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2:生存者 第一章 缘起
白饭如霜2024-11-20 16:5623,591

1.阿落

这个世界上生和死离得最近的地方,是医院产房。

相隔不过一墙。

或者一瞬。

恺撒脱下身上白大褂,将办公桌上的医疗笔记归放在一角,关上手提电脑,没有忘记拔下电源插头,以及抹去上面的指纹。

他做事慢慢的,但不会有任何遗漏。精细到极致的人,就像他身上衬衣的领子,永远洁净无尘。

离开以前,他站在门口,把整个办公室的格局扫视了一遍。

宽敞空间,简单摆设,挂在墙上的字画价值不菲。

门上烫金的名牌,代表大多数医生毕生所能追求的地位极限。随着办公室内主人的更替而变化。

恺撒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留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主宰。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也不是例外。除了,在身后留下稍微多一点的东西。

心脏搭桥手术的更高境界,以及一具尸体。

这所全球最知名贵族医院董事会主席的尸体。

曾经举手投足便对世界医学界影响甚深的强势人物,此时此刻,正蜷缩在皮沙发上,体温渐渐冷去。颈主动脉上,多了一根比发丝还细数倍的银色冰针。被热血所融化,随人体循环最后的奔腾,引领去向生命的尽头。

创口凝结闭合,如同从未存在,一切伤害都在最深最细微处,暗流汹涌,而表象仍然安静。

执著于带来漫长从容的死亡,是恺撒寥寥癖好中一种。

他走出办公室,走出医院大门,站在那里等出租车。

他从不自己开车,不购置任何属于个人的大宗财产。

这时候一辆银色的小车经过他身边,开车的女人伸出头来和他招呼:“恺撒先生,你也才下班吗?”

看看表,凌晨一点多,果然很配得上一个“才”字。

这是产科的护士长卫莲司,看那筋疲力尽的样子,多半刚刚从手术台上下来,今晚遇到了棘手的产妇。

他举手和对方打招呼:“是啊,今天可真长不是吗?”

汽车发出嘈杂的声音,伴随着卫莲司疲倦的轻笑:“是的。接生了十三个孩子,最后一个,母亲没保住,儿子只有三磅重。还不知如何是好。”

她点头告别,叹息着慢慢驶远。恺撒凝望着蓝色星空,忽然觉得自己杀手生涯的最后一役,需要一个特别的纪念品。

是年三月十七号凌晨一点半。第比斯医院董事会主席格林在该院院长办公室神秘被杀,当任院长,恺撒基德,自即日起下落不明。同时失踪的,还有那天晚上出生的一个亚裔男婴。其母难产死亡,没有任何其他亲属跟进追查此事。

C城。丝米国际学校。星期五的下午,门口停了大批接学生放学的车子。

一辆破旧的福特远远停在一个街区之外,安正眯缝着眼睛,听收音机里的音乐节目,随着爵士乐缓慢慵懒的节奏,无声翕动嘴唇应和。

他年纪不轻了,头发剃成精神的板寸,星星点点发白,眉毛黑挺,脸相瘦削,嘴角向两边微微下斜,因此时时刻刻像在微笑,带着几分谨小慎微。

从四点等到四点十五分,同以往任何一个周末一样,阿落从学校的方向走过来,远远的,就露出安静的笑容,扬起手臂,招一招。

安凝视着他。

十六岁的阿落。

体质弱得像个女孩子——脸是不像的,俊爽大方,然而多晒了半小时太阳,就会直端端晕倒在地。体育永远不及格,学校组织修学旅行,出去一天就给人送回来,躺着,而且在行程上拖了全年级人的后腿。

今天阿落一上车,安已经看到他脖子上的瘀青,是给人活生生掐出来的,后颈上动脉血管犹自微微突出,若有若无的颤动。

安很希望自己的眼神没有那么好,但是那痕迹太过明显,何况抢在他询问以前,阿落已经做出很得体的解释:“和同学闹着玩,互相掐来掐去。他都要哭了。”

听到这里,就知道其实他今天又哭了-给人打哭,每周一次,一次半小时,跟候鸟南迁或冬去春来一样有规律。

安无可奈何叹口气,发动车子慢慢离开,实在忍不住,重复那句说了一千遍的叮咛,从口气上,倒更像哀求:“阿落,你要坚强一点。”

孩子露出天真的笑容:“爸爸,我很坚强。”

无论怎么被人欺负或蔑视,心上都从来没有半分阴影,无论多少不如意际遇,仍然如幸运儿般生活下去。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确非常之坚强。

坚强到了可以挑战一切心理学家,让他们的理论统统见鬼去的程度。

忽然就可以很高兴,告诉他:“班上转来了一个新生,今天也有人来接回家”。

十六岁的孩子,周末的必然节目是呼朋引伴狂欢。一辆一辆车载满青春开出去,谁耐烦要家里人来接?

唯一的例外就是阿落。永远孤单地自侧门走出来,走数十米,向等候在那里的老父,扬手,一同回家。

安慢慢开,跟在周末大街拥挤的车流之后,漫不经心地问:“是女孩子吗?”

阿落摇头:“不不,是男生,今天才转来的,我都没听清楚他的名字。”

他一下子指着窗外叫:“就是那辆车,那辆车,来接他的。”

安瞥了一眼,猛然一个激灵。

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一辆极破旧的德国甲壳虫,轻盈地驶过,行进得丝绸一般柔滑轻巧,划开面前空气,如滚烫的刀锋切入黄油。

在离地一米之处。

安眨眼,再张开时候,甲壳虫已经不见踪影。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可以定格阳光下空气飞舞的痕迹,可以辨认阴云之上鹰隼高蹈的翅风,对影像的捕捉和辨认能力,媲美高科技支撑下的第一流数码相机。

在那一瞬间,除他以外没人发现,交通堵塞之上,一辆车忍无可忍地采取了飞翔的姿态,奔向目的地。

阿落也不是例外,很快他就说:“哎,我看错了。”他的脸贴在玻璃上,那外面分明是一辆大红的奔驰跑车。

但他觉得奇怪,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看花眼看得那么离谱呢。”

安手心握紧方向盘,背上不祥的一阵冷。

他们住东区,除了贫民窟以外,本城房价最便宜的一区。在阿落入学之初,负责登记学生资料的工作人员不肯相信他们填的地址:“你们住番兰街十五号?”

住番兰街十五号的家庭,怎么支付得起丝米国际学校的教育费用。

阿落对世事懵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闻言点头:“是啊,怎么,你也住那里吗?”

那中年男子抬起眼看看他,神色轻慢,随即冷淡地说:“这里没有人住那边。”

阿落惋惜地说:“哦,真不好,没有人和我结伴回家。”

安远远站在他身后,眼光穿过阿落的黑发,如他覆盖其上的毕生温柔,日复一日耐心微弱地生长,不曾断绝。

亦不容人伤害。

只是很多时候,最强悍的人,也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

进了门,阿落换了鞋子,直接走向厨房,须臾穿着围裙,探出头来:“阿爸,你想吃什么?”

安把自己丢进客厅沙发里,随手打开音响,传出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纯净如水。

他对食物的要求很低:“三明治吧。多夹点肉。”

阿落不满地叹气:“饮食不平衡对你身体没有好处的,先做个蔬菜沙拉补充维生素吧。”

顺手关了厨房门,随即传来隐约的切菜声。安偏头细细听,节奏精准,快捷而均衡,手腕与手指的力量协调之极,一分的肌肉运转着十分的精力。

阿落十岁那年,第一次尝试做饭,所切出来的黄瓜片,比一根头发丝还要薄,覆盖在瓷盘上,滚开的高汤淋上去,立刻七分熟,香味氤氲,清甜无比。

是用刀的天才。无意轻易飘逸之中,便达到凡人永远不可企望的地步。

虽然用的是菜刀。只是菜刀。

或者在由平凡所主宰的世界之中,这是最好的。

安的思绪没有机会飘到更深的所在,已经被阿落打断,沙拉端上来,土豆粒微黄,莴苣叶翠绿,胡萝卜嫩红。三色相杂,覆盖着乳色酱汁,煞是吸引。

唯一的问题是,这三样东西,安一样也不爱吃。

不但不爱吃,简直痛之恨之,避之不及。

登时拉下脸来,本来半靠在沙发上,这下全部蜷进沙发里,被阿落收在眼底,手指在盘边叮当一弹,警告:“爸爸你要吃啊。你不吃这个,我一会就不吃饭。”

如此威胁,对不相干者毫无威慑力,不吃饭就不吃饭罢,饿到死看谁给阁下风光大葬。

但人类和猴子之所以没有灭亡,主要归功于父母们都不这样想。

无论多么精心照顾阿落,他半夜都可能会因为贫血而昏迷,因此无论在家在学校,床头柜上永远放食物与抢救设备,长夜亮灯。一顿不吃饭,其凶险若何?安见识多了,哪敢冒险,只好点点头:“好好,我吃,我吃。”

四十几岁老男人,似回到童稚时候,在督促的眼光之下,无可奈何地放一勺红红黄黄生冷玩意入口,囫囵吞下。阿落满意了才走回厨房,一边说:“好了,我这就做你爱吃的,牛排吧?几分熟?”

每周最美好的一个晚上。阿落在客厅一角的小书台上安静看书。音乐回荡四周,安戴着实际没有任何作用,只是衬托出他满脸慈祥的一副平光眼镜,一针针地织毛线。他永恒在织一件毛衣,灰蓝色,粗棒针,高领套头。一行行织下去,到收尾时候,以反向的针法重新织起,直到把成品织成虚无。

反反复复。是他的祷告,还是他的叹息。

皮肤接触毛线,带出一丝丝的摩擦,极轻微的响声。他知道阿落听在耳里,倘若停的时间稍长,那孩子就不安地转过头来,看他起身去洗手间,倒水,换一张CD,坐回原位,才松口气继续看书。

看到十点,安提醒他:“我们出去散散步,你该休息一下眼睛了。”阿落站起身来:“好啊。”

这时一声丁零划破室内空气,是电话铃声响起。

两人面面相觑。

这房子里有一部电话,不过从来没有响过,于今年余。安所做的工作,是为城里的大户人家做园丁,尤其精于剪裁和修整名贵的花木,也常常需要和客人预定时间,但是,他只使用手提电话。

铃声响得很耐心。丁零,丁零,丁零。

安慢慢走过去,手指在空中犹豫许久,终于去接。一面侧过身子,一旦遇到的情形不如意,避免阿落看到他哪怕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但是他这个举动做得毫无意义,因为五秒之后他径直转过来,无比诧异地说:“阿落,找你的。”

阿落冲过来接电话,讲了一分钟,中间三十秒用于找纸和笔记一个地址,在终于撂下话筒之后,他站得笔直,带着毛细血管大规模破裂般的兴奋脸色,宣布:“我同学邀请我去他家做客。”

做客,于安或阿落,都是相当新鲜的经验。从前在世界各地走来走去,两个人都不善于和人打交道,每个城市里,他们认得的流浪狗数目比较多,直到在这里定居,情况也没什么变化,除了阿落就读的学校开家长会或运动会,几乎没有任何社交活动。

对此安毫无意见,阿落也许有点寂寞吧。有时候他也看着街上呼啸来去的同龄人,久久不愿转移视线。

不等安询问细节,他已经窜到楼上去,在橱柜里翻合适的外出服,父亲沉默地站在门口,想劝阻的话涌到了喉咙口,又吞下去,最后走去厨房,在衬衣的袖子和皮肤之间,贴身藏了一把小小的刀——有一样值得依靠的东西,任何时候都不会是多余的。

先买一点礼物,再赶去纸上所写的地址。不难找,过三个路口,拐弯两次,穿过平常的街道,来到一处平常的小区,独立成栋的小小房子一路分布着,驶入车道,阿落拿着纸条一路分辨路边树立的门牌号码,忽然说:“应该到了。”

就是这里,原木门廊上清清亮一盏灯,数平方米的草坪精心修剪过,疏疏落落栽着丁香和玫瑰,安是行家,看得出这上面花了多少功夫。

门廊与草坪之间,有个人似正在等待,侧对他们,手插在裤袋里静静站着,垂头看地上,不知为何出神。

听到引擎声,头抬起,望过来,微微一笑,安和他打了个照面,瞳孔猛然放大,胸腔里猛然滚过一阵冰雪似的凛冽之意,能叫醉得最深的酒鬼在一瞬间醒神。

那一瞬间仿佛冰火交织,蜜与砒霜熔炼,天使与魔鬼共骑——那样无声恐怖与自然温柔。

定睛再看,其实只是一个简单的男孩子,阿落那般大,不高不矮,眼睛小小的,和气地凝望着人,黑白分明,像水仙花底的石子,鼻梁异常神俊,但给其他部分一分担,也不起眼。

把他放在人群里,无数眼光就如水流一样过去,不会为他停留,也不会知道,那一瞥惊鸿里,到底错过了什么。

他扬起手来:“阿落。”

阿落顿时很兴奋:“他记得我的名字啊。”

急忙就跳下去,也扬手:“你好你好。”

结果他自己不记得人家的名字,奔到面前一顿,有点尴尬,但他完全不懂掩饰,当场直端端问出来:“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安泊好车,跟在身后听了这句,由不得叹口气,知道他在学校里常常给人欺负,也不是一点自己的原因都没有。

那男孩子却不介意,拍拍他肩膀:“我叫朱小破,哎,你家远吗,这么久才来。”

阿落托出来一盒芝士蛋糕:“拐弯去买蛋糕了,八灵街最好吃的蛋糕店出的。最后一盒。”

对方耸耸肩膀:“最后一盒的意思,就是不大新鲜。一会你自己吃。”阿落傻傻的“哦”了一声。这两个人的对话着实与常规社交礼仪不合,但常规社交礼仪到底怎么一回事,安从来没有教过阿落,居然还有其他家长也懒得?

小破向安点点头,叫了一声叔叔,一马当先进门去了,手还是插在裤兜里,身子一摇一摇,无忧无虑的样子。安从背后看他的身形,精练结实,线条极为流畅,是训练有素的样子。

2.我要保护他

朱小破家的房子,虽然是两层,却相当袖珍,客厅面积不算大,摆设简单,中心坐落的沙发极宽大柔软,坐上去便舒服到不想起身,每个座位前配一张脚凳,旁边一个小手台放灯和食物,东西虽多,却收拾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主人起居习惯,一望可知。

小破招呼他们坐,一面走到楼梯下,大吼一声:“辟尘,下来做点心。”

紧接着就传来一阵噔噔噔的声音,安觉得不管对方是谁,都应该打个招呼,转过头去刚要开口,立刻吓了一跳。

他看到一头猪。

精确地说,一头穿着全套清洁外套,手里还举着一根好大拖把的猪。

此时站在二层楼梯转角,吹胡子瞪眼地对小破说:“我没空,你死鬼老爹养的老鼠生儿子了,搞得阁楼上一塌糊涂。我搞卫生去。”

又登登登冲下楼梯,经过客厅,冲进卫生间,对沙发上坐的那两个大活人视若无睹,他经过茶几的一瞬间,纸巾盒子里的纸巾猛然外飘,笔直凝滞在空中,意味着那瞬间的空气流动速度,达到了非常惊人的程度。

阿落好奇地追随着那人的身影,小声问:“小破,这是谁啊?”

小破走回来坐下,盯着那盒他认为不新鲜的芝士蛋糕沉思了一秒钟,伸手打开盒子,试毒一样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然后说:“辟尘。”

阿落想了想:“你妈?”

小破嘴里那口蛋糕硬生生哽在喉头,似乎长出两个亚当的苹果,半天说:“我觉得有人会不同意我这么叫。”

阿落和小破共同度过周末,杀时间的主要工具是一台xbox。两个正当青春的少年郎,各自占据沙发一角,两眼炯炯对着三米开外的荧光屏,从极品飞车888杀到最终幻想250,电视上血肉横飞,喧哗嘈杂,他们两个就面无表情,沉浸游戏天地里打了个落花流水。

安在一边坐着,好几次他想提醒阿落该回家了,已经非常之晚,早已破了阿落就寝时间的记录。但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阻止了他。

那感觉首先是因为倦怠,那莫名疲塌,猛烈袭来,似有无形吸血鬼,正孜孜在喉畔吸取生命之精华,造就一种多少年没有过的新鲜萎靡,但更大的诧异,来自阿落意外的活力。

阿落与活力,两个名词之间,向来不相干,在任何地方,阿落永远比别人慢半拍,眼睛看到,脑子想到,神经下了指令,身体却兀自软弱,无法跟从。他永远在安静慢行,面带微笑,听天由命。

这是多少年来,他第一次在儿子的身上看到少年人应有的那种活力,像下过雨后的草地上,种子在发芽,生命蓬勃,不可阻挡。

这活力从何而来,是因为游戏,还是因为蛋糕,或者,因为那个笑起来憨憨的,眼神偶尔闪烁却精光流动的小破。

中间大概有两到三次,那位对清洁工作显然无限热爱的辟尘先生,穿过客厅,进出洗手间换卫生工具,而阁楼上则持续传来地震演习一样大小的动静,嘈杂中还隐约有人热情洋溢的喊叫:“呼吸,呼吸,加油,加油”。

客人们难免感到诧异,坐在那里的主人却神情呆滞,两眼发直,和电视游戏死扛上,毫无负起解释之责的觉悟。

虽然安整个晚上什么都没干,但他终于累到觉得必须告辞,脑子里念头刚一转,小破随之停下手里游戏,向他瞥一眼,说道:“阿落,你该回家了。”

安微微诧异,阿落已经站起来伸个懒腰,道:“对哦,爸爸,我们走吧。”

说走就走,半点不含糊,安跟在后面,对小破点点头:“我们走了,谢谢你的招待”。他凝视这男孩子的眼睛,却看不到半分内容,其间神色纯净如同恐惧或狂喜,后者耸耸肩膀:“没什么招待的,今天辟尘和我爹都忙着接生。下次来过吧。”

听到接生两个字,客人差点一摔摔下台阶。

目送车子远走,关上门,小破爬上自家阁楼,靠在门口,里面有个极英俊的男人,穿一身睡衣趴在地上,正在细心地清理着什么,看到小破,问:“你同学走了吗?”

小破点点头,然后说:“我要保护他。”

那男人大惊:“女同学?”

一辘轳爬起来,光脚站着,表情很悲愤:“女同学来了,你都不叫我一起玩?”他义愤填膺双臂挥舞,左手里捏着的是一只好小好小的老鼠,右手拿着软毛刷子,热水滴答,原来在做产科护士工作。

小破忍气吞声地摆摆手:“男的,男的,你别激动,小米的儿子要给你掐死了。”

听到是男的,那人立刻蔫了,再次趴下干活,头也不抬:“你干吗要保护一个男的?这个倾向我不赞同啊,你要寻求支持,看辟尘怎么想,以我对他多年的了解,他多半也不赞成……”

小破绝望地听了两分钟,抽身走了。

两公里之外,安的车子转过第一个路口,阿落在副驾驶座上,神情委顿不堪,头靠着座椅,昏昏欲睡,他之前生龙活虎的状态流失得如此之快,中间甚至都没有一个过度。

安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就算归结为热闹后的疲倦,也不应该如此明显。此时车子已经来到第二个路口,前面是一条两百米左右,不大热闹的小街,穿过后就插入主干道——来路就是如此。但是安忽然发现,那条小街上本来通明的路灯,现在全部黑了。

天气不算差,夜空有稀朗星辰,微弱荧光撒下,去路依然可见。或者是太晚了,没有行人出入,街道显得很冷清。

出于某种本能,安将车子减速,深呼吸。紧接着,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他出门前,贴着袖子收藏进去的那把刀,不见了。

整个晚上,他都坐在阿落身边,没有动过,穿的是样式相当古板的白色衬衣,手腕处有袖钉,扣得极紧,那把刀虽然小,也绝不可能从里面滑得出来。

何况,安对身体的敏感程度可以直接打败童话里的公主,不要说九层褥子下的一颗豌豆,就是一根豌豆苗,他也一早捻了出来,何况那么冷而锋利的一样东西。

刀去了哪里?

以紧迫程度而论,这个问题,眼下只能排到第二。荣登榜首的,近在眼前。

真的是眼前。

就在挡风玻璃前。

蚊子。

车窗前赫然在目的,是许多蚊子。

作为居家旅行不请自来的忠心伙伴,蚊子这种东西,向来是人类浪漫情调和优雅情怀的头号大敌。当年泰坦尼克号上,杰克和露丝于甲板之上风花雪月,实在是相逢得法,走了一把狗屎运,否则置于陆地,坦于野风,佳人雪肌,不叮则罢,一叮就要叮个对心穿,否则蚊子一族,颜面何存?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人世间最无孔不入的卫道士,它们实至名归。

好在,卫道士们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很容易被打死。

如果它们变得很强壮,很大只,很施瓦辛格。那怎么办呢?

这就是阿落和安现在面临的疑问。

因为他们面前的蚊子,真他娘的大啊。半人高,头大如斗,嘴上那根针,在月光下荧荧发亮,阿落历来给蚊子咬惯了,从不晓得这玩意儿身上原来是长毛的,而且长得还十分茂盛。

这样尺寸的蚊子,七八只,三只在前,两只在左,两只在右,摆成掩护进击的阵势,首尾呼应,互为支援,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雇佣蚊,绝非家庭妇蚊们心血来潮,忽然变型而来的产物。

阿落靠紧车椅背,睁大了眼睛,额头上有汗珠一颗颗滚下。但他神情依然镇定,只是缓慢地问:"爸爸,怎么办?"

安没有回答。

如果是七个这般型号的人,无论所持何种武器,他一早已经跳出车门,单枪匹马,赤手空拳,谁能挡得住?虽说肉体与灵魂都逐日老去,沉于俗世生活,手脚渐渐迟缓,但是杀气仍在。什么样的生人在他眼里,都是还在呼吸的尸体。

但那不是人。甚至不敢肯定那到底是什么。

世上最恐惧的,乃是恐惧本身。

他深深呼吸。直到完全安定,适才所莫名流失的精力,缓缓在恢复中,他在阿落肩上拍一下:"你坐好,爸爸去清路。"

最后掠过脑中的想法,是那把刀在就好了。接着他就把一切犹豫和顾虑抛在脑后,推开车门,跨了出去。反手立刻锁上。

看到他的身影,站在最前端的先锋蚊恪尽职守,立刻迈开步子冲上来,带起的风声里有浓腻生肉和肮脏毛发发出的腥臭味道,重若有物一般,包围他,熏得眼都发酸。

安没有动,浑身上下任何一块肌肉,在等到大脑明确的指令以前,纹丝都没有动。直到蚊子腿来到眼前五十厘米左右,安猛然像离弦之箭般笔直向前冲去,起步,收步,踢出一脚。

这一脚可以踢断手腕粗细的钢筋,也可以踢断一条放大了两百倍的蚊子腿。

至刚之威,人虫辟易,可惜,蚊子腿比人多得多。

既然那么多,断一条腿也就无所谓,冲锋之势不可缓,仍然迅速逼近眼前,一根锋利的肉针对着安的头顶,极快地无声扎下来——这死蚊子怕是还学过针灸,认穴奇准。

安一偏头,肉针贴着他的皮肤擦过,他伸手握住那质感古怪的玩意,猛地一折,蚊子嘴里发出呼痛般的怪声,看来也是蚊生父母养,还没有练成金刚不坏之身。安定神,正要乘胜追击,忽然发现原来排成掩护阵势的左侧边锋蚊在视线范围里消失,回头一看,顿时大惊。

世道变了,原来老实咬人的蚊子,如今变得战略战术皆精,乘安猛虎离山,奇兵突入敌后,两只蚊子一左一右,各占据一边车窗,以嘴为锤,正一下下猛击玻璃,那不过是一辆濒临报销的老爷车,如何经得起如此生化战士的攻击,车身不断震颤,便同打摆子一般。安急忙去看坐在里面的阿落,居然还是稳稳坐着,双手交握,脸色惨白,但还不失镇定。安暗暗诧异,但也顾不得细想,脑后风声如啸,另一根肉针又奔袭而至。

安闪身,重施故技,又一把捞住,他之前断了一蚊之嘴,信心大增,干脆利落,就手一掰,断了人家生路。手脚活动开了,心胸大畅,好似回到少年时与狼豹相搏,正要扑上去解除阿落身边的警报,眼角余光一闪,当即大呼不妙。

如果说原来那七只蚊子会排成北斗阵已经算很有学问,那么现在面前竟然涌现出无数只,不晓得悄悄从哪里冒出来的蚊子,显然已经进化到了懂得天干地支八卦六合,只差没有排出几只大蚊子换上不同颜色的风衣,叼根牙签当领队了。

作为经验丰富的斗士,安知道无论什么高手,多么剽悍,只要陷入车轮大战,最后都会悲惨地死于口水或脚印,他无暇多想,急速退到车前,先一拳打飞左边那只蚊型啄木鸟,还没有示意,阿落已经极警醒地打开了车门,安连身跃入,脚尖勾门关死,从阿落身上一掠而过,轻飘飘地落在司机位子上,擦了一下汗,说:“糟糕,哪来这么多怪东西。”

阿落向他凝视,须臾露出笑容:“爸爸,你很高兴的样子。”

安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儿子重复了一遍:“你看上去很开心。”

他从不说谎的眼睛平静温柔,充满惊讶然而有趣的神色:“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么高兴的样子。”

安掩饰般转过头去。喃喃自语:“别胡说,外面突然来了好多大蚊子。”

的确是很多,而且排成了一个坦克集团的样子,密密麻麻攒在一起,向车子压过来,一旦被推翻,麻烦就大了。安压抑住自己的紧张,脑筋急速转动,试图寻找出逃生之途。这时阿落说:“看,有流星。”

有流星,自墨蓝色天边闪现,带着银色光芒闪耀划过整个苍穹,来到阿落和安的眼前,掉进了那大群黑压压的蚊子堆里,那如同一千盏灯同时亮起的辉煌,飞速旋转,画出一圈圈虚幻的光环,笼罩视线所及,夺目,以及夺命。瞬间之后,一声极为轻微的叮当声传来,光芒消失,如同从未出现,留下的 ,是许多沉默的死亡。

车里的两个人目瞪口呆,良久面面相觑。要不是顾及为人父的尊严,安几乎想让儿子给自己当面一拳试试看,是否犹在梦中。

那些本来试图以众欺寡的蚊子军团,如今同生共死地齐齐挂掉,躺了一地横尸。没有任何血迹,因为杀戮来得极快而干净,肉体甚至都没有感觉疼痛。

在确认自己已经安全之后,安谨慎地下了车,他的视线被一样东西牢牢吸引住。

车盖上,黄色木把,雪亮锋利的刃,薄而轻巧。

是他一度以为自己丢失,而且不知道丢失在了哪里的那把刀。

刀尖犹有淡淡血迹。

那天晚上回家,父子两人很有默契地没有谈论刚才的事。阿落径直洗澡睡下,安独自在客厅里,开一盏小台灯,昏光下捏住刀尖一线,观察刃上微红。

以常识而论,蚊血无色,除非刚刚进餐,还未消化完毕。

在攻击自己以前,这蚊子军团,还肆虐过哪里?

而这刀子,无端消失,又无端出现,还无端端自力更生大开杀戒。更不可解。

抬头看天,夜色如水。人世间多少神秘事纵横流转,无法解释,最好忘记。

说到忘记,阿落本事最大。星期一早上起来,那遇险记对他就来说,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场电影,心灵没有什么好震撼,最紧要是赶快去找人把情节分享。

安送他返校,阿落就似有火烧身一样,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数着手指看哪个同学和他平时有点交情,会耐心听完这个故事。

在司机位上安暗暗叹气,他不能明白,为什么心地这样纯净的孩子,却会成为人群中的异类。也许这是他的责任吧。

还好,刚到校门口,阿落就得到一个惊喜——他听到有人大喊大叫他的名字。

3.格斗大赛

“朱小破同学。”

校服穿得整整齐齐,似乎一早已经等在那里,看到那辆破福特,就扬起手来喊:“这里这里,阿落阿落。”

阿落一个箭步窜出,安从没见过他动作这么快,谁知前头还有一个更快的,小破迎面冲上来,手腕一转,拎住阿落上衣领子,脚下一起动,身影瞬间到了数十米之外。那边,安的眼睛睁到铜铃那么大,几乎一头撞上挡风玻璃。

不说安对自己的眼力产生了罕见的怀疑,小破拎起阿落,一边飞奔一边嘀咕:“要迟到了,你还慢腾腾的怎么行啊。”

阿落抱着自己的书包,眼睛垂下去,严肃地注视着自己离地大约七八十厘米的脚,转头又看看在自己下巴高度处,小破那个根根头发直立的板寸脑袋,突然冒出一句:“我最近是不是瘦了?”

小破把阿落好似抓一个米袋子一样抓着,蹭蹭蹭数步,已经窜过学校的大广场,在教学楼的智能门阀定时自动关闭以前,挥手就把阿落丢了出去,后者感觉自己跟坐在滑雪板上一样,无比顺滑地从皑皑雪坡上一溜而下,定神看,已经从门阀下涉险过关,来到了楼道里,他来不及爬起来,赶紧大叫:“你快点啊,门要关了。”

话音没落,眼前一花,接下来就听到小破的声音在二楼:“你发什么呆,上来上来。”

阿落左看一下,右看一下,耸耸肩:“在我不上体育课的时候,原来人类的体能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啊。”

他们的教室在六楼。这个时间,早课已经开始,按道理说,走廊上应该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而各个教室里则会传出鬼哭狼嚎的读书声。

但是今天很奇怪。每层楼的过道上,都拥满了学生。每个学生的脸上,都带着全世界等待救主来临那样的狂喜之色,喧哗吵闹中有几个关键词不断在重复:“格斗赛……”“无差别选拔”“高额奖金……”“梦梦公主的约会……”

不知道为什么个个都那么激动,在教室内外奔来奔去,好似羊群里的狗。

小破丝毫不觉得这场面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拍一拍阿落:“我们进去吧。”一摇一摇的,甩着书包走了。走了两步,发现阿落没跟上来,不由得诧异:“你干吗呢?”

后者两眼发直,站在当地把头摇成一个拨浪鼓:“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对于完蛋这两个字,小破有超乎异常的兴趣:“什么完蛋了,什么好玩,说来听听。”

阿落白他一眼:“好玩?好玩没有。”

他指指那些好像吃了兴奋剂的同学:“他们可能觉得好玩,不过我一定不好玩。”

不好玩之处就是:丝米国际学校每年,必有格斗大赛这一节目。本来寻常学校的格斗赛,无非是自愿参加,点到即止,投降算数,不热衷者大可无惊无险到清明。问题是,这家变态学校举办的,却是全校范围内的无差别格斗,强制参加,淘汰为止。

男女分赛,每个班都进行循环制的一对一的单挑,最强的五人晋级。没有规则的格斗过程中,嗜血与善斗者视为盛事,身体条件和格斗技巧不够的学生,则要经历整整一周的噩梦,往往落下重伤,甚至往年还出现过死亡记录。

无论去到哪个学校都是校园暴力受害者,从小挨打挨到大,动辄要劳动老爹给自己接骨消肿的阿落,此刻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满身青紫,血迹斑斑,说不定一命呜呼,也不算怪事……完了,完了啊……

他的哀叹在小破听来很好笑:“就是打架嘛。”

拍拍阿落的肩膀:“打架我在行。从小打到大。”

还找出例子来:“上个星期刚去过洛杉矶,全美地下拳王争霸赛。”

阿落懒得理他:“看是一回事好不好,我昨天还在电视上看了空手道世界冠军争斗赛呢。”

谁知小破很认真:“我不是去看,我去比赛的。”

他把自己松松垮垮的校服袖子挽起来:“看,我很有力气。”

袖子下是少年人的臂膀。微黑,不粗壮却极结实,一分一毫多余的脂肪都没有。如果仔细看,甚至可以发现皮肤下隐约有蓝色液体流动。不知是什么。

阿落从来不扫人家兴,既然小破说那么高兴,那就依他好了,于是点点头:“我知道了,你打赢没。”

小破摇摇头:“没有,猪哥封掉我大部分力气,不准我太投入。他说打死人不好,很容易发噩梦。”

这瞬间他有一种醇厚的天真,闪闪烁烁:“我不喜欢发噩梦的。”

“猪哥,猪哥是谁?听起来好像一个饲养员。”

对此小破不同意:“猪哥是我爹,你说他是饲养员,我归他养,那我岂不是猪?

两个人在这里斗嘴,蓦然发觉周围猛的静了下来。顺着所有人的视线,看到学生群的后面,出现一个站得笔直,身板有如军人般坚实的中年男子,有一张瘦削而冷酷的脸,眼睛里毫无感情,跟他身上的衬衣一样灰黑。

他厉声喝道:“吵什么。”

所有人都低下头去,在原地大气不敢喘。

只有小破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说:“谁啊。”

阿落头上大汗淋漓而下,急忙拉一下小破:“他是学校的教导主任,魔鬼关先生。”

一个老师可以得到魔鬼的称号,想必在教学生涯里有过不少另类的光辉事迹。

小破耸耸肩:“魔鬼?他不像啊,我家很多的。”

毫不把人家的威严放在眼里,迈步就往教室里走,魔鬼关脸色大变,眉毛凶狠地倒竖起来,就在这飚将发未发之际,小破又站住了,自言自语地说:“我爹说,做人要低调,嗯,低调就低调吧。”

他有样学样,从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以此表示自己的低调作风。浑然不顾这一动一静,已经形成了对当局权威的极大挑衅。阿落把教导主任的神情看在眼里,心里大呼不妙,但不妙归不妙,他也不肯就此悄然跑路,将自己新交到的唯一朋友撇在一边,因此一边摇头摇得打摆子,一边碎步上前,跟小破站成一排,走廊之上,当即出现两个类兵马俑群落,一边很多人,战战兢兢,全部吓得要死,一边两个人,表情呆滞,接近视死如归。

魔鬼关慢慢走上前,逼近小破和阿落,以他在学生中成名的杀人眼光巡视大法,在两个小鬼的脸上转了一圈。阿落向来老实,给同学扁到鼻血长流都不告状,更别说直接惹上学校当局了,当即吓到濒临屁滚尿流的边缘,要不是身后有堵墙把他死死撑住,说不定已经当啷一声晕倒在地,要劳动救护车。

魔鬼关对此效果相当满意,但眼光转到小破头上,这孩子嘴巴微张,面无表情,不晓得在发什么呆,意思显然没把他放在眼里,形状颇为不敬,正要发飚,小破微抬眼,向他一瞥,魔鬼关先生的心头,忽然泠泠一寒。

寒意随着呼吸,很快扩散,在胸口,四肢,五官,指尖。血流速度不知不觉减慢,眼前有幻觉。看到无穷尽的黑暗中,有数千加仑的血,稠热地翻滚着,中间似散发悲痛呻吟,仿佛地狱。

他猛摔头。从幻象中挣脱出来,眼前恢复清明世界的时候,他迎上小破的眼睛。那平静的瞳仁中,隐约有血海在翻腾。隐约有一个声音轻轻地对他说:“安静,安静。”

魔鬼关先生打了个寒噤。失神良久,才回忆起自己到底在做何贵干,他退了一步,破天荒地没有剽悍到底,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电梯中的一瞬间,学生群里齐齐发出两个型号的惊叹,一是哇哇哇,表示无名爆爽,一种是咿咿咿,实在无比意外。

格斗大赛的通知一出,整个学校就进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中,每个人都在暗中观察,要么挑选自己要打的人,要么定位会打自己的人。阿落如往常缩在座位上,忧心忡忡,想象中自己已经变成一个沙袋,唯一期望不要给打出脑仁来,收拾起来太麻烦。

他忧郁了半天,凑过去问小破:“你干吗要转校来这里啊,现在转回去还来得及不?”

小破正在仔细收拾他的书包,一本一本书拿出来,在自己面前垒起来,砌碉堡一样。听到问题想了想:“我为什么转校?嗯,这个原因我不能告诉你。”

阿落兴趣大增:“为什么?”

小破摇摇头:“我不会告诉你的,不但这次转校的原因不会告诉你,而且连以前三十几次的原因我也不会告诉你。”

眼珠子立刻想脱离眼眶而独立存在:“三十几次?你上学多少年了?转了三十几次校?”

小破奇怪地看着他:“什么上学多少年了?我高一就转了三十几次。”

两个人的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有一只手,突然在他们眼皮底下出现,敲了敲小破的桌子。

那只手外形很吸引。纤长,柔嫩细白,指甲修得圆润通明。无须抬头看脸,就知道主人是个女孩子。

这个班上,这个年级,甚至是这个学校里,最漂亮,最得宠的女孩子。

梦梦公主。

阿落这样称呼她。“有事吗?”后者却好奇地开始注视小破,一时没有回答。

小破还是继续砌他的书,只漫不经心抬头看看。他看到梦梦公主像三春牡丹一样丰柔的容貌,鲜嫩到在阳光下呈现些许湿润,那样青春的饱满与秀美,以目光已经可以挤压出水来。

立刻精神一振。冒冒失失就问:“你去不去我家做客?”

梦梦公主一怔。脸颊上飞起一片微怒的绯红,脆生生地答:“我为什么要去你家做客?”

小破很老实地回答这个问题:“我老爹说请漂亮女同学回家做客是高中生活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如果没有成功的话,是很可耻的。”

该衡量标准闻所未闻,但阿落浑然不觉其标新立异,非常好好先生的配合,说道:“真的吗?没人告诉过我呢,哎,你以前没有成功过吗?”

小破脸色颇为悻悻,好久才很勉强地说:“没有。”

从他的表情来看,这是被戳到了痛处,如果阿落不是他的朋友,可能这阵子已经被他踩在了脚底下。

岂知阿落还在一边胳膊肘往外拐:“梦梦不要去,他家什么都没有,吃的也没有,适合你玩的也没有。”

说得小破挠头:“那天辟尘太忙了,下次去就有点心吃啦。”

说着,眼神忽然一转,望向梦梦身后,皱起眉头说:“你背后是什么?”

梦梦和阿落都莫名其妙,齐齐回头,背后只见墙壁上的大块玻璃书写板,以及书写板下的多媒体操作台,再看过一点,一个身材矮小,样貌颇为委琐的男孩子,正施施然走出门。

阿落便介绍:“那是菲力斯。你没见过?我们班上学习最好的,非常聪明。”

似乎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菲力斯蓦然侧过头来,向这边遥遥一笑。笑容中有一种奇异的邪恶之意,一闪即逝。小破眼光再次掠过梦梦身后,像在丈量距离,一面低声自语:“人类的速度不会这么快的。”那两个孩子没听清楚,齐声问:“什么?”

他却不肯说了,手脚加快,终于把书墙整好,很满意地端详了一下,咚一声倒下头去,不动了,嘴角渐渐有一种液体流出,俗称哈剌子……

梦梦目瞪口呆,呆了半天才想起问阿落:“他干嘛?”

阿落端详了一下,宣布:“他睡着了。”

两人面面相觑良久。梦梦终于想起自己来找阿落的原意:“阿落,你不要参加这次选拔了。请病假吧。”

小破足足睡了一个上午,每堂课的老师都经历了一个奇异的态度转变过程,首先怒气冲冲猛敲他的桌子,然后敲的速度越来越慢,好像天人交战,冰火两重天,最后发一阵呆,转身回到讲台,把自己要干什么全忘了。

中午他倒是起来吃了一下饭,又对食堂的烹饪水准发表了非常不满的评论,不满到什么程度,要不是阿落拼命把他拉住,他要爬进供应间去打厨师。

事实上那天中午的主菜是牛肉小方饺,配菜是黄油鲈鱼,四种素食沙拉任选,搭配健康果汁。这个学校的主厨从纽约好味轩延聘而来,虽然不是大牌,基本功却相当过硬。如何被小破唾弃到这个程度,阿落实在不理解。但他没心思探究,因为现在人命关天的是另一个问题。

“小破,刚才梦梦公主叫我不要参加选拔。”回教室的路上,他看四下无人,迫不及待告诉小破。

后者还沉浸在中饭没有吃饱的悲痛情绪中,一边走一边懒洋洋地啃着手指头,闻言瞟了一眼过来:“什么?”

阿落向他解释:“梦梦的爸爸是这个学校重要的赞助人之一,她说可以帮我请病假,不要参加选拔。”

想象中小破作为他的朋友,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很高兴,毕竟死掉不是什么好事,能免则免。谁知小破不大配合:“这么好玩的事你不参加?”

被打得死掉有什么好玩,需要非常强悍的幽默感才能体会,显然阿落并不具备这一素质,只见他迷惘地看着小破,后者一副“妙处难与君说”的欣然表情,频频点头:“你不懂。打架最好玩了。”

4.第一次打架

说话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教学楼下,午休时间即将过去,各个年级的学生都在那里等电梯。

小破忽然站住,遥遥指了一下左侧电梯门前的一个人:“你认识他吗?”

认识。

胡佛,高三学生,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九十五公斤,全校空手道混合赛三连冠,曾经有在拳台上将对手的肋骨一拳打裂的记录。学校霸王之一,大多数人倘若不刻意接近他,那么就绕着他走。

小破点点头:“很好,来,阿落,你上去打他一拳看看。”

真是一个剽悍的提议,当然也会遭到同样剽悍的拒绝:“不去。”

他还很耐心地向小破解释:“我是人类,人类的身体构造非常脆弱,在一定程度的外力压迫或撞击之下,会断裂或者破损,我家没什么钱,好像保险到期了没有续缴,这样一来……”

两分钟后,在小破几乎达到了聚气成剑程度的凌厉眼光面前,他终于讪讪地停下来,心有不甘,鼓起勇气喃喃出最后的结论:“安全第一……”

听到小破一声长叹:“他妈的,早知道你这么啰嗦,那天晚上就该让蚊子吃了你。”

阿落猛然睁大眼睛:“蚊子?那天晚上的蚊子是你干掉的?”

干掉蚊子,不算什么丰功伟绩,在此一途,全人类共享受空手入白刃这一武学经验。但是这个肯定答复对阿落影响甚大。他本来一直婆婆妈妈,啰啰嗦嗦,此刻被蚊子两个字弹到了某根筋,瞬间闭嘴,还就手把校服一脱,丢在小破肩膀上,露出自己白白净净的胳膊,挥舞两下作为热身,说道:“好啦,既然如此,那我就上去打啦,万一我完蛋,你记得告诉我爸,有合适的女人找一个吧,只有贝多芬和莫扎特的中年太不幸了。”

说完就冲上前去,脚步倒是挺利索,小破拿起他的衣服,自言自语:“留遗嘱有什么好凑热闹的。”随后跟上。

他随后跟上,不是为了掠阵,其兴致勃勃的状态,倒像是去包厢里看戏,巴不得有人提袋瓜子来卖配合气氛。不过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大喝一声:“打住!”

阿落很听话地打住,由于紧张,他身体绷得死死的,好像头都焊在了脖子上,韧带全体罢工一般,硬邦邦地扭了一半过来瞪住小破:“啥?”

小破觉得他这个样子,拷贝了健美冠军摆POSE的姿势,于实际肌肉却完全缺乏,其荒谬程度,直追一米五的小个男在球场上练习灌篮。惨不忍睹。

作为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他自己也扭了一下,感觉到自己完美的六块王字腹肌收缩,于是满意地点点头,走上两步,拍拍阿落:“你打过人没?”

“没有。不过我挨打很有经验,有帮助没?”

“有。”

“什么帮助?”

怎么说也在世上混了十几年了,这两小子总算具备了基本常识,没有当着陆续聚拢来上课的一两百同学面,比划起格斗技巧。于是撤——这个过程中,阿落始终保持着那个偏瘫一样的姿势,被小破半扯半推到一边。

“那么,到底挨打挨得多,有什么帮助呢?”

小破反问:“你被打到哪里最痛?”

“鼻子,肚子。嗯,还有一个地方我不想告诉你。”

小破不以为然:“不告诉我?莫非你有的我没有?”

两个人同时往对方身上大略瞄了一眼作为确认,然后不约而同点点头。

小破继续:“那个地方我们就算了,万一打坏搞得将来生不出小孩子,我家两老不会放过我的。”

阿落很八卦:“为什么?”

小破就很迷惘,耸耸肩:“我也不大清楚,可能他们觉得生不出小孩子乃是终生大恨吧。”

既然如此,候选目标就是鼻子和肚子。

“现在我教你,走上前去,无论对方说什么,做什么姿势,有什么样的表情,你都当作不存在,那一瞬间,天底下只有他那个鼻子,嗯,我看看,有点酒糟红,青春痘和黑头也不少,不过别怕,打完咱们可以去洗手。然后,聚集你全身所有的血气和力量,即使其他部分立刻死掉也不要去关心,狠狠一拳打过去。打完,收工。”

小破说得如此流畅,简直像事先备过课的老师。听的那个人一愣一愣的,话音落下好久才迟疑地点点头:“这样啊,这样啊。”

忽然惊呼一声:“不好!”

对小破苦起一张脸:“我刚才好像有万夫不当之勇的那口气,刚刚听得太入神,散掉了。”

小破理都不理他,对准人家后臀一脚踢将过去,不知道怎么踢的,瞬息之间,阿落觉得自己身轻如燕,一抄三十米,便到了电梯前,在五步开外,学校霸王胡佛,正洋洋得意与同伴攀谈,古铜色手臂从校服袖子下露出来,阳光跌落其上,闪闪烁烁。

深呼吸。

深呼吸。

他一句一句想小破对他说的话,对之深信不疑,信任来得毫无道理,但也毫无所谓。全部注意与精神集中于一点,世间万物都不复存在,所即将来临的命运,是那硕大鼻子上注定要得到的硕大一拳。

在决定踏上那五步征途之前,他回头问了最后一句话:“你也是这样打人的吗?”

小破摇摇头:“我都是这样给我老爹打的。”

挥拳。

简单动作包含强硬决心,以及极致戾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命运无常,视人世如过山车。都是这样直截了当的力量,虽千万人吾往也,死又如何。

挥拳。

拳头应声而落。

小破站在阿落身后两米开外,这时摸了摸额角,唇边忍不住露出一丝笑。

一切如他训导,指定动作完成甚为出色。力量虽然不足道,胜在爆发强烈。唯一与最大不足是——打错了地方。

鼻子尚完好,高高在上,李代桃僵者喉结,正急剧上下窜动,压挤出声带里鬼哭狼嚎般呼痛声。胡佛偌大一个身子,在原地转圈跳跃,嘿哈乱叫,显然痛得犀利,一时间连反击愤怒的余地都没有。连带他周围的人也全体呆掉。

阿落看看自己拳头,看看胡佛,撒腿就撤,退到小破身边:“哎,打得怎么样?”

小破面无表情:“攻击角度计算错误。”

阿落顿时感到很抱歉:“对不起对不起,那怎么办。”

简短对话还没结束,被捅的马蜂窝已经回过神来,胡佛看来受了重创,靠在墙上,泪眼婆娑,但和他常常同进同出的伙伴,则怒吼着冲了上来。

麻烦近在咫尺,阿落习惯性地抱头,蹲下,双腿跨度与肩同宽,口中默念上帝之名,保佑我好好走过这一段被毒打的死荫幽谷。

他预想中的千拳万棍并没有如期加身,耳里却传来熟悉的怦怦声。他以为是对方还在做热身运动,胆战心惊稍微抬头看看,却发现小破的脸近在方寸间,而且还露出一副杀时间的无聊表情,再往周围看看,大约有三四个人,正聚在小破的背后,埋头苦打……

他愣了一阵,终于忍不住问:“干吗呢?”

小破采取的姿势,就好像母鸡护雏一样,弯腰张手,俯在阿落上空。他好似是钢铁铸成一般,无论怎么推搡或冲撞,都无法突破成功,当后面的攻击队伍想绕过他直接解决阿落时,他的脚步就开始移动,而且速度匪夷所思,完全形成了一道幻影防护墙。

一边动一边还和阿落聊天:“你就蹲着。站起来我手包不过来。”

阿落紧张了一阵子,发现自己真的很安全,当即就放松了,拉拉腿蹲得舒服些,要是可以,恨不得再拿杯热巧克力喝:“我不站。哎,你痛不痛?要不要我来挨一会?”

小破看不起他:“你挨一会就死了。他们手上戴了铁的扳指,不过我不痛,如果痛,我就开始打人了。”

痛才打人?为什么?阿落好奇得很。

小破回头看看后面那些兄弟,大家都有点累了,动作越来越慢,而且都在喘,说是群殴,不如说在表演格斗技分解动作。他解释道:“我爹说的,只有在我感觉到疼痛的情况下,才能对人类还手。”

阿落点点头:“蚊子就没关系。”他对那晚蚊子们的遭遇还念念不忘。

小破嗯一声:“蚊子没关系,蚊子可以随便打。”忽然一抬头,看天上浮云悠悠,嘀咕道:“谁在说这个人类好强。”

打了半天,被揍的屁事没有,聊游戏技巧聊得热火朝天,阿落在包围圈里待腻了,还能瞅准空子伸伸腿脚,做一两个瑜伽动作,揍人那群基本上就崩溃了,好多人眼泪汪汪的,不断寻求同伴支持:“继续吗?还要继续吗?”比较坚强的就鼓励大家:“挺住,挺住,我们一定可以成功的。”其他看热闹的学生围上来,开盘口赌一分钟后揍人的还能剩下几个不虚脱。

这场闹剧演了半小时,上课钟终于敲响了,胡佛一党仿佛是欧战胜利日在巴黎街头庆祝和平来临的群众,欢呼雀跃,以要赶去上课的名义一哄而散,此时魔鬼关也出现在了电梯门口,他目击这一不同寻常的斗殴事件,惊讶了足足两分钟,两分钟之后,所有学生们都发现了他的存在,顿时从各种途径跑得干干净净。唯一留下小破和阿落在当场。

还和魔鬼关打招呼:“老师你好。”

阿落还习惯性的申辩:“不是我先动手的。”

魔鬼关呆呆地看着他和小破,缓慢地点头:“哦……哦……”

在他拖着长调的哦声中,两人轻松自在地走远,小破提醒阿落:“今天明明是你先动手的。”

后者对此颇感惊讶,继而相当激动:“生平第一次啊。”

激动完了,阿落想到一件大事:“星期五晚上,你到底是怎么干掉那些大蚊子的?”

小破波澜不惊,好像在正常的人类社会里,蚊子比鸵鸟还大是多么的顺理成章:“没什么啊,你爸在我家沙发上落下一把小刀子,我追出来想拿回给你们。看到蚊子就顺便打了下。”

阿落瞪大眼睛:“顺便?你怎么顺便的?”

马上要走进班级门,他停下来摆了一个丢铅球的POSE:“就这样丢出刀子,绕场一周?”

那位被质询的对象耸耸肩,毫无表情:“差不多。”阿落保持那个姿势,百思不得其解,而他所不得解的内容,是在什么角度,以什么力度,令一把小刀飞出那样幻彩流星的效果,而不是蚊子的存在合理性问题——由此可见,安对他的常识教育,基本上是失败的……

小破看他发愣,建议道:“要不你尝试一下。”阿落很有自知之明:“我不行。”

小破摇摇头:“不尝试怎么知道不行。”

从铅笔盒里拿出一把小刀:“来,我教你。”

这真的是一把小刀,塑料柄,主要功能是削铅笔,绝不算锋利,倘若用于敌对,简直等于握一个虚无在手里。

小刀放进阿落的掌心,一接触,他的食指和大拇指立刻相贴,轻捏刀柄,手腕充满张力,指掌稳定,看似漫不经心,却是用刀行家的姿势。小破“咦”了一声:“你很会用刀?”

这个一拿武器就特别紧张的孩子慌慌张张地看他:“我每个周末做饭给我爹吃,用菜刀。”

小破点点头:“很好。”

拉阿落到走廊上,远眺校园,清风徐来,围墙外郁郁葱葱被大片人工树林包围,树林的面积还大过学校本身,为学校董事会投资之初所一并购置,目的是防止周边开发对学校发展不利,随着全世界范围内房地产大热,眼下地皮的价钱,已是当初成本的数十倍。

小破向阿落示范:“你握刀的手法很正确,但是手指不需要用力,手腕才是重点,有感觉没。”

阿落很老实的一摇头:“没感觉。”

他一边说没感觉,一边把玩那把刀,手指翻飞,薄的刀刃穿入穿出,扯起一道连贯不绝的金属弧线,那不像是一把刀,更像是一条得了灵性的细蛇,翱翔吐信,自在浪游。

小破啧啧两声,表示对他手指灵活程度的肯定,由此觉得不必再教他更多,握住他手腕,说:“注意了啊。”

他在后,阿落在前,两人一体般,撤步,抬手。小破快速扫视远处天边,眼神定格在某处,嘀咕一声:“什么怪东西?”

猛然向前一送,阿落的手臂跟随他的动作,自然而然,挥了出去,脱手,那小铅笔刀破空前进,迅捷无伦,似永不堕落般,呼啸过蓝色天幕,很快消失在远处。

阿落诧异一声:“哎,那么远。”

搭手去看:“掉哪里了?”

小破凝视某一个点,摇摇头:“还没掉。”

阿落怎么都不肯信:“不会吧,都飞了好久了,那把刀很轻的。”

凭空解释或争辩,显然都不是小破的风格,用事实说话,才是他一贯的习惯,又等了须臾,他“咿”一声:“什么来的。”

阿落什么都看不到,极目远眺,眺来眺去是一大片树林在风中摇曳,越是这样他好奇心就越强,急得跳脚:“什么啊,什么啊。”

小破摸摸鼻子,脸色阴沉下来,半天才说:“有个人头螳螂身的怪东西趴在对面树上,被你一刀削掉了左边的镰刀。”

这么英明神武的事情居然做得出,看不到,别提有多郁闷,阿落恨不得爬到栏杆上去,或者现场做个望远镜出来,眼珠都瞪到外面来了,丝毫收获都没有。他很泄气:“太气愤了,难得碰到好玩的事。”

不知是不是感同身受,小破的心情突然变很烂,抽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还在愤愤不平地嘀咕:“这是又来了,怎么又来了?”

阿落莫名其妙,拔腿追上去,迎面被人堵上,乃是梦梦公主,她在这个学校里,地位非常特殊,是很少数很少数可以不穿校服,而是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只要多少穿点就可以过关的女生。顺便说一句,这个学校由于崇尚体力方面的特长,男女的校服都设计得非常干脆利落,换句话,就是很丑……

现在,全班一共十一个女孩子,有十个穿了短打水靠结合式的校服,显得横肉相当之多,而梦梦,白色长裙飘逸,黑色珍珠项链垂到腰际,长发发梢挽起,扎一个小小蝴蝶结,真是望之如孤鸾之在烟雾。

她对阿落板起脸:“你去跟关主任告假没有?”

这桩心事立刻又上心头:“还没。”

梦梦很生气:“那你还不去。”

阿落低下头想了想,忽然说:“我决定参加选拔。”

梦梦脸上的惊讶之情,可以掉到脚背上砸出一个窝窝,指着阿落:“你,你你。”

愤然一甩手:“你好自为之吧。”

5.搬家

下午第二节是体育课,班上男生分成两队打篮球。阿落照常混在女生中间当啦啦队员,唯一一点雄性自尊的表现,是没有踢腿扭腰,而是放开嗓子嚎叫,看他斯文,真叫起来比狼叫还难听。其他人都习惯了,反正扁他也没用,最好就是不要理他。小破倒是上了场,他在甲队,司职后卫,却在整个场子上跑来跑去,其姿势笨拙无比,速度却奇快,往往对方前锋进攻,发现他站在篮架下张开嘴傻看着,也不去防守,也不去抢球,一脸小心谨慎,完了球没投进,篮板被对方抢了,自家前锋反攻,到面前一看,靠,这小子又在对面篮架下傻站着,终于就嚷起来:“你干吗呢,你是后卫啊,跑这来干吗?”

小破觉得不大好意思,头一低,跑了,这回站到了球场中间,左看看右看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们队的队长叫佩斯,是校队的正选球员,随队参加过全国的高中巡回赛,此时实在忍无可忍,冲上来揪住他:“你捣乱是吧。”

他司职中锋,一米九四,比小破高出两个头,用手一提,经验中可以把对方提得双脚离地,但手腕上传来异常沉重的感觉,沉重到筋肉立刻开始尖叫,抗议这突如其来的酸痛。小破一抬眼,低声说:“放手。”

佩斯一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他分明看到小破的面容下,有蓝色光芒溪水般极快流动,佩斯摇摇头,忽然听到小破说:“你手臂上是什么?”

他一怔,顺着对方眼神去看,自己手臂上有一处硬币大小的红色肿块,中心有一个黑色小点,似凝结的伤口,而后不由自主回答:“没什么啊。”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去,在人群中寻找一个人,小破跟随他眼神去看,突然脸色一沉,问:“你找他?”

佩斯迷茫地愣了一阵,喃喃说:“找他……”

两个人的对话旁人无法理解,但篮球赛突然停下来,立刻招来许多人呼喝:“还打不打啊,快点,快点。”

阿落跑上来:“小破,你们干什么,别打架啊。”

一推佩斯,后者瞳孔猛然放大,由慢渐快,胸膛起伏,不由自主急促喘气,他死死瞪住前方,那双本来黑白分明的眼睛中搅起许多浑浊物,蔓延开来,瞳仁渐渐放大,向外突出,忽然双手一松将小破放开,身子软软歪下去,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体育馆内顿时大乱,所有人都冲上来,佩斯的队友不由分说围住小破:“你对他干了什么?”阿落忙挡在面前:“他什么都没干,我作证,他什么都没干。”这个证人不但言微,而且人轻,啪啦就被推得飞了出去。

小破浑不顾四周闹嚷,他皱皱眉头,眼神四下一扫,定在了聚拢的人群之外,随即旋身要走,篮球队的男孩子团团围成圈,充满敌意地挤压着,将他拦住,一边阿落爬在人群外,打破头都混不进去,急得哇哇叫,忽然眼前身影一晃,小破的身体极快地穿越有形人群,如穿越虚幻水影,眨眼已经闪了出来,向门口快步走去。阿落吃惊地擦擦眼睛,忽然又着了乱哄哄中的一掌,再次飞了出去。他眼角瞥到,小破正走出体育馆,而在他之前,与大众背道而驰的人还有菲力斯,班上同学菲力斯。成绩永远优异,智商极高,很少说话却很有主见的菲力斯,偶尔停步回身观望,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微笑,行走的速度,实在非常,非常, 非常不合常理地,快。

阿落惊讶地张大眼睛,一骨碌爬起来,跟着冲出了体育馆的门,一出去就看到,虽然菲力斯走得比狗还快,小破却好像轻易就把他逮住了。

他站在不远处,表情严峻,手正按在对方的脸上,手掌皮肤下,有隐约可见的蓝色光芒流动,似玻璃花瓶中的水,在张开的手指缝隙中,菲力斯的整张脸孔似要融化,不断在蠕动变形,眼睛越来越失神,从小破的手指左右旁边,分别有一根白森森软耷耷的东西弯出来,一卷一松,上面有隐约带有血丝,阿落看多两眼,醒悟过来那是两个肉质的巨大吸盘,心中一阵恶心,顿时差点吐出来。

这时候他听到一声低喝:“不要过来。”

随着这句话,小破转过头,带点无可奈何的模样,看他一眼。然后放开了手。

菲力斯的眼睛,在几秒钟内回复到正常的状态,惊惶地左右看看,转身一溜烟跑了。不知道为什么,阿落觉得他本来不算健硕的身形,似乎又小了一圈,贴身设计的校服显得相当肥大,晃晃荡荡的。

摸了摸头冷静了一下,他招呼小破:“你干什么呀?”指下体育馆内:“佩斯怎么了”。

小破脸色很不好看,一言不发,闷头走了两步,忽然又转回来,一把揪住阿落说:“你跟我回家。”

阿落被他拖得像个麻袋一样在地上摩擦,也不反抗,还不时调整一下双脚的距离,一面慢条斯理地问:“做什么呀,这是做什么呀?”

没有必要的时候,小破看来就很不喜欢回答问题,因此只是快步直走,走回宿舍楼,拿了书包,又把阿落拖到了学校大门口,“呼”地一声,跟放褡裢一样把他往自己肩膀上一摆,“噌噌噌”三下五除二,爬出了校门,阿落这才急了。挣扎着抬起头来叫小破:“我们去哪啊?学习期间出校,会被严厉处罚的,喂,喂。”

话没说完,发现自己被塞进了一辆出租车,小破跳上前座,说出自己家的地址,车子飞驰而去,既然木已成舟,阿落就坐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服,不吭气了。

这次去小破家,待遇比上次好很多。至少进门就看到茶几上摆了好多小点心,而且件件看上去都很吸引。小凤梨酥饼,巧克力曲奇,冰皮糯米卷。精心地放在骨瓷碟中,好香。

上次那位全身心投入卫生清洁事业的辟尘先生,今天好似很得闲,在厅堂里坐着,正剥栗子,他剥栗子的手法很奇怪,一手捏着,另一手在栗子周围绕线团般转圈圈,绕几下,整颗黄色的美丽栗肉就“砰”一声跳出来,外壳粉碎,泻落到脚下的垃圾桶里。

看到小破脸青青地进门,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笑嘻嘻地招呼:“回来了?想吃什么。”

小破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不出声,过了一会忽然整个人倒下去,大叫:“又来了又来了,我要烦死了。”

从辟尘小小的眼睛里,溢出一种俗称慈爱的神情,摸了摸小破的头:“这次来的啥?有什么新意思没?有多严重?要不要搬家?”

小破没有确认,但也没有否认,兀自发起呆来,表情极为不爽,辟尘先生大概是习惯了这场面,多一句话没有,当当当就上楼了,过一会,楼上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阿落凑过来莫名其妙地问:“他干吗呢。”

小破答:“收拾行李。”

“收拾行李做什么?”

“搬家。”

这就难理解了。你才转学过来两天,第一天是发呆发过去了,今天上午睡了睡,没干半件有益于青少年身心成长的事情。丝米国际学校的学费可不便宜,用这种极端的法子糟蹋你爹的钱,不大好吧。

学校里和家里,阿落都属于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沉默分子,不晓得出于什么原因,他和小破在一起,就极度啰嗦。说话慢是慢,可是絮絮叨叨,精力无穷,仿佛永远都停不下来的样子。

一边说还一边拿东西吃……半点不耽误。

小破的眼神跟着他的手,从糯米卷的盘子里跟到他嘴里,又跟回凤梨酥的盘子,再到嘴,又去了糯米卷,两碟点心见了底,他还在说……

终于叹口气,喃喃:“你不用担心我爹了,我觉得你比我爹还像我爹。”

就有一个懒洋洋的腔调从楼梯那里响起来:“谁呀,敢在爹这个专业上跟我抢风头。”

两人齐齐抬头去看,小破叫了一声:“猪哥。”

那个被儿子称呼为猪哥的仁兄,看样子是才起床,蓝布格子长睡衣,踩着一双猫头鹰式绒拖鞋,踢踢踏踏下楼梯,头发长长的,一团乱草般绑在后脑,满脸笑嘻嘻,长眉亮眼,望之二十许人,要说他有一个十六岁的儿子,杀了阿落的头他都不信。

猪哥慢吞吞走来坐下,对阿落笑眯眯地瞧来瞧去,看样子准备和他说话,结果先注意了一下茶几,惨叫一声:“我的糯米卷呢?糯米卷去哪里了。”

他趴到地上去找糯米卷的姿势极之愚蠢,但是也必须承认非常有效,无论糯米卷离家出走到了哪个角落,想必都逃不开他的八爪搜查。因此,须臾之后,他确定糯米卷这种东西没有在世上存在过,则罪魁祸首,自然就是负责饮食的辟尘。

他下楼很慢,上楼却跟飞机一样快,一边冲一边怪叫:“辟尘,你答应我要做糯米卷的,为什么没有做,为什么你要欺骗我的感情……”

号叫声犹在耳,阿落眼帘里忽然划过一道蓝色的弧形,一个重约八十公斤,长度一米八五左右的长方形物体,被一道龙卷风裹着,以时速三百公里直线落地,砸在客厅地板上,发出惊人巨响。阿落吓得跳起来,心想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那玩意儿不是别的,正是猪哥。

这么一摔,他倒也没死。哼哼叽叽爬起来,嘀咕着:“怎么今天辟尘脾气那么大?”

问小破:“是不是因为你没上学啊?”又放开嗓门对楼上喊:“小孩子不上学而已,你不用气得离家出走吧。”

小破忍无可忍,上前一掌把他推到沙发上端坐,再告诉他:“新学校里又有闯入者了。”

猪哥吃一惊:“这么快?你才去两天啊。”

模样终于有一点点严肃了:“这次是什么类型的。”

小破叹口气:“昆虫。什么都有,有那天我在街口帮阿落和他爸干掉的那种大蚊子,脑袋像螳螂那样的家伙,最过分的是,今天还出现了血吸虫,扮成我同学的样子!”

他很不爽:“为什么来的东西越来越没品位?为什么以前他们只骚扰我的,现在连其他人也咬?”

听起来,这就是朱小破读书生涯中不断转校的根本原因了——在哪里都遇到不像人的怪东西,的确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对于儿子的不幸遭遇,猪哥没来得及同情,先发了一个愣:“蚊子?螳螂?血吸虫?”咬着手指琢磨了一下,辟尘下来了,看起来也很迷惑:“蚊子?血吸虫”

过了一会,异口同声地对问:“暗黑三界生物链里,没这票东西吧?”

然后又各自摇摇头:“没有。”

小破一听,这二老平日凡事对答如流,号称双倍号码百事通,说一个关键词能问出整个学科史,这下连他们没有准确资料,可见烦恼程度,三个人面面相觑起来。

到目前为止,话题已经转换了三四个,渐渐进入了阿落常识范围之外的领域,连沉默都显得和他那么无关,如此百思不得其解,何以解郁闷,唯有吃东西,于是专心进攻茶几上的点心余部,直到在小规模上达到了天下食物,尽入我嘴的光辉境界,当即心满意足打了个饱嗝,眉开眼笑,然后发现,那六只眼睛暂时不迷惘了,找到了新方向:都把他看着。

阿落抬了抬眼,迷惑地:“嗯”了一声。大表情上,仍然处变不惊。

猪哥笑起来:“这孩子谁啊,挺像我们家养出来的。”

上个周末,阿落的做客处子秀上,两位长辈级的人都不晓得在搞什么飞机,因此今天才有机会正式会见。小破的介绍可算经典:“阿落,同学。”指猪哥:“猪哥,我爹。”再指辟尘:“辟尘。”顿了一下,“辟尘。”

猪哥听到人家叫他一声叔叔,高兴得嘴都合不拢,点了三四个头以后,悄悄拉过小破问:“你干吗不请女同学回家做客,跟你说了好重要的啊。”

小破相当为难:“我请过了,人家不来。”他一辈子都不撒谎,因此猪哥的心情,失落得和雀跃一样快。他摸摸头,决定还是谈正事,拉过阿落,上上下下打量,转头问辟尘:“你觉得呢?”

辟尘这当儿已经把盘子都收完了,随便瞄了一眼,摇摇头:“这孩子也不大像正常人,你仔细鉴定一下。”

径直就走,一边唠叨:“暗黑三界向来没有昆虫类出现,昆虫太弱,没法在那活,那就应该不是冲小破来的,否则又搬家,烦死我了。”

走到厨房门口,唠叨得不解气,转回来叫了一嗓子:“搬家三次等于火烧一次。”

吓了阿落一跳,忐忑地去看小破,一边的猪哥及时做出了解释:“他今天丢失了一块心爱的抹布……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阿落点点头,问:“什么叫暗黑三界,什么是冲着小破来的啊?”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就要花一牛鼻子力气了,所幸猪哥口才便给,客串过说书先生就是不一样,想了一想,言简意赅地答:“暗黑三界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名称,他们的成员对小破很有兴趣,一直在请他回去,呃,做客。”

阿落很理解:“哦,小破不愿意去对吧。”

他的表情不如说是惋惜:“要是有人请我去做客就好了,我一定哪里都去。”

还神往了一下:“哪怕是蚊子都好啊。”

所谓祸从口出,诚不我欺。这句话一出口,屋子里的三个人,发现天哐当一声,彻底黑了。

继续阅读:第二章 夜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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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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