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启山(7)
今雨哦!2024-05-26 21:484,426

  1974年,沈阳的有轨电车停止运营了,进城新增设了几条线,关启山拿了驾驶证后在关先生的安排下开始开公交车。

  他管郊区进沈阳的那条线,没有太多站点,从头开到尾也就停几次车,途中会经过沈北,那时候沈北还是荒地,什么都没有,冬天开最后一趟车的时候几乎没人,售票员就在车里平躺睡觉,他自己一个人没人说话,会有些头皮发麻。

  他们这条线有点特殊,一天就两趟,因为是进城线,每次都是乌央乌央的人挤上去,有揩油的,偷钱的,也有因为谁刮到谁破口大骂的。起初,跟关启山一起走这趟的售票员是一个将近三十岁的男人——高照,说是售票员,跟车里的保安也差不多,一米八的彪形大汉,上车看见谁不服一嗓子吼过去,慢慢才把这条线的治安整好。

  开公交车还有油水捞,高照说上了几个人就上几个人,他不参与这些,对他来说,稳定的工作比钱更重要,所以也不记得两个人一起跑了几年了,高照辞职了,说想回辽中盖房子,娶媳妇了。

  他知道,那是油水够了。

  烈日头,公交车调度中心,关启山穿着工服,坐在把边儿的长条凳上,端着自己的铝饭盒,埋头吃饭,头顶烈日炎炎,照得他眉眼紧皱,碗里是芥菜炒肉丝,肉丝也就两条,往常都是他和高照一起吃,但今天,长条凳上紧挨着他坐的是管调度的领导,也端着自己的饭盒,正试探着想把碗里的肉丝也夹给他。

  他心里当然明白对方是因为什么,每当他的筷头子伸到这边,关启山就不动声色地躲开。几次推拉之下,那肉丝掉到了地上,领导狠狠的“啧”了一声,似乎是在抱怨他的不懂事。

  听声,关启山直接盖上了自己的饭盒,起身离开,“我走了啊领导,你慢点吃。”

  领导这回也恼了,把自己手里的饭盒一扣,筷子狠狠搁到饭盒上,冲他背影说:“启山啊,这是没办法的,组织就是这么安排的。”

  关启山心一横,转身直接开怼,“组织也太不会安排了,我们那条线全是农村大老粗,逃票都是小事,一个比一个不好对付,就算是之前那售票员走了,你们也不能加一个小姑娘来当售票员啊,城里那么多线路,为啥非得来这条?那到时候咋办,我一边开车还得一边维护后面治安啊?”

  领导见他有商量的意思,继续哄他,“城里线路都满了吗不是?人家说了,这小姑娘长得一米七大个,嗓子嘹亮,当个男孩使,绝对不能给你添麻烦。”

  “我还记得前几年还有人要抢劫,带了刀,差点把我和高照都捅了,她就算再当男人使,也是细皮嫩肉的女孩,能抵过刀子?”关启山又问。

  领导转转眼珠,拍拍胸脯,“那肯定能啊,你信我,一米七的大姑娘还不抵男孩使?”

  关启山没说话,那头又说:“启山,你信哥的。”边说边把自己胸脯拍得啪啪作响。

  领导这样说,关启山也没办法,于是上了公交车,靠在路边。等新售票员上车,刚吃饱饭,车里又热,很快他就睡着了,帽子盖在头上,迷迷糊糊时,仿佛听到了有女鬼在自己耳边吹气,吓得他直接从梦中惊醒,帽子也从头上掉下来。

  他这才看清,哪有女鬼,是有一个大眼睛女孩正在自己耳边说话。

  见他醒了,对方又张张嘴,他却没听见动静,愣了一下,他掏掏耳朵,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找谁?”

  “……找关启山。”对方大了点声,但依然声如蚊讷。

  “找我干啥?”他疑惑了。

  “我来当……售票员,我叫张敏。”对方说话的时候,脸都不好意思抬了。

  “啥玩楞?!”关启山大喊一句,这才看清她手里拿的是他们的工服,他上下打量,对方也就一米五出头,关启山彻底心凉了,这种音量,这脸皮这么薄,跑他们这条线还不得被人撕碎?他不好意思紧盯对方,但也清楚对方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好人家娇生惯养的闺女,绝对没有能搞那些流氓的气势。

  他捡起帽子戴好,走下车,让她在车里换完了工服。

  干这种买卖看着简单,但也有门道在里面,跟人打交道的就没有一个容易事,关启山总后悔当时没有进个国企做操作工,起码机器不会逃票。

  不出他所料,两个人凑合着跑了一个月,关启山果然除了开车又干上了维护治安的买卖。张敏刚工作,为人刚正不阿,关启山有几个朋友坐车,他想让她含糊几张票都含糊不得。她平时说话声音也不大,这就更让他生气了,关启山觉得,自己就是没有给张敏立足一个下马威,就算是只有两个人的小团队,也必须有一个说得算的。

  他挑着日期,找到了下马威的好日子——半个月后,沈阳要开一场大集,到时候周边的人必然都得去,上个月的大集他帮张敏维护了车里治安,这个月的大集,他决定好了,什么都不做!到时候让张敏直接呆眼!

  这天早上六点第一趟进城车,天还没亮,车还没到站,离老远他就看到了乌央乌央的人,等他的车一停稳,一群人挤着就上了车,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张敏守在门口说着一人一票上车。

  起初还是稳的,结果不知道哪个大老粗撞了张敏一把,直接跑了上车。张敏愣住,还没反应过来,后来的人跟着流儿上了车,张敏被撞了个趔趄坐在了地上,她还试探性地往前看,但关启山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发动了车。

  没办法,张敏只能自己一个一个找人家补票,有好人补了票,但最后还是有两个人没理,张敏急了,嗓子却还是像蚊子一样。关启山叹口气,其实心里也着急,如果他是乘客,必然得帮张敏一把,但这次帮了,张敏下次还是不顶个,换乘务员的事领导不愿意,他没准要和张敏干到退休,早晚都得给她整明白了。

  但这次他又心软了,想等到了地方就帮着她把这些票都要回来。

  到了赶大集的地方,人头挨着人头,他缓慢开进站点后没有打开车门,准备回头收票,他还没行动,就看见张敏已经站在了车门口,一副大义赴死的样子。

  “我他妈看谁今天不启票的!”这回声音大了不少,但浑身颤抖,显然是吓得不行。

  东北人都烦被威胁,被刺激,好说好商量如果都不行,那威逼利诱更不行了,两个逃票的男的一个长得三角眼,一个是翻牙嘴,两个人的额头像砖头一样条条框框,显然不是好惹的主,翻牙嘴靠着窗户,直接打开了窗户就要往外跳,“老子我今天就不嘞你,咋的吧?!死丫崽子!”

  “关师傅!门锁好!”张敏冲关启山喊了一声后就冲到了窗户那,直接伸出手拉住他衣服,同伴三角眼见状,直接抻住她胳膊,三个人在车里就拉扯了起来。

  关启山急了,打开了车门把大家放出去,立刻窜到了三角眼面前,拽住他呵斥,“把手给我松开!”

  三角眼确实顾不上搞张敏了,直接和关启山支巴了起来,没想到,一把刀,从他的棉大衣里掉到了地上,关启山还没反应过来,对方一刀扎进了他的肚子里。

  张敏还不知道关启山被扎了,那头翻牙嘴到底还是顺着窗户跑了下去,她居然跟着翻牙嘴跑了下去,翻牙嘴吓了一跳,从口袋里抻出钱就扔到身后。“姑奶奶,怕你了,可别追了。”张敏乐了,捡起了地上的钱就回去。

  公交车停在人群里,从上往下看,人群像是要把车挤碎了的架势,关启山从车上跑下来,把人群“炸”开了一个口子,他缓缓地躺在了地上,棉衣上还插着那把刀,张敏拿着钱回车上的时候看到车被人围上,才终于反应过来了,跑进去后,大喊一句。“救命啊,来人啊!有人被扎了啊!”

  张敏抱住了关启山的头,满手血地按着关启山的肚子,说“你别怕啊,别怕。”

  关启山其实疼的咧嘴,但还是想装得没事。“以后你就这么大声说话行不?我开车时候真没功夫照看你……你狠儿点呗。”

  张敏还哭,握住关启山的手。“行,好说,你说啥都好说。”

  关启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说“我睡会儿哈小张。”

  东北的冬难熬地很,那年月车上没有空调,认识小张之前,他也忘了和高照的冬天都是怎么过的了,仿佛是跺几次,就把冻麻的脚唤醒;狠搓搓手,就把冰冷的关节揉暖。总之,小张来了以后,给他织了一顶帽子,紧贴着头皮,还能把耳朵扣住,他戴在工帽里面,是两个人的秘密。

  第二年秋天,关启山就带着张敏回了盘锦。

  周正明和关启山坐在关启山养父家的院子里,关启山穿着西服,一手举着见义勇为的报纸,一手掀着自己衣服,给来宾们看自己肚子上的疤。

  对面的周正明看呆了,把报纸抢过来仔细看,然后指指上面的日期。“三子,这报纸都快一年了。”

  剩下一群大小伙子也抢着看,七嘴八舌地吐槽。“是不是假的啊。”“可不嘛,他从小比谁都熊呢。”“我看沈阳造假比咱盘锦厉害……”

  关启山一把抢过来,顺着折叠的印迹又好好收回口袋里,然后瞪了周正明一眼,不满意他看报纸的重心。“就这见义勇为大好人的事情,三年我也得存着给你们看啊!”

  说完话,他头一歪,让众人看着跟着身后正和李娟忙活做饭的张敏。“媳妇都是我这一刀换回来的,还不信呢?”

  大小伙子们哄笑走了,就剩周正明一个人了和关启山躺在院子里看云。

  “你结婚咋没给我信呢?”周正明问,他还是对这件事情有些不满意,毕竟这么好的兄弟。

  “给啥信啊,我和我媳妇也没办婚礼啊,我们就请沈阳的同事吃了个饭。”关启山解释,然后从手里拿出两个酒心巧克力,给了周正明。“我俩这回从沈阳带回来的糖,你拿着,当喜糖了。”

  周正明拆开一个,尝了尝,结果直皱眉。“一股酒味儿呢?”

  “酒心儿巧克力啊,你没吃过啊?土老帽!我妈说你最近忙着考大学呢?”关启山又逗趣,他虽然被领走了,但还是管老李家两口子叫爸妈。

  整个村的人确实都知道周正明在考大学的事情。

  周正明懒得理他,翻弄着糖纸看了起来,想仔细看看写得什么。

  “考完大学想干啥去?你来沈阳不?沈阳可多找工作的机会了,还能进国企呢!我最懊悔的事情就是没有进国企,开车累啊!人都难整!”

  “不去,我要当老师。”周正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李娟从屋里走出来。“饭做好了,正明,晚上给这吃啊?烀肉了,启山带回来的。”

  她声音嘹亮,和张敏完全不是一样的人,李娟说话嘁哩喀嚓,永远都是人没到声先到,小时候关启山和她吵架的时候,总说她笑起来像个大老虎,现在开了车以后,他又说李娟笑得像他车的发动机。

  周正明谢绝了,他知道,关启山和老婆能在盘锦待的机会不多,老李家肯定有什么话要跟他们小两口交代,于是吃完了糖就拿温习功课当事儿走了。

  果不其然,饭桌上,养父母像亲儿子结婚一样,给张敏准备了一个红包和一大块布,李母常年做粗活,手糙,生怕摩挲张敏时手把她擦疼了,于是就没事给她理理头发,抻抻领子,怎么看儿媳妇都欢喜。

  “以后没事就回咱家来,生孩子了就送回咱家,我给你俩带。”

  “还能轮到你带……”李娟说话就是直,惹得关启山瞪了她一眼。

  “那你们准备啥时候要孩子啊?三子?”大舌头的李父问他,筷子挖了一口黄豆,他不舍得吃肉,总是想给孩子留着。

  关启山的筷子停住,张敏又变得声如蚊呐。“爸,我们不要孩子。”

  “啊?为啥不要孩子啊?”李妈急了,看着张敏,对他们来说,谁家儿子不要孩子就跟新闻一样……

  整个餐桌都陷入了寂静。

  李娟知道他们这次回盘锦,还去看了一次中医,李娟不能怀孕,而且是无法调理,被下了“判决”的那种。

  关启山知道自己愧对养父母,总是不愿意骗他们,不想让他们带着抱孙子的想法满怀期待,那样太残忍了。

  张敏知道养父母在关启山心里的地位,她不能骗人,于是决定说出来自己不能要孩子这个事实。

  李父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话,还是一口一口吃着黄豆,显然十分不满。

  “因为……”张敏慢慢地说。

  那头关启山心一横,从西装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掏了起来,他把桌子上的土豆端了下去,把病历放在了上面。上面是关启山的名字,下头很大的四个字——不孕不育。

  “爸,我去于楼中医那看了,他说……我不孕不育。”

  张敏惊了,筷子从手里直接掉到了炕桌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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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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