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民吓了一跳，因为李渊以指推来一杯参须钟，说道：“天下，不是让人分地，自己不分地！”
世民没有正面回答。
李渊说道：“也并非士族分地，而皇族不分地！”
世民依然没有正面回答。
李渊说道：“不要做得让士族和皇族都恨你！你必须明白你仰仗的是谁。”
世民依然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倍感轻松地拾起参须钟，抿了抿汁水。
此时，内童呈上一本名册，这是世民的韦贵妃亲自奉上的名册，世民把名册推了上前，终于说道：“父皇，我的东宫，这次减人五百，您打算减人多少呢？”
李渊薄怒道：“您这是打算做皇帝吗？”
世民冷怒着从父亲李渊面前站起，然后说道：“我——不是皇帝做得好好的？何必多虑呢？”世民刚想跨出偏殿，回身见李渊深深从身后凝视，两人突然倔强着挂下了泪珠。
“你不要以为只有你想把皇帝做好！”李渊说道。
“我！会是有史以来，最好的皇帝！”世民说道。
“你居然当着我说，你是最好的皇帝？”李渊半躺着说道，一个从玄武门杀出来的皇帝？逼父杀兄——
世民却微微而笑：“诚然，我也许不算是最好的，因为我已经明白，我不是皇帝！”而是圣！既然东莱区区正九品的县丞都能称圣，那么皇帝更应站起来，带头称圣！
任凭他人指责所谓的沽名钓誉，分地？这沽名钓誉地太离谱了——
李渊说道：“天下人不仅仅看你带头分地，你做到了，但你的宰相呢？你的那些玄武门杀出来的功臣们呢？没得把人牙齿笑掉一大把！”
世民被李渊说得冷在殿前，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皇帝把自己的利益分割掉，那么会置皇族安危于险地。
士族把自己的利益分割掉，那么士族的安危更加不保。
但是，把天下的利益全部据为己有呢？世民微微而笑：那岂非是隋炀帝之二了？
隋炀帝的天下，十四年不到，前辙犹在。
魏征和戴胄在下半夜突然到访私邸，让长孙无忌倍感惊异。
魏征对长孙无忌说道：“如果您是尚书仆射，宰相位置的人选，那么您对乙骏又是什么想法呢？”
戴胄这个尚书左丞反而无话，他是西宫出来的人手，根本是以世民和长孙无忌马首是瞻。但是，很显然，历史把世民和长孙无忌无形地推到了对立的风口浪尖。
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宰相，魏征和戴胄分明看到长孙无忌双手抖动之中，捧起了微热的参汤：从了世民，那么自己这个宰相新上任，就会碰到棘手的吏部问题。从了士族的话，那么世民的想法根本不能一贯到底，在宰相这里就被卡住了，外戚、宰相、士族三者于一身的长孙无忌——外戚是因为有皇后，宰相是因为有世民，士族是因为自己的舅舅高士廉是齐国高氏家族的皇族士族后裔。
如果不从世民的话，长孙家族的皇后娘娘，是否大位能保呢？那么八岁的太子李承乾、五岁的李泰的嫡子的身份更加难保！李承乾和李泰的背后不仅仅是李世民，更加有长孙无忌！
对于李承乾和李泰而言，长孙无忌真是爱甚亲子。
世民和长孙娘娘的孩子带给了长孙家族的任何想要得到的利益，如果他们失去了太子的位置，自己的家族根本会烟消云散。
但是，历史早已警告了饱读史书的长孙无忌，勇于承担的国舅没有一个好下场，但是如果没有人愿意做没有什么好下场的国舅，那么国君的位置，那么士族的位置更加难保——总有人甘愿站出来承上启下——
难道这个王朝注定要圣者辈出了？
土地——土地——土地——
长孙无忌唯有沉默地与魏征和戴胄深坐到天明。
次日清晨，长孙无忌独自来到太极殿的正殿，只见世民枯坐在此，身前的案上是左仆射萧瑀的官印，于是说道：“又是一夜不睡吗？”
世民说道：“你还不是一样？”
长孙无忌说道：“萧老的为人，您明白！司空大人的想法，您也明白！更何况太上皇的一片苦心！”
世民说道：“朕给予厚望的吏部尚书长孙无忌，你呀——”然后微微而笑。
长孙无忌说道：“我为您去一趟萧老的府上，如何？”
世民说道：“好吧！”
长孙无忌说道：“总是要带些什么给他！绸缎、布帛，还是赏赐呢？”
世民于是亲自搦笔写下一封御诗《赐萧瑀》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
世民用帛绢亲自书写之后，直到晾干，这才把宰相大印包裹其中，长孙无忌说道：“附赠大印一枚！”
长孙无忌临出正殿之时，回身对世民一笑，自己只有吏部尚书的能耐而已，魏征和戴胄太抬爱了！世民的期许也过高了！而侧殿之内，李渊默默地注视着长孙无忌的背影。
长孙无忌！尚书右仆射，贞观朝，李世民西宫之中的第一位宰相，已经不言而明。
“站住！”李渊出声说道：“把乙骏带走！”
世民和长孙无忌闻声回头，李渊淡淡得拄杖而立，说道：“前吏部尚书大人，难道太极殿是吏部，什么人都能收留的嘛？正九品是你管教的，皇帝只能管教到正三品！你是不是想把全天下的正九品都送到太极殿来呢？到底你是吏部尚书，还是我？”乙骏闻言，默默地站在世民和长孙无忌面前。李渊以杖划地说道：“带走！”
长孙无忌上前对乙骏说道：“跟我去尚书省！”
乙骏微微而笑：“草民一个！”
长孙无忌说道：“祸是你惹的，我倒是很想看看别人怎么把你活吞活剥！”
乙骏说道：“您很乐见呀！”
长孙无忌说道：“做的时候想过将来怎么死吗？”做得时候一定抱定千刀万剐了！
乙骏微微一笑，和长孙无忌一起前往尚书省。
“刘文静的封地，我会拿出来分掉！”
“老爷子千辛万苦，刀光剑影，夺了天下，得到的土地，还没满个十年八年，就被你这个不孝之子，随意的分发呀，我如果有这种儿子，第一个溺死！”
“均田又不是均地！”
“均田不是均地，什么意思？”
“田和地是一样的嘛？如果是一样的，那么就干脆是叫地，或者干脆是叫田了！”
“你的意思是——”
“分的是田，又没有说分地！”
“那些荒地——那些荒地——我们要的就是良田，荒地要来什么用！”
“有了人，荒地会变成良田的！只要有人，人口多了，想要吃粮食，就会想办法把荒地变良田！”乙骏淡淡地说道，“即使是有些荒地根本无法多年耕种，也有办法移民移村，把人口调配到能够变良田的地方去！吏部的考核现在是以人为重，但是也不能把考核做死！条例做死的话，舞弊必然成风，在中原，以后到了草原，任何条例都需要顺势而为，没有一成不变的条例，也没有万古留存的体统！世间的万事万物总是因人而异，因势而为，文书同样如此，律法也同样如此，人在变，万物必然在变！”
“那么我们留给后世的条例条文应该是什么？”
“做人！做人的方法！做事的方法！而不是牛毛一般多的条文！”乙骏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被千年传诵的贞观律的雏形在此悄然由心地发自某两位的对答之中，发自肺腑，东有贞观律，西有罗马法，累世闻名。
门下省之内，早已人人云集，萧瑀和裴寂的事，早已风动长安，人人惊恐万端，不明皇帝陛下和太上皇之间的心意，为了一个正九品，真的至于到此吗？
裴老的女婿大人真能闯祸！一夜之间，居然把尚书左仆射萧瑀大人都能一锅端，不杀的圣诏在上，人人不由跳脚，尤其是西宫的原班人马，个个都搓手搓脚，陛下就不能早点挑明一切吗？为了粮食和土地，必定要牺牲掉皇帝的所有，而得罪了全天下？分地？怎么分？分谁的？
长孙无忌和乙骏的同时出现，让人人惊呆一片。难道这个钦犯真的成了李世民的座上宾？难道皇帝陛下的心意就是——分地？
长孙无忌在诸人面前亲自把御书献给萧瑀宰相，而萧瑀眼瞅着阶下的乙骏，心中的无名之火愈烧愈炽。这个长安的土地应该容不得乙骏脚踏半步，但是萧瑀控制不住的是皇城中的任何一寸土地，一个不容于世族的乙骏，居然有皇帝的倍加关照，长安没有寸地的人，皇城中居然来去自由，康崇第二呀！
只要是乙骏踏过的土地，无形的就是皇帝陛下李世民的诏谕所在，不杀？那真是荒唐到了极点呀！别说是萧瑀，人人心中无不执起自己无名之刀！有本事一辈子别出皇城！
朝堂之时，世民按刻上朝，当堂指定长孙无忌为尚书右仆射，但是人人对乙骏和长孙无忌同时出现在了门下省，心存疑云，虽然尚书左仆射萧瑀大人一夜之间官复，但是人人无不交头接耳。
长孙无忌出班说道：“大理寺少卿孙伏伽、胡演何在？”
孙伏伽和胡演面面相觑，不知年少的宰相大人意欲何为，而世民瞅着长孙无忌，已知长孙无忌的心意，长孙无忌见两人出班，于是说道：“听文，乙骏依然下狱大理寺！即刻执行！”
孙伏伽和胡演更加面面相觑，孙伏伽以血谏出名，当日世民要斩杀魏征，就由孙伏伽所救。胡演以梳理沉狱出名，但是这是一出什么戏？李世民对乙骏的深爱，甚至送到李渊的太极殿去特加关照，更何况大司空裴寂又在其后，据说，裴寂对乙骏之爱无以复加。深究原因，真的不得而知，谁都不知道乙骏是何来历——
一个小小的乙骏，背景到底有多深呢？
长孙无忌又对魏征说道：“您举荐的弘文殿学士杜正伦大人，陛下擢授为兵部员外郎！”魏征和弘文殿的学士杜正伦立刻跪恩。乙骏不由眯起了眼睛，杜正伦？怎么会是杜正伦？
看来东莱的异姓兄弟，现在的东莱县丞大人杜铎早晚是长孙无忌的人手了！应该早已是的！
东莱的情形岂不是更加复杂么？
人人无不注视着乙骏，据说乙骏和杜正伦的侄子，现在的东莱县丞杜铎，感情多年，出生入死，长孙无忌如此擢授的意图，真是深不可测，看似是把东莱的前县丞打入大理寺，但是东莱的新势力依然是乙骏一脉相承的人，乙骏的意图和长孙无忌的意图，或者说李世民的意图，在东莱真是牢不可破呀！
夜间开席，世民和长孙无忌对坐把盏，世民说道：“娘娘今天很有兴致，我和她聊了半天，几乎都不要用饭了，好不容易尿遁了一下！偷空来喝杯酒。”
长孙无忌笑道：“为何呢？”
世民举杯说道：“还不是你的事，她是这么说的，妾备位椒房，家之贵宠极致，诚不愿兄弟复持国政，吕、霍、上官，可为切骨之戒，幸陛下矜察！”长孙无忌停杯盯着杯中晃动的液面，然后一干而尽。世民呵呵而笑：“虽说吕霍上官之辈把持朝政，但后来刘氏还是夺回局面，才有兴盛的大汉朝呢？妇人多误国，难道要朕找头猪来把持朝堂嘛？”
长孙无忌盯着世民说道：“她心疼的是您！”
世民说道：“不见得吧！宰相大人！”两人持杯换盏，世民突然说道：“这是酒吗？喝了半天，好像是水！”
长孙无忌说道：“本来就是水！忘了封德彝的大丧未过，喝什么酒呀！小心被人批死！”
世民对长孙无忌说道：“为什么要拿下乙骏呢？”
长孙无忌说道：“我们不拿下他的话，恐怕事情更会闹大，我们就当他不是我们的人，我们不能管啊！”
世民说道：“看着他去死吗？”
长孙无忌说道：“明知道他就是鱼饵，那就让这个鱼饵去钓鱼吧！”
世民说道：“就算抓住了对手，恐怕乙骏也必死无疑了，我要活的，不要死的！”
长孙无忌说道：“天底下有那么好的事情吗？”
贞观元年深秋，山东大旱灾，乙骏所出料及，索性有裴寂的私仓和乙骏在中原的部分私藏一起出粮，李世民又是诏命所在官吏赈灾救济，免除山东等地的全年租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