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极大的容忍针砭谏议,最大限度地让法制不至于张弛骤变,维护天子和权贵的根本利益,其实是一种君权、臣权与民权之间处心积虑的考量和安排。
所以,长孙无忌即使听得吐血,也只有耐心听这位“仁臣”狡辨。
长孙无忌说道:“乙骏,拒捍制使的罪名,我不说,你也懂的,对么?”人人大惊,拒捍制使是十恶不赦的最后一条大罪,长孙无忌大人说得未免太严重了吧。
乙骏说道:“大人,所谓的制使是谁?您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居然是制命?或者您竟然是御使,或者您以为自己说的话就是皇帝陛下的口谕?”
人人冷汗又冷汗,得了吧,乙骏!换了是别人做吏部尚书,乙骏仁兄现在已经拖下候斩了。长孙无忌从怀中取出一卷密折,他却没有打开,便举着旨意说道:“这是我奉命担任按察巡守的旨意,乙骏大人难道要过目?”
此时,自刺史牛方裕为首,人人出班,面向长孙无忌人人下跪。武德九年秋末,魏征曾经担任按察巡守,出到山东,一切便宜行事,如帝王亲临。而大半年后的贞观元年春末,长孙无忌竟然也担任按察巡守,突然冲到莱州,此时人人忐忑难安。
乙骏微微而嘘,见周围人人向长孙无忌祝拜,显然陛下李世民和长孙无忌早已有备而来,但乙骏毫不惊惶,看了一眼长孙无忌手中的诏书,于是冷笑而应声说道:“陛下的诏命成百上千,但是很显然,长孙大人您这次用的是陛下手封墨敕,尚书大人想必应该明白朱笔和墨敕之间的区别。”
杜铎出班喝斥乙骏说道:“乙骏!你想说到何时?”乙骏啊,快打住吧,藐视上方,何止是一个死罪了,简直要活剐了!
乙骏见长孙无忌毫不吭声,索性说道:“陛下斜封墨敕的时候,尚书大人本来可以上谏的,是不是?现在您到了地方上,请恕草民奇怪,为什么他们能够接受陛下和尚书大人两位的什么制命!?好奇怪,二位都绕开中书省和门下省了,想必中书省和门下省已经没人了?当然,现在乙骏身为草民,根本不能质疑斜封墨敕,也许自此之后,斜封墨敕可能蔚然成风呢!”
诸人听来又好笑又好气,见长孙无忌面色沉重,冷面不语,牛方裕于是上前圆场,说道:“既然乙骏您前日已经听命尚书大人察学了,那么监察太仓、监察兵团,或者监察课垦,都是理所应当。大人,下官无不恪当遵从。事当急变,岂能繁文缛节呢?”
似乎牛方裕很识大体,诸人都簇拥着长孙无忌前去税库,而长孙无忌忽然从人群簇拥之中回望,乙骏独自一人反手而立,素衣白袍上撇着他不屑的神情,显然有人应该从小到大看不惯这一套虚礼,长孙无忌此时的心中却觉得,乙骏!真有你的。
中国历史上的谏议,那是很分场合的,顺谏、讽谏、规谏、致谏和直谏,起码就有五种,不分场合的谏议,反而是没有手段的表现,这算什么?
处在最后的秦罡再也看不过去,留住几步,过来擒住乙骏的手,低声抱怨道:“现在是尚书大人是按察御史,不要弄得好像乙骏你是按察御史的样子。”
乙骏幽幽的说道:“谏言不拘所职嘛!”也就是说讽谏制度之下,集议的时候,只要觉得对朝政有不同的意见,人人都能直言进谏的意思。这在中国历史上,也称为抬棺进谏,不死找死。比如明朝的刑部尚书钱塘抬棺上朝,直谏朱元璋,比如海瑞以户部主事的官位抬棺上疏嘉靖皇帝,这种言谏合一,德行合一的为人处事方法,笔者看来就是不死找死的圣人之道。
秦罡气得乱点头,这位手足兄弟啊,能不能闭嘴呢!他秦罡县令也不得不离开。
待诸位走后,乙骏觉得身后有人咳嗽一声,只听世民说道:“好一个谏言不拘所职,乙骏你身处何职呢?”乙骏回头而笑。世民低声说道:“杜铎给朕一份东莱的仓库图。看来,朕不需要探查了,其实问一问杜铎就好!”
乙骏飞起了一道清秀的长眉,说道:“陛下!您那么快就查明实情,那就恭喜恭喜,没有白来一趟,收入颇丰!不过——”
世民说道:“不过什么?”
乙骏拍了拍世民的肩膀,说道:“不过我的一张仓库图不在身边,不然比照一下,您到底是信我还是信他!?”
世民说道:“你的一张仓库图?在哪里?”
乙骏啧啧摇头说道:“正是在大榭岛!陛下有没有胆子再次上岛呢?您和长孙大人先想想是应该信我还是应该信他吧!裴诺桐的男人和梁碧瑚的男人!”
世民大惊道:“您夫人真的是裴寂的女儿?”
乙骏说道:“也不说是如假包换吧!要换的话,恐怕要换个王妃给我了,听说裴寂的小女儿裴淳泽已经许配给了王爷李元景吧!”
世民冷笑道:“小小草民,当心裴司空大人被你活活气死!?”
乙骏挥袖而去,微微笑道:“您先相信我再说!陛下!”世民站在乙骏的身后,微微吁了口气,杜铎和乙骏,到底应该相信谁?难不成要确信乙骏据粮谋反?也就是说裴寂图谋不轨?谁又给了裴寂这个胆子?
如果说裴寂私下允可乙骏蓄储粮食,那么根本不能判定裴寂和乙骏谋反,当然了,自己此行也是为了查探私粮,但是现在如果杀了乙骏,却把裴寂这只船直接锨翻了!
莱州以下分四县,四县司曹都将账目明细奉上,不敢延误。长孙无忌按《比部勾》和《比部格》一一细看,轮到秦罡和杜铎进账,两人跪坐在长孙无忌面前。长孙无忌从账本中抬眼说道:“吏部考课之中,为官的四善二十七最,你们县里的前县丞乙骏身上可有一善吗?”唐朝大计之中,课考官吏中的四善分别是:德义有闻、清慎明著、公平可称和恪勤匪懈。乙骏如果前三善都没有的话,好歹恪勤匪懈应该要有吧,但是杜铎没有搭话,反而秦罡说道:“他有没四善呢,是大人您说了算,但是小的所在县里,垦田、功课、人丁和耕蓐都是几年以来,四县第一。也不是一无是处,是不是?”
长孙无忌说道:“大人倒是公平可称!”替一个草民说实话,兄弟也不是白做的!
午间用饭,世民和长孙无忌对着突利可汗的仓库图正自一筹莫解,因为乙骏分明是刁难二人,如何得到乙骏的仓库图,最为紧迫。大榭岛?要坐船去大榭岛,又不得不麻烦秦罡和乙骏,杜铎是自己的人还可以一说,但杜铎在东莱毕竟势单力孤,何况还有一个根本不管事的牛方裕!
乙骏的夫人裴诺桐却被柴青带到。长孙无忌问道:“乙夫人,乙骏的这份仓库图是真的吗?”
诺桐说道:“如果二位相信我的话,我就直言,好吗?”
世民亲自为诺桐斟了茶水,说道:“您是大司空裴寂的千金,司空大人是朝廷的柱石,你的话,我李世民不相信的话,那就是不相信司空大人的话!请讲!”
诺桐说道:“乙骏购买突厥的粮食不是用来谋取私利的,当然,你们现在也清楚突利可汗的目的,不过是正巧与乙骏互相倚重。你们见到的突利可汗的那只海船,其实是乙骏哥哥与突利可汗共有的!”
长孙无忌惊异道:“突厥有马匹和牛羊以及弓羽,哪里来的粮食?”
诺桐说道:“粮食是中原的,你们不要忘了,突厥劫掠了大唐边境的人口和粮食已经不计其数,所以——”
世民怒道:“不老楼收储粮食尚且是朝廷允许的,乙骏私自收储粮食又是谁的意思?你父亲吗?”
诺桐说道:“千万不要下此断言!”
长孙无忌指着仓库说道:“你的丈夫乙骏把粮食运到东莱,储藏在这里了吗?”
世民和长孙无忌同时把突利可汗的仓库图推给诺桐看,但是诺桐看了良久,摇头说道:“乙骏没有把这张仓库图给我看过,不是这一张!这可能是突利可汗在东莱的仓库,但也不一定是乙骏的,对不对!”
世民说道:“你设法为你丈夫隐瞒实情,但是你知道后果是什么的!大小姐!”
长孙无忌说道:“除了您之外,我们实在想不出还要相信谁了!”
诺桐低声说道:“我的话不假,除非——”
世民说道:“除非什么?”
诺桐说道:“除非乙骏他对我有所隐瞒!”
长孙无忌和世民点了点头,乙骏真是一个高手!或许真如裴诺桐所言,乙骏对于身边人还是有所隐瞒,他的仓库不止一处。诺桐又被柴青带了下去。
世民沉吟了片刻,说道:“不老楼码头的仓库,眼下先查一查,不老楼毕竟在用鱼鳔胶换取了突厥的粮食!而且梁碧瑚也是跟突利可汗在做生意,这里面一定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厉害在里面!”
长孙无忌说道:“您亲自过问鱼鳔胶?”
世民冷静地说道:“记得我们尝过的苦酒吗?我担心是突利可汗和梁碧瑚用突厥的陈粮来中原害人!”
长孙无忌摇头说道:“您打算怎么去?用什么身份去呢?可别出了什么事!您的卫骑是不是已经部署妥当了呢?”
世民微微而笑:“你的意思,杀进杀出,片甲不留?你打算让朕扮个土匪去把东莱不老楼杀得几进几出?话说,朕见了你手下的那位祖薇夫人是要退避三舍的,去年把邓敏献颉利可汗之时,祖薇就差点把东宫掀了底朝天啊,朕不怕你,但见了她,可要三思而后行之!你打算让朕去杀翻东莱集镇,那要朕跟祖薇怎么交代呢?”
长孙无忌笑道:“你怕,我不怕!皇帝和吏部尚书还能怕一个中原的女贩子!”
世民说道:“对了!我们把梁碧瑚和德琴扣押在县衙,此二人倒是有可用之处!”
长孙无忌冷笑道:“是可用,还是可疑呀!?陛下,您什么意思呢?梁碧瑚怎么用呢?”就等于烂狗屎怎么用呢?
世民说道:“梁碧瑚么,自然不能拿她如何,看她把你都说得哑口无言!但是,试试德琴那一头行不行!”
长孙无忌说道:“您疯了?这也能行得通?她能做什么用?”
世民微微而笑:“她对东莱不老楼还算十分熟悉,又不像梁碧瑚那么难缠,就选她与我们一起去!梁碧瑚自然也带上,查出什么,立斩不赦!”
长孙无忌啊得惊叫:“您手下留情吧!看在乙骏的份上!看在突利可汗的份上!看在杜铎份上!”
世民切了一声:“乙骏?乙骏自身难保,您让朕看在乙骏的份上做什么?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面子!看在裴寂老爷的份上吗?裴寂知道他的好女婿要纳妾,一定会千里追杀,根本不用我动刀子!看在杜铎份上?杜铎有什么面子可言,连个正九品还不是!”
长孙无忌嘀咕道:“现在不是用人之际嘛!”
世民微笑道:“所以,我要对东莱这窝耗子要好酒好饭地对待!”长孙无忌微微而笑,世民说得太委屈了!
内室之中,长孙无忌侍坐于一旁,世民亲自召见德琴。世民微微而笑:“公主!委屈您,去一趟不老楼的码头仓库!青舟和你,外加长孙无忌、康崇连同朕在内,只有五个人一起去码头仓库,怎么样?当然了,讲清楚,朕去查朕需要知道的东西,如果去码头仓库只有青舟出现的话,一定会被码头仓库那里的人怀疑,所以,朕需要你带个路,因为你是不老楼的总管!懂么?”
德琴说道:“码头仓库是靠海的!用水路走货,集散方便。不过,那里看管很严,比集镇严厉得多!那里既不是秦罡县令的人,也不是乙骏的人,更不象是杜铎的人,除了一些零时的人,其他应该都是梁碧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