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立政殿
世民带着诸人深坐于尚书省的大殿之中,他一手撑着额头,一手转着毛笔,淑妃樱儿捧来一只精铜盒,打开盒盖,世民只见其中密封着一盒水,浮着细细的冰珠儿。
世民刚想无聊的趴在龙案之上,只听她呼吸中,吹熄了案头的烛火,蓦然间,昏暗中,她的指尖挑起一点点火星,直截又点着了蜡烛。火光跳动之中,她左手中的精铜耳勺中似乎挑了些许白色之气,瞬间闪燃而灭。樱儿说道:“据说大谢岛上,您的那位县丞大人耍了诡计,居然就在众人的面前把仓库图和账本付诸一炬!”
世民说道:“是因为匣子里有了这个?这种火焰竟然出水而燃吗?”
樱儿趴在他的身边,用指肚触碰着世民的嘴唇,说道:“也许是!大家放粮回来之后,似乎都告病了,长孙大人不再担当吏部尚书是您的旨意,那么戴胄大人和魏征大人还是不是尚书左右丞呢?一个个都罢朝了?”
世民躺倒着说道:“一个要分粮,一个要分地。所以一个个都告病!”
樱儿紧紧扣住他的手指说道:“立政殿外头,奏章都山高了!您说一句,乙骏是刘文静的儿子,大家开恩就好!”
世民说道:“朝廷不是一个随口说说的地方,尤其是刘文静!”
樱儿说道:“刘文静是太上皇定的罪名,大孝子!所以,乙骏这辈子只能关在牢里头?”
世民摇头说道:“裴司空真让朕由衷佩服,要杀尽刘文静的子孙也罢了,还能博得天下士族之心!”
樱儿说道:“孰对孰错也就算了,天下士族和乙骏比起来,又是孰轻孰重呢?”
世民说道:“怎么比呢?”
“大理寺安全吗?”
世民说道:“拜托了康崇,朕的意思是直接送去太极殿,太上皇和裴寂会好好照看他的。当然朕也跟冯立和谢叔方挑明了,乙骏少了一根头发,诛杀太极殿三遍!”
樱儿说道:“您是故意的吧!故意为难率卫冯立和谢叔方?”
世民说道:“朕是故意的,为难太上皇和裴寂,尤其是太上皇知道乙骏是刘文静的儿子之后!”
樱儿打了个呵欠,“妾身又要做噩梦了,陛下,您能不能不要胡闹了!”
世民说道:“外人都道裴司空有一位盛名在外的正九品成龙快婿,又岂能突然暴毙?命丧立政殿是李世民的错,命丧太极殿,可就有点点滑稽!”
樱儿说道:“长孙姐姐知道诺桐亡故,伤心得吃不下一口饭。”
世民回身说道:“知道了!”淡淡地没有回答,反侧了数次,却被樱儿推起,说道:“做什么?早去早回!”
世民呵呵一笑,于是推门出去,临走时,向她微微而笑,而她吹熄了烛火,拥寝而眠。
世民来到长孙娘娘的寝宫,示意旁人不用叫起,直截走入皇后的寝室。
只见她歪在里床半躺半靠着,韦贵妃靠在另一头,手中是一本账册。世民先去推了推韦贵妃,见她醒了之后,说道:“圭儿,圭儿!”
韦贵妃惺忪睡眼之中,见是他来到内宫,知道这个自己不守规矩的皇帝爷又是闯来闯去,于是说道:“坐!给!”一个坐字,世民就立刻坐在韦贵妃身前,一个给字,立刻接过韦贵妃手中的账册,一本的花名册。
世民见到首页的统计数字,然后说道:“放出去这么多,那么朕的宫中还剩多少宫女宫娥呢?”
韦贵妃淡淡的说道:“刘邦称帝的那当口,后宫只有二十个人不到,您比他多得多!”
世民说道:“朕生怕你们辛苦操持!”
韦贵妃淡淡地说道:“都快没米下锅了,还操持什么?据说,您去放粮,一路无人,所以,思前想后,多多得把宫娥放出去,没人耕种,还放什么粮?”
韦贵妃刚欲起身,而世民制止她,说道:“不要回寝宫了,太晚了,就睡在这里!”
韦贵妃大吃一惊,说道:“您这是什么话!”这种地方也能乱睡,皇帝皇后和贵妃同处一室?而世民深深地凝视着深睡的皇后,为她扶好了寝被,然后说道:“朕走了!有事!”顺手抚过皇后浑圆的肚子,不知道肚中的孩子乖不乖,有没折腾他的娘,天下之大,总有操心不完的事,总有牵挂不完的人。天父地母,唯独不能拥有片刻儿女家常。
门下省议事堂中,深夜里,有三位大人白天称病,黑夜对坐。
魏征抚过联名的奏章,而戴胄手中颤抖的撕剥着封囊的火印泥。
左仆射萧禹捏着眉心说道:“又是乙骏么?”
戴胄拆封囊之后,稍微过目,然后叹气一声说道:“是的!”
此时,丹童奉来一盒朱砂丹药,献给萧禹每日服用,萧禹拈起金箔朱丸,思前想后,于是唤来侍卫将军刘德裕,说道:“亲自送往太极殿,这是终南山新进的灵药,转呈裴司空!”
刘德裕立刻带着金箔朱丸,前往太极殿中。
魏征说道:“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萧瑀原本仰躺欲睡,这里微微一笑,而戴胄侧眼观瞧着魏征,于是说道:“孟圣人是圣人,不是尚书左右丞,也并非尚书左仆射。”
魏征说道:“您的意思是,我们皆非圣人,所以圣人的念头都不可以有嘛?”
萧瑀更是笑得睡不着,戴胄冷笑道:“我们哪敢称圣,称圣的人现在在太极殿!”
萧瑀和魏征有点领悟到了戴胄的心意,戴胄拍了拍奏章,萧瑀下了结论说道:“这人,圣得不是个时候!”
魏征言道:“早晚要出一个两个圣贤的,都快千年了,总有人会第一个跳出来称圣,早晚的事!”
萧瑀微微一笑:“——但别忘了,怎么也轮不到他去称圣!”
魏征和戴胄无不摇头,异类的朝代恐怕已经呈现!
殿外久立的世民仰望长空,和风拂面中,亲自策马前往太上皇所在的太极殿。
黑白间,依稀恍惚中,有人牵握着他的手,似乎有孩子深夜反复咳嗽的声音,似乎是家乡深浓的海腥味,似乎是一寸寸一缕缕的青苗拂袖,似乎是一尺尺一段段绵软的素帛,腾空而去的,追随着她的声音,一切过去,是仰不可测的长空,是深不能识的长渊。
“诺桐!”乙骏推睡而起,司空大人裴寂用手背测试着乙骏的额头,发觉他浑身冰凉。
李渊从裴寂身后,扶住裴寂的后背,说道:“裴监,你还有我!”
裴寂回身说道:“太上皇,臣并非深恨刘文静!”
李渊坐在乙骏的身侧,说道:“为了世民,难道眼看着这个孩子要干政和乱政嘛?难道要我李渊亲自做?我再命一次!”
裴寂说道:“为什么总是我呢?”
李渊说道:“他出去一步也是死在长安街头,就连世民那孩子也感觉东宫太危险,各种利害关系未必能够让乙骏周全,所以才把乙骏送到太极殿来!”
裴寂紧紧握住乙骏的手,浑身发抖,而李渊冷冷地退出宫外,此时侍者奉上了一碗药水。恰在当前,宫外,萧瑀的丹药也已经进奉进来。
裴寂命人退出之后,支撑着额头,深对着残烛蜡泪,一夜之间,发须灰白。
“爹!”乙骏没有来得及穿鞋,推了推昏昏欲睡的裴寂,又望向了桌案上已经冷却的药汁和丹药。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自主地握着裴寂的手说道:“这算是逼杀还是自尽呢?”
“孩子!”裴寂望着乙骏捧起了药碗。
乙骏说道:“诺桐应该走得未远吧——”他刚把药碗捧到唇边,只听殿门被人撞开,一人深夜闯入,正是李世民。电闪雷鸣之中,世民一把摔掉乙骏嘴边的碗,对裴寂说道:“裴监,您怕太上皇,就不怕朕么?乙骏若是丧命,朕灭您九族!绝不等到秋后!”
乙骏说道:“那么,乙骏也是裴监司空大人的九族之一名吧!”
世民冷冷地望着这个说话似乎没有了脑子的乙县丞,不由说道:“为什么到了生死关键,就不能把持住自己,分明没有大错,那何来生死抿灭?”
乙骏说道:“诺桐已经、诺桐已经死了!”失声痛哭在桌案之上。
世民一把从乙骏的身后拎起乙骏的衣袍,说道:“天下人还没死绝呢!还等着去做去看去听去想去说!有些事,一死了之的话,你对得起诺桐嘛?”
世民用小刀把萧瑀的丹药一颗颗地剖开,此时,侍卫把萧瑀、魏征和戴胄一起带到了太极殿。世民把萧瑀新进的丹药扔在了萧瑀的身前,魏征和戴胄见到丹药四处滚落,有一粒恰巧在魏征的身边,魏征颤抖的伸出一根手指,丹药中裹着一小块生金,显然生金是要致人死地的。
世民点着头,对萧瑀说道:“仆射大人!把您的丹药带回去!您头昏了,是不是!”
萧瑀颤抖着爬在底下,一颗颗的拾起丹药,颤抖地无力站起,从魏征手中接过他拾起的半颗丹药,显然世民已经怒到了极点。
世民说道:“朕再次说一遍,谁把乙骏害死,谁就诛九族!杀不赦!”裴寂和萧瑀对望一眼,裴寂的眼中,是萧瑀的万分嫉恨,因为萧瑀知道自己大位不保,而裴寂依然做着他的司空。同样是进杀毒药,萧瑀丢失了宰相之位,而裴寂却依然做着他的大司空。
李世民显然还是偏心到了一定的程度,因为裴寂是裴寂,裴寂自己要杀自己的女婿,都连着杀了两次居然还在做着他的大司空。嘿嘿,裴寂和乙骏之间,譬如唇亡齿寒:没了裴寂的乙骏,形同草芥,没了乙骏的裴寂,又要诛杀九族。
相形于萧瑀被权益卷得一干二净,那么裴寂似乎比死还痛苦,为了乙骏,夹在了太上皇和皇帝之间!
萧瑀凄切地转身离开之时,长长地叹息着对乙骏苦笑连连:“你这孩子啊!你是大是,难道我们都是大非?分地?——您该为陛下多多着想,而不是为了自己的扬名在外!”
乙骏和世民互相交换了眼神,萧瑀摘下了官帽,亲自把大印撂在地下。世民不由得浑身发抖,不知道三省六部到了天明,有多少人会为了乙骏,把大印撂在三省六部,回去抱儿子呢!
世民重重地坐在案前,对魏征和戴胄说道:“如果与萧瑀相同,尽管离开!”
裴寂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大殿,而戴胄望向了魏征,魏征起身说道:“陛下!您不要太鲁莽!”
世民怒道:“滚!”
戴胄站起身说道:“臣的意思与魏大人相同的!分地或者分粮,都不能太鲁莽!”
世民说道:“好!朕在太极殿,等着你们人人来面批!”
魏征和戴胄举步而去,没有回头。
直到殿外,早已慌张的戴胄说道:“我们找谁?房玄龄、杜如晦?”
魏征冷笑道:“他俩压不住士族的阵势,要是压得住,早已经是左右仆射,还能是萧瑀嘛?陛下玄武门的那一天到现在,足足快一年了,这两个人还是官居原职。不是世民不用他们,而是天下还没有真正被稳住!”
戴胄点头说道:“那我们找谁?”
魏征说道:“长孙无忌!我们的尚书仆射大人!”
戴胄吓了一跳:“他刚被免掉吏部尚书之职!尚书仆射?从何谈起?”
魏征睨着戴胄,说道:“不是他,还有二选吗?您当做您自己,或者是我?!”
戴胄浑身大汗,然后说道:“我们俩挨都挨不到宰相的职务吧!”
魏征仰望着星空,然后说道:“明白就好!做到了尚书左右丞,已经是位至极处!”如果建成还在的话,丞相之位怎会轮得着长孙无忌或者房玄龄呢?
但是天下莫过如斯,能够任用昔年的政敌——魏征,或许带着一点点的利用,但是天下能够利用的不只是魏征一人,所以魏征都要感激涕零了!
世民独坐在太极殿的偏殿,月落星黑,混沌之中,被人推醒,对坐着的正是太上皇李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