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一个下午,辽西盘锦就蹊跷地下上了雪,飘飘然从空中落到柏油路上,气温也骤然降下来,路上积雪、泥水涕淌着,不利索。
黑色桑塔纳急匆匆从大路拐进路口里,轮毂上全是泥,侧边被甩的泥点子也让人看不清车窗里的人,正驾驶位,周正明灰白色的头发正蒸腾着热气,眼袋快耷拉到法令纹了,胡子也是灰白的,眉头紧皱着,整个一副被保姆骗光退休金的倒霉老头样儿。耳朵里,哀乐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门口的那些花圈也提示周正明到了地方。
手机响起,他接过电话那头三姑娘还没开口,先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喊。“还有半个小时葬礼就开始了,六叔主持人和纸人到底啥时候到?!” “到门口了!别催了!”周正明听见她把自己和纸人排一起,闹没好气地回。
挂了电话后,周正明靠边停好车,刚拉紧手刹,斜前方就冲出来了辆电动车,直接从周正明的大车灯上刮了过去,电动车也被逼停撞上了墙。骑电动车的人被惯力冲下了电动车,看着像个毛头小子,结实地穿着连帽的羽绒服,脚踝被刮出了一道血痕,周正明眯着眼看他,小伙子的手在地上慢慢地攥了个拳头,在地上囫囵了一个个儿后一下翻身,背对车就站了起来,周正明骂了一句,正要下车,那小伙子带着满身的泥栽栽愣愣上了电动车又一脚电门走了。
“有没有事啊?”周正明跑下车,冲着那半大小子喊,哀乐声太大,不知道对方听没听清,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路口里。
周正明的老搭档三姑娘走了出来,伸出手狠狠敲了敲板桑的车身。“赶紧的啊!没撞死就别惦记了,先惦记惦记死了的吧!”三姑娘是村里四十五岁还没嫁人的老姑娘,说话是出了名的难听和嗓门大,哀乐声挡不住她骂人,但因为是干丧事的,根本没有人敢挑她的理。
周正明被三姑娘的话喊回神,利落地打开了车门,一个穿着肚兜、扎着麻花辫、点着红唇红脸蛋的小纸人正笑眯眯看他,模样渗人,那纸人本来是老老实实坐在后座的,结果一个惯力给冲到了车档。
周正明没怕,他办丧三年,这些东西见惯不惯,只利索把几个纸人卸下去给三姑娘,这一卸,就看出了纸人的毛病,三姑娘更来劲儿了,指着那堆纸人给周正明看。
“这一个个,掉眼珠子的掉眼珠,手也不一边大,最可气的是这个穿肚兜的,前面就是一个平片,后面连个蝴蝶结都没有,谁家衣服是挂身上的啊?这次扎出来的东西也太差了吧?都干多少年葬礼了,让人拿这些残次品糊弄啊?”
“昨天夜里突然就没了,一晚上能扎出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周正明过去,从里怀里拿出笔记本,比量着纸人的眼睛,撕下一小块儿,又用黑色的碳素笔涂黑,然后把纸贴到嘴边呸了一口,再糊上那纸人眼珠上去,勉强能看出是有眼睛的,但贴成了个斜视。
三姑娘看着这四边形眼睛,破口大骂“就你好欺负,我必须让他家没有生意,真他妈的糊弄鬼的啊!”
哀乐声突然戛然而止,“糊弄鬼的啊”萦绕在房前屋后,响彻了半个村。
二人对视一眼,三姑娘摸了摸自己的嘴,用嘴型问周正明“哀乐咋没了?”说完以后,又捂着嘴干咳了两声。
周正明迅速跑进院子里,整个院子被排满了铺着白色餐布的桌子,还有挤挤攘攘的人和纸活;配着金黄马鞍的纸马,黄黑白的花圈,堆太多了,以至于走路都吃力,更要命的是,这些纸物就那么大大喇喇地扔在地上,雪一片一片地,毫不留情地往上砸着,头顶上的防水油布刚搭好,还在固定四周的支架,他在防水油布下穿过人群,喇叭在房子上,喇叭下面还有搭建时候没撤下去的梯子,他正要往上爬,从屋里跑出来一个少年,拿着一管黄色胶布,伸手拦住了他。
“估计是线断了,我上去看看,你别攀高了。”
周正明点点头,看着少年利落地爬了上去,检查一番后果不其然是这回事,少年扯出一截胶布,张开嘴,漏出小虎牙,咬断,狠狠缠上三圈儿后大喊。“再开一下喇叭。”
周正明在下面看,雪在他肩头积上了一小堆,也顾不上拍下去,他拿起一旁桌子上的话筒,开始试音,喂了几声后,哀乐声终于从少年修好的喇叭里继续传出来,他低下头,看了看手表,指针指向了4:50,距离葬礼开始还有十分钟,他拿着话筒一声令下“走菜!打灯。”
东北冬天黑得早,五点不到,天边就已经开始翻橘色的光,农村是没有路灯的,只有隔一段路就高高支起的白炽灯泡,上面还有坞黑的飞蚊尸体,虽然简陋,好在是特别的亮。陈明朗家院子里还有工人搭棚子的时候顺手吊上去的灯泡,那灯泡照着台子,周正明一声令下,各个屋里头的灯就亮了,他手边是给台子支的临时灯,手上一按,啪嗒一声,就顺手点亮了这盏灯。
送菜的大姨们踩着灯光,顺着这贴着圆桌的蜿蜒的路,一桌一桌送去热食,周正明也逆着从停尸屋出来入座的人流,走到台前。
他要上台了,左眼皮从进这个院就一直在跳,跳的又没有错,先遇到一场猛雪,撞了车,喇叭坏了,纸人坏眼珠,还会有啥?他从笔记本里撕下来又一小张纸片儿,贴到自己一直在跳的左眼皮上,然后顺着反光的窗户理了理领带,熟练地用发胶抹了一个三七分的发型。
“都是意外,就是因为走得太急了没准备好呗。”周正明嘀咕着那句话,在频繁出错的葬礼里,给凛冽的寒冬里盯着哨儿的自己打一口热乎气,人活就是一口气,死者去世,活着的人就要继续拢那口热乎气,传承下去,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
想完这么一番,周正明脱掉了裘皮大衣,就上了台。
周正明站在灯泡下面,状态昂扬,台下是堆在一起的纸活,他握着农村杂音满满的麦克风,拍了拍,开始说话,把情绪又调到了最顶,张口就是情绪高昂,声音洪亮。
“感谢大家今天来参加陈明朗老师的葬礼,陈老师一辈子没有成家,陈家1970年以后才从山东搬到盘锦,离世突然,亲朋好友们还在往盘锦赶,小辈的孩子们最快也要明天早上到,烧纸这件事情,陈老师生前的学生们愿意代劳,谢谢你们。”
台子隔壁是放铁皮桶的空地,几个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哭的双眼通红,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两麻袋的金元宝,还有人手里拿着炉钩子,准备好钩纸灰。带头的男孩是修喇叭那个,他看懂了周正明的一声令下,半弯下腰,用打火机开始点金元宝,但雪大,风大,点了几次都失败了。
“你们围着他,让他背着风点。”周正明冲他们喊,这帮孩子读书时候都偷着抽烟,风霜雨雪都没耽误过点火,怎么到了关键时候都不机灵了。
几人听到后让人蹲下,围上去,来宾们也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忍不住都半站起来,看里面的情况,不一会儿,火光终于才出来,利索的大小伙子们一麻袋一麻袋地倒起了金元宝,烧痛快了,热火前面,烧的人眼窝湿润,不知道是宴席里,还是烧纸那边儿,有谁传出了哭声,而后就此起彼伏,很多人开始哭。
周正明拿出了自己的悼词本,开始颂背开场白 “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是来参加陈明朗老师的葬礼。陈老师是县级高中的优秀教师,也是语文学科的县级带头人。”毕竟自己亲手写的词烂熟于心。
他翻开悼词本,陈兴发、蒋云生、李蒙……一页又一页人名,是专属于他们一页又一页的悼词。他翻到底,居然都没找到陈明朗的悼词。
周正明愣了,又怕被台下的人看出来,以为是自己没仔细,于是又再翻一遍。
“在从业十五年的生涯里,她以班主任的身份送走九十名,三届毕业生分别前往国内顶尖高校。”
他又从头翻一遍,陈兴发、蒋云生、李蒙……翻到底,还是没有。
周正明的心已经凉了,他再抬起头,台下的人大多都是年轻面孔,稚嫩得很,双眼又通红,桌子上放着热菜,肘子、排骨,但围在中间的却是一盘炖豆腐,另外每个人都有一个圆碟子,里面放着一小块四方的豆腐,比腐乳大不了多少,上面点着两滴酱油,撒着四五粒葱花。
葬礼的规矩是每桌都要有两道豆腐菜,来宾们吃了就意味着他们认可离世人的人品,一生一清二白。
陈明朗的父亲坐在席间,他和周正明没差几岁,女儿去世几天却老得像两代人,他捧着那一碗小豆腐流眼泪,一口咬进去,结果猛地吐出来,嘴边还留着一粒鲜翠的小葱花。
周正明正说着话,突然灯泡砰就碎了,台下的来宾们自然开始有些惊慌,但好在没有人发问,两间里屋的光还能透出来,倒是瞎不到谁,周正明已经不想再停了,想一口气说完,生怕出什么变故。
“其中,有四十五名考上本科,是县高带出本科学生最多的一名老师......”
他的语法开始混乱,但还是不敢停,再翻一遍,陈兴发、蒋云生、李蒙……周正明顺掀开最后一页,用力打开,终于看到,贴着装订线那里,有锯齿状的撕痕,提醒他——给陈明朗的悼词,被撕了。
随后,一页新悼词就这么轻飘飘的从笔记本里掉了下来。
他狐疑着从地上捡起那悼词,眼皮上还贴着刚刚粘上去的纸片子,但等他仔细看完,眼皮却跳得更快,里面的内容完全不是他写的。
“陈明朗,就是一个死有余辜的狐狸精,给她读悼词的人,都该下地狱。”
随后,“啪嗒”一声,整个房子的灯都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