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朗(4)
今雨哦!2024-03-28 21:395,329

  江时雨还被郭丞握着手,抽不出来,她迷茫地看向了周正明和王奶,周正明冲过去,把二人分开,掰着郭丞的脸,抬高音量,听起来带着一丝怒意,但又有些颤抖。

  “丞,再瞅瞅,好好瞅瞅我是谁?”

  两个人在白织灯泡下大眼对小眼,周正明那双缀满皱纹的眼皮竭力撑到最大,让自己深棕色的瞳孔里倒映着郭丞那副痴傻的样子,想要找出破绽——但怎么看对方都不像是装的,两个人不知道这样屏息屏气对看了多久,屋外的那些看客趴在门口,也跟着把心提到嗓子眼。

  江时雨不敢动弹,盘腿坐在炕上。郭丞没有反应,也不回答。周正明咽了口唾沫,又变得轻声细语,“丞,平时主意就多,是不是有啥事不敢告诉家里人?”他努力换下去刚那副眉目怒嗔的脸,挤上来一点笑,没想到他这刚笑出来,郭丞的眼珠里就涌上泪水,水珠跟着坠下去,一滴一滴顺着脸蛋溜进去脖子里。

  “就是饿了,我就饿,我饿了。”他哭着说话,言语断续,还如痴傻的孩童一般。

  周正明撑开的眼皮又耷拉回去,终于松开了自己的手,失望地低垂了下去,撑着胳膊从炕上下地去,取自己刚刚脱掉的挂在老式衣架子上的大衣。

  众人从这闹剧里回过神来,皆是面面相觑。第一个动起来的是王奶,又去握郭丞的手腕,呢喃着脉不慌了,“正明,正明?”王奶喊他,但周正明正拿出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对于王奶的呼唤无动于衷。

  旁边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王奶直接怒斥,“没事干都滚回家去,看了一宿也看够了吧!”

  来看热闹的都是和郭丞他们差不多大的半大孩子和三十多的爷们,很显然,这些人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一个一个脚底像被钉住了一样。随后,王奶下了地,连抻带拽,和周正明穿过这群看热闹的人,“不走就照看着点孩子们,出事了小心我把你们的魂也都敲走!”说完这话,王奶关上了那扇带着一个小窗户的门,顺手又撇下了上面的小窗帘。

  炕头就只剩两个孩子了,郭丞还是在强调自己很饿。时雨从衣服兜里扒出来了一颗糖。她胃不好,那糖顶酸,是她留着顶反胃劲儿时候吃的,递过去,郭丞三下五除二的打开了,然后皱紧了眉头,啪地就吐到了地上。

  糖球碎成八瓣,郭丞冲她伸舌头,“酸。”

  这一整天,时雨都在计划撒泼,此刻终于第一次看清了郭丞的长相:消瘦的脸,皮肤白,鼻梁高,他的肉皮似乎比女人更薄更细,衬的那鼻梁有点像包了一层薄布的桌角,清晰笔挺。江时雨伸出手,把着郭丞的头冲向王奶炕上的化妆镜,郭丞留着板寸,她自己胡乱剪的头发也像个假小子,两张脸凑到一起,两双内双眼睛,江时雨居然觉得郭丞和自己长得有点像。

  江时雨拍了拍郭丞的肩膀,很敞亮地问,“你要吃啥?我给你整点儿?”郭丞看着她,还是只有一个字,“饿……”江时雨正要再问,一声敲玻璃的声音突然响起,又吓了郭丞一跳,往江时雨身后躲,江时雨一只胳膊护着他,看外面——江涛伸出手指指着江时雨,继续骂,“你给我老实的,别瞎闹啊!”

  只是他的声音隔着东北的两层保暖玻璃,像是外太空来的动静。

  王奶家的外屋地有一块拉上的帘子,王奶把那帘子扯开了,里面露出她供奉的各种神像,神像的面前,有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还有香炉碗,香炉碗旁边是毛笔和油墨,王奶把香炉碗搬走,铺上黄纸,提起毛笔准备写字,“把你外孙子生日时辰给我吧,烧把纸,叫叫魂,我去那边要人,我就不信了!”

  “那边?!什么那边?!”周正明觉得这场闹剧该结束了,他试图让对方停止,“王婶,这都不符合科学,现在必须去医院,否则我孙子就傻了!”

  “他的脉我摸了,没事了,现在差这个就好了!你觉得他是去医院看的事情吗?看那些心理医生,吃点抑制大脑的药,吃完就真他妈的傻了!”王奶更生气了,在她的心里,郭丞这种就是小事,他今天如果从自己家去医院,以后自己还怎么在东北干。

  “我就应该一开始就带他去医院!”周正明重复强调。

  王奶愤怒地把毛笔拍到桌子上,大着嗓门喊了起来。“去吧,去医院,去了医院要是没治好,你别再回来求我!”

  “不求你!江涛,江涛!”周正明想回头找江涛开车带他们去医院,没想到刚一转头,屋里像旋风一样飞出了个什么东西,把王奶推开,直接上了神桌,一群看热闹的人眼珠子应接不暇地跟着转,开始大喊“郭丞,周校长,你家郭丞,上神桌了啊!”

  周正明回过头,看到郭丞已经光着脚站在神桌上,面前的长明灯映把他的跟腱照的亮堂堂的,像……

  “踩着风火轮的哪吒啊卧槽!”一个在场的学生言辞犀利的点明了此情此景。

  就这样,郭丞面向着神佛们,却背对着所有人,嘴里还在念念有词,王奶离得最近,她张大了嘴巴,转头看向周正明。

  “孩子他……唱的是跳大神的调。”

  这回全屋子的人都慌了,连本来在外面站着抽烟的江涛都被声音吸引了过来,见此情形叼着的烟从嘴里掉下去,喊了一句“我操。”

  一群人往郭丞前面凑,就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没想到郭丞脱下了裤子,冲着大家漏出半个屁股蛋子,正准备尿尿。

  江时雨从屋子里跑出来,见到此情此景倏地捂住了眼睛,背过身去,大喊一句,“郭丞!耍流氓呢?”

  郭丞突然回过头,看着江时雨,三秒后,直直从桌子上倒了下去,正好倒在这些穿着羽绒服来看热闹的看客身上。

  幸运的是,这次他没再晕倒。

  周正明正和王奶站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烟,看热闹的人们见完那出好戏更不愿意散了,开始跟着出主意——

  “这孩子真不是去医院的事情,要不然就让王奶试试吧。”

  “找江涛要钱,出这个屋,他们家不认咋办?”

  “你看那江涛,看完热闹都不进屋了,就怕你讹人家,他这两年干工程,手里不差钱!你该要现在就要。”

  “但是也不能闹太僵,我看这郭丞从醒了以后,就听这个江时雨的话呢。”

  周正明一句都没答,但大家的话都听了进去,先看不远处,郭丞和江时雨坐在木头打的小凳子上,两个人正在吃地瓜,江时雨低头扒皮,郭丞连着皮啃地瓜的功夫眼珠都不愿意从她身上挪开。周正明又看向门外的江涛,他穿着黑色的貂皮外套,脚上的皮鞋也擦的锃亮,江涛不知里面正在聊他,从口袋的烟盒里拿烟。

  “你看他,抽的烟还是人民大会堂呢!”又有人凑上来说。

  “这事和他抽人民大会堂有啥关系?”周正明烦了,也坐去门口抽烟。

  王奶回到炕上,端坐着,炕桌摆好,烟锅放在那,开始仔仔细细用毛笔写黄纸,从周正明不相信她开始,她就心存不满。从郭丞上了神桌开始,她就知道最后这个谜题,还得是她解。果不其然,等她写完了字,抬起头,周正明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

  周正明拿起王奶桌子上的烟锅,从烟袋里拿出烟丝,一小把碾碎放进烟锅里,又抻出一张小不点儿白纸,用火柴点燃后,想要递给王奶,王奶不屑的笑了,接过了烟锅,吸上了那么一口。

  “正明,你还没到我这个年纪,一代代传下来的东西,你不能不信。”

  半夜十二点的十字路口,一群人乌央乌央的站在那,还在看热闹,时雨和郭丞站在十字路口里,手拉着手,江涛的那件黑色貂皮已经穿在时雨的身上了,郭丞也披着周正明的羽绒服,江涛穿着一件羊毛衫,为了取暖,坐回了自己不远处的奔驰suv里,点着大灯给孩子们打亮。

  王奶手里拿着黄纸,嘴里振振有词。“时雨,等会你点着这三张黄纸,左三圈右三圈绕一遍郭丞,喊他回家,然后带他回家,路上你们都不要回头。”

  江时雨看着一脸痴痴傻傻的郭丞,问,“能行吗?他能听我话吗?”

  “没事的,你多哄哄他。”

  江时雨拿着黄纸转过头,又撞上郭丞那茫然的眼,心一横,两只手握住黄纸,就冲着他绕了起来。

  “郭丞、郭丞、郭丞。”

  今夜,不管王奶说什么,江时雨都跟着通通照做。火焰从两个孩子面前的火盆里升起来,郭丞直勾勾看着那跳跃的火焰,江时雨往火焰里扔进写了两个人生辰八字的黄纸。

  漆黑的天,天光照着两个人苍白的脸,江时雨看着火焰,郭丞看着她,直到那火消失,江时雨拉住了郭丞的手,一路往郭丞家走。

  村子不小,但井然有序,基本上都是砖房,有部分人家盖了二层小洋楼,她边走边抬头看,有人在二层的窗户上探出头来。

  从陈明朗家出来后,江时雨就不再那么嚣张跋扈,她一路路过他们从小读书的地方、村委会、小广场、土地庙,这一路,郭丞的手心都热热的,安静地被江时雨攥在手里,仿佛就算是赴死,也不会说出不同意。身后隔着他们二十米的地方,是一群跟着的围观群众,再往后,则是江涛的车,两个车灯像神明的两个眼珠,照射着这个浩浩荡荡的队伍。半个村子都亮着灯不睡觉地趴窗户看热闹。

  等终于走到了郭丞家门口,江时雨停下,看着郭丞。

  “郭丞,进去吧,在家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好了。”郭丞并不接茬,站在门口,脚像钉死了一样,江时雨想推他一把,郭丞的眼神里突然透出了一丝惊慌无措,更牢牢抓紧了江时雨冲自己伸过来的手,不说话,也不放。

  江时雨想回头,却又牢记了王奶的话,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回头。

  周正明还在两个人的身后看着这一切,正欲跟着喊一声郭丞回家,突然凤凰传奇的歌声突兀地出现在了这个寂静的夜里。

  随后周正明掏出手机,看着上面的来电提示“启三”,纳闷地叨咕了一句怎么半夜来电话。

  接通电话,那边是启三媳妇的动静,她嚎啕大哭,顶高的音里接连喘不上气,哭一会儿后才说,“老周,来沈阳吧,快来家。”

  周正明急匆匆地从人群里走出来,凑到一边没有人的地方捂住话筒,小声问“咋了?别哭,咋了?”

  电话那头的女人哭地呜咽,始终说不出来个缘由,不一会儿,有人抢过了手机,是一个更年轻女孩的声音,也哭得声音沙哑,“大爷,你来吧,我爸没了。”

  “孩子,你说什么?”周正明的嘴角倏地掉下去,手里的手机一个没拿住,啪地掉到了地上。

  围观的群众们终于心满意足地回家了,村里一户一户人家都关上了灯,挨着村子是新起监狱区,办公大楼顶上有一个能亮整夜的探照灯,如一双机敏的眼一样,三百六十度,到了夜晚就四处巡航,任何人在夜路上走的时候,都会被这个探照灯扫过那么一下。江涛曾经说过,那探照灯是探几个监区状况的,是这几个村里最高的建筑了。

  若有人此刻正在探照灯后的望远镜上巡视的话,会看到在城西村里,只有两户人家还亮着,一户灯火通明,是两个小时后等着出殡的陈明朗家,那另一户闪着微弱的光,像老年人浑浊的眼,不仔细看,都看不清。

  周正明家主屋的炕上有一副山水画,是十字绣,有一年一个贫困学生读不起书,那时候十字绣流行,他在学校里呼吁了大家去做些小慈善,买学生妈妈的十字绣,那学生头上大学的暑假给他绣了这幅,挂了快十年了,十字绣下,是周正明愁容满面的脸,他抽粗杆的利群,一旁的郭丞呆呆傻傻的,团坐在炕角抱着腿,脸迈在膝盖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王婶本来说给我找找隔壁这几个村有没有谁家再办葬礼的,让我带两个孩子过去,没准再听听哀乐,听听人哭就好了,但是现在,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好兄弟死了,小涛,我得连夜去沈阳给他操办葬礼。”

  周正明看着站在地上的江涛,继续说“你和你媳妇是我教出来的,还有你这个孩子,也算我看着长大的家附近孩子,我不能讹你们。”

  江涛连忙点头。“老师,我这个孩子就是不服管,真是很对不起,有机会我能看到周远的话我也能……”

  周正明听见周远两个字后正色起来,看着江涛,眉目不爽,手里的烟也忘了抽,江涛看见他这幅样子,也止住了嘴里的话。“老师,现在,您说咱们办都行,您去沈阳操持葬礼,我在盘锦继续带着两个孩子去看病,都行,花多少钱,我都认,不会甩摊子。”

  周正明额头上的三字纹愁云惨淡,烟灰烫到了手后菜反应过来把烟头往炕沿上按了按。“咱们四个一起去沈阳吧,像王婶说的那样,再去一趟葬礼,如果葬礼上也没好,咱们直接在沈阳的医大一院给郭丞看病,涛,你说这样行不行?”

  江涛正要说话,在外面偷听许久的江时雨一下子冲了进来“行,周校长,我去。”本来还埋在膝盖里的郭丞刷地抬起头,看着江时雨。

  四个人收拾好东西出发的时候,天已经擦亮了,江涛开车,周正明坐在副驾驶,江时雨躺在最后一排睡觉,郭丞就蹲在中排两个位置中间,拖着腮看着江时雨睡觉,几个人去高升上高速跑沈阳。路过盘锦的殡仪馆,对头,一辆依维柯开过来,前头挂着大大的奠字,后面几个小轿车也跟着,一串鞭炮顺着车窗噼里啪啦地扔下来,一下子把江时雨炸醒了,她倏地起身,趴在车窗户上,看那车队拐进殡仪馆里,依维柯的副驾驶上坐的就是陈明朗的爸。

  江涛的鼻子里轻轻出了一声叹气,声音几乎微不可听,但江时雨听到了,又躺回去,只是这次是装睡。

  前座的两个人都看出来了江时雨的态度不祥,江涛从后视镜看了江时雨一眼,于是开始和周正明聊天。

  “老师,我们现在去的那家是你读书时候的同学吗?”

  “不是,是从小一起在新生农场长大的朋友。”

  “新生农场的?现在在沈阳生活?”江涛开着车问。

  “是回沈阳了,他本来就是沈阳人。”停顿后,周正明补充。“他是家里的老三,当时家里吃不起饭,把他送到盘锦的姑家了,后来大姐大哥都考大学出去了,家里缺劳动力,就又把他带回去了,你爸活着的时候,也认识他,叫关启山。”

  “好像听我爸提过,因为关这个姓咱们村没有,说新生农场的牛棚被火烧了以后,有个叫关老三就回沈阳了,说他刚来的时候你们都笑话他的口音。”江涛回忆起来了关于关启山的片段。

  “就是他,和我一年生,五三年属鸡,今年退休,刚六十呐,当时在新生,我养牛他养鸡,一开始以为他和我们一样,都是家里养不起的穷孩子,后来才知道,关老爷子是沈阳修护文物的专家,只是三个孩子岁数离得近,顾不过来,才把启三送来姑家的,当时那姑父是大舌头,山三不分,我们就一直跟着叫他启三,启三人好,从小就让着别人。”周正明说着这话,那些回忆开始在眼前铺开。

  江涛开着车上了高速,拿高速卡的时候转头问“那他是怎么死的?”

  “自杀,他闺女说,他在本溪的一个山洞里上吊了。”

  

  

  

  

   

  

  

继续阅读:关启山(1)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歌颂者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