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往门口看去,一个女人脸晒得很黑,但穿得很干净,出现在了门口,江时雨不知道那是谁,但看到身后的周正明一下子愣住,而后冲她走了过去。
“大姐,你来了。”
玖玖也走过去,哭着喊了一句大姑,江时雨突然明白那是一直在和关启山写信的、盘锦的李娟。
李娟握着玖玖的手就哭开了,一边哭一边打量着玖玖的脸,从“苦命的小弟”一直哭到“没人疼的小弟”、“死了也好了,解脱了。”
哭完以后,李娟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卡,递给了玖玖。
“这是你爸活着时候给盘锦你爷的养老钱,你爷急病没了,大姑就把这个钱给你留着了,本来是想等你结婚给你的,没想到你爸就这么想不开了。”
玖玖拿着那卡,心里也是万千难过,迟迟没有收下,还是一副想还回去的样子。
于是李娟又往她怀里推了一把。“大姑又给里面添了几万,上次你们去盘锦的时候,你爸说想给你买个小房子,这个钱交个首付没问题了,到时侯你自己打个工还房贷,一个月不多俩钱。”
关玖玖终于掉眼泪了,握着对方的手。“大姑,你知不知道我爸为啥要自杀……”
她摸着关玖玖的脖子,定了定。“不问,大侄女,咱不问这个。”
而后,关玖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一样的大小,一样的字迹。
“大姑,这个信,我谁都没给看,这是我爸死的时候留在身上的两封遗书,一封是写给发现尸体的人,他跟人家说对不起吓到他们了,还有一封,是留给我的。”
李娟的脸色变了,她仿佛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大姑,我是捡来的。”关玖玖哭着问。
李娟愣了一下,尽量轻松地去叙述这件事情。“啊是,你爸妈有一天去遛弯,就把你捡来了,这不是有眼缘吗,就留下当闺女了,当时你不哭也不闹。”
“我爸妈过的这么苦,还对我这么好,我从来都没觉得我自己是捡来的。”关玖玖又说。“我爸在信里写,他只是希望我知道,父母很爱我,但是也不妨碍我想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他还给我留了一个地址。”
玖玖当着他们的面,把纸条上的地址撕掉了。“大姑,我就是他们的孩子,亲生的,以后我就跟我妈过,我给我妈养老。”
“行,不哭了,精神的,你爸看着呢!”李娟拍拍玖玖的脖子,理理她的头发。
周正明不忍心打断,但还是忍不住问李娟。“大姐,你给玖玖的钱是启山烤烧烤赚的钱?”
李娟点点头。“是啊,他说自己是儿子,必须要给爸养老,我也推不过他,他每个月都往里面打钱,打了几年呢。”
关玖玖看两个人要聊天,擦了擦眼泪,转头又去招待客人。
见孩子走远了,周正明又问。“那你知不知道,启山为啥……”
李娟摆摆手。“不说那个,走都走了,咱们把他乐乐呵呵送走,以后咱们啊,谁都不聊他为啥自杀的事,自杀不是啥好事,只要我们忘了他是自杀的,到了黄泉路,就没人为难他。”
周正明点点头,又说一遍信的事。“我没想到启山来了沈阳后过得不好,他在给我的信里都说过得好。”
“他就是那种乐天派的人,心眼好,当时要不是我得了哮喘,他肯定是说啥都不能回沈阳去的,我小弟这辈子,都为别人活。”李娟的眼眶也红了。
李娟看着不远处。“上次玖玖带着对象回盘锦的时候,我们都在,那时候关启山就说,说把孩子托付给他,自己放心,他……应该是没啥牵挂就想走了。”
两个人共同看过去,玖玖对象正抱着玖玖给她擦眼泪。
李娟用大手指去抹落在脸上的眼泪。“我和启山的信,咱们等下就给他烧走吧,别让孩子翻到了,我们姐弟俩有时候在信里哭,让你笑话了啊。”李娟尽量轻松地和周正明说话,她还是想把这场葬礼做的乐乐呵呵的,毕竟关启山活着时候就是个乐呵的人。
几个人就在门口,被大多数宾客看在眼里,江时雨挨着关启明坐,看到远处哭做一团的样子,转头看看还坐在原地的关启明,果然他坐在那如坐针毡,神情尴尬,因为他是在场和关启山唯一有血缘的人,却又是唯一神情漠然的人。
见江时雨的目光打量自己,关启明问。“葬礼几点开始?”
“快了”江时雨正说着话,一个大文件袋就狠狠地从她头上“摔”下来,直接砸上了玻璃桌子上,险些震碎,把她吓得直接捂住了头,再一转头,才看到身后是咬着牙的张敏。
她还是穿着丧服,怒气冲冲地看着关启明。“我不是说了吗?我不会帮你养你妈的,为什么又把钱给我偷偷放在关启山停灵的屋子里了?我不愿意看见的事情,你以为他就愿意看见吗?”
关启明也有些生气了,觉得张敏莫名其妙,都忘了站起来,抬起头看着她“这事情我们可以后面再聊。”
周正明和李娟也被这巨大声音搞过来,但都不敢说话,这毕竟是他们的家事。
张敏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离婚证,直接摔到桌子上。“我就是怕葬礼结束以后,我和你们扯不清,我告诉你,当年你爸留四万块钱给启山,启山想拿来给孩子上学,你妈都不愿意,偷偷拿走了,我当时就已经和关启山离婚了!这些年,我们都是为了孩子才继续在一起的!”
关玖玖在不远处,讷讷地喊了句“妈。”
江时雨记得信里的张敏,她曾经温柔善良,但是到了孩子的事情上她从不妥协,于是她在想,是否她会和玖玖说些什么?
果然张敏拉住玖玖的手,把她往自己身后拉,但没有说话,像老鹰护住孩子一样护着她,自己仍然气势汹汹看着关启明,昂着头。“关启山欠你们的,我可不欠,我绝对没有义务给你养老妈,我以后只活我女儿,葬礼结束以后咱们不用再有往来。”
四周的人都在往这头看,全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关启明有些挂不住脸,把手里水杯狠狠砸在桌子上,而后倏地站起来,指着张敏的鼻子就开始骂“就这么点小事,你非要闹在这里说?搞得现在大家都难看,难道这些年我和你姐没有给过你们帮衬吗?没有我们,你孩子大学都念不完!”
江时雨和郭丞挨着他们最近,于是她整个人都扑在郭丞身上护住他,生怕他又不懂事跑去看热闹。
“你给我们钱,是因为我们照顾了父母,关启山十五岁,家里缺人干活了才被接回来,你们养尊处优地把他当佣人,你给点钱,那是你应该做的责任,你别以为你给点钱我就要感恩戴德,那是你给自己买良心的钱!”
关启明更气了。“责任,他当好做儿子的责任了吗?他生……”
关启明还没说完话,张敏“啪”地一巴掌扇了上去,而后嗓子破了音。“你他妈再说!再说我扇死你!”张敏怒极了,直接就伸手开始挠他,两个人扑做一团,一群人过来拦着。
一个巴掌,把远处的江涛都扇地吓到了,周正明和李娟也迅速过来拦。
随后一桌子菜都被张敏掀了,所有人都扑过来,踩凳子的踩凳子,一个一个都挤到前面去,就希望能把两个人拦开,江时雨没时间管他们,只是护住郭丞,在耳边叮嘱他别乱动也别怕,但谁知道,关启明把张敏的丧服扯下来,随手就扔了,她露出里面的毛衣,扯着脖子就哭了起来。
那丧服刚好扔到了江时雨和郭丞的身上,郭丞突然低头,摸了一下那丧服,江时雨赶紧扯回来,怕刺激到他,但为时已晚,郭丞忍不住抽搐,而且越来越严重,抽到从江时雨的怀里挣脱出来,又从椅子上掉下去,而后,又是谁尖锐地喊了一句。“有人摔了!别打了!”
于是打架的两个主角也停了下来,看向了地上的郭丞。
周正明愣住了,江时雨想扑上去,周正明却拦住了她,开始喊人。“郭丞啊,郭丞?”
郭丞抽了一会儿,把四周的东西都摔走后突然躺了下去,众人围着他,江时雨学电视里的模样把手伸到他鼻子底下,没想到郭丞倏地就坐起来了,四处看着,眼神里的灵巧劲儿又回来了。周正明则是学着之前看电视教过的一个方法,拿了一双方便筷子,想去掐他手指,把人掐醒。
“姥爷,你干啥呢?”郭丞看着周正明拿着筷子冲着自己,直接问。
“我是谁啊?”周正明又问,整张脸凑过来。
“姥爷啊,你咋了?”郭丞更纳闷了,摸了摸他额头。
周正明立刻放下心来,而后将筷子一扔,开始摸郭丞的手和脸,江时雨喘着粗气,看着郭丞,笑眯眯地掐着他肩膀。“醒了!郭丞!”
郭丞却不认识她,“啪”把她手打开。“你谁啊?”
江时雨也不恼,笑眯眯地拍了拍他,像他傻子时候那样,但却引来他更大的白眼。
“闹什么呢?”身后,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来,关启山亲妈来了。
她走到了关启明和张敏中间。“我听明白了,你们就是不想养我呗,我有退休金,把我送去养老院,就行。”
关启明又开始解释。“妈,不是不想接你,你孙子都生孩子了,现在我们都得给他带孩子。”
“给他带孩子,当年我也给你带孩子,是,只有老人养小孩的,哪有你们小孩养老人的,没事,我就去养老院。”老太太轻松地说。
张敏还在一旁气呼呼地喘气,死活不接这话茬。
“张敏?我能参加我儿子的葬礼吗?”关母又问。
张敏不说话,低头把地上的丧服捡起来,而后又重新穿上。“没有人会拦着你送你儿子。”
于是老太太就这么坐下来,一群人帮衬着,扶着桌子椅子,你一手我一搭,残局很快就被收拾好了。
她坐在那,转过头看向周正明“葬礼几点开始?”
“快了,很快。”周正明说。
她点了点头,坐在那,又看到了坐在那的李娟。“娟,你也来了。”
“是,舅妈。”李娟看着她,笑得尴尬,她怕老关太太,觉得她总是阴恻恻的,天大的事情在她那好像也是什么都没发生,就比如现在,明明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她却又是这样一副样子。
在关启山的每一个人生节点,她都有不可抗拒的责任,但她一向如此,把自己置身事外,让旁人怀疑自己万分。
但她以后究竟会怎么样呢?没有人知道。
周正明上了台,拍了拍话筒。
李娟叹了口气,跟着所有人一起,看向了周正明。
“感谢大家今天百忙之中来到关启山先生的葬礼,关启山先生1957年生人,2012年十月三十日在本溪去世,如果给关先生的一生找出一个主题词的话,我想是奉献,十五岁以前,他都生活在盘锦,为人孝顺,永远抢在父母姐妹前劳作,十五岁以后,回到沈阳,而后为人夫,为人父,奉献之余又多了一层责任,青年时在公交公司任职,有一半的沈阳人都曾被他送到过自己的目的地,沈阳都市报上有关启山先生在公交车公司工作时对于见义勇为的报道,中年时为了孩子他也曾四处奔走,把车变成移动的家,风餐露宿,心惊胆战,但从没怀疑过对错。
小时候,我们一起在农场放羊,聊过这辈子目标是什么,他跟我说,没有目标,活一天吃一天的饭,吃一天乐呵一天,一辈子顺顺利利,能轻巧地活过去,就行;但是用什么来定义我们所谓的‘顺利’呢?我想来自于他人对我们的评价,不论是同事,还是家人,没有一个人数落过关先生一句不是。
他的一生不算长,但在人生各个阶段的所有大事里,他都尽到了自己的义务,是个纯正的爷们!
他去世的时候,没有人责怪他,女儿为他争气,干净礼貌,如见他本人。这一辈子,启山做的,就是最好的!
一生就像一年之中的四季,播种收获、雷电暴雨,都会有,但心是指引我们穿过恶劣天气的最好东西。
你有一颗最善良的心,关启山,请你走好。”
周正明冲着大家鞠了一躬,江涛站在外面,听着里面话筒一停,立刻把鞭炮放了起来。
大家久久为周正明鼓起掌来,蒋为红了眼眶。
走菜的人终于下定了最后一道菜,拌豆腐,一桌一叠的皮蛋拌豆腐,一只皮蛋切六瓣,圆圈一样展在盘子里,中间是一整个方形豆腐,上面是花生米和翠绿的葱花、香菜。
蒋为看着那豆腐,忍不住喃喃“好好的人,怎么就自杀了?”
而后他夹了一口豆腐,放进了嘴里,就了一口汾酒,辛辣,刺激。
他低下头,又偷偷把酒倒在了地上,小声念叨一句。“兄弟,喝完这杯,你就走好吧。”
他本来是想告诉周正明关启山给他留的短信,是希望以后他家闺女能指导指导玖玖,比如结婚的时候、当母亲的时候、当儿媳妇的时候,但他被关启山是自杀的这个消息哽住,突然就忘记说了。
但他已经想好了,等葬礼结束,他就要来关玖玖的电话,让两个孩子多走动走动。
是啊,明明是看起来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自杀了呢?
但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