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时是没有声的,不像雨砸在窗户地上,还能有点“热乎”劲儿,雪更不会因为黑了天就手下留情,头顶的油布被越来越大的雪坠的更低,个高的男人们一站起来,伸手就能碰到顶。
但没有人动,零度的天气,大家聚在这,愣是鸦雀无声。
“妈,灯全灭了?陈姨那屋也灭了。”宴席里,有一个戴着虎头帽的小朋友先发出了声音,打破了宁静,提醒大家,现在就连放冰棺的房间都是漆黑一片。
啃过豆腐的陈父双眼猩红,却始终没说话,然后冲着地上吐了几口吐沫,但是他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看周正明,从口袋里点了根烟,蹲在地上抽了起来。
倒是隔壁的村民往老陈的脚底下看。“豆腐里面怎么掺沙子了!全是沙。”
“老周,你说,这办的怎么回事?人家老陈两口就这一个闺女,本来就……”又有人问。
“办成这样,电断了,纸人浇净湿,点火都费死劲。”又有人接了句话。
几个坐在尾桌的中年妇女对视一眼,小声蛐咕几句,一起站起来,结伴往门外走。
“要么说横死,就是有问题,就不该回家。”人群里开始责怪一些诡异的方向。
周正明握着那根拉着电线的话筒一时不知道回应什么,他当然是不相信世界上有鬼的,否则他就不会进入这个行当,他对大家的指责没有任何准备辩驳的意思,反而是转过头,看着修喇叭的少年。
“郭丞!郭丞!去,看看电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跳闸了。”
郭丞拉了拉旁边人的袖子,“走啊。”示意对方陪自己一起。
郭丞胆子小,周正明知道,但现在箭在弦上,看他那样气就不打一处来,捂住话筒冲他喊“去啊,去啊,这世界上哪有鬼啊。”
郭丞又看了一眼烧纸的少年们,愣是没有人和他对上眼,灯黑着,里面停着尸,谁敢进去找电闸?
人群就更来劲儿了,冲着陈明朗的父亲提建议,“老陈大哥,要不然找个车送去殡仪馆算了,别想那么多,让人安稳走了才是最好的。”
“这么大雪,啥车能进村?到了也得个大起早了。”有人提出异议。
“这半路出家是不行,哪信举头三尺有神明,没有敬畏心,干丧事就容易出事。”有人开始怀疑周正明。
“是啊,正常都是从太平间走的,哪有回家的。”
“你看他带的帮手,还是自己外孙子,看着就业余。”又有中年妇女把眼睛凑到郭丞身上,连上带下的排挤。
周正明始终不知道怎么还口,前桌的三姑娘已经站起来了,正在摸自己的脖子,他太了解三姑娘了,知道三姑娘要真骂人的时候要掐掐嗓子,她泼辣就泼辣在她特别较真,这辈子没结婚,一心一意办丧,就受不了谁说自己业余,气时候不管死人活人都骂的狗血淋头,趁她开口前,周正明大喊一句——
“都闭嘴!”
人群果然开始鸦雀无声,他一向好脾气,从来没有发过火,台下的三姑娘也愣了,掐嗓子的手也停在那。
然后周正明指了指郭丞,怒骂,“赶紧的,进去给我看看电怎么回事!”
郭丞见事态严重到这种地步,急了,心一横,大喊一句,“行,你们等着!”
郭丞一个人,像一个孤胆英雄,拿着手电筒就进了停尸屋。
“大家别着急,这次葬礼,我们确实做的很紧急,大家别乱跑,现在没有电,路也滑,摔倒了就得不偿失了。”周正明捋了捋自己的脾气,端正地拿出悼词本,准备把这场葬礼办下去。
“这样,我把悼词念完,大家吃完饭,就算结束,你们远道而来,就这么走了,那不能够,再说陈老师生前什么为人,大家心里都有数,多少个孩子在陈老师指导下考上的大学,你们现在说她死了就吓唬咱们,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本来还要走的妇女们被周正明说服了,又坐了回去,周正明打开那片空白的悼词本,重新开始自己的 “表演。”
“陈明朗,生于1974,逝于昨日——2011年10月29日凌晨三点于盘锦二院,在陈老师短暂的一生中……大多数时间都像那火焰一样,燃烧了自己,温暖了别人。”
周正明看到下面的人不再找茬,心正放下,准备再往下背下去,却看到席里,好多人站起来,张着大嘴看着他头顶,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人群里发出一声尖叫,“鬼啊!”人群乱窜起来,回过头往大门跑去。只有陈明朗的父亲站了起来,冲着周正明的头顶,颤颤巍巍地指去。
周正明狐疑着回过头,这么一回头,心里就凉了半截,房顶上站着一个纸人,正在胡乱的跳舞,从左窜到右,异常地灵活,那纸人他还真认识,眼珠子还是他用唾沫按上去的,周正明当然是不相信世界上有鬼的,但此刻也被这出戏闹得头皮发麻,他三下五除二,就顺着郭丞修喇叭的梯子爬上去,直接窜到了屋顶。
爬上去后,周正明才意识到这是一场人为的闹剧,因为那纸人骨架被一个戴脸谱面具的瘦孩子举着,手都冻得通红,批着一身白布,声音沙哑,光着脚,脚冻得都肿起来了,脚踝那里还有一道伤口,血痂还挂着没清,周正明突然意识到这是那个和自己撞车的小伙子,小伙子嘴里振振有词,边说边发抖。
“我死得好惨啊,脑袋都被撞瘪了一半儿,你们这么爱我,这么敬仰我,不如下来陪我啊……”他说着这话,声音沙哑,脚下还有一个白酒瓶子,看样子已经在上面潜伏了多时了,边说话,还往头顶冲天扬撒了一把纸钱,院子里的人爆发出更响的尖叫,四处乱窜,但是大门不知什么时候被锁上了。
周正明慢慢地走过去,想要把人钳制住,但到底是六十多的人了,走过去的时候还是有掩盖不住的浓重呼吸声,和笨拙的、怎么都不轻巧的走路声。
装鬼的少年一回头,和周正明对上眼后立刻停了脚步,周正明像他原本的职业——老校长一样发出训斥,“谁家孩子?在这装神弄鬼,来陈老师的葬礼上捣乱!”
那孩子带着面具,狐疑着歪了歪头,似乎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窜上来的。
“陈老师?她还知道自己是个老师呢?”少年回过神后哑着嗓子喊,发出一声大笑,“我今天闹的就是她!”而后尖锐地喊了一嗓子。
周正明想过去,不成想那孩子一着急,想跑,却踩到了白酒瓶,顺着屋顶就要翻下去,周正明一急,跑过去,立刻就拉住了那男孩的小细胳膊,他整个身子都耷拉到了房子下面,纸人掉了下去,身上的白窗帘也掉了下去,只剩个面具还在头上。
院子里,还有几个胆儿大的男孩在下面拔着脖子看到底是什么状况,明白是有人装神弄鬼后,一个一个都气极了,也顺着房子爬了上来,大喊着要把闹事的打死。
周正明快拽不动了,招呼那些小伙子帮着搭手。几个小伙子连拉带拽把人拖回屋顶后就围了上去,周正明还扶着心口在一旁喘着粗气,一个没注意,那群大小伙子们就开始围着人拳打脚踢了。
周正明上去,一个一个把人拉开,护住了装鬼的孩子,但这群眼热的小伙子却越打越狠,拳头有几个都落到了周正明的身上,周正明使劲想要摘掉对方的面具,戴面具的小子却还在周正明的身下挣扎,左右晃头,死活都不让,边挣扎还在边骂,“陈明朗不要脸,她就该死,她凭什么要在这被歌颂?她死有余辜!周正明,你是一个校长,你一辈子教书育人,不止善恶吗?为什么什么人你都去歌颂?!”
“你说什么?”听到死有余辜四个字,周正明怔住了,身下的人也不挣扎了,冷笑一声。
所有人的拳头都停了,房顶下的人们还在看热闹,身后的人冲上来,一把掀开了面具,下面居然是一张女孩的脸,头发显然是自己瞎剪的,眉毛前头都不对称,脸消瘦,狭长内双眼睛,鼻梁挺直,但通红,脸上的皮都被吹皱了,看样子站在寒风里遭了不少罪。
那女孩眼睛里有滔天的怒火,被掀开后也没畏惧,反而怒火更甚,声音还是沙哑,周正明的脑海里突然冲出了这女孩的脸,冲出她笑和哭的样子,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到的。
掀面具的人显然愣了,而后突然反应过来,一声怒吼。
“江时雨,陈老师那么喜欢你,你现在就在这里闹事儿吗?亏你还是她的语文课代表啊!”然后,这帮人开始一个一个都冲叫江时雨的女孩打去。
周正明发蒙的脑子里终于回忆起这女孩总是出现在陈明朗的办公室里,但他还没回忆完,身后的学生们不愿意了,伸出手都要去打江时雨,房顶上演起闹剧,周正明拦着,生怕这些生瓜蛋子打出人命。
女孩护着自己的头,身上落着拳头,嘴却还在叫嚣“她喜欢我?嘴上她谁不喜欢?她就是一个虚伪至极的贱人!”
“六叔,别打了!别管了!周正明!看看你孙子。”院子里,三姑娘的声音传了上来。
“别打了!”周正明终于喊住了这帮人,然后拎着江时雨的胳膊站起来,两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到了房顶边缘,院子里防水油布已经被大雪坠榻了,院子里一片狼藉,正中央地方,郭丞的手电筒躺在地上,照向了天际,而郭丞,在手电筒旁边抽搐着,身子不断踢打到身旁的椅子、饭桌腿,嘴里不时往外掀白沫,好像还在振振有词。
三姑娘正在往郭丞的嘴里塞筷子,耳朵凑上去——
刚凑上去,三姑娘就哭了,冲着院子大骂,“他妈的大姑娘小媳妇的一个个不务正业,跑人家葬礼上作什么妖,孩子说,有鬼!”
周正明刷地松开了拎着江时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