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丞和时雨还窝在关启山家的沙发里睡觉,来吊唁的人一直不算多,城里也不放哀乐,关玖玖围着火盆烧金元宝,投进去,被火舌头一点一点侵成灰烬,不如烧柴那样噼里啪啦,更不像烧金属那样火光四溅,就是几只黄纸,伴随着小小、轻轻的声音,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一起小小轻轻的,还有玖玖呜咽的哭声。
这环境反倒变成了江时雨和郭丞的催眠曲,两人睡得异常香甜,还不到取暖的日子,屋子为了防中毒还给窗户嵌了个小缝,二人就这么并排在沙发上挤着取暖,时雨睡稳了,翻了个身,不偏不倚头就靠进郭丞的肩膀窝里,耳朵正是不偏不倚就“听”在他鼻子下。本来还挺温馨的画面,但因为她这么一动,原本舒适的郭丞现在也不舒坦了,动动鼻子,于是安稳的呼吸声变成呼噜声,传进紧贴的时雨耳朵里,像打雷一样,江时雨被震醒,倏地睁开眼睛,一抬头,郭丞的鼻孔就对着自己。
江时雨啊了一声,从他身上爬起来,伸出手,冲着郭丞后颈骨“砍”了一手,“别睡了。”
郭丞被她这么一拍,也睁开眼睛,还没等说话,江时雨就追着说:“你打呼噜呢!”
郭丞迷茫地转过头,又乖巧地把头重新埋进靠枕里,没再说话。
江时雨抬头,正对上蹲在火盆前面黯然烧纸的玖玖,她男朋友也站在一旁,无声陪伴,屋里没有人说话,零丁几个来人只啪嗒啪嗒地站在门口抽烟,江涛坐在单人沙发里,黑色貂皮大衣罩过头顶,也在补觉,整个房间过分安静,她也是睡懵了,差点都忘了此时此地此景是怎么回事,等彻底清醒后,时雨伸出手,把郭丞的头从沙发里拎出来。
“走,下楼整点吃的去啊?”
郭丞乖巧点头,跟在她屁股后面,小心拽着她衣服的下摆,两个人一前一后像两节干瘦的小火车,顺着往下跑。楼梯拐角,江时雨一下子撞到一堵肉墙上,她一抬头,中年男子带着眼镜低头打量她,气质器宇轩昂,他身后跟着周正明。
“你俩干啥去?!”周正明问。
江时雨把脖子往侧边一挪,身后郭丞的脸正对着周正明,“郭丞,告诉你姥爷干啥去?”
“饿了……”郭丞又是那副可怜巴巴样。
周正明还没说话,倒是那男人先问了一句。“这是谁家的孩子?”
话说得很轻,也没有语气带出来,但江时雨还是打了个冷战,就算是不抬头,都知道对方在冷冷打量、审视自己和郭丞。
“我外孙和外孙女。”周正明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五十块钱,递给江时雨。“五点对面饭店开席,你俩必须到场,别带郭丞走太远。”说罢,周正明低过身,在时雨耳边又嘱咐一句。“时雨,别忘了我带你来是干嘛的!”
江时雨撇撇嘴,收过了钱,继续往楼梯下走,听到那男人和周正明又问了一句,“周先生,你出丧事还带着小孩子们吗?”时雨收住脚步想再听听,但二人并没有就着这话题聊下去,而是听到那男人进门后中气十足地说了一句,“关启明,三千元。”
这回,江时雨心里有了数,这是死者的大哥。
时雨带着郭丞在路口买了烤鸡腿,长串铁钳子上插着十个鸡腿,她买了三个,用黄纸包住,自己吃一个,给郭丞俩。
郭丞捏起了鸡腿的边儿,细心吹好,而后递给了江时雨,他现在俨然像一个狗小弟,把江时雨当成了自己的主人,比小狗更好的是,他丝毫不护食。吃饱喝足了,江时雨眼尖,看到张敏和那个器宇轩昂的男人站在小区外面,对方手里拿着信封,递给张敏。
江时雨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躲在一颗大树后面听。
张敏没接这钱,反问对方,“大哥,给钱这是啥意思呢?大姐呢,大姐咋还没来?”
“敏,楼上人多,我们不方便说话,你大姐从美国赶回来,还在路上,但是我们已经商量了,这笔钱给你,你继续照顾咱妈,我们兄妹三个,这些年多亏你和启山照顾爸妈,你们都辛苦了。”
张敏仍然不接,两只手局促地揪着,“大哥,我得和玖玖商量,玖玖还没找工作,她想去哪,我就要跟她去哪,妈的事情,我做不了主,我以后就活我闺女一个人了。”
关启明还是硬塞给了张敏。
“这些年你们照顾爸妈也辛苦了,这是你们该得的。”
张敏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钱又送回去,看着那钱,她突然问了一句,“你们是把启山当小弟,还是当你们家的仆人了?从他回这家开始,你们兄妹几个每年就见几面,每次都是像下任务一样给他找事儿干,说你们是血亲,但又不熟。”
“我和你大姐、启山,是世界上最亲的人,怎么会像你说的那样?”大哥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嗔怒,拿着钱的手也僵持着。
张敏又问,“大哥,那年启山去北京找你,他到底和你说啥了?”
关启明停顿了一下,慢慢说:“太多年了,敏,我真忘了。”
“那次以后你和三子就不联系了,现在人没了,我就是想问个清楚,但是你不想说就算了。”说完这话,张敏转头就走了。
不远处,周正明站在小区门口,他也想和张敏说句话,等看到张敏走过来,周正明轻言细语地问,“敏,刚才楼上说话不方便,启山给你留银行卡了没?”
张敏一愣,“不知道什么钱,没有。”
江时雨屏住呼吸,领着郭丞还在偷听,头顶上,一个花大姐掉进了她头发里,她以为是郭丞在闹,结果回过头发现郭丞在看天,江时雨吓得大叫,让郭丞给自己抓出去,结果直接把周正明引过来了。
“时雨,给你个活行不行?”
隔壁小区和关启山小区家颜色不一样,把山的东西角有排小车库,周正明、江时雨和郭丞三个人站在车门口,周正明手里还拿着一个老旧的按钮遥控器,卷帘门打开后,里面的灰向外滚出来,呛的时雨捂着鼻子就咳嗽了起来,放了好一会儿灰尘后,才看清里面的光景。
自行车、几个烧烤炉子、一个扎满了签子的大靶子,还有一张盖着布的桌子。
“这是他家车库?咋还在隔壁小区呢?”定睛后,江时雨不解地问。
“这是他租的车库,放杂物的,和他一起干烧烤的师傅来这送过炉子,有钥匙。”周正明边说,边向里面走去,里面东西虽然很多,但码得很整齐。
“那我们来这干啥?”江时雨捂着鼻子走进去,四处看着,还看到了关启山的一沓子照片,居然是他和周正明的黑白合照,照片里的他们那时候还都很年轻,江时雨拿着这照片,冲着周正明的后脑勺比划——那时他一头茂盛黑发,鼻子高挺,眼睛也大,时雨甚至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混了点俄罗斯血统,毕竟在他那个年纪,长出一米八几的人可不多,照片和现在重合,时光的残忍顺着半截窗户照进这满是积灰的仓库里——现在佝偻着腰找东西的周正明后脑勺有半片都是花白的。
“看点东西。”周正明走到那个盖布的桌子面前,把盖布掀开,灰又扑满车库,郭丞呛地直接跑到车库外面,背对他们蹲下,江时雨眼前一片混沌,等把那灰散开,才看清他面前是一张谁家小孩淘汰的书桌。
“校长,我们来这干啥啊?”江时雨看他收拾桌子,十分纳闷。
“我要给我兄弟写悼词了,来这看看他生活过的轨迹,我出来太急没戴老花镜,我想让你给我读点东西。”说罢,他从衣服的里怀,拿出一堆卡片递给了江时雨,她接过来,看到一封又一封,原来是他和关启山这些年来往的信。
“我和启山在新生农场一起放过牛,后来有一年农场着火了,牛都烧死了,他又去养鸡,我去上学的时候,他还偷鸡蛋给我送去。”
“当时啊,他还不知道自己是被送养给姑父的,那时候他管姑叫妈,姑父叫爸,他还一直以为是随他自己妈的关姓呢,他姑家还有一个大姐,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后来,他被亲爸认回家了,我们就写信联系,他经常想回盘锦,但那时候交通也不方便……”
江时雨一张一张地翻信,那信里,都是关启山告诉他,自己在沈阳过得如何如何好,但她偷听到了关启明和张敏的对话,心头觉得怪怪的,正想告诉周正明。
周正明拿出一个手帕利索地擦了擦台面后把桌子往外面搬去,没想到搬的时候,桌堂里面突然掉出了一堆东西。时雨弯下腰去捡,上面的收件人都是关启山。
周正明看了一眼时雨手里的东西,寄件人上面写的是,娟子。
江时雨手疾眼快的拆开了一封,看到第一句话。
“小弟,如果你在那边过得不开心,就回来吧!今年我的身体恢复的很好,已经准备去香肠厂打工,钱的事你别担心,我们可以还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