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三人在内吃着，殊不知隔墙有耳啊。乙骏哪里知道，李世民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因为他太过张扬了。一顿鱼肠酱在整个长安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炸开。内史将鱼肠酱之事连夜私报内宫，世民在案前捶手说道：“他是东莱的县丞？”长孙无忌说道：“陛下且慢理论！”长孙无忌示意内史退下，然后说道：“那是封宰相家，我们去不得！更抓不得人，您别忘了，他岂止是裴监、封老的世交，也许他还是为了突利可汗才专门来京城一趟的呢！有了突利可汗就分外的麻烦了！他是一个根本就动不得的人物！”
世民缓过神来说道：“他若躲在封府和裴府，难道我们罢了不成？”
长孙无忌说道：“没到时候呢，他和另外一个人自称不老楼的车夫，腰里的腰牌也是不老楼的，就算一辈子躲在宰相家司空府，封老和裴老也保不住他。他又不是俩家名册上的人！”
世民点头说道：“只要不出长安城，随他闹到立政殿来！朕可以好好会会他！”
入夜，乙骏又回到大司空裴寂的别府，依照规矩，乙骏被人带到深深的佛堂。
佛堂的入口还有一丝闷热，下人给乙骏捧来一簇烛火，乙骏捧着烛火向角门走去，越走越深，越深越凉快，几曲周转之后，乙骏听到头顶有落闸的声音，不由砰然一吓，关门打狗呢？
人已经到了佛堂底层，伸手不见五指，乙骏只能往前摸了半晌，忽然碰到什么桌案，吓得魂不附体。举灯烛而照，居然是前纳言刘文静的灵位！乙骏吓得灯烛打翻在地，头顶到心窍犹如沾染了冷冰冰的魂魄，直到有人慢慢得点亮刘文静灵位旁的长命灯，低低得说道：“天子尚且不怕，你倒还怕灵位？”
正是裴寂站在乙骏的左侧，乙骏捧起了地下的灯烛，说道：“岳父！您、小婿第一次来这里，这里、这里、这里，您怎么——会在这里！”
裴寂说道：“武德元年，褒勋臣诏上，你爹和我可以恕二死，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太上皇急怒之下，杀了你爹！我武德四年就从宰相之位退下，就天天坐在这里，陪着你爹！”
乙骏望着刘文静的灵位，又回望着裴寂无神的眼睛——然后说道：“我爹没死呢！我爹是东莱东胡乙弗皇后家族的——”
裴寂打断乙骏，然后说道：“你爹如果是东莱乙弗皇后家族的后裔，那么你顶多只能娶莱州吕氏家族或者田氏家族的大小姐而已，如果你不是姓刘，如果你不是刘文静的儿子，老夫又怎么会把自己最珍爱的女儿裴诺桐隐姓埋名去伺候你，下嫁你呢？你爹刘文静封为鲁国公，祖籍是彭城人，早年是河东的晋阳令——”裴寂眼前不由泪水模糊，往事历历，论大唐的开国，裴寂出的是钱粮，而刘文静出的是谋略，何况刘文静还在最紧要的关头出使突厥，联合突厥，借来兵马。
“你东莱的养父早年丧子，为了不明来历的女人，多年孤独不娶，神魂不清，因为不是十分张扬，所以才把你送给他去养育！”裴寂命乙骏坐下，然后说道：“你养父是封德彝的挚友，我也很了解！但是——”
乙骏说道：“但是，我这次不该进京，对吗？”
裴寂说道：“是，就是因为你的养父废弃名利，自暴自弃，这样的养父很适合养育叛臣的儿子！”乙骏大声说道：“刘文静、他、他——到底——”哽咽到无以表明——
“封德彝的想法是，你以乙弗皇后后裔之名，由莱州牛方裕保举，来京入官；但是，我觉得，孩子，还是早点回东莱吧——贼要杀头，官也要杀头！你做什么都可以，为什么要去见长孙无忌，为什么要见李世民呢？你忘了太上皇说的，我们做好我们自己就好，不要再去碰朝廷的事！”裴寂叹了一声，回望着刘文静的灵位，“当初——当初我以为皇帝的诏命可以免二死，但是——”说不下去了，有时，诏书等同废纸，他要杀人的时候，只有新诏书，哪里会有旧诏呢，都是因喜怒来定生死，功臣勋臣一样如此。
“但是刘文静的死，证明了，褒勋臣诏只不过是——”乙骏扶着刘文静的灵位说道，然后望向了裴寂，裴寂摇了摇头，说道：“住口！”
乙骏说道：“为什么要我住口？！”
裴寂静静得坐在位置上，然后说道：“我能说的，你不能说！”
乙骏说道：“我回东莱！我怕他？”李世民尚且嬉笑怒骂之中，何况太上皇呢？
裴寂按住乙骏的肩膀说道：“你自己说说，旁人都说是我的错！但有谁会说，是他的过错呢？天子岂会有过呢？”
乙骏扶住刘文静的灵位，说道：“岳父！爹！”泪水潸然而下。
“我宁可你恨我滥用权柄，杀了你爹呢！”裴寂说道：“我知道命已不长，活得了今年，活不到明年，所以，死前交代你，你也自己回东莱好好想清楚！旁人都羡慕帝王将相，真要卷进来的话，今天不知明天。孩子，你年轻，虽然这里的确有人，但是你的路，你自己想清楚。懦弱未必是无能，怕死不要入朝为官。我见你的性子倒与你亲爹十分近。地方上只有你、冲卡送海货，犯忌讳的事情，这都不懂？”
乙骏深深地坐了下来，点头说道：“我没觉得犯过错！”
裴寂摇头而笑：“那是你！自作聪明！长孙无忌在比部做了那么久，你当他眼瞎？”
乙骏突然顽皮得说道：“您疼爱李世民多一些，还是我多一些呢？”
裴寂冷然说道：“朝廷没有父子，只有功过对错，不要以为功过能够相抵。功过相抵的朝代已经覆灭了！刘文静就是以为功过能够相抵，所以——现在是世民那孩子当政了——”
乙骏说道：“因为他偏向的是我爹、他刘文静，所以岳父您现在感觉自己很懦弱，因为我爹、刘文静当时并未蓄意谋反，连莫须有都称不上。您却因为怯懦，没有胆敢顶撞太上皇，相反，当时，对于刘文静，您是落井下石的！”
裴寂怒道：“够了！”佛室中沉寂了许久——
裴寂然后说道：“你在地方上似乎也在犯忌，对不对？你把你们县里的土地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打算在东莱造第二个扬州城？”
乙骏说道：“扬州城？扬州城有什么了不起的？长安城和洛阳城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三个地方没有乙骏，有乙骏的地方——东莱县迟早会是中原最了不起的地方。”
裴寂听来气血上涌，这浑小子，是不是想气死了人，一个中下县如果做成势大，如果没有朝廷的旨意，那是触犯了天条了，他真不怕被剁成烂泥啊！
乙骏说道：“我没怎么做，按照中下县的规定户数给分了而已，其他的户口就经商而已，大家都是自愿的！”
裴寂怒道：“我就不明白，你要么不做县丞，做了县丞，是不是要做天下县丞第一？谁让你分地的！”
乙骏点头说道：“我只知道，我这么去做的，绝不会亏负我爹，我养父和岳父您——更不会亏负东莱城来来往往的十万人。”
裴寂说道：“牛皮灯笼，你的脑袋是牛皮糊的？十万人？你好本事好本事，天下谁有聚众的本事？聚众、聚财、聚粮、聚金、搜银、天大的能耐！”
乙骏抿了抿唇，侧脸不语：“难道穷的地方，世世代代就该受穷受气？”
裴寂说道：“你把脑袋顶在圣旨上了，李世民先拿你开刀！你生身父亲刘文静是第一个开刀的，恐怕你是第二个，是不是？！”乙骏腾得站了起来，双手握拳。
裴寂也不怕他，然后说道：“不能改变的，你已经改变了，李世民会怎么想，你看着办吧！太上皇又会怎么想，你自己也看着办吧！”
乙骏说道：“他——他们只会杀人，而我在救人，他以为我吃饱了！”
裴寂狂怒而起，说道：“他要你救人？！没有他的圣旨，你做什么烂好人！”
乙骏说道：“难道地方官看着子民饿殍满地，出粮放粮是错的？我又没有放地方粮库的粮食！”
裴寂怒道：“千古难逢的县丞，就是你！你还等着他重用你，答谢你吗？他会一个圣旨问你，你一个小小的县丞怎么在东莱私设粮库，放粮救民？想收揽人心，是不是？”
乙骏说道：“不可理喻的是你们，是你，是太上皇，天底下只能是他最英明，只能是他最圣明，只能是他行善积德？！他是神，不是人？！”
裴寂说道：“回去！放肆的家伙！太上皇只允许你在京郊储量，你却在东莱也私设粮仓，你太放肆了！”
裴寂又说道：“你和突利可汗过往太频到底是何事？你觉得皇帝陛下会怎么想？”
乙骏昂首说道：“我才不会像你一样，夹在太上皇和皇帝陛下左右，风箱里的老鼠！”
裴寂说道：“那是你头上还有我，还有老封、替你顶着呢！你这混账！小心明天死在长安！”
乙骏还是向裴寂连拜三拜，这才退出了佛堂，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