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牛羊赶到狮子崖。阿隆索一路沉默着,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从家门口一直踢到了狮子崖。然后他退后两步,猛地一脚扫射,那石头便飞下山崖。牛羊铺满了山岗,在枯草中挑拣着嫩芽。我和阿隆索坐在崖边的一块巨石上,相对无语。若是往常,我们的第一个游戏一定是朝狮子崖对面的豹子崖喊叫,让声音反弹回来,回声隆隆。想起这些,我的舌根发痒,坐不住了。
我朝豹子崖喊:喂——,我是阿隆嘎,你听得见吗?
豹子崖回应:听得见吗?
我又喊:听不见!
豹子崖回应:不见!
……
阿隆索躺在石头上,用外衣蒙住脑袋。我不知道他是否在睡觉,也不敢去揭开他的衣服。我开始唱歌。像我这么愚笨的人,当然唱不好歌。我唱着唱着就忘了词,开始乱编。我以为阿隆索会笑,但是没有。没辙了,我只好发出一声惊叫,“快看,三脚麂子。”
阿隆索翻身坐起,掀开头上的衣服,意识到被骗后,又倒头睡下。
阿尼卡的人都说,狮子崖附近有只三脚麂子。它在一次围猎中被打断一条腿,从此隐匿于山林中。真正见过它的人,都已作古。一年之中,总会有几个夜晚,人们会听到它的叫声,然后,没过几天便会有人死去。人们毫不怀疑,那是一只成仙通灵的动物。但人们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它的叫声了。甚至有人怀疑,它是否还活着。
狮子崖的峭壁上,有个洞名叫狮子洞。站在豹子崖上看狮子洞,它像一张巨大的嘴。每次放牧到狮子崖,我都会想起我爷爷阿拉洛。关于祖先们的一些故事,都出自我父亲之口。温暖的火塘边,烈酒灼心,舌头翻滚,我父亲一遍遍向我们提及祖先故事。他在讲述时,时而充满自豪,时而满面忧伤。不光如此,大约在一个月前,我父亲决定将他脑袋里那些关于祖先的事迹以文字的形式保留下来。由他口述,阿隆索执笔。他早就想这么干了吧,连笔记本和钢笔都准备好了。他讲了一通水有源树有根之类的话,又夸张阿隆索字写得好,这事只能由他来干。当然,他也没忘记顺便刺激一下我。
“至于阿隆嘎,放他的牛去吧。”
“写啥?”阿隆索面对空白纸张,似乎有点紧张。
“家谱。”我父亲说,“写大点,正规点。”
于是,阿隆索写了两个鸡蛋大的字。此后的一段时间,每当阿隆索做完了作业,我父亲都会让他记上一段家谱。通常是我父亲讲述,阿隆索记录,有不懂的地方,他随时可以提问。当他们有时候在堂屋里写家谱时,我则被赶到厨房里背诵经文和咒语。
“你不说话,那家谱怎么办?”
那真是超级无趣的一天。阿隆索一言不发。他紧闭着嘴,将所有话语关在肚子里。我找了好多话题,仍然连他的一个屁都引不出来。我过问家谱,纯属没话找话,换来的同样是他的沉默。
“既然你要赌气,那我也不说话了。”我说。
我们两个沉默的人,面对牛和羊,面对满山的草木,各行其是,像两个影子。我们在比赛谁最先开口说话,就像我们在河里游泳时,扎下猛子,看谁先浮出水面。那时,我第一次发现,话语是活的,它们在我的肚子里像沸腾的水,冒着泡,发出咕噜声。我甚至听到了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那不是因为我馋了,而是想说话。我脑袋里挤满了各种话语,它们你推我搡,挤挤挨挨,都想从我的嘴里蹦跶而出。
“啊!”我终于憋不住了,大叫一声,认输。一个人自言自语。尽管这样看起来像个神经病,但心里好受多了。
“算你狠,”我对阿隆索说,“有本事你一辈子不说话。”
那天晚上,我和父母达成了默契——不应该太在意阿隆索不说话这件事了。我们的方法是:相互之间找各种话题来讲,唯独不理阿隆索。我父亲为了表示对阿隆索的失望,假装重新燃起了对我的希望。他甚至找出了那个笔记本,让我看上面的内容。
“家谱已经写完,”他说,“你也应该看看,毕竟你也是他们的后人。不认识的字,自己去查字典。”
他们确实在笔记本里写下了密密麻麻的人和事。我的阅读,始于配合父亲对阿隆索的激将。那些未曾谋面却和我血脉相连的祖先,他们的一生化为文字,躺在笔记本的蓝色横格间,很亲切。如今,那本写下了祖先故事的笔记本早已不知去向。记忆也未必真的可靠。但我只能固执地认为,我所记住的,便是真实发生过,并被记录下来的。
没有人对那个叫虫圆的地方存有印象,它真正变成了文字,一个符号而已。我们的祖先从虫圆来。当然,他们不是虫圆冒出来的两朵蘑菇,一朵公,一朵母。他们从另一个地方来到虫圆,但那是更久远的故事,久远得即使被刻在石头上,也已经风化,甚至连石头都已消失。
我们的祖先从虫圆来到阿尼卡。抹去时间的水汽,祖先的面目从家谱里清晰起来。现在,我终于明白父亲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我们这家人”。他的言下之意,我们这家人和别人不一样。因为我们是最早来到阿尼卡的人。没有我的祖先阿德鲁,就没有阿尼卡。是他为这片土地命了名,阿尼卡的意思是,“我要这片土地”。
他要这片土地,却没有那么简单。他首先要和野兽割据地盘。他从虫圆来,一路披荆斩棘。他腰间的刀上污迹斑斑,那是野兽的血和树木荆棘的苦汁。除了刀,他还带着弩、火镰、盐、五谷杂粮的种子和女人。他的女人已有身孕,她此前属于另一个贵族少爷。这是一个爱情故事。
在树木密集的平地上,祖先阿德鲁安顿好妻子,动手砍下树木,花一个上午便搭建好了棚屋。飞禽走兽先是围观,然后四散开去,然后约来更多伙伴,瞪着愤怒的双眼,看他生火、张弓打猎、剥皮、烤肉、分食,它们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夜里篝火不灭,狼的眼睛在四周闪着绿光,手电筒一般。
那样的情况,比《创世记》里的描述好不了多少。虽说有了男女,却没有那样一个神说要什么就有什么。他们是自己的上帝。拓荒、引水、播种,在庄稼收获之前,他们只能靠野菜和野兽为生。这一章节并不复杂,简单说就是,明洪武年间,一对青年男女私奔到深山密林,建立了一个村寨。但我可以想象祖先阿德鲁在莽莽群山密林中,与鸟兽争夺地盘时的艰辛。我父亲是对的,就凭这一点,他也值得我们去铭记。
冬天发生了两件事,一是祖先阿德鲁喜得一子,取名阿俄吉,二是有人来到了阿尼卡。那是一家三口,逃荒之人。他们吃了阿德鲁的兔子肉和野菜粥,千恩万谢离去。十天后,阿德鲁听到丛林里响起树木倒下的声音。他持弩挎刀前往,惊呆了。
山林里有几十个人在砍树搭棚。
跟阿德鲁相比,他们明显是有备而来。除了砍树的成年人,还有老人统领着孩子,女人在采摘野菜。他们带来了锅碗瓢盆,农具,家畜。总之,他们举家而来。
“谁让你们来的?”阿德鲁急了。
“我们自己来的。”有个正在砍树的人回答。
“这是……”阿德鲁顿了顿说,“这是阿尼卡,我取的名字。”
阿德鲁想说这是他的地盘。但他很快意识到这话不对,这是无主之地。他一口气跑回家里,拿出草绳将家附近一公里地盘围了起来。
“够了,”他说,“有这块地盘,够子孙后代耕种了。”
这样的场景,让人想到一群蚂蚁在啃噬蛋糕。谁勤劳,谁强壮,就可以占据更多的地盘。还有人在陆陆续续赶来。作为最早来到阿尼卡的人,每一棵树木的倒下,每一寸土地的开垦都令阿德鲁心痛。别人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唯独他,把树木和土地当成了自己的身体。
第一场械斗发生在一年以后,发生在普和赵二姓之间。一个普姓之人某天早晨发现家门前有只受伤的麂子,顺理成章抬回家去煮了。尚不待肉熟,赵姓族人中的年轻力壮者便循着血迹找上门来。这不是一只麂子的事,他们认为是两个家族的尊严。我的祖先阿德鲁目睹了整个事件,一个赵姓年轻人死于普家的刀下。
其时,阿尼卡已经迁来了八个姓氏的人。他们合伙将野兽驱赶到更远的地方,然后又为如何划分接下来的地盘而大打出手。不时有人死于械斗和阴谋。只有我的祖先阿德鲁,他没法召唤来更多的同族人,身边只有妻子和孩子。
我曾经在一张世界地图上寻找阿尼卡,它小得不值得绘制者标注。我只能从我们县的地图上,大致指出它的位置。这是人和世界,自己和他者的关系。很多时候,我们觉得比天大的事,在别人眼里小如芝麻。比如说,你完全可以认为我是在讲述世界上任何一片原始丛林里的开垦故事,因为如今我们能看到的每一片有人居住的土地,都有一个这样的故事,大同小异。
当我的祖先阿德鲁在阿尼卡盖起第一间棚屋时,这样的破坏和动静对这片原始丛林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当几十人,几百人闻风而动,迁徙而来,在这里繁衍生息,则完全不一样了。我从阿隆索记录的家谱里,看到了生命的力量。
那一年,阿尼卡诞生了二十个孩子。但凡有生育能力的人,都在拼命繁殖。这不是为了对抗死亡,让血脉永存,而是为了对抗人和野兽。
当积雪融化、春暖花开之时,阿德鲁开始动工盖房子。不是木棚,而是土坯房。开始是他一个人干,后来是有几个热心之人前来相助,再后来,人们惊讶地发现,阿德鲁是个天生的匠人,木工、瓦工、石匠,他样样会。于是,前来帮忙盖房子的人更多啦。毕竟大家想盖房子而苦于没有匠人。可以想象那时候的阿尼卡,丛林里一直响着大兴土木的声音。丛林退去,人们得寸进尺。那三年,阿尼卡人忙于盖房子,没有发生械斗和其他不愉快的事情。他们像一个抱成团的雪球,在这片土地上越滚越大。
所以,记载在家谱里的狮子崖之战,更像是矛盾积蓄已久的爆发。阿尼卡的七姓家族分成两派,为了一个女人大打出手。十八岁以上的男子,全部出动,其余的在家里等着,如果有人死了,准备收尸。我的祖先阿德鲁,同样没有参加这次打斗。他为死去的五个青壮年男子念经超度,并焚烧了他们,然后,将所有人召集起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阿德鲁说,“我们这样相互残杀,连鸟兽都不如。”
“阿德鲁你是最早来的人,你说咋办?”
“从我们中间,找一个人来做寨主。”阿德鲁说。
阿德鲁的话音刚落,七姓家族里的人都站了起来。他们都想做寨主。然后,他们相互看看,又坐了下去。阿德鲁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已经不想看到阿尼卡人为争夺寨主之位再起杀戮。
“那就只能去土司府了。”阿德鲁说。
大家一致赞同,并推举阿德鲁带人前往土司府。阿德鲁带了七个人,每个家族一个。他们去到五十公里外的土司衙门,朝土司禄兴大人跪下,说明了来意。有百姓归顺于自己,禄兴大人自然是高兴。当即赏了酒肉,吃罢,派武官一员带精兵三十六人前往阿尼卡看。
武官进入阿尼卡时,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这几十公里外的山林里,竟然生长着一个他们完全不知道的村庄。为了表示诚意,阿尼卡人杀了猪和羊,拿出自酿的苞谷酒款待武官一行人。
关于这一天,我父亲让阿隆索在家谱里写的是:那天像过节一样高兴,酒从早喝到晚。酒醉后,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和我的祖先阿德鲁有关。
那天黄昏时分,大家仍在喝酒吃肉,武官手下的一个兵消失了一阵子。那是一个大个子兵,浓眉大眼,鼻尖长着一颗黑痣。大家都看见了,没觉得有丝毫奇怪。可当他进门没多久,外面响起了哭声。武官停止了咀嚼,一碗酒横在空中。众人听着哭声,眼见一个姑娘推开了院门,走到武官面前跪了下去。
“武官大人,有人强奸了我。”姑娘说,“是个鼻尖上长痣的男人。”
众人发出一声惊呼,所有的目光集中在武官脸上。只见他略作思考,放下酒碗,起身,从腰间抽刀时如一道闪电划过。
“这里刚刚成为禄兴大人的地盘,谁敢如此大胆?”那武官握刀在手,杀气腾腾。众人不敢作声。那姑娘跪地不起。
“是你的兵。”她说,“我一路跟踪他,到了此地。”
“我没有一个鼻子上长黑痣的兵,”武官说,“你们都看见了,没有,对不对?”
武官面对着阿尼卡的众人,反复问,你们看见我有她说的这样一个兵吗?你们看见了吗?没有人说话。他们都明白这话的背后藏着什么。姑娘的父亲和哥哥,掩面蹲下身去,不敢出声。
“是的,武官大人,你确实有这样一个兵,”阿德鲁说,“而且,我亲眼看见他离开过这里。”
“是吗?”武官朝阿德鲁走了过来。
“是的,”阿德鲁并未后退,“我亲眼所见,而且他现在就在这里。”
“是吗?”武官握紧了手中的刀,又问。
“是的,”阿德鲁又说,“我可以帮你找出这个人。”
武官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如惊雷,令人颤抖,只有阿德鲁毫不畏惧。
“原本以为你们身上流着男人的血,英勇无畏,没想到你们胆小如鼠。”武官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他大声吼着,恨不得立刻踹翻眼前这些战战兢兢的人。而此时,他手下的兵们,正幸灾乐祸地看着阿德鲁。
然后,武官朝阿德鲁竖起了大拇指。
“勇士,请帮我指出这个人。”
阿德鲁双目如炬,盯住了那个鼻尖上有痣的兵。此刻,他正在喝酒,还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武官皱了皱眉头,那兵已经脸如土灰。
“你确定是他?”武官又问。阿德鲁和受害的姑娘一起点头。
一分钟以后,这场酒席以那个兵的人头落地收了场。黑暗正好抵达。火把照亮了院子,死亡的阴暗尚未消散。除了武官和阿德鲁,其他人说话都小心翼翼。
那个兵的尸体被放在了担架之上,脑袋由另外一个人抱着。武官一行人要走了,阿尼卡人神情肃穆,木木地站着,像是送行,更像是送葬。
阿隆索在笔记本里如此记录武官临走时的话:
“从今天开始,这里就属于禄兴大人的管辖之地了。有禄兴大人在,阿尼卡的人将会平安无事,和和睦睦。谁敢违命,这个兵就是他的榜样。今天这个勇士,令人敬佩,我决定为他的勇敢赏银十两。”
阿德鲁当晚跟着武官去土司府领赏,再也没有回来。三天后,他的尸体横在通往阿尼卡的路上。没人知道他的死因。十天后,武官再次来到阿尼卡,他对阿德鲁的死表示哀悼,并且宣布了一道任命:那个被强奸姑娘的父亲做了阿尼卡的寨主,每家人每年须向土司禄兴大人交租,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