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个月，大娱乐歌舞厅的开业宣传就打了出来，号称是辽宁最大的歌舞厅，开业当天，门口还会请马戏团，猴戏，二人转，广告都贴到了关启山和张敏的公交车后门上，广告上头追着挂在车高处的横幅是喜迎一九九零。
终于挨到当天，两人抱着闺女关玖玖坐着同事的车从站点下车，临着老远，就看着歌舞厅门口拉了帐篷，人们正排队往里走，怕挤着孩子，他特意把女儿放到了肩膀上，玖玖拿着一个小木偶，把关启山的头当桌子，正在上面把着小木偶的腿原地踏步。
张敏跟在关启山身旁，怕孩子掉下来，走路时小心翼翼地在旁边护着，想拉着孩子的手，但玖玖手一离开木偶就大哭，张敏一副见惯不惯的样子，立刻松开手，换握她衣角，转头小声和关启山说。“咱们老去热闹地方送人，这种场面还是咱俩第一次来呢……”
关启山四处看热闹，没腾出空来答，他们这职业，人流多的时候要加车，非常需要坚守岗位，他们拉着一车又一车人抵达他们的目的，看着别人相聚，也总是遥遥望着别处的热闹，脚不沾地。但关启山也知足，她和张敏在一个车上，逢端午、八月节，他们都能端着饭盒在车上吃，他们两口子早就把这里当成一个移动的家。
“这地方肯定比车上小偷还多，小心点。”关启山顶着孩子，两只手握着闺女的两条腿，叮嘱着张敏。
“怕这个呢，我就没带钱。”说话的时候，张敏抬头，玖玖的袄子是粉色的，带一条棉脖领，玖玖玩木偶玩的把脖领挣脱开了，张敏伸手又薅出来，后面绕到前面顺上一个蝴蝶结，又给闺女正了正头顶的耳包，把她低头时候漏出来的小耳朵藏进去。
“你都打听好了吧？老虎不咬人吧？”张敏还是不放心，又问关启山。
“那肯定不咬人，咱花钱了，等会咱三口人坐第一排。”关启山一副放心模样。
帐篷口，人一个一个往里挤，两口子也跟着进去，见到工作人员后这头关启山把名字一报，那头立刻点头哈腰给指了第一排最中央的日子，他们年近四十，除了贴着修文物的老关时能获得尊重，其他时候还没这么被重视过，想到这，张敏在后面嘿嘿笑了起来，坐下后，关启山把孩子抱下来，掐在怀里，试探地问“这好不？闺女。”孩子还是没有回应她，让小木偶在关启山的腿上踏步。
帐篷中央是大圆舞台，四周围着三层台阶，观众是高出舞台的，等会儿要俯视着看他们表演，台中靠右一侧有大铁笼子，圆顶带铁钩，像一个超大号的鸟笼子，那儿开着门，门口等着是一个大号铁圈，笼子前头的头顶还有两个秋千
一家三口只看过路边的杂耍，还真没看过马戏，关启山拔着脖子四处张望，寻思能不能看见熟人，张敏则是低头解开闺女的脖领“大闺女，你看那个大笼子，等会大老虎就进那笼子里给咱表演。”
关启山也不四处看了，立刻低头在旁边吼了两声，装老虎。“到时候大闺女可得抓紧爸啊，别让老虎驮跑了！”
但玖玖还是低头玩手里的木偶，既不和他们有眼神对视，也不和他们有语言交流。不知道谁在头顶喊了句表演开始，敲锣声响，幕布被打开，一个约莫身高到关启山腰的侏儒男人牵着一个瘦猴子走了出来，观众响起喝彩声，那猴听到掌声就像听到了指令，立刻就开始表演，屁股宣红，学着人样笑，又呲牙，吃香蕉，人群爆发出口哨声，还有人往里面抓瓜子，谁知道那猴子把掉进去的瓜子又冲着观众席扬了回去，逗得关启山没忍住，咯咯直笑，侏儒冲着猴子耳语了几句，又顺着关启山的座位处指指，随后那猴就走到了玖玖的面前，一跨栏杆，拽掉了她的耳包，直接把本来还在低头玩木偶的孩子给吸引了起来，她也没哭，开始抬头看猴戏，张敏赶忙开始搭话。“大闺女，那是孙悟空是不是啊？你是不是知道孙悟空？”
关玖玖紧紧拽着木偶，看着猴子，还是木讷，没有反应，侏儒也凑过来，冲着关玖玖办鬼脸，整个屋子的人都笑了，还是只剩关玖玖不笑，最后，敲锣声响，猴子把自己摘掉的绳子又自己系上，跟着侏儒乖巧退场。
“臭哄的。”张敏没忍住，小声吐槽，关启山没搭话。
敲锣声又响，帐篷后面又跟着出来了一个脖子极长的女人，拿着一摞盘子，脚顶着个铁丝开始转盘子，慢慢地、一个一个往上加。
关玖玖又低头开始玩木偶，结果那女孩直接从脖子上取了个项圈下来，直接从场中央扔下来，套到玖玖的脖子上，把关启山和张敏都吓了一跳，张敏想说话，关启山立刻作嘘的手势，张敏大气屏着，两口子俱是看着玖玖的反应，只见玖玖用两只手把圈子拿下来，扔到地上，张敏和关启山俱是叹了口气，关启山赶紧捡起来又还给人家，连说一句“演的真好！”
锣鼓声敲，众人已经摸清了规律，目送杂技女人退场后等着下一次敲锣声响起后是谁出场，谁料这次没有敲鼓声，幕布直接整个掉下来，观众席发出惊讶，只见一个彪形大汉穿着武松的衣服，牵着老虎出现在那，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观众们即刻爆发了热烈掌声，假武松牵着老虎，用手势指挥老虎跳起了火圈，把人们都看直了，随后，牵着老虎绕场一周，张敏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想让他们快点走过去，但一人一虎唯独到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关启山来劲儿了，立刻把玖玖抱起来。“大闺女，你看，大老虎。”
被打扰玩木偶的玖玖终于抬起头，和对面的老虎对视了一眼。
此刻张敏也顾不上怕了，又继续引导。“闺女，咱看看老虎？”
牵虎人冲关玖玖做了个的手势。“小朋友，你可以摸摸老虎。”
“哎嘛，能行吗？”张敏怕了，躲在关启山身子后面，说不怕是假的，挨着他们的人都是半个身子往后稍着。
玖玖今年四岁了，还是不会叫爸妈，也不跟人眼神交流，看了多少医生都说疑似自闭症，需要刺激，早干预早治疗，一个月前，他看到马戏团三个字，立刻花托人找关系又花钱买个第一排的互动票，就是为了把闺女的病“刺激”好；此时此刻，其实关启山也怕，但为了孩子，还是心一横，举起了孩子。“走，闺女，咱们可以摸摸老虎去！”
对面的假武松于是冲玖玖伸出手，用动作引导着玖玖伸手，这头关启山拉着孩子的胳膊像老虎探去，伸到半路的时候，关启山动作一滞，松开了玖玖的手，只见玖玖自己在冲老虎伸手！关启山于是只抱着她顺着她意思慢慢往前探，张敏在一旁屏息静气，心都要跳出来了！
众人也是大气都不敢喘，就等着那双稚嫩的手，去碰到老虎的身子。
随后，玖玖把手伸过去，摸到毛茸茸的老虎后关启山和张敏都欣慰的笑了，但很快，玖玖的小手掌狠狠一收缩，从老虎身上刷掐下来一把毛，老虎回过头，喉咙里发出吼叫，张敏第一个尖叫出声，四周的人都怕了，全部往外跑，关启山手忙脚乱抱着孩子拉着媳妇就往外跑。
外面寒风凛冽，所有人脸色无比心惊肉跳，只有关玖玖被父亲抱在怀里，头看着他们身后，眼神坚毅，目空一切，看着装老虎的帐篷离他们越来越远。
跑了一条街，三口人才停下来，张敏呼哧带喘地问。“整这玩意到底花多钱啊？”她又看了眼闺女。“啥刺激疗法？我看也没用，这一天，你可真是浪的，我心都要跳出来了。”
“咋没用呢？我闺女都主动摸老虎了，我说这万兽之王，对咱们这种老百姓还是有威慑力的。”关启山也心有余悸，其实他也后悔了，但一家之主，面子得到位。
两口子站在街头喘粗气，白汽一团一团呼出来，再消散，顾着说话的两个人还没发现，路口卖糖葫芦的棉扎就在玖玖能够到的地方，玖玖自己拔了串儿糖柿子准备给自己的木偶吃，等被追上来要钱，关启山才反应过来，赶紧给人家递过去钱。
“我看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总感觉大闺女这眼神，比以前强了。”关启山看着玖玖，想笑，然后顺着闺女脸蛋子亲了一口。
张敏半信半疑，也没说话，但她吃身上，把糖葫芦拿过来，用手一个一个撸下来，给她往嘴里喂，自己也咬了半个，剩下半个塞进了关启山的嘴里，冻得他一咧嘴。“哎呀，冰牙。”
三口人说说笑笑，带着孩子往家去。
本来商量好了，回家，这事儿谁也不告诉玖玖的爷爷奶奶，但第二天，关启山又上报纸了，报纸上还有他们一家三口被老虎吓得呲牙的照片，他俩一到调度室，调度室的同事就把报纸举过来，学关启山呲牙。“关哥，上报了呢！出名了啊！”
关启山探过头去仔细看，然后笑用两个手指弹弹报纸。“别说，你关哥我，还真是上报纸体质。”
对方是个新来的年轻同事，不懂关启山在说啥，一劲儿追问还有哪次上报纸了，关启山就笑笑，没说话。
两口子上班的时候，孩子在家给爷爷奶奶带，老人们也退休了，在家一劲儿和玖玖说话，但她就是不搭理，久而久之，也觉得没意思，屋头就越来越沉默，邻居的老孙头也是退休的技术工人，拿着报纸来敲门。
玖玖奶奶正做饭，擦擦手就来开门。
“你们一家五口去看马戏了？”老孙头问。
“啥马戏？”她追问。
对方把报纸一递，她明白了过来，反应了一下，笑。“嗯呢，五口人去的，带孩子凑热闹。”
老孙头又客套了几句，也是打趣“你家这小儿子真行，没事就上报纸呢。”
对方走了以后，奶奶去敲书房的门，三个孩子都成家后，原来闺女的房间就变成了关先生的书房，他又加了一张小床，经常在里面打盹。
关奶奶敲了门，把躺着的老关敲醒，报纸递过去，也不说话。
对方睡眼惺忪。“啥啊？”然后戴上老花镜，离自己一尺远，仔细看那照片。“他们带孩子去看马戏了吗？”看完，他又回头想睡觉，结果对方硬是不让他睡，一把拽住了他的汗衫。
“你还有心思睡觉？”
“咋了？这咋了？”
“你觉得玖玖现在咋样？”她把孩子爷爷揪起来，俩人并排坐在小单人沙发上，正好看见客厅里的玖玖，她就坐在她爸小时候睡过的那张床板上玩木偶。
“不一直都这样吗，有啥咋样的？”他说。
“她四岁了，隔壁老孙头的孙子三岁看见我都喊奶奶，她还一句话不会说。”老关太太想起老孙头那儿子叽里呱啦说话的样子，牙根都要咬碎了。
“去年医生不是说她这种刺激刺激就能说话吗？”
“我看就是自闭症。”
“医生都只是说疑似，你就诊断了？”
“大老虎都看了，还没反应，那还不是诊断啊？还有啥比老虎更能刺激人啊？小女孩本来说话就该早，她都这么久了，还不说！”
老关总是烦她这幅话里有话的样子。“不是，你到底要说啥啊？”
“换个孩子。”孩子奶奶小声说。
老关一下子正襟危坐，吓了一跳。“你说啥呢？！”
“我说换个孩子，反正也是抱来的孩子，为啥要留一个有病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