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可能有一条船在岸边等我。老君滩的水,相互缠绕着,时而抱成团奔涌,时而突然决裂,四散着砸向岸边的石头。隆隆水声已完全将世界覆盖。突然蹿起的浪花,瞬间遮住我的视线。浪花退去,我看见了对岸白茫茫的雪山。
在此前的一段时间,我在密林里狂奔。树枝、藤皮、荆棘,划向我赤裸的身子,疼痛一次次袭来,直至麻木。被风送到耳畔的,还有阵阵吼声。我怀疑那是豺狼虎豹之声。我腿上的那块肉,如今已经被狼吞下肚了吧。幸亏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肉。
太阳炽烈地照射着,光芒像金色的细吸管,从万物身上抽走水分和气息。我感觉自己快被烘干了,如果风再猛烈一些,它会像吹纸人似的将我带走。蜜蜂的嗡嗡声被更大的吼声湮没,它们无声地围着野花采蜜。蚂蚁已将树干占领,层层叠叠,让树枝和树干变得粗壮。红色和黄色的松毛虫被赶到了松树梢,只能靠松针度日,回头的路已被蚂蚁堵死。没有一个季节能统治这丛林,奔跑中我已经经历了春夏秋冬。
老君滩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这才知道,密林中的吼声来自流水。我望着湍急的流水,很快有了眩晕感。我挣扎了几下,靠双手的平衡稳住身子。我腿上的那块肉,对狼来说,无疑只够塞牙缝。它会嗅着血腥味,一路追来。它还会呼朋唤友,跟其他肉食动物一道,将我大卸八块,分而食之。
“狼是你前世的仇敌,埋伏在丛林里。要啃你的骨,吞你的肉。会上树的,往树上爬;会遁土的,朝土里钻。如果你两样都不会,那就找一棵红樟木树跪下。天空响过炸雷,你再往前跑。向南二十里,就到老君滩。”
而现在,当我站在老君滩岸,已经被眼前怒吼的江水吓破了胆。难道我又走投无路了?我回头看来路,密林静悄悄,而这静,似乎是在等待某一瞬间突然而至的声响。
我这一生都在经历这样的走投无路。就像那时我站在雅江边,想要纵身跳下去。结果,那里却打通了一条长长的火车隧道。那是我停留最久的地方,从夏天到秋天,我的腿泡在泥水里,凿开百花山,让铁轨和火车从山肚子里穿过。
夏天快结束时,杨清秀带着一个男人从十二道岩来找我。她说,这是我男人马川,我已经跟他睡了。她说这话的时候,那个叫马川的家伙得意地向我点头做证。我笑着朝他走过去,一拳砸在他脸上,他滚到了壕沟里。
“你打死他也没有用。”杨清秀说,“我爱他。你懂吗?爱!”
“我不懂,”我如实回答,“我只知道我在你家当牛做马十几年,就是为了娶你。”
这时,马川从壕沟里爬上来,脸上是血和泥。
“这一拳,是我欠你的,我们两清了。”他说。
“十几年换一拳?这买卖真划算。”
这一次,我没有朝马川面部挥拳,而是用脚蹬向了他的裆里。他跌坐在地上,但没有出声。
“你打死他也没用,”杨清秀说,“如果你成全我们,你还是我哥。”
“滚吧!”我说。
六月天,雅江浊浪翻滚。连日阴雨,山洪暴发,有人在梦里被卷走。我想,如果在梦里死去,倒也是一种幸福。他们会梦见自己的死吗?
江水一浪接一浪,多少原本坚固的东西被带走。就像我十几年的时光,被杨清秀轻轻抹去。
那一天,她抽走了我的骨头,让我匍匐在地变成了一条蛇。既然是蛇,就要有蛇蝎一样的心肠。我怎能如此罢休?
我回到十二道岩时,家里正在大张旗鼓为杨清秀和马川操办婚礼(他入赘到十二道岩)。我在唢呐声中走向众人,他们把我当成了一条巨蟒,向两旁闪开,目光里流露出同情与好奇。众人为我留出的路,通向了堂屋。那里,我的养父母正襟危坐在上方。杨清秀和她的男人跪在垫子上,正在接受老人的祝福。
我走了进去。司仪大张着嘴,却丢失了声音。所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雨点一样。一对红烛在神龛前燃烧,它们的速度一样。屋里焕然一新。墙壁、家具、电器,全都不是我离开时的样子。
“这是我和杨家的事,麻烦不相干的人出去。”我说。
那些看热闹的人面带惧色退了出去。我亲自闩上了门。杨清秀掀开了红盖头。她的头发烫了卷,染成栗色。马川继续跪着,像一个泥塑。
从我出现在众人面前那刻起,他们都已看见了我绑在腰间的炸药包和我手上的香烟。
“我回来了。”我说。
没人说话。我的目光依次从他们脸上扫过去,他们一个个面如土灰。
“爹,我回来了。”我冷笑着看向养父。
他从正上方站起身,颤巍巍地朝我走来。走到中途,我朝他一指,他赶紧收住了脚步。
“回来了就好,”他颤声重复,“回来了就好。”
“你恨不得我死了才好吧,”我说,扔下烟蒂,又重新点燃香烟,“我回来讨个说法,你们谁先说?”
“你想要多少钱?”马川试图直了身子,被杨清秀按下了头。
“今天是个好日子,你想大家同归于尽吗?”我笑着问他。
马川趴了下去,化作了一摊烂泥。我的养父母发出嘤嘤嗡嗡的哭声。我很熟悉那样的哭声,就像小时候我遇见躺在树荫里的恶狗。它发出咝咝声,我发出嘤嗡声。
“放他们出去,我陪你死。”杨清秀使出浑身力气,朝我吼道。
“好啊,”我说,“只要我点燃导火线,嘭,我们就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瞬间,杨清秀也软绵绵地趴在了地上。现在,我依然清晰记得那种感觉。腰缠炸药,我变成了巨人。眼前这几个可恶的人,他们不过是几只蚂蚁。他们连靠近我的勇气都没有。他们谨言慎行,察言观色,以防我引爆炸药,送大家上西天。
我的养父定定地站着。没有我的允许,他不敢向前走一步。其他人也一样,除了呼吸和颤抖,和死人没有区别。
“好了,既然你们不说,那就我说吧。”我依次从他们面前走过,看他们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目光如刀。
“钱,我一分都不要,”我看着马川,然后目光移到杨清秀身上,“人,我也不要了。但是,我要你们给我赔罪。”
我坐到了堂屋里那张黑漆方桌的正上方,看着养父。我很满意,他在我的目光中低下了花白的头。
“跪下吧,”我说,“你们四个,给我跪下,我在你家十八年,你们每人磕十八个响头。”
他们四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四张脸因为恐惧而扭曲,四张嘴里的牙齿磕碰着,早已不受控制。
“来,从你开始,”我看着养父,“你是老人,带个头,磕十八个头。七十二个头磕完,我放你们一条生路,至死不再纠缠。”
养父走到方桌前,看了看我,嘴角突然掠过一丝笑意。然后,他大大方方地跪了下去。马川和杨清秀嘴里同时叫了一声“爹”。
“我们代他磕吧,”杨清秀说,“他六十岁的人了,向你磕头会折了你的寿。”
“放心,即使我明天死了,也不会怪你。”我说。
杨光学的脸上挂着一丝笑,朝我磕下了第一个头。我听见他额头触地的声音。马川和杨清秀也在慌乱之中开始磕头。一,二,三,四,五,我在心里数。
当磕头声第八次响起,门闩突然朝我飞了过来。三个警察站在门口,其中一个用手枪指着我。
“别动,”警察吼道,“动就打死你。松开手指。举起手来。”
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出于某种我自知的原因,我松开手指,烟头掉在地上。我举起双手,像电视里那样,抱住了脑袋。那两个没拿枪的警察朝我扑来,一个扣住我的双手,一个在我腰间忙开了。
“只有导火线是真的,”从镇上骑着摩托车赶来的警察拆开我的“炸药包”后说,“连雷管也没有,里面包的是白泥巴。”
众人哈哈大笑,如释重负。警察从腰间掏出手铐,卷了我的双手从背后铐住,说要带回派出所了解情况。但是,他们在半路放了我。
“你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你走吧。带你离开,是保护你,不然,他们会打死你的。”
从此,我再也没有回过十二道岩。
当我站在老君滩边,关于十二道岩的回忆像弹片似的击中了我。我知道,我又要发疯了。
我纵身跳进了老君滩。激流旋风般卷过来,我的双手下意识地挣扎着,在江水中打转。浑浊的江水扑面而来,灌进我的嘴里和鼻里,我的咳嗽声完全被覆盖。老君滩是这条江上最险的地方,我的挣扎多么可笑。一块石头会沉入江底,一片树叶会顺流而下,而我连它们都不如。
后来我想,失去意识的感觉并不比夜晚突然断电更恐怖。因为根本就不存在我,不存在世界,当然也就不存在恐怖。真正令人害怕的,是当我在河岸醒来。江水浩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时而推动流水,拍打在岩石上。而我,赤身裸体地躺在岸边。瀑布挂在眼前,这已经不是我下水的地方。狼群已经赶来,在对岸张着嘴,发出叫声。
“这么说来,你是靠回忆来到的猛犸镇?”“准确说,是断断续续的回忆。”
“你爷爷死前开了口?”
“是的,”我说,“只有我知道。”
“他以沉默报复了阿尼卡的人,”阿桂说,“他让我们尝尽了苦头。”
虽然我看不见,但我知道阿桂此刻就在不远的地方。她的声音气若游丝。说到我爷爷的沉默,阿桂也不再说话了。狂风扫过猛犸镇的夜晚,这屋子的破洞口发出哨音。这样的夜晚,真不知道猛犸人该如何度过。风怒吼着,从洞里钻进来,巨蟒般地扫荡着屋里。空碗和酒杯在黑暗中滚动,叮当作响。
“对了,你饿吗?我这里只有酒,你自己去倒。”阿桂说。
我并不嗜酒,但实在害怕这风声。我按她的指令找到了酒,用一个粗糙的红土碗喝下半碗,但身上并没有因此而暖和起来。这里真如她所说,除了酒似乎没有别的东西吃。
“你不吃饭?”
“饭已经被蚂蚁搬空,只有等明年了。”
“你不饿?”
“猛犸镇的人都一样,胃已经枯萎。我们根本不在意胃的问题,因为这里还有比饥饿更可怕的事情。”
“那是什么?”
“是没有期限地等下去。”
“等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但当你来到猛犸镇,我们开始觉得你就是我们要等的。明天,我带你问遍这里的所有人,寻找那个可以给你一碗水的人。”
“现在是几点?”
“这里不用钟表,时间在这里是不存在的。”
破洞口的声音突然变小了,我想是风快停了。但我很快意识到并不是这样。
“你们也来了?”阿桂突然问。
“嗯,”我听出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我们有话要问你,是不是经书指引你到猛犸镇的?”
“经书?”
“如果没有经书,你这样的人永远只能四处游荡,根本到不了猛犸镇。”
“经书被烧了,你们都看见的。”阿桂说,“他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居木魔帕告诉他的。他并没有哑,你们没想到吧。”
没有人发出惊异之声,倒是有人长舒了一口气。
“如果真这样,我这心里倒是好受了一些,”有人朝我走来,冰冷的呼吸触到了我的脸,他在黑暗中抓住了我的手,“请你告诉我,他开口以后有念咒人经吗?”
“没有吧。”我说得底气不足,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忘记了些什么。
“抓他那天,是我带的头。”这人发出一种奇怪的笑声,像哭。
“抓去哪里?”
“黑屋子里。”
“哦,对,屋里太黑,我应该点灯的。”
阿桂点燃半截白蜡烛,在照亮半个屋子的同时,也照亮了她的脸。不知她什么时候流的鼻血,此时正用搓成筒状的草纸塞住鼻孔。那血不断地洇湿草纸,她不停地将草纸卷成筒备用。抓住我手的,是一个穿羊皮袄的老爷爷。看到光亮,他轻轻放开我的手。屋里挤满了陌生的面孔,我无法一一去描述他们。
“你流血了。”我对阿桂说。
“已经流了二十年,习惯了。”她说,“自从我离开阿尼卡,就一直流血,但还是没有流尽我的罪过。”
“你有什么罪?”
“谁没有罪?我们住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风声突然大了,像激流奔腾过峡谷,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我听到树木被拦腰折断,还有什么东西被风吹了四处乱飞,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驮我来的马在外面发出嘶鸣,围着阿桂的家奔跑起来。但是,我知道它不会离开。
阿桂一次次点燃被风吹灭的白蜡烛,一直在搓着手上的草纸。光亮照见的地方,一张供桌上,有两个早已干瘪的苹果,以及半块已经发黑的米花。这些东西都不能吃了。那几个身处黑暗中的人,此时正发出呻吟声。仿佛他们全身上下正在破碎或遭受着某种碾轧。我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寒流如锥如刺,已控制不住身体的哆嗦。烛光在风中摇晃着,挣扎几下熄灭了。这一次,阿桂没有再去点蜡烛。
“你了解你爷爷吗?”我听不出来是谁在问话。
“我四岁就去了十二道岩,他死时我都不知道。”
“他是个高人,你的祖父、曾祖父、高祖父,都是高人。你难道一点也不了解他们?”
“我只知道我爸是赌鬼,酒鬼,家里穷得养不活我们兄弟五人。所以,才把我送了人。”
“你家祖上给亡者引路,但是,到了你父亲这一代,堕落了。”
“那些被你祖上收拾过的魔鬼,会在不同时期附在你父亲身上,让他变成恶魔。
“从没人告诉过我这些,我们早就不再是父子了。”
四周一片黑暗。但我知道他们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们瘦得像篾片,没被风吹走已是万幸。他们的气息不时交替呼到我脸上,让我浑身难受,但又不敢表示抗议。
“你现在又记起什么了吗?”
“没有。”
“那你还记得啥?”
“猛犸镇有个老人会给我一碗水喝,会告诉我怎么去虫圆。”
“啊!虫圆。”有人叫着这个地名,哭了起来,“听说那里比猛犸镇好不止十倍,也许我们永远也到不了那里了。”
她哭了起来,透着伤心、绝望和忏悔。她的哭声传染了别人,那些原本干瘪的脸拧成了麻花。她的脸上没有眼泪,就连声音也是微弱的。
“外面还在下雪吗?”我问。
“这里的雪从来没有停过,”黑暗中有人回答,“一边下,一边化,不多不少,一直覆盖着猛犸镇。地里颗粒无收,我们吃的是雪。”
“饿不死,也活不好,浑身无力……”这是另外一个声音。
一团亮光降临洞口,继而我渐渐看清了围坐在我四周的人。原来,他们一直席地而坐,闭着眼睛,瑟瑟发抖。
“天亮了。”我说。
他们纷纷睁开眼,活动着瘦巴巴的胳膊和腿,转动脑袋时,脖颈发出咔咔声。阿桂的床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此时,那个角落里先是传来窸窣之声,然后阿桂走到了亮光下。她的鼻孔里,还塞着草纸团。
“走吧,我们去寨子里看看。”阿桂说着,带头走了出去。
雪迎面扑来,大家都缩短了脖子。严格说来,这里连个寨子都不算。其实就是偶尔有几间破房子散落在山坡上。他们带着我从树与树之间穿过去,不时有雪团从树上落下来。阿桂提醒大家当心头顶的落雪,她已经被砸了两次。
“树越来越少了,”那个羊皮袄老人一直跟着我,“总有树会被雪折断,总有一天,猛犸镇会变得光秃秃。”
我看向更远的地方,雪挡住了视线。阿桂在一个低洼处停下,那里积雪更深,快没过了大腿。阿桂站在一个隆起的雪堆前,看了看,开始动手扒雪。她扒开雪,露出一道青石大门。
“这是九奶奶家,”一个穿红衣的小孩,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搓着双手,脸冻得红扑扑的。
“我叫石才,”他说,“我已在猛犸镇住了二十年。”
“你多大?”我问。
“我来这里时,是十一岁。我是从七零水库里游过来的。”
我知道七零水库,距离阿尼卡大约有五公里。这个水库修于197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