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一面将衣物中藏匿的木棍收在袖中，一面对夫人强忍怒气，说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要被气晕了！”
夫人抿嘴而笑，说道：“相公，您也别让五弟去公爹的旧宅去了，没得老爷子会气醒过来！”
长孙无忌点头说道：“是啊！今天我爹要托梦给我了！”
他一面袖着木棍，想了片刻，居然鬼使神差一般来到大理寺。
从大理寺卿到少卿主簿人等，无不大惊失色，突审？审谁？乙骏嘛？
一见到大理寺墙上的鬼画符，长孙无忌就不由摇头，大理寺少卿胡演说道：“画了三个多月了。每天三次！”
乙骏正在扎鞋底，前前后后的针线罗和钉鞋物件。知道狱门开了，也没抬头，直到长孙无忌蹲在他面前，取出袖袋中的一根木棍，然后说道：“你知道这个嘛？”
乙骏抬眼望进了长孙无忌的眼中：“这是、这是杞柳枝！”
长孙无忌见乙骏扎的鞋底甚密，于是说道：“我以为你是吃饱了玩的！扎鞋底？”
乙骏瞪了长孙无忌一眼，宰相也能被瞪眼呀，乙骏抿嘴说道：“就当自己给自己上徒刑，停下来就会想到——”只稍片刻停止，就似乎能看到裴诺桐，想得快要死去活来，只有凭着一夜夜的苦熬，熬到筋疲力尽，躺下梦不到她为止。
“这是在梁碧茹的衣物中翻出来的！”长孙无忌说道。而乙骏立刻抬起眉眼，望向了焦虑的长孙无忌眼里，然后摇头说道：“陛下和您为何总是要捕风捉影呢？碧瑚和碧茹只是商人，即使有些什么，还不至于宰相亲自查个一年半载的吧！”
“她一直进着突厥的铁砂和精砂，你离开县丞这个位子，似乎也没有停歇的迹象。杜铎和德琴都跟我有密奏！”长孙无忌说道。
乙骏冷笑道：“德琴虽然不是突厥人，但是一心突厥的，至少勉强不在突厥，但是别忘了她是窦建德的公主娘娘，跟陛下跟您总算是杀父大仇，她的话，您能听？”
长孙无忌说道：“那杜铎呢？”
乙骏这才没有话，然后说道：“您真是狠毒，一面是他最珍爱的女人，一面是他的伯父是兵部员外郎！或许就凭了这一点，碧瑚敢于肆无忌惮，您懂吗？自己男人的伯父是兵部员外郎——”
长孙无忌说道：“你就没有怀疑过她一星半点嘛？”
乙骏说道：“您让一个县丞去怀疑朝廷派到地方上的‘经察御史’嘛？您在说笑的，是不是！地方官还能有职权去监视朝廷派来的官商，您的脑筋是不是自己糊了？不老楼的女人个个是您一手千挑万选起来的女人，不知您费尽多少心机呢！您也不知对着她们，连我乙骏都要费尽多少心机呢，比每天击鼓升堂还要累！”
长孙无忌不由以齿咬唇，一手捂着手中的杞柳枝，然后说道：“难道是秦罡？真的不明白，朝廷这里你不懂杞柳，还有谁会懂这根杞柳！”
乙骏说道：“让梁碧茹自己说清楚！”
长孙无忌皱眉摇头：“那丫头死都没说半句，你在这里大刑没上半点，但是那个丫头小打天天有，大打三六九！死活也没说过一字半句！”就是这副脾气和骨气，居然让长孙无逸都折服了，天天朝夕相处，居然让一个朝廷士族爱上了女囚犯？
乙骏说道：“不吐露半字一句，不是您一手培养调教出来的嘛？”
长孙无忌说道：“那也不是拿来对付我的吧！”
乙骏不由停住，低声说道：“蹊跷在这里，我明白您和陛下查访的是什么，恐怕碧茹知道的太多，把那人说出来的话，京城乃至朝廷都会天翻地覆，至少那个人不是她能交代的，交代了反而死得更快！”
长孙无忌怒道：“废话，有长孙无逸那个小国舅给她撑腰呢，她能死得快？我看我是要死得快一些，还差不多！”
乙骏诧异地张大嘴，然后说道：“相国，您不会是开玩笑的吧，您和梁弛为了青舟姐打得天下皆知，原以为已经结束了，怎么还能绕上长孙无逸和梁碧茹呢？这样的大案和要案，您居然还能查得下去？”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真不知道？”
乙骏说道：“我承接的是太上皇的旨意，因为一年前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身世，要是知道东莱县有人图谋不轨，真是第一个站出来，开什么玩笑啊！裴司空和刘纳言辛苦辅助太上皇和陛下获得的江山，后人还能卖江山不成？”
长孙无忌知道这一路的线索几乎已经断了，而乙骏细细地接过杞柳枝，端详了片刻，突然说道：“快去拿烛火过来！”
长孙无忌立刻命外人捧来明灯，然后说道：“看出什么呢？”
乙骏说道：“这枝杞柳枝修饰的地方非常西域，您看顶端的钻花，这个纹饰根本不是出自中原的纹饰！”长孙无忌把玩着这支精美修饰的杞柳枝，乙骏指着一个小小的十字，说道：“要去问问康大人！他几乎就是个西域人，至少目前只有他了！他仿佛就是从天外来的，对不对？”
长孙无忌在东宫的显德殿找到了世民和康崇，老榆张正在让京城士卒一个一个在他的握力弓试着握把力，身旁至少有三个录事为这些士卒记载体力、握力和负重力，另一处，弓箭匠佐们正在详细地为士卒讲解中原箭头和草原箭头的不同之处和安装方法。大殿之中，人人都在用心记忆，在上说得细，在下听得明。
康崇正在指导一些细选出来的弓箭兵在两个长绳吊环上，练习张弓的姿势。在大殿中悬挂着两个吊环，依据人的高度，随时调整吊环的高度，在正式练习开弓之前，先在吊环上练习张弓的姿势，士卒的双臂伸进吊环之中，双臂因为吊环的固定，始终处于一线平的姿势，练习两个月以上，姿势固定下来之后，再去修炼真正的开弓搭箭，就会易如反掌。
就算开弓如世民，就算搭箭如康崇，每天也在自己固定的靶位双环前自行修炼一个时辰以上，让自己始终就不会轻易忘记开弓搭箭的姿势。诸人原来都不信李世民和康崇的射艺，直到亲眼看见两人天天练习，即使万人之上，也在勤休苦练，这才相信这个马上皇帝的确身怀绝技，名不虚至。
还有一面攀爬墙之下，十多人正在训练负重上墙，康崇见到长孙无忌到来，这里说道：“这些人，学都学不会！”长孙无忌笑道：“不对嘛？很快了！”
世民这里歇了下来，说道：“这也叫快呀，上战场的话，一个都别想活！”
长孙无忌这里正想说什么，康崇已经给自己的双手穿戴好了攀爬手套、护膝和钉鞋。一面亲自飞上一束五指飞钩，而世民却取了一把无头弓箭，身旁练习的诸人无不凑拢过来，每天最兴奋的就是看这两位真枪实箭的硬拼。
康崇看了一圈技艺稍强的士卒，笑道：“谁陪我试试陛下的箭艺！”
跃跃欲试的士卒站出来十来个。身旁的柴青笑道：“陛下，您这次打算射几个？”
李世民说道：“对于康崇，朕始终没有十成的把握！”
人人不信，攀爬墙下连同康崇在内，站了六个人，一通击鼓之下，这六人腾空而上。世民早已扣动硬弩，被老榆张挡住，说道：“陛下，您的指力太重，要伤了他们的。”这六人被吊放回了地下。世民在自己的箭身前端加装了一层犀牛皮的护套，又扑了一些宫女用的脂粉。加装了九枝箭后，人人屏住了呼吸，静待第二次发令。
再次击鼓之下，这六人再次发力而上。李世民第一支牛皮箭发过去的，是一个攀爬最不得当的兵卒，这人练习的时候偏偏不服管教，非要自说自话的练习，结果李世民第一个向他开刀，他太慢了，刚刚越到攀爬墙的半腰，就直接被李世民第一个射中了脚尖。
他没有被人带来问话，让他继续看别人练习。
第二人和第三人互相交换了眼色，见第一人被射中之后的瞬间同时越上了两根攀爬绳索。诸人绝没料到这两厮早有了计较，世民一把捉起两枝牛皮箭，翻手横握，半空噼啪两声，牛皮箭先后而至，落后的一人翻转过来，为身前的一人突然用手臂挡住了一支箭，自己被另一支箭射中，落后的一人身中两箭，不得不退下了墙，而世民一个错愕，只得另搭第四枝箭，把上了墙的那个家伙射中。三个人，吃掉他四枝箭，这也让世民没有想到。
还剩下六支箭，要对付的是三个人，如果剩下的两个人也用了同样的手段，吃掉他三支箭，那么只有三支箭去对付康崇了。但是，剩下的这两个士兵，他是看在眼里的，平时训练最刻苦最服管，但最不服输，未必用两枝箭就能开得下来，更何况还有康崇呢。
三通鼓后，这两人同时攀爬上分隔稍远的两根绳索，各自为战，刚才那两人同时攀爬的绳索没有间隔，虽然能够互相照应，但是被李世民看中其中的弱点，索性分开甚远，那么陛下的横握发箭未必有用。果然，其中一人被射中之后，另一人却早已站上了墙头，眼看翻到墙后，料想，世民绝没有空余的时间去发箭把他射中。他还在想着是不是多站片刻，耀武扬威的时候，世民的连珠箭已经开到，但是这人委实强悍，居然伸手捞住了世民这支似乎无力的飞箭，呵呵而笑，世民的开箭应该十分迅疾和强硬，怎么这一支十分特异呢。
长孙无忌问柴青说道：“这是怎么了？”柴青微微一笑，只见世民微微一笑，而墙上的那名士卒在骄狂之下，直接被世民拽下了高墙。长孙无忌张口结舌地说道：“怎么了？”
柴青说道：“工匠在箭后栓了一根绳丝，又细又软又韧，您见到了吧，相国大人！”
长孙无忌说道：“这似乎像是康崇的那支点喉匕首中的蜘蛛丝？”
柴青说道：“出自一个工匠！”
长孙无忌张口结舌地说道：“是草原上的铁水先生虞老回中原了么？”这里的虞老是叫虞澄道，虞庆则的次子，被罢官的东宫通事舍人，家道败落之后，流亡突厥汗国。
柴青点头说道：“铁水先生的父亲是当年隋朝的虞庆则大人，本来就是我们中原曾经赫赫有名的内史监和吏部尚书，也不知安家和康家用了多少心机，总算把铁水先生接回中原了，陛下得意了好几天了！偷偷得，但是没跟您说，就怕说了，您乐得睡不着。”
长孙无忌和柴青抿嘴而笑，没想到两支箭就把这两人打发了。剩下四枝箭，对付一个康崇，看来这次康崇栽大了。
康崇一面走上前，对世民说道：“您留情哦！”
世民点头说道：“您给朕留点脸面倒是真的！”
最后一通鼓之下，大殿中所有人都蜂拥而来，人人宁神屏息得望着康崇出神。据传康崇当年十七岁已经在隋炀帝面前，一手剑一手笔，一首洛神赋写下，把突厥剑手打得落花流水。
平时只见到康崇中规中矩地练习箭靶，几时候见到他和世民对抗过。据说这么多年，康大人只会在李世民的中军帐里削面条，但是这位大人曾经伺候突厥可汗的时候也只会削面条而已，凭着一张嘴舌过日子，正当连世民也有些腻烦他的武德九年，居然在玄武门差点把李世民都吓得没剩一点魂。此人心太深，手太快。
世民特意把犀牛皮去掉护套，然后加装了真正的箭镞，然后说道：“康大人，我们之间从无儿戏，对吗？”康崇呵呵而笑，点头说道：“好！就得来真的！”
人人不由冷汗大捏。这不会是真的吧。长孙无忌说道：“陛下，这还来真的嘛？”
李世民冷笑地向长孙无忌摆了摆手，说道：“三支箭未必射中他，这是康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