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没有特别热的时候,但七月还是烈阳高照,少有人在街上走,家家户户住得近,丢孩子的也不多,当父母的看管孩子都不算很打紧,尤其是农村,几个一般大的孩子拿着芦苇做的风车满村跑来跑去也没人追问,等到天黑都知道回家,每村挨着村委会的地方都有小卖部,干部们开会时买烟和水就是最大的生意了。
阜新某个村的小卖部也如此,小单间的瓦房,窗户向外开着,里面桌子上面放着纸盒箱,箱里铺着层小棉被,里面是冰棍,一个小姑娘留着荷叶头,背对着路,正冲着小卖部吃冰棍,小卖部里面,老板娘扇着大蒲扇听着收音机闭目养神。
不远处,一个男人穿着工服,急匆匆从远处跑来,倏地把吃冰棍的孩子抱起来,小孩子雪糕没拿稳,掉到了地上,立刻尖叫起来。老板娘睁开眼站起来,拿着蒲扇指着男人,急促地跑出来,开始尖叫。
“偷孩子呢?!不要个脸,哪个村的,不管你是谁,赶紧给我放下!”
男人却全然不顾老板娘的谩骂,扒着孩子的脸仔细看,看清楚脸后失望地放下了,置若罔闻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钱塞那孩子手里,就往远处走去。
老板娘这一嗓子嚎出来邻居家好几个老爷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怒气冲冲地想过来抓人,但只看到对方的背影,看到对方没抱孩子后也就算了。
“他好像穿的是哪个厂子的工服呢。”有人眯着眼睛看,说了一句。
“立领短袖衫,黑裤子,好像是公交车司机呢,衣服上缝的是啥啊?花花绿绿的”有人答。
有好信的小朋友跑过去,追着他身后看,回过头大喊。“是一个小姑娘和大老虎的合照,他写的四个字,好像是……寻——女——启——事。”
老板娘凌厉的脸立刻变成了愧疚,不好意思地捂了捂嘴,余下大人们面面相觑,小声说“原来是丢孩子了……”
关启山步伐千斤重般向自己借来的夏利车前面走去,重重关上门后就启动了车,阜新开回沈阳三个小时。
过完年,玖玖就丢了,奶奶说是下楼时候没照看到,一转头就跑没影了,没有监控的日子,只能靠人传人来找,两口子和单位申请,想把孩子丢的信息挂到所有公交车上,领导表面上为了公司形象驳回了,但背地里同事们工服后面缝的照片只假装没看到。玖玖走丢以后,关启山经常这样,为了一些不确定的消息,开几个小时的车去找孩子,但每次都是一无所获。
张敏也没以前那么精神了,但变得更泼辣了点,嗓门也更高了,现在看到谁想逃票,都是揪着对方没命一样的骂,她也考了驾驶证,刚拿到手里,准备之后和关启山换着班去找孩子,她都快要忘了关玖玖并不是自己生的,是——用公公婆婆的话来说:这是抱来养老的孩子!
关启山刚把夏利车还给了同事,关老爷子打来电话,喊关启山和张敏回家,两个人随便吃了点后,关启山买了半个西瓜,就又搭着同事的顺风车去了。
“爸,咋了?”进了门后,关启山把手里的西瓜放在茶几上。然后坐在了沙发上。
“今天你们不是去阜新了吗?爸就是问问,孩子找到了没?”老关头退休了,已经有点佝偻腰。
“没有,找到第一时间就告诉你们了。”关启山说。
“你们别太惦记,注意身体。”张敏又说了一句。
关母慢些才从卧室里走出来,坐在不远处的餐桌上坐着,望着这头沙发上的爷仨,她抚了抚身上披着的开衫领子,试探地问。“那你们两口子又是请假去的?这样下去单位能不能有怨言啊?”
说话的时候,她手上还捻着一串佛珠。
“有也没招,谁家还没点急事了?心都是石头做的啊,我和启山以前可都是优秀员工。”张敏现在嘴快,张嘴就来,她对两个人问的话不满意,直撇嘴,公公问的还有点正事,婆婆一说话和孩子就是八丈远。
“这玖玖,也丢了半年了……”关母说这话时,先看了一眼儿子和儿媳妇,想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再抱一个的想法,但二人面无表情,她手里的佛珠也越捻越快。
“是啊,玖玖都要过生日了,也不知道孩子在哪儿呢,能不能吃上生日蛋糕……”关启山终于说话了。
“生日不生日的,要是走丢了,去到别人家又换了,没准咱们知道的都不是那孩子自己的生日呢,孩子也是命苦呢。”关母说了一句,貌似安慰。“可能你们和她没有当父母的缘分。”
孩子爸妈又不说话,只是沉默,张敏脸上是彻底没有好气了,完全不知道该回婆婆什么话。
老两口对视一眼,关父冲她挤眉弄眼,呲了下牙,想让她赶紧闭嘴。
“那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要不然,你们再抱一个?”关母全当没看见,心一横,直接说了。
张敏腾地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爸,妈,我困了,我回家了。”
关启山这次也不高兴了,也丝毫没有要打圆场的意思,“明天还得上班呢。”直接两个人开门就走了。
两个人走了以后,关母的佛珠转的更快了。
“快别捻了,我听着都心烦。”关父说。
“我信佛了。”
“信佛你还扔孩子?”关父抬高了音量。
“啥意思啊?!你拦着我了啊?我发现你这辈子就这个虚伪样,我和你过一辈子,什么事情什么决定你都不做,什么坏事,什么坏人,都让我当,那当时把孩子送走,不是你跟我一起去的啊?不是你也搭手找人家了啊?”
关父看了他一眼,愣住了,但又无话可说,于是转头,就冲着书房走去。
没想到,身后关启山走了进来,他脸色铁青,一整个夏天找孩子晒的黝黑在这一刻全都显了出来。“你们,把孩子扔哪去了?”问完这话,关启山整个人胸膛起伏极大,他捂住自己的胸口,靠在门框上。“张敏在楼下等我呢,告诉我,你们把孩子送哪去了?”
两个老人俱不说话,关父从屋子里走出来,一副要解释的样子,但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你们,明天,必须把孩子给我接回来,不然我也不会认你们了!”说完这话,关启山走到茶几上,把西瓜里面的钥匙拿了出来,气冲冲地走了,大门摔得啪啪作响。
“大姐,我不知道我走了以后,老关两口子又说了什么,三天后,玖玖就回来了,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开始说话,虽然像复读机一样,总是重复,她开始和我们有眼神交流,玖玖说有一次,阿姨带她去扒苞米了,把苞米杆子都割掉,平放在地上,铺成床,她等人的时候就在那睡觉,我就当孩子记错了,她走丢的时候是冬天和春天,哪有成熟的苞米杆子?但是我又不敢细问,生怕我问得太多,孩子记得太清,如果告诉了张敏是爷爷奶奶接她回来的,我们这个家就完了,我更不敢问玖玖,让她说话的那个契机是什么,老虎都没有逼她开口,又是什么逼她开了口?后来老关太太就开始信佛了,每次她念经,我都心烦。我和张敏怕孩子再有什么问题,就把玖玖带在了车上,在车上写作业,在车上睡午觉、吃饭,因祸得福的是,因为在车上生活的时间太长,她变成了一个开朗的孩子,看不出有过轻微自闭症。”
仓库前头,时雨手里拿着这几页纸,边读边哭,这些纸摸起来都是硬硬的,又皱皱的,不知道是写的人哭伤了这纸,还是读的人太过心疼,就算是十几年后时雨再拿起来,也没忍住进入到当时的情绪里。
哭到一半,江时雨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周正明“真恶心,这老太太!就这么对自己孙女,还信佛呢?真虚伪!”
周正明还坐在桌子前面呆想,他的悼词本此刻敞开着,摊开的是属于关启山的那一页,时雨看过去,发现悼词已经写满了,不知道是她读的哪一页信让他思绪翻涌,他回回神,合上本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怀表,“走吧,时雨,葬礼得开始了。”
几个人往饭店走,江时雨眼眶还是红着,她被这男人漫长而又复杂、一生的故事噎地嗓子里堵着一口气,继续追问周正明。“所以老太太是在去谁的罪过,是她的,还是她儿子的?”
“你觉得呢?”周正明反问时雨。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这么坏的人。”时雨绞尽脑汁地想,却不知道给出什么答案。
“坏谈不上,如果她真的那么坏,就不会为儿子苦心算计了。”周正明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世界上有自私的父母,但要是完全不考虑孩子的父母,绝对没有。”
江时雨没说话,把话头岔开。“那关启山亲大姐来了吗?就是小时候转了下地球仪就要杀人的那个母老虎?”
“来啥来啊,三天从美国赶不回来,和弟弟都不亲,剩下弟媳妇、抱来的侄女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江时雨疏疏叹了口气,她觉得听完关启山的故事,整个人都没有力气了。
到了餐厅,人倒是比在楼上多了点,但也只是将将把十桌酒席坐满,还没到人头鼎沸的地步,菜已经上好了,还没人动筷,江涛正在台前,他帮着打了一副更大的遗像正布置着,关启山笑时的鱼尾纹还是那么生动,周正明又穿那件给陈明朗办葬礼的西服,默默看着头上老友的遗像,调位置。
江时雨、郭丞、关启明、蒋为一桌,一整个故事里,关启明都是隐身的状态,江时雨坐下后总是偷瞄他,于是实在没忍住,故意跑过去问。“去世的关先生,生日是哪天?我们大执宾写悼词要用呢。”
关启明迟疑了,他当然不知道这个弟弟的生日是哪天,倒是门口那,有人先回答了。
“我小弟是1957年,阴历十月初三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