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民走出不老楼之时,无巧不巧的,发现另一个辩称自己是渔夫的杜铎正在牲口槽前侍弄着骡子,时近黄昏,昭文馆的杜正伦大人居然围着这个渔夫团团乱转,远远的不知在说什么。
隋朝仁寿年间开始科考,天下举秀才,天下连十人都不到。杜正伦大人和他的两个兄弟杜正玄、杜正藏以一门三兄弟,同举仁寿秀才,堪称世间奇闻。而唐朝初年,杜正伦被世民纳入秦王府的昭文馆,所以,世民突然感觉是不是看错了。再度深思之中,一个地方官员和地方渔夫如果不是有极其深厚的背景身世,怎敢私自进入京城呢?正如房玄龄说的那样,自己年少轻狂,几乎次次会错杀了人!在中原大地上,君主只有赦免的,哪能轻易错杀的?
“大伯,我又没有惹事!惹事的不是我!”杜铎淡淡地说道。他知道乙骏的事,但关他杜铎何事?
“你爹都来书信了,就怕你惹事!辛亏你不像另外那个天大的泼皮!”杜正伦说道,“这个时候居然记得京城还有大伯吗?”
杜铎说道:“行了,我要休息了!”杜铎直接睡在牲口棚门口的柴堆上,真是,不老楼的伙夫也没有住牲口棚的,这人是不是自己有病呐?
世民见杜正伦老爷被气得吐血,见杜老臭骂了几十遍这才离开了不老楼,世民觉得真有趣,于是走到牲口棚,而杜铎见是皇帝陛下世民在此,冷然的翻了个身,打搅自己的好梦,世民说道:“你们东莱不老楼的个个好大的架子啊!”
杜铎回头说道:“我知道陛下光明磊落,泄私愤也要大殿公然泄私愤,所以您根本不会在我的牲口槽里面给骡子下毒,所以,草民觉得没事,早点休息!”世民说道:“杜正伦老爷是你什么人?”
杜铎说道:“哦,他是我大伯,我也算是出身士族,但是我爹十岁就独自离开安阳的祖居前往东莱做渔民,我更是海生海长,一门五兄弟,三位伯父是仁寿三秀才,而我爹是个目不识丁的渔民!我的五叔父随三位伯父长住京城,我的母亲是东莱土生土长的渔婆,您尽管去查!但是呢,我想我三位伯父一定是羞于启齿。达则深门大院,穷则牲口为伴,我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陛下您不要见笑才好!”
世民见这杜铎好生爽快,不像那个东莱县丞躲躲闪闪的。那东莱县丞是什么身份背景,也配主掌一方?倒是这爽爽快快的杜铎挺不错,丁是丁,卯是卯!
长孙无忌此时前来找寻世民,这时站在不老楼的大院里,听到世民和杜铎之间的言谈,这个渔夫一股傲睨权贵的气势,他应该不会屈折他的七尺身躯,皇帝来了,居然根本想不到要行礼和下跪的。本身是士族,却似乎与士族贵族有仇,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偏远的东莱县,陡然在朝廷炸开了惊雷。
世民走到大门前,只见康崇和祖薇站在门前恭送,一面埋怨道:“我的不老楼居然要重兵把守啊,这还有谁来用晚饭呢?”
长孙无忌说道:“谁让康崇说,他俩个是你祖薇的车夫,就算是他康崇老爷的人!康崇没事就揽这些破事在身上,也别怪朝廷替你们严加把守!”
青舟这时请来一位商人来见祖薇,青舟两厢介绍,原来天承客栈的掌柜叫张文山。长孙无忌见是张土山,长安县外张家土屯的张土山,怎么又会是张土山呢,他到底是哪支势力的?能一下子拿出几万斤新米,真是背景深厚。张文山向诸人行礼,与青舟入内商谈新米之事。
世民和长孙无忌走了出来,便对长孙无忌说道:“他能拿出九成新米到底是什么意思?”
长孙无忌和世民边走边说道:“这还不懂吗?也就是十成新米的价钱只能收到九成新米的货,损了祖薇一把!”
世民说道:“祖薇不能问官府要新米?或者从洛阳运新米过来吗?”
长孙无忌说道:“不管如何,只要粮食被火烧,往后的填补都是亏的!祖薇其实不想怎样,就想知道这个突然在京城冒出来的天承客栈的虚实。”
世民说道:“那还有一成的新米是怎么填补亏空的?”
长孙无忌说道:“不老楼的陈米一堆也没烧掉,自然是用陈米填补了!”
世民说道:“这岂不是伤天害理吗?”
长孙无忌说道:“陛下好笑了,天底下,谁能天天吃新米的?还不是天天陈米吃着,只不过是吃了多少陈米而已!”
世民在后宫喝着闷酒,任凭大家斗他,他都不说什么。他只想着两桩事:集贤和法制四个字,户部的那摊子事有长孙无忌,他能放心,什么时候才能让长孙无忌做尚书右仆射,正式署理户部,他才能安心睡觉。世民时不时还要想起那个破落户东莱县丞,吏部是怎么选才的,东莱怎么还有这般人物?嗯,东莱县最出名的一句话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偏偏只有李世民这个天皇老子全然不知。
长孙娘娘提起一只烧鸽子放在世民手里,樱儿用帕子抖在世民的脸庞上,笑道:“皇后娘娘,你且把我们眼前的这只傻鸟烤了吧,还留到明天干嘛?白白得还要塞给它吃什么鸽子肉,真是可惜了!”诸人不由捧嘴大笑。世民迷蒙地盯着樱儿,浑不觉樱儿在说什么,大家吃完也就彼此散了。今夜特意命杜正伦侍读,是的,这几天怒气不消,怎么着也得逮着个人臭骂一顿,康崇大爷是惹不起的,杜正伦大人就勉为其难吧!
次日天亮,长安卫率三十多人前来押解乙骏和杜铎,遣送出境。乙骏尚且昏迷装不醒,而杜铎赶着骡车,在卫率的监督之下,直出长安。上得灞桥,卫率折返之后,杜铎见柳树之下,杜正伦熬红了眼睛,杜铎停下了骡车,上前向杜正伦行礼,杜正伦瞧了杜铎半晌,说道:“陛下震怒了,昨日回宫指着我骂了大半夜!我这是招谁惹谁了,你们东莱怎么想得出来给我惹祸,让陛下记住一个杜字就为难了!”
杜铎说道:“伯父,他说什么了!”
杜正伦说道:“陛下说,至亲应善,如果外人知道我杜氏族人住牲口棚,混同平民,朝纲何在?”
杜铎说道:“是祖父因为隋朝战祸和屠戮,把我爹送到东莱去做渔夫,现在倒好,皇帝陛下不明白还要来指责!大山大沟中的平民有些是权贵避祸移居,他以为什么?安守本分做渔民有什么不对?”
一言不合,杜铎驾车离去,只留下杜正伦老人惘然若失。长长叹息之中,隋朝的战祸和屠杀,居然让士族偏生枝节。昨日世民有意想重用杜铎,可以安插长安的亲信在东莱县,但是杜铎哪有居官的心情呢?再说这小子好像应该读了一些书,但是显然还是一个自暴自弃的废材!当年隋炀帝不仅是个杀民不眨眼的君主,更是杀官不眨眼的君主,换了个朝代和皇帝,到了治国的伊始,士族宁可在穷乡僻壤安分隐居,也不再出来居官。杜铎就是其中一例。
行不了多久,乙骏悄悄坐起身子,拍了拍杜铎,说道:“人家似乎要重用你呐,陛下对你不错!至少你还敢告诉他你是谁!杜正伦的侄子,我们东莱县出了个大人物了!”
杜铎瞧着乙骏说道:“你不敢说出你是谁吗?”
乙骏叹了一口气,躺倒在骡车上,然后说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只知道我是个人!”
杜铎呵呵而笑,乙骏也同时做笑,刘文静的儿子?算算自己的年纪,再算算刘文静的生卒,刘大人死于武德二年,而现在是武德九年,而自己记得年少就在东莱,那么、那么、那么自己的身世应该与杜铎是同病相怜的,刘文静大人在隋朝就把自己刚出生的儿子从祸乱的中原送到东莱的乙氏家族寄养,天下还没稳定下来,刘文静就死于新帝李渊之手!看来父亲刘文静还是做得对,送走一个儿子,总算给刘家留个根,虽然当时刘文静的谋反没有被灭族,但是做官之难,可见一斑!和杜铎的命运简直如出一辙,可笑至极!
此时,只见一路驿马击尘而来,杜铎连忙把骡子赶到一边,冲撞驿马,或者被驿马撞死,都是死了活该,驿马或者公文或者军情,十万火急,马路之上,驿马最大!杜铎和乙骏互相耸了耸肩,杜铎说道:“这是怎么了?”
乙骏看了看驿马马股上的编号,说道:“外地来上谏了!”
杜铎说道:“上谏?京城那么多大爷不算,外地还要来上谏什么!”
乙骏说道:“显德殿习箭,这简直是拿命当儿戏呗!”
隔了半晌,乙骏说道:“鱼鳔胶送到了没?”
杜铎说道:“当然送到了,但是,不知道有没被人盯梢!”
乙骏摇头说道:“不会,要不然,真要走不掉了!”
杜铎说道:“那粮食呢?”
乙骏微笑道:“杜兄弟,你能做到六亲不认吗?”
杜铎抿唇说道:“我们东莱的陈粮到底是被你烧了,还是变成了她们的新米?”
乙骏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俩至于穷得要卖咱们手中的陈粮?不过你放心,我瞅着祖薇夫人,她一定会好好处理我们东莱的陈米的!”祖薇夫人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掺陈米,难道——乙骏不由摇了摇头,谁都知道祖薇夫人的手段。
杜铎说道:“我今天对陛下表露身份,恐怕我伯父家几百口人成了陛下要挟我的最大软肋!”该死的梁碧瑚,我到底该怎么做?难道要赔上我们杜家京城内外几百口人?
乙骏突然对杜铎说道:“我们暂时不回东莱,到京郊好好看看京城内外的动静!”
杜铎笑道:“我可不奉陪,我已经被长孙大人盯上了!”乙骏思虑了片刻说道:“那好,赶紧回去跟县令秦罡知会一声!”
杜铎说道:“恩,是的,陛下就快杀进东莱了,好好准备人马!”
乙骏呸了一声说道:“我又没谋反!从来没想过谋反,陛下杀我做甚呢?”
杜铎冷冷的笑了一下,“我怎么感觉我回东莱实在很危险呢?去了是非之地,陛下会剁了我的!”
乙骏低声说道:“你是陛下的什么人,他也会剁了你吗?”
杜铎说道:“那你是陛下的什么人,他干嘛不在长安就剁了你?”
两人哈哈而笑,拥抱了一下,互别珍重。
武德九年九月的显德殿李世民教习士兵,旷古未有,后者治史之人对世民无不交口称赞,称赞世民光明磊落,坦诚相待。哪知世民当时年轻,没有过多的患得患失而已。如隋文帝、雍正称帝,年岁已长,权柄难得,得失于心,自然不如世民如此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