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骏继续说道:“你们没有在海边吃过这里的苦!本来可以不用这么苦!但是由上至下的均田制和租庸税害了这里三十多年,世世代代的沿海百姓都因为一成不变的粮税,不得不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将少得可怜的口粮纳入国库!再加上二十年前隋朝东征高丽,在此庸役百姓,造船东征,女人在家要交粮,男人出户要庸役做苦差,男人死尽,女人和儿童被其他地方任凭掳掠,人口十去九成?我做主簿的头一年,就发誓,革除弊制,虽然肝脑涂地,也要为一方百姓想出一条活路出来!”说时,他倒是眼眶一红。
长孙无忌说道:“朝廷不许任何一个地方开此先例!你瞒报不实,还要让百姓活出一条生路,你可知道,就是你这样,你们东莱的上上下下可能难逃一死了!”
乙骏说道:“你请教过大司农了吗?”这时,他不由冷笑道:“大司农也只是懂得纳粮纳粮纳粮罗!还会什么呢!”
魏征拍案说道:“你知道什么!”大司农是窦静,出身于太后家族,但是世民举了举手,示意魏征不要插话了,就让这个狂徒一次说个够!
世民说道:“均田制、均田制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乙骏说道:“均田制,人均三十亩地,东莱县人口激增,可以耕种的土地根本分不到每人三十亩地!”
世民说道:“那你还往县城迁入人口?尤其还有突厥、高丽、新罗、胡人,什么人都有!”
乙骏说道:“听我说完,迁入人口跟均田制、户部稽查、吏部考核都有干系!”
长孙无忌不由冷笑。这只老狐狸,年纪不老,但是事情做多了,成了老狐狸了!
乙骏说道:“均田制之下,应该减少本县的常居人口至少四成,这样人均三十亩还是很勉强的!中下县的户口数按照武德令是一千户,按照均田三十亩来算的话,裁撤农户只剩六百户,那么种粮刚好!其余四百户就是多余!”
长孙无忌说道:“你这只老狐狸,凭空裁撤户口四百户的话,户部会找你麻烦的!”
乙骏摇头说道:“可不正是!不仅仅是户部的稽查会立刻而来,吏部的年终考官,那么我这个主簿可以不要当了!考核上多了是好事,少了四百户是什么情况,岂不可笑?”康崇和安元寿简直一起失笑,李世民养了一位大神做正九品!
乙骏说道:“官位到底是小事,家里总算有点薄田,我会把自己纳入那六百户的,但是大家想想那驱逐出境的四百户,岂非成了流民?陛下的兵部要找他们麻烦的!因为其他地方的实际耕地也很少!”
魏征知道这位大神就要说出重点戏来了,而似乎世民陛下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司农太傅,窦静真是差远了。世民拧眉说道:“耕地很少?什么意思?”
乙骏说道:“您想想,您的北苑宁可飞蝗虫呀,也不放给百姓耕种!何况上行下效!”
世民不由蹙眉,当着皇帝的面,先把皇帝老子开骂,也许,正是皇帝老子第一个不对,所以——
乙骏说道:“中原很多耕地没有掌控在官府做公地,而是被大大小小的官吏和地方士族隐藏了绝大多数,隋文帝开始的均田制,简直是一纸空文。我东莱县是因为沿海盐渍之地,实在是老天不给一块肥地,不然岂能走了这种歪门邪道?但是即便如此,我们东莱的几个家族被我说服之下,没有私吞私占粮地,还让六百户实实在在的在耕种!但是中原肥地够多,人口蕴藏无数,得天独厚之地。但是放到百姓手中的农地,又有多少?一纸空文而已!”
一室无音,乙骏说道:“一面是流民和饥民,一面是士族贵族,陛下,希望您听听百姓的肺腑之言!”
长孙无忌说道:“你把自己的身份搞错了!”
乙骏说道:“自古以来,地方官吏就是亲民的,民是本,朝廷是末!而在大人和陛下的眼里,地方官吏应该怎么当呢?长孙大人,您是吏部尚书!你不把子民看在眼里,放在胸中,您不觉得要做噩梦的吗?!”
长孙无忌说道:“那么租庸调制又是如何呢?”
乙骏说道:“租庸调制的弊端就始于均田制,田地分不匀,麻烦就出来了!”
世民说道:“乙大人,你也不过二十七八岁,跟朕年龄相当,你如此的看法,是他教你的吗?”乙骏知道,世民迟早要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是还是摇头说道:“他如果能看到弊端的话,还用微臣在此说话?”
诸人无不拧眉,好大的口气啊——朝廷大佬都没在眼里,他的岳父非得活活气死不可!
乙骏说道:“租庸的租,不当之处在于,这个租不是按人户的实际种植亩来纳粮的!而是额定了三十亩的赋税,人口少而田地多的地方,每人自然能分到三十亩地,上交税收情有可原,这还看不出这个问题所在。但是全中原有三个地方,这个问题已经出来了,京城、洛阳和东莱!人多地少,每个人根本分不到三十亩地,却非要上交三十亩地的粮税,显然在这三个地方施行租庸调制是行不通的,是不能使用万万年的!总有一天,因为天下人口众多会施行不下去的,这又是要朝廷因势而易啊!”
长孙无忌不由抿了抿唇,心想:乙骏要是当了皇帝,非饿死不可!他自己饿死不说,朝廷的大小官员也要造反了,别等小民子民来造反的!历朝历代,又谁来说破此等天机?他也太狂了吧!
世民看了眼不屑一顾的长孙无忌、深深蹙眉的魏征,还有安康两位。
这可是个历古中原的大难题,要不是百姓起来造反,就是官员起来兵谏。杀了几百个李世民也解决不了土地的大问题,人太多,地太少。
乙骏的话,终于到此戛然而止——有必要再说下去了吗?
魏征突然总结了一句,说道:“你活得比任何一位县丞都明白,我们在朝廷收到那么多地方的奏折,从来没人上奏胆敢说三道四,什么租庸调制如此这般,什么均田制又如此那般。你的胆子可不小啊,乙骏!看来你对你的东莱竟然是如此赤胆忠心的!但是你对陛下呢?有你这么嘶吼庙堂的嘛?”
乙骏这才低头伏地说道:“陛下,这里是微臣苦心经营之地,若有罪,也是微臣一人之罪,请陛下不要责难秦罡、杜铎和其他任何人!更不要责难东莱地界内的任何黎民百姓,微臣愿意领受不宣之罚!”
世民这里走下座位,双手搀扶起乙骏说道:“我不是察院、刑部和大理寺!自然有人查你的帐就是!”道理听起来没错,但账本是一定要翻翻的。看看他这位坐在钱山钱海里的县丞到底是怎么使唤金山银海的。
柴青推门而入,这个禁室布置得类同闺房。天色将晚,珠帘兰缬,隔断内外,内室床头一截短烛,静寂明动,四下无人,柴青禁不住两手分开珠帘,脱了鞋子就跳要到床上,隐约觉得女人的衣物和钗环全部散在床上,不由心痒难耐,难道被巾中的大美人已经褪尽衣裙?
心跳加快之中,他手里着实一顿乱动,捧过被巾中的脸,“大——!”大美人尚未出口,只见这张脸孔正是大夫康嵩的脸!
康嵩一副精神的大眼满含愤怒,四目相对之中,柴青翻开被巾,只见康嵩被剥得只剩没有腰带的裤衩,浑身被捆!柴青却不由哈哈大笑,双手抱胸:“康爷,你也有今天?怎么到我床上来了!被人捆了乱剥?报应报应!嘴巴歹毒是没有好下场的!”
柴青拔出康嵩的口夹,嘻嘻说道:“陛下把大美人赐给我了,你可不能留这里,咦,你到底怎么来的?”他一面解开康嵩的捆绑,一面心中越想越不对劲!
康嵩吐出舌头上的鲜血,一把抓住柴青的领子,怒道:“还不是你乱说!让德琴知道了至雅郡主的身份,至雅郡主已经被劫持了!”
柴青的面色立刻由红到白,由白到黑!死了!完了!郡主!郡主?柴青一拍脑袋,说道:“所以他们突厥把你囚禁到了这个禁室!?”
康嵩说道:“正是,现在救郡主要紧!”他一面找了女人的腰带胡乱当成自己的腰带,一面起身就冲出禁室。柴青一个迟疑也赶紧跟了出来,一面在康嵩的身后说道:“去哪里找呢?”
康嵩早已心烦意乱,一时也没有了头绪,对手知道了至雅的身份,难道是拿她来要挟他康嵩的吗?不是吧,是拿来要挟李世民?
这时,柴青已经追上来问道:“你知道德琴去哪里了吗?”
康嵩一把抓起柴青的领子说道:“我康嵩这辈子只要有一个李至雅,就要把我活活坑死!你还问我别的女人做甚么!那个女人关我们屁事!你要那个德琴到底要干嘛?现在是至雅要紧!”
柴青一时挣脱康嵩的手,叫道:“我也不见得她要紧的很,只是陛下要说我们的狠话了!”
手下们全部涌来看热闹,柴青已经知道纰漏大了,连忙撮起尖哨,提醒所有侍卫紧急戒严,事态严重,有人公然偷换在审要犯,而且是在大唐禁军手中逃脱,那么李世民是不是要把这些弟兄全部活杀了呢?
但是太晚了,当世民和康崇亲自赶到禁室,柴青这才跪下身子说道:“陛下!臣有死罪!”
长孙无忌冷笑道:“你眼里全是德琴了,心里还装着陛下么?”
诸人皆知,在东莱县城已经变得很被动,这里哪里是李世民的天下呢?
柴青这才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长孙无忌,长孙无忌见是邓敏亲封的信笺,不由心中大抖,刚刚说到柴青心里全是女人,现在换成长孙无忌自己了,邓敏——邓敏的亲笔。
邓敏写了两行字:德琴公主、赌局议和
长孙无忌把信直接交给了李世民,世民对柴青说道:“德琴有没有特别的要求,不要隐瞒!”
柴青这才说道:“她想面见陛下!但是微臣以为她是风月女子,怎能奉驾?谁知道她德琴是什么、什么公主嘛!”
世民叹了口气说道:“啊呀!你早点把信给我,我也不会如此被动,看来为了至雅必须去一次。”邓敏的信如果早来一步,至少不会如此被动,至雅岂能被挟持呢?
柴青这才慌了神,连忙趴在地下请死,世民说道:“朕亲自去赌局!”
显然,至雅被挟持的话,对方仅仅是用来要挟李世民,而不是康嵩大夫!康嵩不名一文,有什么至于被要挟?
康崇说道:“我陪你一起去!
世民说道:“不用了!突厥人能在东莱要挟朕,突厥德琴公主又能安然在东莱县衙脱身,可见我们的人数不在对方的眼里,反而是你们需要处处小心!不要轻易地再去得罪人!你们只要把秦罡、乙骏和杜铎盯紧,并且保护好各位大人!”长孙无忌等人无不皱眉,世民到底想要做什么,突厥德琴公主所为何来?
突厥明日清晨与东莱军队有一次阅军,难道这已经算是一次较量了吗?!
长孙无忌说道:“这个东莱这样放开,地形地貌全被突厥知道了,藏只猫都会被他们找到,都是乙骏引入人口的错!”
世民说道:“是我们对东莱估计不足,不要匆忙给乙骏定错!”
夜悄然来临,窗外弦月如钩,鸡虫脆鸣,几许繁星陪伴闪烁着冷月。淡淡清风拂过,卷起席席烦恼丝,繁华街道上映照着世民的无奈的脸颊。抬头望月,月影弄姿,犹如那少年时逝去的记忆又回到眼前。世民独自走入赌局之中,局中漆黑,只听火刀叮叮数声,有一位身穿男服的女子束发跪坐在里座,曼妙地说道:“面见陛下真是天大的难事,小女德琴叩见中原皇帝陛下!”
她嘴里如此说来,哪见她真的叩拜了,只见她一手擒着一把自斟壶,为世民和她自己斟满美酒。世民微微一笑:“公主?得罪之处,大人大量,不要介意朕的那些粗人!”
德琴微微莞尔:“风月之人,不配侍奉您哦,我可听得真真切切的!”
世民说道:“柴青么?太别跟柴青计较了!”他仔细地琢磨着对面这个小妹妹,突厥的德琴公主如果真的恨极了柴青那个浑人,她想必另出奇招,还用这里请喝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