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闹的江时雨终于被抽搐的郭丞给逼停了,任由一群人连拉带拽地把自己从房顶上扯了下来。
院子里没人再喊有鬼了,大家终于意识到了是人在闹事,在地上打滚的郭丞是彻底被吓到了,露出来的手臂开始泛红色的疹子,三姑娘一边给孩子搓手臂,一边冲着还愣在原地的周正明喊,“叫救护车啊六叔,快叫救护车。”
“雪太大了,救护车开过来黄花菜都凉了。”有人说。
地上,郭丞抽过劲儿了,终于停了下来,开始陷入了昏迷,三姑娘把他嘴里的筷子抽出来,擦擦他嘴角的白沫。
“不然,送去王奶家吧,她不是给人看事吗?你这个是吓掉魂了,喊喊没准能回来。”六姑娘尝试着和周正明说。她知道,周正明一个退休校长,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根本不可能信这些,却没想到周正明背对着郭丞蹲下,冲旁边的看客说,“大家搭把手,我带孩子去叫魂。”
大小伙子们搭手把郭丞扶了上去,周正明托了托郭丞,冲三姑娘的方向看去,三姑娘赶紧小跑过去,以为要她帮忙,“车钥匙?我开车送你们。”
“不用,那孩子不能再闹事了,你要把陈老师的葬礼给办完,别收人家钱,你的钱等我忙完孩子就给你送家去。”说完这话,周正明背着郭丞来到始终没有说话的陈父那儿,“真的是对不住了,老陈大哥,后面我肯定老家给您赔礼道歉。”
陈父还是没有说话。
最后,周正明背着郭丞往门外走去,站在原地的江时雨一直以为周正明会狠狠骂自己,哪怕是打一顿,但都没有,下了房顶以后她就像是被忽略了一样,站在院子里,看客们时不时传来嘲讽的、异样的眼光打量她,但主角们的目光始终都没有聚到过她的身上。
“这不是江涛家的丫头吗?”有人认出了江时雨,“赶紧给她爸打电话。”
听见要给江涛打电话,江时雨突然就急了,“别打电话!有什么事,我自己担着!”
三姑娘这才反应过来始作俑者还没被自己“审判”,回身指着江时雨就一通痛骂,“你担着,你一个死丫头拿什么担着,人都被吓成这样了!”三姑娘提了一口气想要继续大骂,僵直的脖子都准备好了,没想到已经背着郭丞走到大门口的周正明突然回过头,告诉三姑娘,“让她走吧,找人,送她回家。”
这是今夜三姑娘第二次咽回去了骂人的话,眼里含着不少复杂情感,看着周正明背着孩子离去的背影,她又重新调动起情绪,开始低头收拾桌子,用扫帚扫起了陈父吐掉的豆腐。
“来,咱们把陈老师的葬礼办完。”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是该留下,还是该走,江时雨突然跑进了停尸间,把电闸打开。
屋头重新起了光亮,她又当着所有人的面利手利脚地爬上了屋顶,重新把哀乐的喇叭打开了,剩下的人互相来回瞅瞅彼此,最后也帮着搭把手,重新把酒席搭了回去。
路上确实不好开车,两公里的路,到王奶家已经是十五分钟以后了,王奶是住在村头的老寡妇,车只能开在马路上,雪里埋的看不明白的小路,是周正明一脚深一脚浅背过来的。王奶离着老远就站在门口,穿着红色的棉袄,握着手电筒给他找路。
“王婶,你掐算出来了?等我呢?”周正明一边往里屋走,一边问,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周正明开始怀疑人生。
王奶举起手机,沟沟壑壑的脸看不出什么情绪,“掐算啥呢,三姑娘给我打电话了。”
郭丞被放到了暖和的炕上早就铺好的被窝里,王奶盘着腿坐在炕上,一只手摸着郭丞的脉搏,一只手耷在腿上,闭着眼睛,一分钟后,王奶睁开了眼睛,“吓得有点邪乎了,脉太虚了。”说完以后,王奶开始掐他的虎口,后背,顺着脖子往后脊梁上顺气,还往他面门上吹气。
周正明大气也不敢喘,就看着这一切,倒是郭丞的头慢慢开始冒汗,然后重新变得红润。
王奶又看周正明,“吓唬人的来了吗?”
周正明摇摇头。“那就是个孩子,能把孩子怎么的?”
王奶从床头拿起了一杆烟袋,用力地在炕边儿磕了磕灰,然后在烟锅里放上新的烟叶子,用火柴点燃,坐在两个屋的通风口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一直以来都是被猫啊,狗啊的吓到,大公鸡吓到,以前就是烧一缕动物毛发,叫叫就好了,你们家这个被人吓到的,我也第一次见,我觉得这种事情,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周正明正要说话,外面响起敲门声,两个人都不知道来者是谁,没想到江时雨顺着外屋走了进来。
“醒了吗?”江时雨问。
王奶把烟锅放下,伸出手,拉住了江时雨冰冷的手,一边给她搓手一边捋她的头发,擦她脸上的脏雪,顺一路跑过来的气,“好孩子,差你就醒了,你得叫叫他的魂。”
还没等江时雨回答,门又响了,风风火火进来一个人,一抬手就抽了江时雨一个巴掌,“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去人家家葬礼上闹事?”
一个巴掌,抽得屋里剩下两个人都愣在原地,男人回过头,面容严肃地握住了周正明的手,“老师,对不起,我没教好我家孩子,有啥问题我们家都能承担。”
江涛是周正明的学生,他每次在村里见到周正明,都会恭敬地叫他老师,只是没想到,这次一声老师,有这么沉重。
周正明确实很想呵斥江时雨,却又觉得江时雨骂人的词里处处透着蹊跷,想厘清楚里面的问题,但无论是出于什么,他都不能在陈明朗葬礼这天,把江时雨心里的闷气糊涂过去,于是周正明抽回了手,给炕上的郭丞掖了掖被子,“把孩子叫醒,就行了。”
江时雨还捂着脸在那生闷气,突然指向江涛大喊一句,“让他滚出去,不然我不管。”
江涛丝毫不磨叽,直接从身上抽出了皮带,追着江时雨抽,“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上来还要挟我了?谁是爹,谁是闺女?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
王奶坐在炕上使劲儿地拍大腿,“江涛,你干啥呢?这么大姑娘了,你打她有什么用啊?”
周正明看着炕下的闹剧,气不打一处来,生怕把郭丞再吓到,“要打你们回家打去,先把我外孙子喊醒!”
父女二人终于停了下来,江涛拎着孩子就回到了炕头,“来,你就按照你王奶的要求干。”
江时雨继续梗着脖子,脸都被抽出红印子了,但还是僵着脖子,“你放心,你在这,我是什么都不会干的。”
江涛一把抄起炕头王奶的烟锅,又照着江时雨打了起来。
江时雨被打急了,突然怒骂,“你到底有没有礼貌,我就是让你出去,有那么难吗?我就是不想看到你,这有这么难吗?!”
江涛是村里做生意数一数二的人,去年年底还给村里捐了个小广场,不说被爱戴,起码也是被尊敬的角色,被自己亲闺女这么一闹,感觉自己的脸面、积累下来的人品都毁了,他高举着烟锅的手在头顶上,迟迟不知道该不该落下来。
最后,还是周正明发了话,“小江,你就出去等吧!”
江涛把烟锅递回给王奶,把腰带又戴上,冲周正明点点头,“行,老师,我就等在外屋,有事您就喊我。”
一打开门,才看到外屋已经有不少来看热闹的人了,这出事情真的闹得太大了,他在众人的眼神里,不知道该给个什么交代,最后只能走出去,站在雪里抽烟。
江时雨倒是也利索,江涛一出去,她拿起炕头的粉色卷纸,擦了一把自己的鼻涕,就上了炕,直接问王奶,“王奶,你说,我怎么做,才能把他喊醒。”
“我掐着他的脉,你掐着他另一只手,你就一直喊他,喊他的名字。”王奶拉起了郭丞的左手,又把他右手放进了江时雨的手心里。
江时雨却松开了。
大家不解其意的时候,她又跑去炕头捂热了自己的手才蹲回来,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郭丞的手。她的手太小,要用两只手,才能攥住这个大小伙子的手。
江时雨抬起头,又看向周正明,“校长,他叫什么名字。”
“郭丞。”周正明说。
江时雨跪在炕上,虔诚地握着郭丞的手,开始喊了起来,“郭丞,你醒醒。”“郭丞,你睁开眼睛。”“郭丞,你回来。”“郭丞郭丞郭丞郭丞郭丞郭丞。”
外屋的人一个个贴在门口小心地看着这荒诞的一幕,全村教育界最高的人,在自己最好的学生陈明朗葬礼上,给自己的外孙子,叫魂。
王奶闭着眼睛,嘴里还在念叨着没有人能听懂的词。
门外,不知道谁的喇叭声突然响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炕上的郭丞打了个机灵,随后就睁开了眼睛。
郭丞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被打的满脸红印子的江时雨,江时雨攥郭丞的手也跟着一使劲,“郭丞?郭丞!”周正明也冲上来,摸郭丞的脸,喊大孙子。
但郭丞看向他们的眼睛里全是茫然,一副初来乍到的样子。
王奶拉开他们俩,凑过去翻郭丞的眼珠、扒他的嘴,拉舌头,“醒是醒了……”
郭丞突然看着江时雨,“饿,郭丞。”
江时雨愣了一下,“你才是郭丞。”
王奶和周正明对视了一眼,周正明把郭丞的头转过来,看向自己,问:“孩子,我是谁?”
郭丞看着他,一脸茫然,然后又转回头去看江时雨,“饿,郭丞,饿。”
周正明再转过他的头,坚持不了两秒,他又转回去重新看江时雨。
众人面面相觑,郭丞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只穿着自己的小内裤,拉住了江时雨的袖子,突然大哭了起来,“我说了,我饿啊。”
江时雨顾不上羞,指着自己的脸问郭丞,“我是谁?”
“你是郭丞……”郭丞看向江时雨,眼神里全是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