关启山面完试后,蒋为这头连着又找了几个,因为日结工资,有两个半大小子都是上了三天就不干了,酸老板酸他,说这堆来面试的也就那个给了五块钱的还靠谱点。
中街的人几乎每天都是从晌午开始变多,青年男女穿的时尚靓丽,大卖场里的声音也从晌午开始放,一直放到晚上关门。摊铺租金又涨了,肩膀上的伤越来越疼,有人来喊五串羊肉串,他商量对方稍等一会儿,然后返回小摊铺后面三平米的地方,冲着贴在墙上那一小窄条的镜子,上了一剂膏药。
他一直都是拼命三郎,自己但凡再能撑一分,都咬咬牙继续挺着,但女儿今年就要结婚了,辛苦了一辈子的直来直去的男人,突然在今天烤串时开始在脑子里编织属于自己的天伦之乐。一个抠门的守财奴因为女儿,变成了一个心里柔软、开始肖想老去后子孙绕膝的“贪心”老头。
想着呢,电话响了,蒋为递过去羊肉串后接起了电话,那头是清脆的女声。
“爸,我和振子明天去大连拍婚纱照,你休息一天啊,跟我们去溜达溜达,完事我们就回葫芦岛给妈上坟,告诉她我要结婚了。”
这趟街不论是谁,都不知道蒋为是个鳏夫,只以为他是个离异带闺女的中年男人,毕竟人到中年,能自己瞒着,自己盘算着的事情,都不愿意告诉旁人。
蒋为老婆是孩子初中时候在单位出事故死的,单位赔了一笔钱,他都存下来了,等着给闺女陪嫁,后来就靠着这炉架子来回翻腾的能耐,把女儿供上了大学。
一开始在兴城烤,后来女儿考上了沈师后又追来了沈阳烤,现在孩子要结婚了,自己拿出积蓄给孩子补了二十万,算上当时事故的八十万,满满给了女儿一百万陪嫁。他总是想,满登登上花轿了,下去以后也算是对得起孩子妈了。他想得明白,自己能糊弄自己的日子,不能找别的女人来给自己闺女添麻烦。
他在电话里说着婚纱照就不去了,烧烤摊招到新人就和她一起回葫芦岛。在蒋为心里,开张少一天以后孩子就少一块尿布,他还要存钱帮衬女儿养孙子。
电话刚挂,那头关启山丧眉搭眼地带着孩子就来了,身上还背着孩子的大书包,整个书包仿佛都要把他压垮了。玖玖被蒋为摊子的大靶子吸引了,一口气点了五个羊肉串,站在孩子后头的关启山和蒋为互相点了个头,当为曾经的萍水相逢打招呼。
玖玖垂头丧气地盯着羊肉串看了会儿,肉变色后就回头,和她爸发脾气,“还说我爷给我留钱了呢,又是哄我的,那银行卡到了前台都刷不出来钱,爸,多磕碜啊!”玖玖使劲强调了一下“磕碜”两个字。
关启山接她的话茬,“是!是磕碜!但是老闺女,爷是给你留了,是爸弄错卡了,你放心吧大闺女,爸指定送你去留学。”
玖玖把在靶子上的签子又使劲往里一扎,说“我爷活着都不喜欢我,留钱也会留给我大哥。”
“说的什么话。”话是狠话,但是关启山的音调却是弱的不行,他也不敢和玖玖争辩爷奶更爱谁的话题,他心里清楚,玖玖和大哥的儿子、老头老太太的大孙子根本没得比。
玖玖突然转头问了一句关启山,“爸,我是捡来的吗?为啥我奶那么不待见我呢?”
关启山笑着的嘴角僵了一下,但假装轻松,伸出手拍了下她后背,故意说:“可不就是垃圾桶里捡来的吗?小时候又起水痘又得腮腺炎的,成宿成宿伺候都不扔回垃圾桶去,你还是个病原体,你一生病,整个幼儿园的孩子都被你传染,我和你妈还得给人家老师道歉,真后悔,当时就不该捡你。”
玖玖被他反方向说服了,更垂头丧气了,关启山继续解释,“你奶就是恨日本鬼子,你想想,是不是你开始喜欢这小日本的漫画以后你奶才跟你作的。”
“那你还敢送我去日本留学啊。”
“放不放辣椒?”
蒋为一问,把玖玖的注意力拉走了,玖玖这头说了句不加辣,蒋为直接撒了把孜然递给了她,小姑娘认真地吃了起来,一直到吃完,都还没有再提这件事情。
到了晚上,关启山就收到了蒋为的电话,说好了工资的事情,他这回讲清楚了,一个月四千五,一天包两餐,一个月休四天,吃的肯定不能有多好,但是保证蒋为吃啥他就吃啥,随时都可以去上班。
第二天一早,关启山比蒋为还先到,对于工资,关启山只有一个要求,他给了蒋为两个卡号,要求他一个卡号里打三千,另外一个卡号里打一千五,这也不算什么事,蒋为答应了。
关启山一来,蒋为的肩膀立刻松快不少,只有周五周六周日需要他搭手穿串,其他时候站在那招招客就行。
转头到了蒋为需要回葫芦岛上坟的日子,赶上一个周三和周四,蒋为和关启山提前穿出了六百串,基本就够平时周三四的量了,蒋为提前留了个心眼,冰箱里没有存肉,整个冰箱也就只六百个串,满打满算三千流水,也方便他回来查账,他更知会了左右两个摊铺的老板帮忙照看点,毕竟关启山刚来半个月,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但蒋为还是失算了。他头一天到了葫芦岛,和老家的亲戚们喝酒喝到半夜,准备第二天一早上完坟后直接坐大巴车回来,但第二天,刚从坟上到客运站,酸老板就打电话告诉他,今天关启山没来。
蒋为这头急匆匆地上了客车,葫芦岛到沈阳三个小时的车程,他一直给关启山打电话,都无法接听,再到中街,等蒋为到摊前的时候,还是连一块热碳都没有。
关启山压根就没来。
酸老板离老远看他过来,赶紧哎呀一声,“为哥回来了,你家伙计昨天还挺好呢,走之前还把肉都好好放冰箱了,卫生也收拾了,今天咋就没来呢。”
蒋为没说话,小摊后面有个三四平米的小屋,就放冰箱和一张桌子,桌子下面就是他们的收款台,那款台就到人大腿,是蒋为讨来的谁家小孩不要的书桌,他弯腰往里面看,什么都没有。
蒋为的心都凉了一半,去查羊肉串,酸老板那边工作不多,也来帮忙,问蒋为咋回事,蒋为气得说不出话,最后发现还有将近两百串。
也就是说头天卖了四百串,怎么也得有两千块钱。
“那咋回事呢到底,你联系上人没?”邻居问。
“没联系上。”蒋为心想,一抬头又看到那块窄镜子里自己愁容满面的脸,是人都有点急事,自己给他三天时间,如果三天后还没出现,那自己就得去报警了。话是这么说,但蒋为心里还是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日头落了三次山,关启山还没出现,第四天一早,蒋为支好摊就准备去支行报案了,没想到刚走两步,关启山拎着一个大羊腿,来了,手里还拎着蒋为家的那个装钱夹子。
“我操?”蒋为没忍住,骂了一句脏话,边说边往关启山跟前走,这么一走,才发现关启山的脸上带了几条被挠的伤。
蒋为还没来得及骂,关启山直接把羊腿和钱夹子递过去了,蒋为无语地指了指他,想骂,但还是先数了数钱,里面一分没少。
完事,关启山又把手里的羊腿递过去,笑,没说原因,但心知肚明是这两天没来的赔礼。
“你咋回事呢,你跑破鞋让你媳妇抓了?”蒋为没好气的问。
“跑啥破鞋啊这个岁数了,但确实是媳妇挠的,为哥,都是为了孩子,我保证以后肯定没有这个事儿了。”
蒋为还憋气呢,关启山又从手里,啪,变出来一小沓子的故宫门票,同时拿出一个小旧手机,“媳妇把我手机都砸了,这我现去二手市场买的。”
蒋为和周正明坐在关启山家楼下那个水系边儿上,两个人一人一根烟,烟都烫屁股了,蒋为仍然在说。
“三子在我这干了三年,后来我闺女生孩子了,跟着姑爷在大连生活了,再说我岁数到了,能拿退休金了,我就去跟闺女生活了,我临走前把摊子对给他了。三子是个好人,一分不贪,一分不占,那次以后就再也没有过啥事,后来我走之前……”
蒋为叹口气,“我后来呢,也见过张敏,张敏也是个好人,在公交公司上班,那天到底山子发生啥了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咱老爷们养家,有苦不往外倒,你说是不是,周哥。”
周正明点头。“他实在,打小就这样。”
蒋为的烟灰燃尽了,一挠头,想不明白一样,“你说那三子,每次我闺女、或者旁人来看我,都能给我变出好几张故宫门票,我到现在都整不明白他是从哪儿整的,有一次故宫办活动,我俩一进去,哎呀那三子跟回家似的,哪个缝儿都熟。”
“他爸妈,都是修护文物的专家。”周正明说。
“哎呀,那可是正经文化人、知识人。”蒋为诧异不已,但没好意思更多追问,他其实想问,爹妈都是高知,儿子怎么沦落到给人烤烧烤去。
但周正明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他大哥和大姐也是高级知识分子,当时三子家养不活三个孩子,才把他送到我们那,后来大哥大姐要上学交学费了,家里缺了劳动力,就把三子带回沈阳上班了,老头老太太其实工资不高,老头一走,就更没有退休金帮衬了。”周正明停顿一下。“三子挺苦。”
“是挺苦……我这次来,主要就想告诉孩子,三子那张银行卡,他跟我说那个钱要给他闺女,卡号我这有,不知道他给孩子留信了没,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咋没的,我寻思要是意外,那家里人可能不知道卡的事。”
“那后来,玖玖去日本了吗?”
“据我所知,没有,玖玖就在沈阳读了大学,现在也该毕业了吧?”
说完话,蒋为就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条,上面是一行卡号。
“所以三子到底是咋没的?我在大连收到张敏消息就赶来了。”蒋为又问。
周正明的眼神看向不远处,实在不忍说“自杀”两个字。
远处,社区的小门进来了一个长相高大,气质不凡的中年男人,戴着金丝边的眼镜,进来还有点发蒙,不知道走哪个方向,于是站在了原地,低头摆弄起了电话。
“三子……在本溪自杀了。”周正明见来了客人,决定结束这边的话题。
“我得去迎宾了,您担待点,晚上在对面的小饭店有吊唁席。”说完这话,他就匆匆向中年男人走去。
留在原地的蒋为迟迟不能回过神来。
“好好一个人,每天干干净净的出门,怎么会说自杀就自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