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启山(6)
今雨哦!2024-05-20 09:244,597

  东北每间教室中间都有火炉子,铁制炉筒子一节连着一节,顺着连接到窗户外,直接把烟排出教室,火炉子一般要从头年秋天烧到第二年清明左右,依照天气弹性决定。

  关启山秋天被接回了沈阳,正好赶上烧炉子的季节,送去学校后实在懒得读书,于是每天都自告奋勇的去烧炉子、清炉灰。学校上午四堂课,第三堂结束,他集中把大家铝制饭盒放到炉子上加热,一九七几年,谁家都吃不起什么好东西,随便掀开谁的饭盒基本都是苞米面贴饼和几条芥菜丝咸菜,少有的能带个鸡蛋,但也小,不比鸽子蛋大多少。就是这样稀松平常的东西和吃物,不爱上学的人仍然能看出好戏来。

  关启山按老师要求坐在炉子旁边,第四节课,所有人都在听课,只有他没事就去给饭盒轮顺序,生怕谁中午吃到凉饭,也给不爱听讲的自己找点闲事做。老师对关启山的态度十分不明朗,一来,整个学校也没有他这种交了钱来上学又不学习的,二来他又十分懂事,什么活都能伸手帮干。

  大姐关启晨和关启山在一个学校里,启晨比启山大三岁,即将要高考,启山读初中。学校不大,离得不远,关启山总觉得,姐姐恨不得没有自己这个弟弟,因为偶遇到时,姐姐能眼神回避的时候都选择对自己视而不见,到了不得不的时候,关启晨才会拉出一个比哭都难看的笑,僵硬地喊他一句小弟,还得是身边没其他同学的时候。关启山是天生不敏感的孩子,但每次见到关启晨的时候仍然浑身不痛快,他曾经见过姐姐在同学堆时自豪地说自己爸爸是修护文物的专家,但随后自己刚想走过去听听,姐姐就立刻哄散了人群,走时头都不回。

  在李家时,他们和谐融洽,觉得一家人就是要一辈子生活在一起,但是来了沈阳后,一切却不如他们接他去那天说的那样。

  家里只有一室一厅,他和父母睡在客厅,父母一张床,他睡在两个床板子搭出来的单人床上,姐姐自己睡在房间里,还特意上了一把锁。有一次他睡懵了,误闯进去,看到姐姐有一个地球仪,像是谁用木头打磨出来的,没有那么圆,上面的地图也是画出来的,一根棍子穿过去,他没忍住,转了一下那球,没想到到了晚上,姐姐就大哭,要揪着他打一顿,因为他影响自己做题了,那地球仪本来就纬度不准,他转了以后,姐姐的推导全错了,她哭着让关启山摇回去,一丝一毫都不能差。

  那个夜晚家里人安慰了她很久,她才终于放过了关启山。启山表面松了一口气,但那日被姐姐强力厌恶、嫌弃的眼神却像订书器的钉子一样进入他后背的皮肉里,没脸的感觉一直伴随着他。

  她单眼皮,短短的眼睛像黄豆一样,颧骨高,脖子细,鼻头小,五官淡淡,怎么看都是刻薄像,眼神里又总是生出鄙夷,像是出生就为了挑事的那种人。他希望以后自己的重要时刻,这个长相刻薄的姐姐都不要到场。

  关家仿佛是一碗细粮,而自己是那颗老鼠屎。

  他在简易的床板上回忆起在盘锦的日子,在盘锦的时候他总是大家的开心果,就算不被谁特别喜欢,但也从没有被谁讨厌,对他来说,在村里生活的那段日子就是一辈子最好的时光。

  所谓的姑父——曾经被他叫做爸爸的人,有一点大舌头,说话的时候三山不分,他跑山货,脸常年冲风,有下不去的“高原红”,每次亲切地喊自己“大儿子”的时候,眼袋下面脱不掉的红晕都更红。他冲外介绍自己大儿子叫“三子”的时候,也总会把手摸到他的后脑勺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启山突然就窜了个子,长得比爸爸高了,又突然一天,门口来了一辆驴车,上面戴着眼镜的男人走下来,慈祥地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嘎嘣脆地回答了一句“李山!”说话的声音把对方吓了一跳,忙上下打量他,这时他还觉得自豪,因为老李一直在教他,男人在外顶天立地,做事就是要大大方方的,嘎嘣脆!

  他在吱吱呀呀的床板上翻了个身,意识到人生就是那一天开始变苦的。

  本来他是无忧无虑的人,和周正明在新生放牛,把牛往草地里一放,自己躺着就能睡上半天。唯一的忧愁是去年春天姐姐得了哮喘,需要钱治病。

  关启山一度想去“投机倒把”赚钱,但很难,抓了就要被判刑,李娟也只能吃点便宜药,维持,但不去根。他以为这次坐驴车来的人又是给她姐看病的,于是躲在窗头根儿底下听着里面的对话,却听到里面人要带他走。就算再愚钝,他也明白了,那个要带自己走的人是“关先生”,生了三个孩子,自己是老三,现在老大已经工作离开家了,他们有能力再供三儿子读书了,所以想把他带回去。

  关启山的头嗡地一声,随后就听见自己妈妈的哭声,然后对方说“知道李娟生病了,要给李娟留一笔医药费。”至于是多少钱,关启山就不知道了,但他听到了李娟哭的时候上气倒下气,每声呜咽都像老旧的门一样吱呀悠长,像要憋死过去。妈拿出药给她上,好一会儿才缓好。关启山在门后抹着眼泪,突然乖巧地走出去说想去沈阳,大城市,就算后面到了深夜哭透枕头,他也不后悔自己说这句话,因为当时他知道,李娟必须要治病。

  他一夜没睡,从硬床板上翻起来,想给盘锦写信,说说讨厌的家庭。但给周正明写信时却只想说自己一切都好。轮到给李娟写信,他想讲讲自己的近况,却怕她担心,就只写了“姐,你的哮喘好点了不?于楼(盘锦地名)的那个中医你去看了吗?”然后他把这两张纸压在课本底下,等着课间去邮局换两张邮票。

  又是第四堂课,关启山居然没有在翻饭盒,而是在认真地写着信封,收件人是周正明、李娟。后桌突然伸出手,推了一把关启山。“启山,我的饭盒你咋没翻呐?我这两天胃疼,吃不了凉的,劳驾?”

  关启山本来在回忆里入了定,被喊名字后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本来该用毛巾翻饭盒的时侯他却径直用手翻了起来,被烫后他喊出声,想把饭盒放回去,不成想没握住,打翻了饭盒,翻到了自己的脚背上,穿着单鞋的他被燎出了一串大水泡,整个教室的目光都聚到了他身上。

  学校并不大,但这一天,启山却觉得从他教室走到他姐教室的距离,比盘锦到沈阳还远。那头关启晨的地理课上得好好的,刚答完一个大家都不会的题,正接收众人的艳羡目光,突然就看到老师带着关启山站在门口,大喊一句,“关启晨!带你弟弟回家。他翻盒饭把脚烫了。”

  一时间,四周眼光都聚到了关启晨身上,大家窃窃私语的声音未免大了些,几乎都在讨论关启晨居然从来没有在学校理过自己亲弟弟,更有人回忆起那次关启晨吹牛说自己爸爸是文物修护专家时,弟弟刚过来就被她遣散了,以及——关启晨的弟弟也不好好学习,上学怎么还在翻盒饭……

  关启晨被说得脸通红,这随便哪一条指责都让她脸没处放,于是她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羞红脸跑出去,拉着关启山就跑,只剩老师在后面喊“他脚上全是泡,要小心!”

  可惜关启晨的脸面比什么都重要,等她拖着弟弟,带着那双脚走回家的时候,弟弟的脚背已经血肉模糊了。

  关启山坐在搭出来的那张多余的小床上哭,他到了变声的年龄,哭出来的声音像一只旱鸭子。关父下班回家,刚推开门,关启晨就开始骂,“他真的是我们小弟吗?我大哥和我学习都那么好。”

  关父宽慰他,“小弟在盘锦野惯了,要慢慢学习。”

  “我看关启山就一点天赋和脑子都没有!就知道翻盒饭,那还读什么书,直接进厂子当厨子多好啊?”关启晨越说越狠,哭声盖过了关启山的。

  “我要回盘锦!”关启山哭着大喊,一下子就吓到了两个大人。

  关父躲在走廊里啪嗒啪嗒抽烟,关母站在对面,他试探地问,“要是实在不爱读书,找点别的营生算了!你生的孩子,你决定吧!”

  母亲说话的时候,和关启晨很像,没有情绪,句句不带废话。

  “十二三的孩子,找营生还得几年才能干,总得现在有门手艺占着,过几年才有事做,总不能让他在大街上瞎溜达吧。”

  关父又抽烟,叹气,“那明天开始我带他去单位,让他跟我一起修文物去。”

  “放牛的孩子能修文物?”她说这话时,右眼不经意地向上一挑,虽然是亲妈,但语气里的不屑根本没控制住。

  “到底喜欢什么营生,也得慢慢遇啊。我们接他回来,不就是为了以后给咱们养老的嘛,今年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了,你大闺女说以后必须要学航空,她啊——”关父拉了个长音,却放低音量,“不会留在我们身边的,像她大哥一样,没有什么良心,倒是小儿子,他仁义,是好孩子。”说完,她就进屋拿着雪花膏去找闺女了,怕她把脸哭潸了。

  半个月后,关启山的脚才好,与此同时,盘锦也收到了两封咸菜味的信,一份给李娟,一份给周正明。

  轮到下个周的周三,关父开始领他去故宫,关启山像个跳兔子一样花半天时间把沈阳故宫跑遍了,父亲也没说他没规矩,误以为他是喜欢这里,没准真能修好文物。

  可惜,一进单位办公室关启山就蔫巴了,因为老清朝窗子没什么亮,他直接开始犯困,托着腮帮子在他爸的办公桌上打瞌睡。关父看着他,心里有点没底,想摸水壶时突然摸到了座位底下的两个白玉盏,是他去年送关启明去北京读书时候在二手市场淘来的赝品,他看了,很多细节都和原品做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相似,很明显是一些盗墓贼做出来以假乱真来调真品的,但对他来说,拿来练修护就最好不过了。

  他留了个心眼,把关启山领到了一个屋子里,把两个假盏放进去,说要试试他的专注力,于是父子两个一人一盏,都开始修护。

  头三天,关启山像站岗一样蹲下去了,但他专注力很差,总是要挠挠脖子、理理头发,关父有时候会用舌头润勾线的细笔笔头,一上午也就润个四五次。关启山有样学样,一个小时就润了几十次,完全没有走心。

  “儿子,你想跟爸学修护吗?”

  “不想…这些都是死物,干的时候一声不吭,没意思,还不如去种地,还能晒晒太阳,故宫的屋黑黢黢的。”关启山说。

  “种地怎么能和这比,一个大俗,一个大雅。”

  “种地怎么俗了?我们不都得吃饭吗?”

  “但那是所有人都能干的事情!我们现在干的,是极少数人才能干的事情!做这样的事情!更有意义!上个月,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了,你姐说了,以后就要学航天!还有你大哥,做数学!他们都选择了极少数人才能做的事情!”

  关父的本意是想激励他,但却发现儿子的眼神仍然澄澈无比,没有他想看到的那种愧疚,反而还带有一丝疑惑。

  “有啥用啊,最后不都是要吃饭,还有大哥,都去读书一年了,怎么还没给你写信?”关启山直愣愣地突然问了一句。

  关父被他这么一问,突然愣住。

  “大哥忙,大哥没有时间。”

  关启山把勾线笔往地上一扔,跑出去晒太阳了,留在原地的关父有些不高兴,看着他跑出去的背影,思来想去,把关启山那盏拿出来,往上面抹起了香皂。

  片刻后,关启山回来了,关父又说:“你要是在屋子里难受,就在外面支个桌子,去外面修。”

  关启山听着能离开这个破地方,出去晒晒太阳也是好的,没想到刚拿出来,就脱手了,盏砸到了地上。

  关父极有演技,连忙“哎呀、哎哟!这可是文物!”

  关启山吓得嘴唇苍白,关父跪在地上懊悔地看着那盏,“儿子,我们干一辈子都赔不起!”

  深夜,关启山哭着给李娟写信,一抽一抽地,笔都握不住。

  “大姐,我可能得在他们家留一辈子了,我把文物打碎了,关先生说一辈子我都赔不起。”

  门外,那一串钥匙声响起,他立刻装睡,关启山把信藏在了枕头底下,想逃过惩罚,但很快父亲进门,拍了拍他的肩膀。

  “儿子别睡了。”

  他佯装睡眼,看向父亲,“咱们用赔钱吗?”

  “不用,我已经工作很多年了,可以用工龄抵。”

  关启山不说话,等着对方说,关父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

  “沈阳今年增设了很多公交线路,儿子,你以前在盘锦,养父散养你,没有培养你的学习能力和专注能力,爸想了,等你读完学,就找门路把你送进公交车公司去开公交车,开车好,能看风景。”

  关启山愣了,本来哭得红肿无神的眼睛里漏出了一点光,他本来以为自己会经历狂风暴雨,完全没想到自己因祸得福。

  “当然是真的,但你以后的人生要多保持清醒,不能得过且过。”

  关启山点点头,伴随着人生第一次大起大落,之前那痒痒的心被安抚回了自己的胸膛,他终于决定开始接受留在沈阳的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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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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