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晌午,薛府后花园。
有言道春华秋实,花草树木最美在春日、最丰在秋季,而夏季作为中间的过渡期未免有些尴尬,花瓣凋零、果苞未熟,放眼望去只有一簇簇浓密的绿叶,虽然护眼,但未免有些寡淡。
想着左右待在屋里也没事做,还不如出来散步放松心情,莫崇明便走到了院间的庭园里,姑且与花草结成为伴侣。
绿树虽好,但终究没有花朵吸引人,莫崇明在林石间隙中不停穿梭,最后止步在了一方植有荷花的池塘前。
微风吹来,翠绿的伞盖齐齐摆动,放眼望去像是扬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碧波,挺立在其中的粉嫩色荷花像秀丽的少女,轻动身姿跳起了舞蹈,底下还有鱼儿时不时冒出头来,溅起晶莹的水珠。
莫崇明倾靠在周围的石栏上,津津有味地观赏着池塘里的一方天地。
可池塘景致再美,也无法消除夏日的暑气,随着时间推移,日头渐渐攀上了顶峰,热烈的阳光毫无阻碍地投到了莫崇明的身上,越来越重的燥热感驱使着他离开池塘旁去找到一处荫蔽底下乘凉。
然而,莫崇明正欲抬步,一道白影倏忽闪至他面前挡住了去路。
“好巧啊,没想到能在此处遇上温公子。”
入目的是一张笑意盈然的俊脸,但莫崇明见了并不感到愉悦,因为来人是他素来不喜的白汀。
虽然心中不喜,但莫崇明面上不显分毫,微笑问候道:“原来是白汀公子。”
“怎么不见晚萤姐姐?”白汀张望了一会儿,疑惑地问道。
平日不见白汀主动来和自己攀谈,今日倒巴巴地赶上来问好,原来是为了从他口中套出晚萤的位置。
莫崇明心中不屑,但还是告诉了白汀实话:“她去和北堂献他们一起找线索,并不在这里。”
“温公子不去吗?”白汀好奇问道。
莫崇明摇摇头:“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想先休养一段时间,今日就不去各处走动了。”
虽然让他休息是盛晚萤的主意,但莫崇明自己也是认同的,不知为何他体内原本被压抑住的毒素突然变得不安分起来,昨夜他无故晕倒就是毒素作用带来的后果。
算上在断龙堂山崖的那次,迄今为止他已毒发两次,这次是失去意识晕倒,上次毒发后经历的事情他到现在都没想起来,莫崇明自己都不敢确定如果再有下次,他会做出何种举动,或许他会像蛟丙那样,渐渐丢失理智变成一个只会伤人的怪物。
找不到解毒之法,蛟丙的下场就是他最终会走向的结局,清楚这个事实的莫崇明想尽力推迟这一天的来临,他还想尽可能多做几天言行正常的普通人。
而他认为昨夜毒素突然失控肆虐,可能与他最近奔波太过、身体受累有关,因此他决定先放下薛府的事情休养几天。
“原来如此。”白汀没有多问,只点头表示了解。
来回几次问答也算是简单问候过了,莫崇明原以为白汀打探出盛晚萤的行踪后就会与他告别去与盛晚萤他们三人,但白汀仍立在原地,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莫崇明问白汀:“白公子不去找他们吗?”
白汀的回应完全出乎莫崇明的意料。
“不了,我留下来陪你吧。”
白汀咧开嘴,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脸上的笑容比天上落下的阳光还要灿烂,让人无法拒绝。
空旷的花园里又多了一个访客。
莫崇明原本是想到附近的树荫下乘凉,但白汀坚持要看鱼,他之后随白汀一同并肩立在围栏旁,好在白汀所处的位置刚好挡住了阳光,莫崇明也不至于因为在太阳底下暴晒而中暑晕过去。
两人相处多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气氛压抑且干,还不如环绕在四周枯燥蝉鸣。
大约是觉得太过尴尬,白汀离开了围栏,走到了旁边的花坛里,先摘了一片叶子,然后用手指拨开了土,从里面抓出了两三只爬虫放到了叶片上,他拍尽了沾在手上的泥土,捧着叶子回到了莫崇明身边。
看着白汀费劲抓来那么多虫子,莫崇明感到十分费解。
他想干嘛?
感受到了莫崇明投来了疑惑的目光,白汀解释说:“光看着多无聊,我们来给鱼儿喂点吃的吧。”
说着,白汀轻轻捻起叶片上的一条毛毛虫,将手伸到了围栏外,只要他一松手,悬空的虫儿就会落入池塘,成为水中游鱼的食物。
在放手之前,白汀问莫崇明说:“温公子,你觉得哪条鱼能够抢到我手中的虫饵?”
碧绿的池水里不仅有荷花,还有小鱼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来荡去,时而浮出水面感受阳光的温暖,时而躲到宽大的叶盖下乘凉,它们五彩斑斓,有红、黑、黄、灰去、青等各种颜色。
偌大的鱼群中,有一条白色的小鲫鱼特别夺人眼球,别的伙伴在慢慢游荡时,它飞快地摆着尾巴,不断在水里游来游去,水面上到处都是它留下的涟漪。
这只小白鱼似乎格外灵活。
莫崇明便答说:“那条白色的。”
“是吗?”
得到了莫崇明的回答,白汀立刻松开双指,原本在他指间挣扎的虫子立刻不见了踪影,在虫子落入水中的一瞬间,嗅到味道的鱼儿纷纷掉头赶来,尾鳍并用,仰头浮出水面,想要将那根虫子吞入口中。
竞争很是激烈。
其中,莫崇明看好的那条小白鱼最为勇猛,好几次都碰到了虫身,但由于附近拥挤的鱼潮,一直未能取得头筹。
就在这时,一条体型庞大的黑鱼突然从池塘边际冲了过来,猛地一口将虫子咬入口中游走了,它的速度太快,其他鱼儿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还围绕着虫子残留下来的味道在原地打转。
“可惜了,就差一点。”白汀面带惋惜,但语气却带着愉悦。
刚才莫崇明只不过是随意指的,只是为了敷衍白汀,故而猜错了结果也并不在意,只是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莫崇明百无聊赖,白汀倒是兴致大起,他饶有趣味地盯着那条黑鱼,笑着开了口:“那条黑鱼倒是与众不同,我每每投食下去,它并不会抢着上来,而是躲在暗处蓄势待发,等其他鱼儿争累了再奋而上前、一举夺下食物,是个懂得隐藏的聪明家伙。”
在白汀说话的间隙,莫崇明看好的那条小白鱼闯入了他的视野里,白鱼来到了黑鱼身边,绕着黑鱼转了几圈,似乎在邀请黑鱼同它一块玩耍。
“那白鱼似乎还未察觉,仍傻乎乎地绕着它转悠呢,想同它作玩伴呢。”白汀嘲笑着说道。
莫崇明就在旁边静静听着,自然听出了白汀语气中的情绪,其中不加掩饰的嘲弄引起了他的警觉。
白汀不是素来都装得像一个纯真少年吗?怎么到他面前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是因为装累了所以摘下了面具,还是露出真面目给他看是白汀刻意所为?
莫崇明瞥了白汀一眼,淡淡道:“现在虽未察觉,但那黑鱼再故技重施几次,其他鱼儿肯定会发现他的真面目,到时候这池塘里可就没有它的容身之处了。”
白汀似乎没有听见莫崇明的话,而是专注地盯着水面不发一言。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温公子,你快看,那条黑鱼竟将嘴里的食物分给了白鱼一半。”
黑鱼带着白鱼游到了池塘边,将衔在嘴里的虫子咬断成两段,它自己吐出了一段,另一段则让给了身旁的白鱼。
但白鱼似乎并不领情,任凭半截虫身浮在水里,摆摆尾巴游走了。
白汀叹道:“啧啧,要藏就藏好些嘛,现在人家知道了你的真面目,哪里还会再和你一起玩。”
十分幸灾乐祸。
这下让莫崇明十分确定,白汀是在借鱼喻人,说了那么多皆是意有所指,他应该是感觉出自己和他是同一类人。
善于隐藏的人。
但同一类人不一定会相互吸引,也有可能会相互排斥。
莫崇明面无表情地盯着白汀,语气彻底冷了下来:“你有话不妨直说。”
面对莫崇明寒冷的目光,白汀面上毫无惧色,他微微一笑,唇边露出两道梨涡,看起来十分亲切近人。
但他说出的话不像他看上去那般友善:“这世上有很多人,大多数人碌碌无为只是俗世间的一粒尘埃,而剩下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天上的明星,光明又夺目,一种是污泥里的石块,肮脏又阴暗,这两种人之间隔着千丈沟壑,是怎么也填不平的。”
说到最后,白汀刻意加重了语气,仿佛要向莫崇明强调些什么。
他的指向听起来模糊,实际却很明确,明亮的星星指的是盛晚萤、南卿月、北堂献三人,他们正直善良,无论到何种境地都不会向黑暗妥协,身上拥有普通人没有的宝贵品质,至于污秽里的硬石,当然是指莫崇明这种带着假面、硬要扮演侠士的人。
莫崇明冷哼一声:“我倒想问问,白公子是哪种人?”
白汀眯着眼笑了起来:“温公子这不是明知故问?我们彼此都清楚,我和你是同一种人。”
“那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原本在白汀手里的叶片坠了下去,连同上面的爬虫一道落如水中,发出了咚的声响,而接下来白汀所说的话也如它们一般在重重地砸在了莫崇明心上。
“你搞错了,我那不是指责,而是劝诫,劝你不要像那条黑鱼一样痴心妄想,你以为别人知道真面目后还会和你做好朋友。”白汀收起了笑容,眸光寒冷如冰,“孤独地在黑暗中度过一生才是你既定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