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罡隔了半日说道:“当时,是捐足了粮!”魏征和长孙无忌不由一愣,但也不由怃然,各处偏远之地捐粮居官不在少数,皆因不得已而为之。
世民说道:“你哪里来的足粮?你不过是中原过来的流寇,哪里来的足粮?”
秦罡说道:“是乙骏想的办法!”世民取来乙骏的案簿,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位乙大老爷在武德元年就是东莱县的主簿,心绪之中突然想到了封德彝和裴寂,朝中有人好做官,有人年纪轻轻十七八岁就开始熬资历了!当然,自己十七八岁还是敦煌公,然后是秦王,然后二十岁不满就是——
整整十年,熬了十年,东莱县的帐本似乎没有任何起色,东莱县的县丞乙老爷也没有起色,直到现在还在这个惊城做个正九品,但是实地看来,东莱县的城池决非一日造成,长安洛阳之下,居然是这个东莱县算得上中原第一县?长安县比起来都是差远了!
乙骏!他以为天高皇帝远,皇帝怎有可能来一个中下县呢?嘿嘿!人怕成名猪怕壮,天下还有老天爷不知道的事?除非别成名了!
世民心光乍现,武德元年,怎么会是武德元年?
世民说道:“乙骏是哪一年成亲的?”
秦罡愣愣地望向了世民深邃坚毅的眼神,说道:“武德、武德二年!”
这位皇帝老爷什么都查?什么都想知道吗?
魏征在世民耳边说道:“还记得她母子二人的对话么?九年前嫁娶,八年前生下乙恩!”
世民继续问道:“乙恩的夫人是你们本地人么?”东莱县的任何账簿最好只相信一成。这个鬼地方,县丞有的是时间定定神神地修改县志。反正京城那里,谁会一字一字对他们上交的账本来顶真?
秦罡说道:“乙骏的夫人诺桐是乙骏家的童养媳,买来的!我们几乎十四五岁就认识!”世民和魏征几乎晕倒,买来的童养媳?这位夫人在洗碗的时候说过:我爹只要说一句话,乙骏你的左手绝对不会废掉。
如果她是裴寂或封德彝的女儿,那么其中一位大神居然把自己的女儿卖给东莱县的乙氏家族做童养媳?这是不是活见鬼了!十四五年前,裴寂和封德彝虽然不是现在如此位高权重,但也是大隋朝的官员,至于频临饿死,卖儿卖女吗?
世民、魏征和长孙无忌换了个眼神,这位秦爷显然很傀儡!这里处处都是乙骏的想法,然后领个罪,替个死,只此而已。
魏征说道:“把罪行如数写明,不能疏漏!”秦罡被人带下。
长孙无忌又翻看了秦罡本人的案簿,一字一字过目,然后说道:“秦罡的夫人窦蔻?!”世民摇头说道:“见她做什么,我又不想寻死!”
世民不由支额对长孙无忌说道:“听说你被行刺了,还在查吗?”
长孙无忌摇头说道:“没有线索,没有蛛丝马迹!”敌在暗,我在明,千头万绪的地方。
身旁的柴青说道:“突利可汗和邓敏在东莱的海边!”
长孙无忌不由一愣,柴青继续说道:“在这里一下子见到了四位不老楼的女当家。青舟之外,分别是邓敏、梁碧瑚和总帐德琴!”
长孙无忌捏了捏眉心,恩了一字,柴青无意有意地说道:“邓敏有了身孕——”康崇瞪了这位柴爷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世民和魏征同时盯向了长孙无忌,一个东莱县哪来那么多的事?当然还有长孙大爷的私事!至少世民明白,长孙无忌沾染过的女人,只要沾过一次,都会被长孙无忌囊入后房。这位大爷对女人挑剔之极,轻易不沾染寻常女子,但是只要他看中的,这辈子,别的男人就休想了。
但,邓敏真的是例外。
长孙无忌淡淡说道:“然后呢?”不老楼总算是他的麾下一支娘子军,虽然有时非常不入流——譬如那位梁大总管居然给吏部尚书灌迷药,并把她自己未过门的嫂子完璧送上,匪夷所思至极。
柴青说道:“梁碧瑚在船上!”
世民摸了摸下颌的胡髭:“做买卖?”
柴青微微一笑:“突利可汗或许喜欢她吧!”
世民见柴青犹豫,然后说道:“她到底在做什么?”
柴青说道:“也许真是在做买卖吧!”再说下去,至少康崇大人的面子就要挂不住了,总不至于为了不老楼的各位当家和康崇打一架吧,梁总管是不老楼的当家;何况,梁大总管的哥哥梁驰跟眼前这些人一个壕沟里,一堆子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的。留张嘴吧。
世民知道柴青留了情面,什么女人?!
柴青说道:“德琴也在那条船上!”长孙无忌更加诧异,说道:“她?她不是东莱的总帐吗?”娇羞脉脉的大美人一枚,但是长孙无忌因为邓敏,已经对这类脉脉少女没有好感了。
世民说道:“她又在做什么大事?”
柴青说道:“去那里的女人还能做什么大事?她不单单是不老楼的总帐,还是赌局中的琴姐,关键的是那个场子里有汉人也有突厥人,还可能有新罗和高丽人,最让人觉得诡异的是,她和杜铎之间的关系,杜铎居然帮她投骰子,差点废了一根手指呢!”
世民蔑了一眼长孙无忌说道:“你不是说对杜铎的把握最大吗?”
长孙无忌立刻下跪,说道:“陛下——恕罪!”
世民冷冷地说道:“杜铎也是在阴奉阳违吧!非得把东莱血洗一遍!”
柴青说道:“德琴似乎要面见陛下——”
世民插着手指说道:“你去跟她说,恕不奉陪!风月女子岂能侍驾?”
柴青又细细地把赌局的实情一点点说了,世民啧啧说道:“那最后一局是杜铎赢了,但是杜铎是杜铎,德琴是德琴,她输了就要认命!现在逮住了她,别多管杜铎,不就是打架吗?有老子撑你呢!”柴青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但是心中却想起老裴府中的梁娅歆,难道眼前的事情就此算了吗?
长孙无忌、康崇和魏征却没乐起来,世民和柴青这次一定看走眼了!德琴能成为东莱的坐上宾和突利可汗的娇客,身份和背景哪里是一般?
为了德琴,突利可汗才是真正会决斗的男人!不要把这位可汗惹毛了——
世民向柴青撒了个眼花,淘气地说道:“早点去!”
世民又把杜铎和乙骏一同提来审问。
世民看了眼杜铎的右手,又看了眼乙骏的左手,说道:“赌局是谁的意思?谁是东家?”
杜铎和乙骏没敢抬头,更没敢出声,世民知道这两位狗胆包天,于是示意长孙无忌,长孙无忌说道:“为什么开赌局?”
乙骏抬眼说道:“中原开太学起于汉朝汉武帝!那么陛下可知道中原开赌局起于何时?”
世民腾地一下站起来,魏征也立指怒道:“乙骏!不要胡言乱语!”长孙无忌就知道狗嘴里只有一副狗牙,这位乙大人什么事做绝了,还真能铮铮有词?
世民却按纳住性子,说道:“千百年之后,后人不要说中原的赌局起于唐朝的李世民,就靠乙大人成全了!”
乙骏微微一笑,摇头说道:“您真给自己面上贴金?!中原士族正儿八经地玩骰子是起于曹植!”世民不由一愣,怎么谁都没有提过那位名声斐然的曹植公子居然把骰子带进了世族门第,什么不学学这些?世民的面色顿时屑然——原来那位大公子是这种人物!
世民说道:“他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你随他?”
乙骏摇头说道:“他当然在陛下眼里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人物,但是骰子也并非是他独创,他只不过是把骰子带进世族为戏。真正的骰子起于上古的陆搏(春秋战国的游戏方式)中的大搏。春秋的渤海一带和春秋的彭城一带盛行着陆博——同理,蹴局也是起于春秋的渤海一带。”
魏征不由捻了捻须,乙骏说道:“春秋时期的齐桓公时期,国力鼎盛,至今许多的民俗风貌、财物粮帛无不世代承袭着,可知虽有罪过,岂能因博戏定罪?难道要定古人有罪?”
长孙无忌说道:“且不说骰子和博戏,这次来并非查你的赌局而来!不要旁开别支!为什么要从外地购粮,哄抬粮价?”
乙骏说道:“您说得好笑了,既然是从外地购粮,必有损耗,纳入国库,岂能不调粮价?”
长孙无忌说道:“私自购粮,纳入国库?替百姓购粮纳税吗?”
世民、魏征、康崇和安元寿四人同时张口结舌。普天下,还有地方官员擅自免租免粮,然后动用钱财,去外地购足纳税粮食,充盈国库的吗?
如果天下效法,那还谁种地呢?
世民和长孙无忌决定要彻查东莱,就因为东莱有天大的税法漏洞!
难怪放眼过去,这里人口充盈,老百姓过来能免租免粮,人家县丞乙大爷压根都不需要老百姓种地纳粮。而商人也很兴高采烈,不是因为遍地女妓,而是因为粮食是东莱县县衙必须购纳的必需品,在这里挣钱太简单。天呐!天呐!
世民感觉鼻尖热汗直冒,突然噌朗一声抽起自己的护身宝剑无恨软剑,照准乙骏的脑袋就是挥来:“目无王法的小人!老子送你去死!”乙骏不由眼前一闭,就知道李世民啥也不懂!但是只听身前叮叮两声,康崇又一次护在了乙骏的身前!他的手中是无痕剑,同出西域巴里坤野人谷摩罗窟的兄弟剑。
世民对康崇说道:“你!”
康崇说道:“无可否认的是,这里是全中原唯一白送饭的地方!”
长孙无忌说道:“别的地方都在饿死!”
康崇说道:“因为别的地方没有乙骏!因为别的地方都是一头头的猪!”
世民说道:“有这样变通的吗?这种地方,拜托康大人您来打理吧!”
康崇说道:“乙骏打理的不错啊!何必换人?”
世民又看了眼魏征和安元寿,老大爷几乎傻掉了,而安元寿出身于西域胡人家族,胡人以经商起家,对此瞧了眼三叔康崇!三叔什么都能扛起来耶!
要说乙骏用了什么不得了的手段,不是如何的高明,只不过是别的地方上不敢如此轻动而已!但是三叔太厉害了,世民第二次要杀乙骏,而且证据在握,乙骏也没有矢口否认,居然三叔又是挡了!?
毕竟长孙无忌曾在户部度支了几年,这里怒火中烧,说道:“为什么这么做?”
乙骏不以为然的说道:“隋朝的租庸调有纰漏!我们大唐又承接了租用调制,至少现在在东莱县,租庸调制已经不适用了!”
世民握着自己的胸口说道:“我要被这个狂徒、狂徒气死了!”
长孙无忌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激愤之心,一掌掴上了乙骏的嘴巴!直接把乙骏的口唇打裂出血!说道:“你说你背后的那个人是谁?是不是他的主意!信不信一声令下,活剥了你的皮!”
乙骏大声说道:“我说的是事实!”
长孙无忌怒道:“够了!你的大罪还不够多?当日你私闯长安,出入由你!私接突厥,目无朝廷!账实不符,目无税法!阴布赌局,坑害地方!女妓遍地,控制商贾!还有抽税离谱的赛马,这遍地夜不闭市的商市,你还有什么说的?”
乙骏说道:“您看得似乎是如此,但是您没有说到实质根本!”
长孙无忌说道:“农为本,商为末,你在本末倒置!”世民不由撑着发胀的脑皮!为什么到了地方上,竟然会碰到如此会逞口舌能耐的地方官,他眼里还有皇帝,还有吏部尚书吗?!
乙骏禁不住站了起来,说道:“不要把中原的农法搬到海边来!这里的土地根本不适合种出粮食!因为这里离海太近!大山大夼,您们人人不也看见?所以必须找出自己的挣钱方法!”
诸人无不失声,乙骏说道:“不要在一个只适合种杞柳、白刺树和蜡条树的县城来说怎么种粟麦!如果您能在沿海种出粟麦,我还用得着如此苦心积虑?”
长孙无忌的唇齿相咬,中原大地上有多少地界能种粮食,他长孙无忌也明白的很。但是不种粮食吃什么?喝西北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