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隆索一夜无话,连梦话都没有。醒来后,他带着我去上学,一路无话。那天我们迟到了。阿隆索站在教室门口,举起手,就是不喊“报告”。他的同学正在教室里摇头晃脑地读书,他的语文老师手执竹棍,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有人看着阿隆索站在门口,向老师示意。老师转过头去,看了看一直举着手的阿隆索,视若无睹。阿隆索一直站到下课。
有人来告诉我,阿隆索哑了。我说,他昨晚就哑啦,他不想说话,那就不说吧。
关于阿隆索不说话这事,我抱着几分好奇。他憋的时间越久,这事就越难以收场。我们都有赌气的时候,但是他这样实在是太过分啦。
放学时分的学校像个蜂巢,但很快就安静下来。老师要求背一首古诗,阿隆索就是不张口。他的同学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被留在教室里,他的老师坐在教室门口的凳子上。我要等他一起走。学校里只剩下我和阿隆索了。作为一个好学生,这是他第一次被留了下来,他的老师百思不解。
“他哑巴了?”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对啊,我想,阿隆索是不是真的哑了,而我们还在责怪他?于是我回答老师说,我不知道,他从昨天早上就不说话了。打也没用,骂也没用。
“如果他不说话,那你们兄弟俩今天就留在教室里过夜吧。”那老师说。
太阳每向西移一点,颜色就越发黄,温度越低。我心急如焚。而阿隆索盯着书上的文字,面无表情。有一阵子,他甚至趴在桌上睡了几分钟。
“哥,快点背吧,”我站在窗外喊,“不然,我可要走了。”
阿隆索看了看我,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黑板上。
“我真的要走了,”我说,“天快黑啦。”
我的话里已带哭腔。那老师在百无聊赖中抽完了半包香烟,喝了一杯茶水,去了一趟厕所。这时,食堂响起一个人的声音,开饭喽!那老师看了看我们兄弟俩,终于松了口。
“回去吧,明天来背。”
天真的要黑了,有种在黄昏时才发声的鸟已经叫了起来。我和阿隆索奔跑在回家的路上,只有脚步声回荡在山间。我们从来没有这么晚回家。可以想象,我们父亲的棍子早已等候多时了。途中,天完全黑了。路像条模糊的带子,已经不太看得清路中间的石头。我们各摔倒一次,但又很快爬起来。
“哥,你已经两天一夜没说话了,你的舌根不痒吗?”我问,“你这样憋着,那些话会在你肚子打架,你不觉得肚子疼吗?”
他不理我,继续跑在我前面。
“我晓得你心里有气,但是,你不说话,这气就不会消,”我说,“如果一个人长期生气,头上会鼓起两个包,时间久了,像牛一样长出角。”
“你真的哑了吗?”我有点生气了,“如果你继续装聋作哑,会被爸妈送去跟萧大脚住。”
萧大脚一生赤脚,哑巴,和他美丽的哑巴女儿萧声声住在阿尼卡西边废弃的磨房里。
突然,阿隆索停住了脚步。前方的路中间,立着一个黑影。那是我们的父亲。他的手上拿着一根足以让我们满身红肿的竹棍。
“为啥现在才回?”父亲一声怒吼,尚不待我们回答,他手上的竹棍已经抽到了阿隆索的身上。他边跑边问边打,竹棍在空中发出啸音,但阿隆索一声不吭。我跑着跟在父亲的身后,等着他的竹棍。
“哥哥不背诗,被留下了,我等他。”
“他还是不说话?”
这愤怒让我父亲像一桶滚动中燃烧的火药,他一直追着阿隆索打,走一步,打一棍,我们就这样回到了家里。走到院门外,他一把揪住阿隆索的后领,提他进屋。阿隆索被父亲扔在了院子里,像是扔下一只刚猎获的野兽。但是,这家伙被扔在地上后居然又站了起来。他紧闭着嘴唇,浑身发抖,直愣愣地看着父亲。这目光像催化剂,瞬间将父亲点爆了。他飞起脚,将阿隆索踹翻在地。不出声是吧,那我打死你算了,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愤怒、悲伤和绝望,他从墙上取下马鞭,握在手里,逼阿隆索开口。
“你打死他,那你怎么办?”我们的母亲在哀嚎号。
“我去抵命,”他说,“阿隆嘎会为你养老送终的。”
我的眼前浮现出哥哥的死亡,父亲的远去,一个家庭的坍塌,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别再打哥哥了,”我用尽所有的勇气吼了出来,“要打就连我一起打,打死我们,也好有个伴。”
阿隆索的眼里流出泪水,他跟着跪下来,但仍然一言不发。我们的母亲趁机从父亲手上抢走了马鞭,又进屋给他端来了茶杯。我和阿隆索跪着,听父亲咕嘟咕嘟喝茶,叹息。母亲已经停止了哭泣,相比父亲的暴力,她多了一丝理智。
“我在想,阿隆索会不会真的出事了?”她又将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是不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我父亲问,“如果说不出话来,那你就点头。”
阿隆索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而是垂下了头。
“我去找苏呷医生,”我母亲说,“你呢,去把魔帕请来。”
我父亲就是魔帕,但魔帕只对外人行事,对自己人无效。
院子里恢复了宁静。昏暗的灯光下,几只蛾子萦绕着。他们走得急,没有叫我们起来。阿隆索开始打盹,他闭着眼睛,像是要屏蔽外部世界,他的上半身不断朝前扑去,惊醒,如此反复,像一只啄米的小公鸡。我在一旁仔细观察他,想笑,却笑不出来。他真瘦啊,身子像一块大篾片,轻易就能穿过。由于卫生习惯不好,他的身上能够搓下半斤污垢。军绿色的外衣,是我父亲早年穿的,他穿着,显得大而空。他的裤带是根藤条,那时我们都梦想有一条军用皮带。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阿隆索,他有天突然就不说话了。
那天晚上,魔帕和医生相继进门,阿隆索经历了好一番折腾。医生拿出了听诊器,将那个冰凉的圆铁饼贴在阿隆索的胸前,闭上眼睛,认真听着。然后,他又拿出一块竹片压住阿隆索的舌头,让他说“啊”,阿隆索不说。医生“啊”了三次,得到的都是阿隆索的白眼,于是,医生做出了结论,“这孩子身体没毛病,但也许这里,有点问题。”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魔帕进屋,少不了要杀鸡请神,煮肉和磨豆腐。我暗自高兴,肚子里早已馋虫翻滚。他拿出经书念,像是在唱一首难听的歌。他用鸡毛蘸了鸡血贴在阿隆索的脑门上,过一会儿就被风吹走了。他摇着法铃,圈子里的黄牛叫了起来,以为屋里有一只走丢的同伴。他围着阿隆索跳啊跳,宽阔的裤管像两把扫帚,扫得屋里灰尘四起。最后,他终于停下,大汗淋漓,像是刚刚翻山越岭而来。
“他的心里有三个鬼,”他说,“一个鬼按住了舌头,一个鬼蒙住了眼睛,一个鬼塞柱了他的耳朵。”
魔帕的解决办法是:杀一只羊,割下舌头和双耳,剜出双目,煮给阿隆索吃。
“这样他就能看见,听见,并且说出来了。”
那晚折腾到下半夜,终于送走了医生和魔帕。我父亲关上门,将我和阿隆索叫到面前。
“你听着,如果你被恶鬼缠住,今晚过后就会好起来。如果你故意不说话,我们也不能撬开你的嘴,那我们就当生养了一个哑巴。我们尽力了,剩下的靠老天和你自己了。”
阿隆索仍然沉默。但我父母面对这沉默已经没有了愤怒,只有叹息和寄望奇迹的发生。同时,他们也寄望自己的小儿子能够更聪明一点。
“你听着,如果阿隆索真的哑了,我们就只能靠你了。”我父亲说,“如果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出来。”
我想了想,提出要再看看家谱。我对祖先的故事发生了兴趣。那个硬壳笔记本又回到了我手上,那是我在当时看过最多的课外文字。
那天晚上,我梦见阿隆索站在山顶放声高歌。他用的是另一种语言,我听不懂。他唱的时候,树木肃静,鸟兽噤声,花蕾绽放,阳光普照。
沉默的阿隆索像个影子,已被我们所忽略。现在,我父母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我身上来。他们对我说话时轻言细语,少了野蛮的暴喝。但是,我现在的注意力却在家谱上。
阿德鲁死后,我们这个家族迎来了困难时期。他还来不及繁衍出更多的子孙,只留儿子阿俄吉和女儿阿吉娜。阿德鲁的死,成了阿尼卡的一个谜。对于家庭来说,是个永远的阴影。但对于村寨来说,别人先是热烈地长吁短叹地愤愤不平地谈起这事,然后渐渐转向了云淡风轻,甚至闭口不言。只有阿俄吉和阿吉娜,他们从小被教导,不能忘记父亲的死。
“父亲为啥会死呢?”少年阿俄吉问母亲。
“因为他说出来了。”母亲回答。
“他为啥要说呢?”阿俄吉问母亲。
“因为他看见了。”母亲回答。
阿俄吉的幼年和少年时期,一直纠缠于这两个问题。他不断地问,母亲不断地答,答案永远是这样。他永远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奔跑。阿俄吉奔跑在阿尼卡的山路,飞禽走兽纷纷让路。他从十二岁跑到十八岁。到了十八岁,他再也不问父亲的死因了。
那时的阿尼卡,早已不是建寨当初的刀耕火种。越来越多的人搬来此地居住,他们血脉相连,既相互搀扶也相互陷害,既向外战,也向内斗。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大肆开垦,甩开膀子干活吃饭,用尽最后一滴精液生育。在这里,生育不断,杀戮也从没停止过。若干年后,我在县志上读到几句关于阿尼卡的话:阿尼卡,险恶之地。明朝起有人居,属土司管辖之地。此地民风彪悍,好斗,嗜酒,民间多传说和奇人。
我将在家谱上看到的一个故事讲给同学们听,没人相信。这个故事讲的是某个冬天的早晨,土司府衙外发现一头坐在地上的狼,它大张着嘴,能够轻易塞进一个小孩的脑袋。土司手下兵丁骇然,围住狼,欲开枪打死,却听衙内传来禄兴大人指示:别开枪,毕竟是条命。若手下兄弟有谁能将其捉住,赏银五两。兵丁皆惧,无人敢上前。此时有人说,也许可以叫阿俄吉来试试。于是兵丁快马加鞭,去阿尼卡请来阿俄吉。由此也可证明,阿俄吉的奔跑,早已声名在外。
阿俄吉来了。他赤着脚,走路发出沉重的声音。幸亏他是在地上走,如果是上楼,所有人都担心会发生坍塌。他上前一步,向禄兴大人行了礼,看了看坐在地上的狼,问要活的还是死的?土司回答,要这畜牲死很容易,但它毕竟是条命。
阿俄吉朝狼扑了过去。那狼一惊,收起坐了一早上的姿势,来不及细想,只能逃命。它跑向土地,那是夏天,地里的罂粟纷纷为他们让路。那样子,像是两把锋利的剪刀扎向了一匹巨大的绿花布。包括十二岁就继承土司之位的禄兴大人在内,没人出声。他们看着阿俄吉追着那头狼穿过了土地,进入了密林。他们看见他数次伸手去捉狼的尾巴和后腿,就差那么一点点。
下午时分,阿俄吉扛着那头狼回到土司府衙外。那狼已经奄奄一息,被阿俄吉用藤条绑了腿和嘴,和一条将死之狗没啥两样。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特别是禄兴大人,据说他平常看人时眼睛都大到令人不敢直视。但阿俄吉接住了那目光,也接了土司的赏银。
勇士,土司说,除了赏银,你还有什么要求?
阿俄吉说没有,他只想早点回去照顾母亲,她因为父亲的死而过度悲伤,身体一直没有恢复过来。
这时衙门外传来吵闹声,说是那畜牲又恢复了些体力,已经挣脱了绑嘴的藤条,此刻正张着大嘴想要吃人。众兵丁骇然。
勇士,土司说,去把它给放了吧,毕竟是条命。
阿俄吉说,回大人,小的只负责捉狼,不负责放狼。
土司笑了起来,说,那就再给你五两银子,放了它。
阿俄吉答应了。他走到狼的身边,那狼见他就发抖。他一把抓起狼头皮,解下四肢上的藤条,换一只手捉住狼尾,将那只狼倒提起来。他用力一甩,狼已经被扔出了数丈远。然后,人们看到那狼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阿俄吉接受了土司的放狼银,但拒绝留在土司府。他想到了父亲的死。
就在方圆百里都在流传阿俄吉捉放狼一事时,他将那十两银子留给母亲和妹妹,走了。
他去了哪里?这一直是个谜。有人说是顺江而下,有人说是逆流而上,有人说是山洞里,有人说是寺庙里。总之,待阿俄吉重新回到阿尼卡,已经是十年以后。
他从不对人说起这十年的经历,但人们还是渐渐发现了阿俄吉身上的超常之处。我父亲让哥哥记下了阿俄吉的本领,包括以下几种:穿墙术、放阴火和阴箭、收巨蟒、幻影术、乾坤绳。我在课堂上看阿俄吉的故事,早已忘记了讲台上还站着一个老师。关于阿俄吉的事,可以讲三天三夜,所以我只能简单讲述,毕竟在我的家族史上,他只是其中一人。如果我厚此薄彼,恐惹他们不高兴。
阿俄吉腰间的布带,其实是一头巨蟒。据说这是他师父送给他的礼物,条件是永远不能说出师父的名字。阿俄吉一生只使用过那条布带一次——派它去一个富绅的酒席上吞咽下酒菜,然后再带回来分给阿尼卡的穷人。
至于乾坤绳,他未敢在人身上使用,而是用它捆住了一个作祟的土地公公。有人亲耳听见,那土地公公发出痛苦的呻吟。
阿俄吉一生只杀过一人。那是在一个黄昏,一个匪徒从绿林中跃出,举刀向他劈来。阿俄吉避之不及,手指轻弹,匪徒瞬间毙命。阿俄吉扒开死尸查看,见其胸前有一如蚊虫叮咬过的伤口。这是被他的阴箭所伤。阿俄吉心生愧疚,将身上一两银子放进了死者的口袋。
那时的阿隆索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这也体现在他对家谱的记录中。他甚至在记录时偷偷写下了他和我父亲的一部分对话。比如:
阿俄吉是神吗?
不是,他只是人。
有他所不知道的事吗?
有,他只是个会巫术的凡人。
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呢?
人心。
阿俄吉死于告密。那一年,他五十岁。那一年,禄兴大人死了,土司少爷继位。土司手下的师爷拉着一众兵丁造反,欲拉阿俄吉入伙。阿俄吉想到父亲的死,答应了。但是,在第二天一早,尚不待他们起兵,所有人便已经被捉了。
“知道是谁告的密吗?”前来捉阿俄吉的人问他。
阿俄吉摇头。
“是睡在你身边的人。”
阿俄吉看了一眼妻子,她已经低下了头。原本人们以为他会施展巫术逃跑,已经在屋外布置了重兵。但他明白是妻子告的密,便伸出手,让来人给绑了起来。
“好好把孩子养大吧,”他说,“我不怪你,只是可怜你,你以为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阿俄吉被砍头示众时,也没有发生人们所想象的明明砍的是阿俄吉,结果落地的人头却是行刑人。于是,关于阿俄吉是不是真的会巫术一事,阿尼卡人争论了许久。
那天我躲在被窝里读家谱,读到这里时,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