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情云穿着韩服,在一个有地炕的大包间里,对着那桌热气腾腾的饭菜跳舞,一个背对的动作转过身去,才看到她盘起来的茂盛头发里插着一根直直的发簪,这发簪横在圆吨吨的厚实发髻里,和她直挺白皙的脊背呼应上,像是一组钉住她的小十字架。脸上两朵圆圆的殷红胭脂,扭捏着自己的腰肢,即使是偶尔转过身去背对着观众的动作,她也是十分诚恳的不曾卸下去过一丝一毫的微笑。
饭桌另一头,是三个东北大汉,脸上都带着下不去的红晕,嵌在黑色的肌肤里,一看就没少喝,区别不同的就是有人带了黑框眼镜,有人是光头,还有人的门牙呲在外面一只,是斜的。
她的舞跳完了,结束动作后轻轻地坐在了这地炕上,声音微喘,开始给大家倒酒。
“叔叔们,我刚发葬完我妈,你们能不能再宽限宽限,让我卖几天钱,再给你们还债?”
“卖什么?”斜着牙的男的喝多了,不怀好意的冲着戴情云笑。
“当然是饭店卖钱了。”
“你会做饭?!”带着眼镜的男人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我记得以前你不就是一直帮你妈端盘子的吗?”
“我会做。”戴情云赶紧指着桌子上的菜。“这些都是我做的!”
两个人还想再跟他唠几句,于是眼镜男拉住戴情云的手。“味道一般,我怎么能相信你呢?”
戴情云又想解释,身后的光头男突然一把推开猥琐的男人,却也握住她的手。
“情云,你也十九了吧?也是大人了,我告诉你,叔就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们就是不想让你们再开店了!”光头男直白地放出了自己的
“丹东这么大地方,你去别的地方开,我们给你兑店费。”
“兑店费?”
“你这地方,能看见鸭绿江,我们就是相中你这地方了!”
戴情云惊慌地抽回了手,问他。“我还能去哪儿呢?”
“我不知道你还能去哪,我只知道,如果你不听话,我们就能把你,沉在鸭绿江里。”
本来还喊来喊去的酒局突然沉默了,三个人统一看向了戴情云,眼神里都是狠戾。
一周后,戴情云拿着自己的家当,和对方“施舍”的一千块钱兑店费,买了张票去了沈阳。
沈阳有一条专门做韩餐的街,在东北人眼里,不管是韩国人,还是朝鲜人,都叫——老朝鲜人;戴情云选了一家贴小广告的朝鲜饭馆进去应聘,
屋里子,好几个穿着粉白色韩服的服务员,站在店里的各个角落。她走进去后,冲柜台里的老板讲明来意。
老板就是个韩国人,个子大概一米七二,眼睛是不大的,但炯炯有神,鼻子和嘴都是小号都,虽然不算帅气,但起码端正,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抬起头看见戴情云后就眼睛一亮,问了一句:한국 사람이에요?(你是韩国人?)
她赶紧摆手。“아니에요, 하지만 저는 조선둔에 살아요.”(不是的,但我生活在朝鲜屯)。
对方眼睛里有一丝失望,然后迅速调整成了僵硬的中文。“那你会说韩语对吧?”
“会说也能听,我从小就和几个韩国邻居接触很多。”
“来应聘服务员?”老板问。
“后厨,我想进后厨,我喜欢烧菜,在丹东我妈开了一家朝鲜饭馆,我一直和她一起管后厨。”
老板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仍然横溢着,看起来对戴情云十分满意。
“那你可以偶尔照料一下前台的生意吗?有时候会来一些韩国客人,但除了我,她们都不会韩语。”
戴情云点了点头,在朝鲜饭馆,她干的很好,在后厨,她做的鸡蛋卷是最受欢迎的,大酱汤也因为比别人家更浓郁而变成了每天晚上最受欢迎的主食。
在前厅,有一个常来的韩国老爹,只坐饭馆唯一的包间里,包间藏在杂物间里面,没几个人知道,但是老爹轻车熟路的进去,往往这时候,老板也会进去陪韩国老爹坐一会儿,然后满面春风地出来,不说什么话。
戴情云要做的工作,就是在老板没有及时出现的时候,给老爹点菜,收桌子,时间久了,老爹就变成了戴情云和老板共同的客人,她不知道老爹和老板是什么关系,也从来没有过问过,但老板时常告诉他一些对方的饮食习惯,只吃泡萝卜,不吃泡白菜,但吃干菜,喜欢吃狗肉干菜汤,里面要放三片苏子叶。
两个人因为老爹,交流地越来越多,老板也总是似有若无的对她特殊关照,比如吃饭的时候多给她一个煎蛋,比如开工资的时候,偷偷给她多点钱,说是单独照顾韩国客人的奖金。
她十九岁了,当然也不傻,于是留意着老板家是否有女眷,但很显然没有,老板独来独往,每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也没有过什么家人来捧场,她和老板一样,生活半径只有出租屋和饭店。
饭店里总是有韩国客人来,戴情云只会说,却不会写韩语,有时忙不过来,她会帮忙照料前台的生意,偶尔遇到需要签单的韩国人,只能挠头,写个音似。
这一天,韩国老爹需要签单,她又是写了个音似,其实老板就在柜台里坐着,她没看见,等她写到一半,老板突然把她拽住,让她和自己一起蹲下,在她的手掌心里小心写下了对方的韩语名字,然后小声对她说“나 는 독신 으로 돌봐줄 사람 이 없는 그런 사람 이다”(我是那种单身。没人照顾的人)
“我以后可以教你写韩语吗?”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
戴情云的脸红到了耳朵根,一时忘记作何反应,之在心里拢算着自己和老板差了几岁,差了八岁,他有一个浪漫的名字,叫민형준,闵炯俊,整个饭店里,只有她能读出来这个名字,而且她的韩语那么的流利,老板只能和她无障碍的沟通。
她点了点头,半年就过去了,在老板家也住了三个月了,她已经快把自己当成老板娘了,偶尔也会恨自己的“颐指气使”在忍不住去指示别人做事的时候。
她的厨师服,像是她的光辉象征,她喜欢把自己洁净的厨师服放在杂物间的柜子里,三天就洗一次,两套轮着换。
在朝鲜饭馆的第一年冬天,戴情云还是像往常一样,起大早把家里的床单洗了个遍,而后走路五分钟去饭店,到了那,才发现自己柜子里的厨师服不见了,回过头,老板给了戴情云一套韩服,区别于其他的服务员,更不是什么后厨的衣服。
戴情云狐疑着。
“我穿这个衣服去做饭吗?”
老板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指着一个包间进去,面无表情。
“그 방에 가서 춤추자.”(去那个房间跳舞吧)
戴情云有点不敢相信,又笑着反问了一句。“你在说什么?”
“我说,去那个房间跳舞吧……”老板用中文重复了一句。
“只是来了几个韩国的客人,他们习惯吃饭的时候,有人跳舞。”老板又调成了中文。
戴情云生气了,把衣服撇到地上想走。
老板突然把她推到了杂货间里,关上门,其他几个服务员在外面,耳朵都竖起来,听着里面的动静。
老板低声下气地说。“나는 너에게 간청한다. 그들은 나의 빚쟁이이다. 나도 원하지 않는다.”(我恳求你,他们是我的债主。)
戴情云突然停住了,她想起自己在丹东时候,被逼地无可奈何地模样。
“너는 너의 여자 친구에게 너의 빚쟁이에게 노래하고 춤추라고 했니?”(你让女朋友去给你的债主唱歌跳舞吗?)戴情云冷漠地笑了笑。
“너는 그들과 잠만 자면 많은 돈을 지울 수 있잖아. 우리가 돈을 모으면 내가 너를 데리고 한국으로 돌아가든지, 아니면 네가 가고 싶은 곳으로 가든지 다시 시작할 수 있잖아!”(你只要和他们睡一觉,就可以抹掉很多钱啊,等我们攒够钱,我带你回韩国,或者去一个你想去的地方,都可以重新开始啊。)
戴情云像听到了什么惊天笑话,没忍住。“你疯了吧,你说得这是人话吗?”
戴情云的眼里蓄满泪水,老板突然就跪下了,冲着戴情云痛哭。
"나는 정말 너를 사랑한다, 설마 너는 나와 함께 살고 싶지 않니?"(我真的很爱你,难道你不想和我一起生活吗?)
“나한테는 네가 마담이 될 수 있어, 나간 후에는?”(在我这,你可以当老板娘,出去以后呢?
“예전처럼 함부로 괴롭히던 시절을 다시 살아야 합니까?”(还要再过以前那种任人欺负的日子吗?)
戴情云突然就沉默了,不想说话,对方乘胜追击。“앞으로 이 가게에서 번 돈은 내가 다 줄게.”(以后这个店铺赚的钱我都给你,你就是老板)
“你再也不会,过以前那么苦的日子了,亲爱的,我发誓。”他用中文说了最后一句话,终于撼动了戴情云始终向往稳定的一颗心。
“春节的时候,他的韩国妻子从釜山来到了沈阳,带着他五岁的小女儿,说是坐着轮船从大连来的,对方说着温柔的话,带着釜山的口音,刚好那天我没有去上班,是同事中午休息的时候回来告诉我的,她说我被骗了,人家老板是有家的,又或者说,我们都被骗了,被他好人的外表,和看起来是一个人的生活习惯。”
“同事说,老板当时也是错愕的表情,似乎没想到妻子会来,明明说好了,他过年就回去的……我当时也不愿意听同事的只言片语,非要跑过去看个清楚,结果在巷尾,看到一家三口热气腾腾吃饭的样子,我本来想走的,但是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给他们做了一个鸡蛋卷,一个大酱汤,老板当然是不敢抬头看我的,后背恐怕全是冷汗吧?但还好,我没有吵闹,因为对于原配老板娘来说,我没有资格吵闹,我跟他说我要辞职了,然后就离开了朝鲜饭馆,我待了一年的地方。”
四十岁的戴情云,坐在网吧里,流利地敲着自己的qq空间日志,隔壁全是乌烟瘴气的青少年,但她身着朴素,穿着粉色的连衣裙,一点妆都没化。
电话响起,上面显示周总。
“喂,周总,有什么事吗?我?我能忙什么,我在外面逛街呢,这吵。写什么日记啊写日记,那都是小李他们瞎扯,我这文化水平还写日记呢?!”
虽然面前没有人,但戴情云还是习惯性地陪笑,不记得是从哪一年开始的习惯,说话时先笑,然后慢慢揣度对方的心思,她并不喜欢油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得这么油腻了。
电话那头,周总几句话夹杂一个脏字,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就是咱们那个农业险,有人打电话说要报,今年不是省内发水了吗?你去出一场。”
“好啊,出一场,还是老规矩?”她身边人太多,不方便说得太直接。
“对,这次理赔给他,然后用你的手腕,让他再买点别的险种,多花点钱,然后就收网!”
“没问题啊,这次发水……”戴情云还没说完话,电脑的右上方就弹出了一个小弹窗,上面写着。“盘锦四十年难得一遇的水涝!多农民受灾,叫苦不跌。”
戴情云一笑。“是盘锦,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