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夜舞天
彼时正是下午三点半,天气晴朗,阳光跟广东粽子里的鸭蛋黄一样,金灿灿的到处都是。
但本来明亮透光的窗户上,一下就暗淡,至于漆黑,寂寞到最深处那么黑。
房子里瞬间暗沉,外面嗡嗡声大作,夹杂着尖锐物体在地上摩擦的动静,极之刺耳,但这不是猪哥他们的注意力所在,因为另一件更奇怪的事随之在屋子内发生了,发生在阿落的身上。
坐在沙发上的阿落,穿着蓝白色相间的校服,此时衣物之下,透出淡淡白光,光芒极微弱,微弱到渺茫,却也极有穿透力,不依不饶地闪耀着,在猪哥的眼内,显得无比清晰。他“咿”了一声。然后灯就亮了。
开灯的是辟尘,温暖的光芒笼罩所有,也遮盖了阿落身上奇异的光辉。猪哥歪着头,仔细看他,良久说:“辟尘。”
后者应着,一面“牛不停蹄”地走去门边,呼啦一声打开,外面是一层一层垒高,高到可以把天光全部覆盖住的巨大杀人蚊,嘴部和腿闪烁刀锋雪色,他皱着眉头说:“娘的,好多蚊子,等下空气污染指数又要上升。”
猪哥一把拖过他:“先别关心蚊子,我问你,暗黑三界里虽然没昆虫,但是不是有一种生物,外貌非常像人,但不喜阳光,以纯粹黑暗为能量来源,对武器的技巧指数非常非常高?”
一下子给问到这么高难度的专业问题,辟尘居然也没有发憷,愣了一下,立刻点头:“夜舞天。他同时也醒悟过来,和猪哥一起去盯阿落:“他是夜舞天?”
阿落在天色突然黑下来的那个时候,感觉自己身体内有一点变化发生。像春笋在清晨的第一场雨后开始生长,像种子在沉睡的泥土里听到惊蛰的雷,像婴儿初次睁开迷蒙的眼,眼前有无限的可能。那点变化从他的小腹处开始,微弱而毫不犹豫地蔓延,四肢百骸,到达心脏,不知道为什么就戛然而止,与此同时,灯光亮起。他的心脏“怦怦”直跳,简直要跳出嘴一样剧烈而慌乱。阿落大口喘气,身体不断颤抖,他的异状都收在其他三个人观察范围内,而其他三个人的神情,也落在他眼里,尤其是小破。
他凝视着窗外,一动不动,平常栗色温和的眼睛里,有凛冽的蓝影,一道一道地划过,像宙斯挥舞的鞭影。晴天上暴烈霹雳也无法比拟,那其中蕴涵,越来越强烈的恐怖意味。
在猪哥和辟尘那段短暂的对话过后,房屋里的氛围非常微妙起来,所有人面面相觑,一动不动,而屋子外面的蚊群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渐渐迫近,堆在门廊上,似有忌惮,不敢进入,来得不知有多少。小破身子忽然一动,猪哥立刻迎上去。他在小破面前,挡住那两道渐渐冰冷的视线,把他抱在自己怀里。他眼里流露温柔光辉,轻轻说:“乖,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好,我在这里。”
那声音里有爱,也有隐约的悲哀,一次比一次更轻柔,更暖,不断重复十数遍之后,小破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终于抬起头,脸上出现疲倦颜色,而瞳仁不再闪烁妖异星光,说:“我上去睡一下。”脱身走了。
猪哥松了口气。拍拍手,自言自语地说:“说不得,还是老子去动手吧。”结果一转身,天色已经又亮堂了,辟尘正站在门口骂骂咧咧:“他妈的,翅膀是长的吧,怎么那么不结实,一吹就掉。”
探头出去一看,好嘛,外面怎么跟刚发了海啸似的,漫天满地积聚大量水,植物上,草地上,篱笆上,水里还有什么在扑腾?鱼和螃蟹……
更多是一对一对巨大的蚊子翅膀,漂浮着。
“辟尘你干什么了?”
他还在不爽,正往外搬运清理工具,闻言没好气:“我召了一个小型飓风过来吹蚊子,谁知道这混蛋飓风过了趟海。”
敢随便过海的飓风,自然有风之辟尘去收拾。猪哥在他收拾得过于彻底之前,冲出去抢了两个大螃蟹回来,沾沾自喜地嘀咕着:“晚上可以吃蟹黄烧了。”顺手把阿落一拖,拖去了厨房。
进到了厨房,阿落立刻就精神了,把刚才经历的怪事都丢到脑后,自然而然伸手拿刀,在两只螃蟹背上敲敲,翻过来看看,嘴里念念有词:“海蟹不肥,不过够新鲜,做点什么吃好……”
猪哥倚在一边,眼神饶有兴趣地放在阿落的手腕上。
那双纤弱无力的手,拿的是厨房里最重的一把刀,辟尘平时斩切大块骨头所用,普通人不要说挥舞起来,连拿都要两只手。
就是这把刀,在阿落手里,似毫无重量,由他臂由指使,正在给螃蟹去壳,剔肉,剜黄,完整的蟹壳,足,鳌,一点点被堆放在操作台上,拼凑成原形,精致如生。
猪哥悄悄走出去,告诉辟尘两件事:“第一,他的确是夜舞天,对金属有失重力和天生技巧,第二,他在用你的厨房。”
辟尘眼睛一瞪:“什么?”
摆出弓箭步,这就准备往前冲,手指间隐约传来微型风暴的呼啸声,猪哥赶紧一伸手把它拦下来:“没动火,没煮菜,剥剥螃蟹而已。”
看犀牛脸色缓和,他打蛇随棍上:“你当一线厨师也够久了,该享受一下厨务总监的待遇了,喏,现成是个下手,基本功还不错。”
绩效评估效果来得刚好,辟尘歪着头想了想,觉得这个理由很可以接受,反问一句:“基本功真的不错?”
对方点头如捣蒜:“真的真的,蟹粉小笼包这会都该蒸上了吧。”
揭过厨房风波不提,辟尘埋头刷门廊上粘的蚊子翅膀,闷闷问一句:“小破怎么样?”
猪哥叹口气:“不大好。”
他向后看看屋子内,确认没有其他人在场,接着说:“暗黑三界的来访频率一年比一年高,他就越来越容易被惊动,虽说咱们教化有功,不过你都知道啦,后天教育和先天本能的影响力,压根就不是一个档次。”
苦起一张脸他搭住辟尘的肩膀:“这样下去不行啊,我们就算搬家到北极,哪里还有冰鬼鱼候着不是。”
辟尘没他那么容易忧郁,一根筋绷到底,勇敢地说:“没事,我用重尘包……”
一头很冷静的犀牛咬牙切齿的时候,状况还是相当可怕的,尤其是他在发出相当致命的威胁,说道:“谁来骚扰咱们,我就把谁包成五月五的粽子。”
一把推搡开猪哥进去了,后者耸耸肩:“我支持你,不过这粽子我可不吃。”
小破只睡了一个小时就起身,到楼下的时候,茶几上放了一碟非常精巧的蟹粉小笼包,其他三个人围着这笼包子,辟尘差不多要拿出一把放大镜来,每个包子的皱褶好像都要细细看上一遍。小破挨着他坐下,随手拿了一个丢进嘴里:“嗯。”
眉毛一挑,批评说:“辟尘,你手艺退步了。”
要不是忍了忍,眼看就要把包子吐出来:“馅粗了,有渣,有渣。”
猪哥一副忍笑的模样,很显然是假做同情地关心:“粗了?有多粗?”
小破给出一个很精准的答案:“百分之三左右。再粗我就不吃了。”
辟尘八风不动,眉毛一挑,露出极不易察觉的得意表情,又引来猪哥苦口婆心:“辟尘啊,这样不好啊,以后小破出门去,他能吃什么,粗百分之三他都要挑剔,那还不得天天飞回家来吃饭啊,将来会有空中管制的!”
听到这里阿落要插话了:“小破会飞?”
辟尘对这番话不以为然,仍然保持他那微妙的欣然之色,因为心情好,倒答了阿落一声:“有什么奇怪,你也会飞。”
六双眼睛都放在阿落身上,很期待他会突然翩翩起舞,好似蝴蝶。阿落却闷着,屁股与沙发之间零距离,半点没有要生离死别的迹象。
他对其他人的注视有点不习惯,小心翼翼地张望一下,说:“什么?”
猪哥懒得跟他废话,走进厨房一趟,又走出来,请示说:“辟尘,能不能用一下你最大那口锅。”
最大那口锅,直径一百三十公分,以家用来说,的确相当之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猪哥把锅平端过来,另一只手把阿落一提,轻轻放在了锅的中间,说:“抓住锅耳。”
阿落深觉莫名其妙,但还是依言而行,之后就见猪哥把手一松。
咚——
传来一声巨响。
犀牛惨叫一声:“我的锅……”
扑上去从地上拎起那口锅,左看右看,还好该锅质量过关,没有四分五裂,倒是阿落吓得不轻,脸色惨白,眼睛一眨一眨的,一时没背过气来。
猪哥诧异地“昂”了一声:“判断失误?”
他向小破比划:“理论上,夜舞天可以通过身体接触让这口锅失重,然后把它载起来,跟飞毯一样,飞毯你见过吧?什么,你只见过扫把?哦,那个原理不一样。”
小破摇摇头:“老爹,你为什么一定要装作懂得科学呢。”
他过去把阿落扶起来,阿落的身体极冷,胸口却传来非常非常剧烈的心脏跳动声。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样,阿落死死抓住他,口角翕动,极难受一般,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好像不大对,叫我爸爸来接我吧。”
安接到电话之前,正在城南的一处豪宅修建草坪。
这所房子空置了很多年,最近才被人买下来,进行了彻底的翻修和内部装饰之后,请了安来做花园的设计打理。他第一步工作,就是清理杂草重生的地面。
废弃经年的土地里,昆虫繁盛是自然而然的事,许多蟋蟀蚂蚁,瓢虫,螳螂,蚱蜢,忙忙碌碌,来来往往,当割草机呼啸的齿锋掠过,他甚至能够听到那一个世界里惊慌的喧嚣,但他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劲。比如说,东北角上那个蚂蚁窝,两三分钟内好像变大了一点。
或者不止是一点,是很多。
或者不止是很多,干脆是很多倍。
那个灰黑色的蚂蚁窝在神奇地膨胀,内部传来沉闷的开裂声,许多蚂蚁在表面上爬动,每爬多一圈,它们的外形就在安的眼里清晰了许多。当终于有一只蚂蚁剽悍地挡住了割草机的去路,并且在被碾成两段以前,成功咬破了机器的车胎时,安才不得不相信,这些蚂蚁的体积,已经大到了对人类生命安全造成绝对威胁的程度。
他跳下割草机,立刻有一群蚂蚁,按照平时和苍蝇蚊子屎壳郎打架的阵势,成群结队拥上来,黑黝黝的,个头看上去好不惊人,更惊人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它们都还在不歇气地膨胀,这些平时只会叼叼馒头渣,肉都很少有机会碰到的朋友,没有五官的头部,竟然显示出一种奇异的邪恶暴戾。
安就手抽出放在割草机方向盘下的大剪刀,毫不犹豫迈步向大门外走去,那里有他的车,一堵由蚂蚁肚子组成的铜墙铁壁迎面而来,安轻灵地跃起来,剪刀在空中挥舞过一道简洁的弧线,两个巨大蚂蚁头颅滚落在地,其他退了一退,字典里没有找到畏缩或恐惧的词条,便如旧逼了上来。
安稍让了一下,解开工作服的一颗扣子,忽然觉得豪情万千——这感觉真奇怪,在过去十六年里,他甚至没有和街上的土流氓打过架,就算后者把啤酒瓶砸到他脑门上,有了阿落以后,他的生命存在,有了另一种托付和价值,绝不应该被任何无关紧要的小麻烦影响。
他盯住眼前的蚂蚁——茁壮啊,已经比他还要高大。但体积不代表什么,不代表力量,更不代表速度。
当速度足够快的时候,死亡合作愉快,也就来得有效率些。
五分钟后,安撂下一地的蚂蚁尸体,抓起自己的外套,迅速冲出花园,在他发动车子的时候,接到了小破的电话,随之方向盘一转,开往朱家。他不会发现在湛蓝颜色的高空,有一道奇异的光圈一直明灭,有声音在高处喃喃:“这么强悍的人类,大人一定会喜欢……”
而在他身后,一小时之内,跟随蚂蚁成长起来的,还有无数理应蜗居于草坪之下,土地之中的昆虫,他们虎视眈眈逡巡周围,然后以它们一贯的散漫作风,乱纷纷爬出了花园,踏上人类的街道。
安一头冲进朱家,首先看到阿落兴高采烈地在和小破打游戏,毫发无损,也没有奄奄一息,心头落下一块大石。肩膀忽然给人一拍,他本能将身体一侧,心头闪电般计算过来那只手的来势,力量,角度,估计可以在令人无法察觉的范围内滑开对方的接触,但是肩膀终于还是被拍到,而且来者还有点诧异地“唔”了一声,分明察觉了他的化解。
他转过头,看到一张笑嘻嘻的脸,友好到无以复加,对他摇摇手:“阿落的爸爸?你好你好,我是小破的爹。嘿嘿。”
为什么要傻笑两声,原因不明。他把安扯到一边,悄悄问:“阿落是不是你亲生的?”
安注视了他足足一分钟,决定信任他:“不是,是我收养的。”
猪哥对收养两个字很敏感:“被迫的还是自愿的。”
安很肯定地回答:“自愿的。”
猪哥凑近他的耳朵,很羡慕地用气声说:“我儿子也是收养的,不过我是被迫的。”
他声音已经如此之低,要不是安耳力惊人,根本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但就在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非常惊人的“当啷”一声在猪哥的后脑勺响起,地上跌落一只煎蛋平底锅,正是临空砸脑之凶器。猪哥给打了一个鞠躬九十度,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胡说八道是要遭天谴的。”
猪哥哎呀哎呀地摸着自己的头,吼了一声作为辩白:“我又没说我不快活。”
快活也好,不快活也罢。安跑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参加养父母同心联谊会的。他走去探视阿落,抚摩儿子额角,轻声问:“有什么不舒服吗?”
阿落惨叫一声,这是被小破在电视游戏里PK了,放下操纵杆望向父亲:“爸爸,我刚才心很痛。但是现在又没事了。”
一丝相当明显的惊慌失措掠过,尽落在一旁的猪哥眼里。他慢慢地问:“阿落的心脏不大好吗?”
安直起腰来,手还放在儿子的头发上,温柔地抚弄着,他沉吟一下,示意猪哥和他一起走到旁边去。
“说起来你可能觉得难以置信。我也不敢希望你会真的接受。”
猪哥嘴角一牵,露出神秘的微笑,居然用英文说:“WE’LL SEE。”
拍拍安的肩膀:“尽管说吧,我神经很坚强,什么都顶得住。”
秉承一向的谨慎,安还向厨房里张望一下,猪哥立刻安慰他:“那个更坚强,不但顶得住,简直可以直接弹开。”
安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说:“阿落,本来是没有心的。”
2.天生无心
十六年前,从育婴房走出来,那柔弱的婴儿头颅依靠在他手臂上,沁出一点点的暖,生命如此奇妙,悬在天堂和地狱的两端,蕴含着无限可能。
安——那时候他的名字是恺撒,在带着婴儿逃亡到安全地之后,偶然的机会他发现,这个不大哭,不大闹,根本就很少出声的孩子,居然没有心跳。
只有死人的心才不会跳,但这个孩子好端端地活着,虽然有不少怪习惯,比如说不喜欢黑暗,在没有光的地方会表现得很躁动,比如说偏爱金属的玩具,对其他质地的东西都嗤之以鼻,比如什么都吃,但是吃得很少,却没有任何不健康的症状。
无论如何他都是活的。
再三确定阿落的心脏的确没有任何动作和反应以后,安决定探询一个究竟。
在阿落长到足够承受一个开胸手术的年纪之后,有一天他潜入当地最好的医院,私自使用了医院里的手术室。
手术刀切开,他看到一个空荡荡的胸膛。
在心脏应该存在的地方,是彻底的虚无,而其他内脏,却突兀而强健地运作着,仿佛没有心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愣了数分钟之后,安下了一个决定,这决定是对还是错,在之后的十数年里,一直是困扰他的问题。
他帮阿落移植了心脏。
以他自第比斯修炼得来的精湛医术,以他杀手生涯中对人体的无上洞悉,以他非凡无畏至于凶狠的勇气。
填补了阿落天生而来的空。
这是不是违背了上帝的意旨,无人可以解答。
直到今日。
猪哥听完他的叙述,波澜不惊。之后问:“移植心脏之后,阿落有没有什么特别?”
安想了想:“不明显。那时候他还很小。”
再想想,补充一句:“应该脾气变好了。以前都很暴躁,比如把他一个人放在黑暗中,就大叫大动,会弄坏很多东西。”
他爱怜的眼光散发浓厚感情,不断望向坐在那边大呼酣战的阿落:“现在很乖,长大后身体差了很多,不时会晕倒,简直不敢让他独处。”摇摇头:“他住校,必须住单间,实话说,我比孩子去打仗的父母还揪心。”
这样,是好还是坏?大多数时候大多数父母,对孩子的希望,不过是要他健康平安, NO NEWS IS GOOD NEWS。给海伦的妈妈选,是要她身残志坚,天下无人不识君呢,还是要上帝赐予奇迹,得到正常视力,一辈子默默无闻。
同样的问题给安选,他一定选后者。
两个男人默默注视两个男孩,从后者身上看到自己的意义。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
两个孩子为了一个回合的胜负在游戏里大打出手,伴随剧烈的身体扭动,以及人工配音的大呼小叫。
“阿落很活泼。”猪哥慢慢说。
安露出迷惑的神情,良久摇摇头:“我很少见他这样。”
接着纠正自己:“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
在得到一颗正常的心脏之后,他文弱,安静,胆小,是完美的被欺负对象。常常微笑,却很少说话。
你确定我们是在描述同一个孩子吗?
猪哥说,他文弱,安静,胆小,容易被欺负,可是他却敢扑到小破身上,两个人扭成一团,一边大叫:“不公平,你偷袭我,不公平……”
安耸耸肩:“大概,他们是朋友吧。”
做朋友的,无论谁强谁弱,都该有足够的底气,互相给一拳的吧。哪怕不小心打肿了脸,对方也只是笑一笑吧。
因为那一拳打在你身上,所表示的并不是力量,而是心与心之间的距离,你给我这样近的位置,可以毫不费力就接触到你,不担心误会和冲突。
猪哥点点头:“这个想法很好。”
他四处看了看:“但是不要给老狐狸或者辟尘听到,否则我会被打成一个粽子还不能上诉。”
这样赞同过后,他却沉默下来,不错眼地看着那两个玩得兴致勃勃的孩子。阿落看起来很精神,苍白的脸色渐渐红润,眼睛炯炯有神,偶尔瞥一眼过来,精光四射,病态一毫都无,而更引起猪哥注意的是,他本来极瘦弱,简直弱不禁风的身体,似乎在变得结实,皮肤下无声无息发生着一场革命,每一滴无用的脂肪,都在自我重组成强悍的肌肉,蕴涵巨大力量。
安走过去叫儿子:“我们该回家了。”
他脑子里浮现那窝巨大的蚂蚁,感觉非常不安:“今天天气很不好,我们该早点回去。”
他已经得知了学校格斗甄选的消息,因此并不准备送阿落回去上学:“学校那边我会帮你请假的,来吧,阿落。”
在等待儿子穿外套的时候,他问猪哥:“你们小破准备参加格斗甄选吗?”
猪哥摇摇头:“他也不会参加。”
两个人异口同声:“安全起见。”
为了所有人的,安全起见。
走过朱家的小草坪,安无意识地停下来,俯身看了看,草地上散落着许多小鱼和海草,还散发着新鲜海水的腥味。这现象让他大惑不解,在迷惘了一阵过后,他觉得应该和自己新交的朋友共享一点信息,因此告诉送他们出来的猪哥:“我刚才发现很多巨大的蚂蚁,你们草地上不知道有没有,出门小心一点。”
发动车子离去,他没有发现身后的人脸色大变。
“蚂蚁?是来找我的吗?”小破收拾好了游戏机,跟了出来。
猪哥抱住他肩膀,下巴放在他头发上轻轻一碰,微笑着:“我想不是。蚂蚁找你干吗,你又不是白饭。”
眯缝眼看着远去的那辆旧福特,他压抑住自己不安的心情,却仍然被天生敏锐地小破捕捉住:“爹,你不舒服吗?”
十六岁孩子,穿着校服,像永远要在身边待下去。度过青春期,开始叛逆,成长,成熟,结婚,有孩子,烦恼,平庸,生病,让你不断担心,争夺遗产,在你死去的时候痛哭,每年清明为你上坟。
那是可以想象的最完美生活。而猪哥清楚知道突如其来的结局就在时间荒野的某个转角等着。他无能为力。
因此他必须保持微笑,享受这一刻小破关切的神情,刻意忽略点滴不祥蓝光,持续闪耀过他和气的眼睛。
“我没事,就是饿了,说了叫你请女同学回来做客的,现在好了,请个半大小子,吃掉我的糯米卷,天哪……”
听他坐在那里对糯米卷的失踪发表了大概半个小时左右的国民通告讲话之后,小破终于不耐烦地径自走开。他的脚步声刚在楼梯上消失,辟尘就进来,不声不响地放了一碟新鲜出炉的糯米卷在桌上,阴郁地说:“许多不属于非人族类的生物在莫名变异,什么东西出了点茬子。”
他说的一点都没错,这个城市开始变得活像一个游戏的背景。如果从高空俯瞰,而且悉数获取细节。无数平素谨慎生活在各自地界的生物,从地底或丛林中纷纷涌出,由于某种奇异力量的眷顾,它们的爪子,坚硬的下颚,翅膀,都以成千上百倍的程度膨大,更可怕的是,即使是向来不理人间世事,只对粪球情有独钟的屎壳郎,也忽然富于攻击性,四处疯狂的报复社会——到底它觉得人类在这个世界上产生的屎,是太多呢还是不够多呢?
巨大昆虫攻击人类的新闻很快成为所有媒体,以及口耳相传的主要内容,可怕程度不断升级,传说很多人在遭遇攻击后晕迷,医生发现他们的脉搏,心跳,呼吸,一切生命指征都很正常,但是无法醒来,验血结果表明,他们的血液成分在缓慢地发生变化,到底会呈现出什么样的最后状态,还没有办法断言。
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而不合常理。
“猎人联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猪哥关掉电视,也关掉和猎人联盟单线联系的通讯器。一屁股坐倒在沙发上,还出溜下去两寸,掰手指:“蚊子,螳螂,天牛,臭虫……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抬起头来对厨房里喊一嚷:“辟尘,暗黑三界,有知了不?”
不等辟尘回答,就开始摇头叹气:“连知了都咬人,这什么世道?”
两道黑黑的眉毛打成一个老大的结,阳光明媚的一个小伙子愁成这样,看起来真惨不忍睹,辟尘丝毫不寄予同情,出来在他头上一巴掌:“你,要不自己出去搞定这码事,要不叫人出去搞定这码事。”
犀牛不怒则已,一怒眼睛就很大,猪哥看得好寒心:“找谁?别说你要去,你这几年,连买菜都上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知道的以为我非法拘禁你。”
辟尘翻翻眼睛:“你倒试试看,我一龙卷风吹松你的皮。我不乐意出去行不行。”
猪哥笑嘻嘻:“行啦行啦,知道你们家里人逮你回去当领导,避避风头再说吧。”
起身去穿鞋子,一边哼歌儿,大意是我王老五,奋起神威,这就要重出江湖。换到一半,肩膀上神不知鬼不觉,忽然多了一只老鼠。
他还是继续换,一边和老鼠聊天:“小米,你老婆恢复得还好吧。坐月子很重要的,千万别放她去洗澡啊,什么,有洁癖,有洁癖也不行,看她以后产后风。”
那只老鼠听他啰嗦一大堆,眼睛都发直,晃晃头清醒过来,两只小爪子拉住猪哥耳朵,一阵乱摇,后者哎哟哎哟呼痛:“小米你干吗?”
辟尘过来观察了一下,显然比猪哥智力要高,很快就充当了翻译的角色:“小米的意思是,你乖乖坐着,他出去走一趟。”
人家奋勇出手,帮他分忧,猪哥不但没有感激涕零,先露出警惕之色:“小米,给我几折?你在江湖上,情报售价可贵死人。”
小米理都不理它,小身子一跃,像幻影一样消失在空气中。
非人世界里最盛名卓著的老鼠天师,只要它愿意,一切情报都在空气中开放透明,包月任看,无限更新。
既然他出动了,辟尘就觉得比较放心,事实上,他毫不关心这个城市要沦陷在什么前途里,最大的麻烦无非是搬家。但他有自己要守护,珍视,以及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去挽留的东西。猪哥走过去搂住他肩膀,安慰:“放心,没小破什么事。”
他难得严肃:“只要我们在,小破就没什么事。”
想想补充一句:“最多就转校嘛,反正咱们去哪里都没关系,咱搬去新几内亚上高中。”
空气中回荡着他意气风发地嗥叫声:“食人酋长,把私房钱都拿出来投身教育业吧。”
暴风雨前,总会先行来临一段奇异的平静。苍穹之上,黑云压城城欲摧。九天之下,却笼罩着恍惚寂寥。一切声音似都发生在遥远距离之外,隐约有,又隐约无。
那时候,每个人都只能感受自己的存在,或者,间中仍然怀疑。
安最喜欢这样的天气,往常如果有临街的整面玻璃墙,静静看突如其来的暴雨,落在世人的猝不及防之上。
如果从不相信命运,那一刻上天就给你看到命运。具体而微,不能预见或改变。
就是命运。
但是安不喜欢接受这所谓的命运。因此盘踞在高处,在瞬间与诸神享用同样的冷眼,是他沉默生涯中,非常非常少的乐趣之一。
自从带着阿落一起生活,如此个人化的行为,似乎就不再重要了。下雨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要冲出去收衣服,并且防备阿落身体不舒服,淋雨后会不会发烧感冒。
孩子虽然柔弱,却有能力折断一切翅膀,无论属于天使还是属于魔鬼。
今天也是这样的天气,安行驶在道路上,阿落一直在轻轻唱歌,是刚才游戏里的背景音乐。
“你很喜欢和小破一起玩吧。”他忍不住微笑地问。
阿落用力地点头,神色凝聚是在寻找言辞。
“和他一起不累。”
不累?
阿落试图加以更精确地描述:“好像一直都兴致勃勃,还有,不会觉得疲倦。”
然后他打了个哈欠:“但是我现在很疲倦了。”
他的确立刻就感到疲倦,侧过身靠在座椅上,眼睛颤抖了两下,立刻沉沉进入睡梦之中。连安停车,到家,抱他进房间安卧,都一丝一毫不觉得。
安坐在他床头,静静看儿子的脸,到底他和那个小破之间,有什么奇特的联系?在相处和离开的状态里,判若两人。
他坐了一阵,将床头灯调到惯常的柔和状态,起身离去。
卧室门轻轻合拢的瞬间,阿落翻了个身,面孔对着窗户。
一阵风轻轻吹过来,关得本来极严密的窗无声无息地打开。一个大红色的纤巧身影落在窗台上,两条腿调皮地敲打着窗下的墙壁。
这身影呼唤着:“阿落,阿落。”
轻柔,但耐心持久,不断重复,终于将阿落从黑甜乡里惊动过来。
他迷迷糊糊竖起身,睡眼许久才适应半明的光线,端详半日,诧异地说:“梦梦?”
那是梦梦。
红艳的连身装,身段玲珑,犹如精灵,楚楚动人的脸上浮现狡黠笑意,歪头看着阿落。后者急忙爬起来:“我是不是睡太熟了?我爸爸给你开的门吗?”
梦梦不回答他的问题,兀自打量他所住的房间,粉蓝色调装饰,家具简单,床头灯微微亮着,旁边放着医药箱和微型呼吸机。
她一笑,柔声问阿落:“明天你去上学吗?”
阿落点点头:“上吧……”
他看看自己不算强壮的手臂,挠挠头:“明天格斗赛就开始了哦,老天保佑我。”
梦梦喜悦明亮的脸容,并不准备为他担心,忽然轻盈地跃起来,站在窗台上,说:“今天你突然走掉,太可惜了。”
阿落扑上去:“小心啊,窗户开着的。”
他担心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睁睁看着梦梦回眸一笑,从窗口跃出,身影扑入夜空,一双精致的红色翅膀在她身后翩翩展开,好风凭借力,在空中飞了一个来回,遥遥看着阿落,以一种幻梦般的语气说:“你不在的时候,有神灵降临了。”
她优雅地敛翅,玩了一个突降,须臾又冲天而起,咯咯笑着:“看,这是神赐的礼物。”
转身远远飞走。
阿落张大嘴,愣了一阵,耸耸肩自言自语:“这个飞法比坐铁锅拉风多了。”
回身上床,蒙头,继续睡觉。
3.擅自离校
丝米国际学校校规第一百四十条规定:在非法定假日时间,未经学校批准,擅自离开学校者,将视情节受到严厉惩罚。
所谓严厉惩罚,从绕操场青蛙跳二十圈,到不准吃饭六顿,或者冰天雪地裸身跪地数小时,甚至干脆逐出校门了事,不一而足,标准是教导主任魔鬼关先生当日的心情。
魔鬼关先生今天的心情显然不是特别好,昨天晚上十一点熄灯前,他在校园宿舍区巡夜,察看各个年级宿舍区的管理情况,看起来风平浪静,一切如常,他却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有很多嘈杂声音,古怪身影,就在自己四周绕来绕去,仔细察看,又一无所有。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觉得自己疑神疑鬼得非常不合理。
早上起来,天气很好,校园格斗赛马上就要开始,这是他工作中最有趣的一个部分,借机还可以稍微惩罚一下那些不听话的学生,去上厕所,尿色清澈,没有变黄,更没有带血。
但这一切正面因素都被一种奇异的不祥感冲淡。来得莫名其妙,但是固执异常,令他落入情绪的沼泽,隐约知道自己将要大难临头,却什么都做不了。
上帝保佑,那些不该出现的人永远都不要再出现了。
魔鬼关脑海中浮现出这句话,将眼光投向窗外,他不明白自己的恐惧何在,甚至不明白这句话从何而来,阳光如此明媚。
视线回到室内,他发现有个学生悄悄走进了办公室。他认识的,佩斯,篮球校队成员,品学兼优,十分正直,在学校里是名人,受到低年级的一致崇拜和爱戴。
“有什么事吗?”
他略带烦躁地问,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在消磨他的耐心,因而眉宇皱在一起,不怒自威。
佩斯的腰板挺得非常直,他穿着上体育课的运动服,手臂肌肉呈古铜色,结实流畅,有型有款。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一点擦伤,接近上臂的地方红了一大块。
对他的问话,佩斯没有回答,却直勾勾地盯住他,那双灰色眼睛空荡荡的,没有包含任何内容。
魔鬼关重复了一遍,带些许怒气:“有什么事?”
佩斯缓缓走近,手按在桌子上,向他俯身过去,硬硬地吩咐:“召所有学生在操场集合。所有离校的回校。”
这种说话的口气魔鬼关一百年没听到了,他啪一声站起来,声音压低,低而愤怒:“你在跟谁说话?”眼光继而移到桌子上,忽然看到佩斯的手。
那本来是一双天生打篮球的手,十分宽大,手指长而有力,但是什么让它们扭曲起来,带着锋芒,像磨到最快的镰刀,喑哑寒光闪耀。
他的震惊来不及消化,听到佩斯叹口气:“真啰嗦。”
绕过桌子,他走过来,样子很奇怪——动作很轻灵,无比轻灵,过分轻灵,就像是在漂浮,不时发出一两下痉挛,带来面容身体的奇怪变化。
教导主任办公室的窗帘无声无息地拉上,外面经过的人都摇起头来——不知道哪个倒霉蛋又撞在了他的枪口上,有一壶好喝了。
当然,风水轮流转。
数分钟后,朱小破家里,电话铃声响起,一把温柔的声线:“你好,小破同学在家吗?”
猪哥拿着电话,眼神转向二楼,自昨天晚上阿落他们离去到今天,小破的房间一直微微掩着门,没有什么动静,他稍稍压低声音:“您哪位?”
自报身份,教导主任魔鬼关先生。猪哥记忆力极为出色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张全世界欠他二百钱的严峻脸相。
“小破不在,您找他有事?”
那边的话说得慢慢的,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在吐:“小破擅自离校,必须尽快返回,我念他新来,不懂校规,这次就不追究了。请家长放心。”
猪哥凝视着电话线,不知道在想什么,那边停下来,没有得到回应,两边的沉默十分压抑,魔鬼关吞了一口唾沫,继续说:“一小时内,让小破回来,否则我们会采取必要的措施。”
挂了。
猪哥和一边的辟尘对视一眼,后者冷静地说:“小破学校里也出事了。”
猪哥点点头:“声音带死气,多半是。”放下电话,手一按桌子,不走楼梯,直接窜上二楼,闯进小破的房间。
房间里空空如也。小破不见了。
临街的墙上多了一个好大的洞,巨大凝聚的力量撞上了结实的墙壁,撞出一个人形的缺口,还是侧面,鼻子形状都很明显,毋庸置疑这是小破的杰作。
儿子不见了,猪哥也不大着急,从洞口探出头去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好多年没见过这个造型了。”
在他锐利视线的尽头,分明看到一道身影在全速奔跑,方向是番兰街,那速度比闪电更快,在空气中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蓝色幻影,迤逦而去。猪哥凝望着,声音低到不可闻,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转头看一眼,辟尘站在门口,面无表情。
他一点没看错,小破奔向的地方,正是番兰街。
就在猪哥接电话的时候,正在电脑上玩游戏的小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从他心里生发出来,那是遭遇攻击时的反应,交织惊恐,慌乱,紧张。
无须特别辨认,他认出这是阿落的声音。
不通过语言,直接感受到他人的情绪或意思,对小破来说并不是新鲜的经验。他从小处于两个极为强大的法力修行者监护之下,家里所来的客人,通常都是非人世界的精英分子,大家都不大愿意花功夫学愚蠢的人类语言——当然更有可能是不想听猪哥啰嗦,他的口水不要说多过茶,连自来水厂都只能打个平手。
而现在,小破甚至没有开放自己的心灵沟通平台,就像一个收音机没有插电,无论长频短波,一概都应该收不到才对。
何况对象是阿落。不应该掌握通心术,能学会打电话已经算是家长教育有方的阿落。
追寻着那个声音的踪迹,他以自己惯有,但近年不大用的出门方式撞破了墙——等一下猪哥上来看,就晓得是他自动跑路,没有人劫持,也没有灵异事件发生,那么家里二老就会只致力于补墙,而不是用大搜寻飓风把方圆两百里的屋顶都翻开来看看。
街道上呈现出不寻常的空荡。星期一晚上,理应是下班和出外活动的高峰期,但疏落的公车寂寞地开过一个个车站,到处都看不到什么人。
最初的爆发减弱之后,小破把速度保持在一百二十公里左右。他基本上都是个乖小孩,牢记老爹说的,五讲四美三热爱,以及不要超速制造罚款。
十分钟以后他到达番兰街路口,第一眼就看到了安所驾驶的那辆旧福特轿车,翻倒在地上,玻璃粉碎。
车内没有人,也没有血,或搏斗痕迹。小破把手伸进车窗,放在副驾驶位上,那是阿落所坐过的位置,还滞留着他的气味,皮肤细胞,情绪磁场,虽然绝对量微乎其微,但已经足够小破摄取。
看上去空空如也的手掌,在小破视线的凝视下,张开,仿佛抚摩面前一扇看不到的门,所掠过之处,光影幻成的银幕逐渐出现,闪烁深水之滨的泠泠光色,是一部没有经过剪辑和配音的电影。
小破在电影中看到了熟悉的角色。安,阿落,从家里出来,父亲送儿子上学,一路上还有小小争执,阿落坚持要去,安不断试图说服他回家。他们在行驶中,急刹,阿落撞上挡风玻璃,看样子受了伤,但没有流血,而导致他们急刹的原因,是车前猛然从地底钻出的一个人。
都是熟人。
胡佛。学校霸王,格斗好手,但是不久前喉结刚挨了阿落一拳的胡佛。
他出现的方式如此奇特,却还不足以成为注目焦点,更为古怪的是他的样貌,校服,却戴了样式不合的高顶帽子,帽子下似被什么撑起,而贴在车玻璃上的那双手——那是铁灰色,坚硬而锋利的爪子。这对爪子抓起了阿落,而另一道古怪的光线透进车窗,将安的身体托起,徐徐上升,翻出窗户,消失在高空中,那光线的来源,隐隐是一双巨大明亮的眼睛,犹在眨动。
看到这里,银幕忽然闪过数道波纹,断电一般,暗淡了下去。
小破这才真的大吃一惊:“谁消除了空间场景遗留痕迹?胡佛怎么会有这种能力?”
在他,这是常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到空间场景遗留,而更少人可以消灭空间场景遗留,更不可能消除得那么彻底。他不甘心地再次确认,果然在意外的一清二白中,捕捉到最细微的一条气味线。
什么都可以被清除得一干二净,最顽固的始终是气味。
离别许久后,眼和耳所不能分辨的,都还被鼻子牢牢记忆着。
觉得已经被完全埋葬的爱情,复活的原因是因为那种一生无法忘记的香水味。
这条线的直指方向,是学校。丝米国际学校。
小破撒丫子就跑,这一次他担心阿落,就管不了交通管制这一说了,如果之前他的速度跟球形闪电差不多,那么这一次就直接赶上线型闪电了。
这位闪电行者很快来到国际丝米学校,如往常的学习日一样,大门禁闭,森严拒绝不容打扰,四围幽深绿荫加强了肃穆气氛,在渐渐来的黄昏暮色里,阴冷呼之欲出。
小破抬起头打量这所他刚来过两天的学校,无名烦躁之意轻轻自他心灵深处爬升,去向每个血液流经的地方,他看到整个学校被一个非常大的淡灰色光圈包围,像生物实验室里罩住小白鼠的玻璃罩一样,没有一丝破绽。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到这个光圈,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突破进去。他如是想。
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他突破不了的东西。这是与生俱来的自知,甚至无须经过证明。
在走进学校大门,也走进那个保护圈的时候,小破脑海里闪过一点犹豫:要不要跟我爹和辟尘说一声呢。
但是接下来,这点考虑被大海潮汐一般强烈的狂热之情淹没,在本能里碾碎,沉潜。
该来的都会来,该走的都要走,在十公里外的家中,猪哥在专心的砌墙,天色已经暗淡,他不时往小破离去的方向看两眼,以手上不停顿的动作,压抑一份不安。
丝米国际学校里,浓荫渲染过的天色浓重到化不开,压在高楼之上。
往常这个时候,操场上一定有体育赛事进行,看客围观,喧哗不已。
用功的孩子拿了书包书本,或拿一部手提电脑,去图书馆或教室继续学习大任。
休息时间可以换回便服,偶尔也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豆蔻少女姗姗经过,留下银铃般笑语。
平静而青春蓬勃的日子,日复一日流转。
而现在,一切死寂。
在小破幼年受过的教育里,有一部分是中国古代文学。虽说施教方法颇为惨烈,家庭教师们付出了没事就进医院躺半个月,而他自己吃太多纸张,坏了肠胃的代价,最后考核结果仍然非常难看。
不过,有一些东西他还是记得。
比如,面对现在的场景,小破居然会想起一句诗。
连朝细雨刚三月,小院无人又一年。
他还记得当时是辟尘为他讲解,之后自言自语道:“阴森森的。”
阴森森的。
他慢慢穿过教学楼前的功能操场。脚底下传来沙沙的声音,不是他踩踏而致,却更像是嬉笑声。冥冥中似有无数双眼睛窥探他,在地底,在天空,在角落,在树荫。
在树荫。
的确在树荫。
小个子的人形物体,背上长着翠绿色翅膀,掩映身前,犹如保护色,双手的部位,单趾粗长,顶端有极锐利的钩子,深深插在树干里,使他稳稳蹲于其上,向下窥视。
只是微微眨眼的时间,他所窥视的对象在视线里消失,来不及惊讶,脖子后面忽然一紧。呼吸被堵塞在喉管里。
他艰苦地转头,看到本来在地上走的小破。足下悬空,站在虚无之中,正在仔细地打量他。
身体内的能量在向外急速奔涌,汇集在小破的手指和他的皮肤连接处,像一大批被拒绝入境的难民一样,在周围经脉中反复冲击,感觉犹如被万蚁撕咬,痛不可言。
他的嘴巴狂热地翕动,极欲表达。小破的手微微一松,他冲口而出第一句话:“不要杀我,我帮你进去。”
小破很不满意:“没骨气,怎么出来混的。”
在打晕他以前,他礼貌地拒绝了对方提供协助的要求,他说:“我爹告诉我,不要随便接受人家的帮助。”
他一边落地,悠闲地继续向教学楼走去,一边说完那句话:“因为你最后一定要付出代价的。”
面对教学楼,三十米之外。窥视的感觉仍然无处不在,有一道目光,尤其令他感觉灼热,在他额头上游离,红外线瞄准般,度量着针对哪里扣动扳机。
敌在暗,我在明。他不喜欢。
左手,举在比头高一点的地方,透过拇指和食指的弓型,他的视线定格在教学楼的最高层阳台,那里有一点点的红色垂下,正在轻微荡动。
小破移动他的左手,锁定那点红,右手食指勾起,滑过左手弓型中不存在的一条弦,后拉,瞄准,弹。
有什么东西,在这瞬间撕裂了空气,发出响尾蛇进攻时危险的嘶吟,电光石火之间,扑向红影所在,小破分明听到惊异的一声低呼,红影从攻击范围内逃逸,但阳台和房间墙壁都没有幸免,轰隆轰隆巨响过后,最高一层楼半数崩塌,在残损的墙壁后,暮色中闪现许多幽绿眼神,密密地从高处看着小破。
4.世界是他的游乐场
人看我,我也看人,输人不输阵,这五字箴言,乃是猪哥立身之本。小破耳濡目染,尽得真传。唯一的障碍是——爹,什么是输?
彼时猪哥便露出极尴尬表情,一开始还试图通过口头或动作加以阐述,每每无功而返,次数一多,为父的颜面无存,幸好辟尘及时拍马来救,丢下一张几何数学的考试卷子,言简意赅:“这个分数就是输。”
明不明白?了不了解?
小破负隅顽抗:“我读文科。”
猪哥现学现卖,丢下一张历史卷子。小破不干:“光行说这些标准答案都是错的。”
一说这个猪哥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以后考历史,不要光行给你打小抄。”
光行永远告诉你历史的真相,两百年或五千年,他都亲临现场,万一当时不在,也可以跑回去重新看看,但是你考试的内容是历史课本,而不是历史本身,你按真相来答题,不但会扣分,而且会被视为挑战权威,胡说八道,麻烦一摞,后患无穷,understand?
小破眼睛发直,猪哥乃长叹一声:“难怪你语文也不及格,名词解释都听不懂。”
不管怎么说,小破对输都没什么概念,就算门门都不及格,辟尘也会四菜一汤伺候,上学前的小点心种类说不定还多起来,以安慰他在考试中受到创伤的心灵。
所以,小破仔细数了一下那些眼睛的数量,连同躲闪的或藏匿的,他喃喃念着那个最后的统计数字,从旁边的田径功能区跳远坑里,抓了一把沙。
下雨,下雪,下冰雹,下沙。
无论下什么,如果来势很大,都会算入灾害一类。不过这本来是大自然的特权,现在却是小破的杰作。
一把沙,扬出去,在空中得到短暂的生命,整体组合成圆形,优雅地展开,飞舞,绕着那破损的楼飞舞,然后和渔夫撒网一样,兜头盖在了大楼的顶层,上面顿时大乱,许多声音在鬼哭狼嚎:“我看不见了”“谁有眼药水”“帮我吹吹”“叫你帮我吹,你为什么咬我”……
小破捧腹大笑。
世界是他的游乐场。
只不过以前都被禁止入内,或者大多数游戏项目,都不卖票给他。
担心他会损坏所有设施。
这时候他看到那点红影再次出现,渐渐扩大,站立在塌了一半的阳台上。
那是一条红色裙子,也是两只红色的翅膀。
红色之上有一个雪白的笑容,温柔深湛的眼睛,逃过了沙的袭击,安然不迫。
梦梦公主。
小破遥遥望到红衣胜火的梦梦公主,后者微笑凝视他,十六岁女孩子的身材,已经发育得很好,将那一盘剔透玲珑密密包裹的,却不是任何质地的织物,而是一层红色肌肤。
无比艳丽,犹如烧灼后的火焰宝石,细腻而莹润,臀后飞出一圈薄薄的裙翼,肋下,与身体大小极为协调的翅膀微微开合,红底之上,有繁花般纠缠交织的纹路,望之令人目炫。
蓦然临风展开,徐徐浮起,轻灵地转了一个圈,向学校后操场飞去。
小破仍然坚持用他走的方式继续,虽然这一点不影响他的速度。
穿过教学楼后出口,来到两栋楼之间的巨大草坪,小破第一眼看到的,是全校的学生,都聚集面前。
乱斗。
真是无法形容的混乱场景。每个人都在舍生忘死地搏斗,没有特定的对象,溺水一般狂乱,汗水和血水混合着流淌到草地上,将青色染成红色,四野皆润,被撕扯的衣物满天飞舞,男孩子或女孩子,脸上都呈现出疯狂的呆滞神情,向距离自己最近的肉体嘶咬,击打,冲撞,踩踏。被伤害的人无视自己的血液流失和肢体残损,永无停止般战斗,直到彻底失去行动能力,张开的口里喷涌血沫,却没有任何呻吟,呼喊或哭泣。这方圆两百米的场地,就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安静的地狱。
在地狱的周边,并没有围绕阻绝人类的火焰,却零落站着几个人,或者说,半人。
梦梦公主,她从空中落下,足尖轻轻点在一个小亭子顶上,东南方向是胡佛,他的站姿活生生就是一只正欲出击的螳螂,弓身,扁平的头昂起,两条手臂悬在胸前,那也不是手臂,而是镰刀一样的东西,闪烁着铁色的锋利。
西北方向,站的是非力斯,差点被小破一把掐死的非力斯,身形似乎更加小了,紧紧团在一起,脸上似乎只剩下两只眼睛,其他器官都自动隐退了,即便如此,都可以看到他狂喜神色酣畅淋漓,投向眼前惨不忍睹的杀戮。
然后,小破看到了阿落。
在他的对面。背靠一棵树,坐在地上。他的样子很奇怪。脸色通红,额头青筋暴涨。他没有穿外套,贴身一件白色恤衫,明明没有风,却轻轻飘拂。
同样有人冲向他发动攻击,但阿落随手一挥,就把对方打出很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阿落俨然变成一个非常强大的战士,任何人都无法靠近他,靠近也只带来被痛扁的命运。他专注地看着周围,没有注意到小破。
小破开始向阿落走过去。他穿过正在舍生忘死乱斗的人群,像摩西穿过红海,上帝的光照耀他前去的路,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事实上根本没有人阻挡他,那些失去理智的人还保留本能,而他所能激起的本能,就是恐惧。
这场面引起了周围观战者的注意,梦梦的脚尖又是轻轻一点,升起在半空,发出耳语一般的声音:“大人,我们有了一个非常特别的参赛者。”她所呼唤的却并不是一个人,那影像更像两只眼睛,若有若无的在苍穹中微茫地闪烁。
很快两个人就聚头,小破向阿落弯腰:“阿落。”
风声在他背后响起,有一个硕大的拳头正要招呼到小破背上,阿落忽然狠狠踢出一脚,从小破身边擦过,拳头的来势消失了,而比较远的地方,发出人体落地的闷响。
小破笑:“忽然很生猛的样子。”
生猛是很生猛,阿落的状态就非常不妙,似被人催眠一般,瞳仁没有流动,满布呆滞,直到小破盯紧他,牢牢注视两分钟之后,阿落忽然脑子一摆,从梦魇中挣脱般,大喘气,眼神的清明纯真回来了:“小破。”
他惊慌地要站起来,对面前的场面反应剧烈:“这是怎么回事?”
摸摸头:“我爹送我来上学,怎么我在课堂上睡着了吗?”
还给自己一两个耳光:“我们一起睡着了做梦?”
小破拍拍他的头:“你刚才倒像在做梦,梦里挺能打,怎么醒过来就傻呵呵的。”
把阿落挡在身后,他看了看四周,交待了一句:“你等下,我收拾一下场面。”
所谓的收拾场面,通常是辟尘的口头禅,扫把,拖布,偶尔动用到灭绝式的飓风清洁器,这个世界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把场面收拾起来,生活都可以继续。是乐观还是漠然?一万个人有一万个人的答案。无论如何,小破一定是该论调的忠实拥护及身体力行者。
他摩擦着自己的手,好像在考虑用什么办法来收拾,很快就有了主意,他从手指上取下一片指甲。
阿落吓了一跳,凑上来看,发现那片指甲透明,泛出健康红色,并无特别,但取下来以后,指甲下毫无血肉受损的迹象,只是有点灰蒙蒙的,像一层保护的薄膜。
小破对他的大惊小怪一点兴趣都没有,把那片指甲放到地上,一边问:“你的指甲可以做什么?”
他们两个聊天,混乱场面在继续,没有人来骚扰,主战场反而离他们越来越远。阿落胆战心惊地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安全,才答:“挖挖鼻子喏,还能干什么。”
小破放在地上的指甲,已经消失在草丛中,钻入了土地。
他摇头:“能干很多事。”
大地忽然开始有点震动。为小破的话唱和一般:“我小时候,常常拿指甲挖地道,逃过辟尘的重尘包围圈,偷偷跑出去玩。”
震动加强,越来越强,强到了普通人根本无法稳当站立的程度,但震动区域似乎只限于两座教学楼中的草坪,树木和凉亭摇晃不止,草坪上的人东倒西歪,倒成一团,即使如此,都还在没完没了地互殴,直到猛然之间,大地开裂。
不是直线型的开裂,是裂出一个洞,非常非常大的洞,豁然出现,好像木匠在模板上切出来的洞,好不圆润,好不利索。
洞口周围的地势,削得比周边地方要低,因此理所当然的,草坪上那些翻滚着的糊涂斗士,好快皆入彀,厮杀声渐低不可闻,大约都陷入了昏迷状态——世界终于清静了。
小破把阿落一拉而起,问他:“你怎么样?”
阿落恢复速度没得说,立刻生龙活虎,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伸伸胳膊腿,说:“怎么你一来我就精神百倍?”
这是很奇怪的事情,记忆中,普通人跟小破在一起久了,精神常常会比较萎靡,连他家里那两位英明神武的也不例外,常常合家欢的节目都以两老开始打瞌睡而告终。
耸耸肩表示不理解,小破的视线落在了梦梦公主和菲力斯的身上,他们表情有点惊慌,但还算沉得住气,一边图书馆的走廊上,又悄悄出现了另外的几个人,每个人的五官和手足上都带有昆虫变异的痕迹,有的则长出了翅膀。其中一个小破见过,那是佩斯,而其他的阿落认识,都是本校在各门学科,或体育方面卓尔不群的人物,超级天才,运动英雄,校园霸王,身体或头脑素质均极出色。
阿落悄悄将情况通报给小破,后者有点苦恼:“看起来这个学校好像变成昆虫乐园了。”
而且是封闭的昆虫乐园,外面已经是夜色笼罩,里面的环境却始终维持在一个照明亮度上,蒙蒙昏昏,但可以见物。
既然变成了昆虫乐园,那我们也不用读书了吧?要不去寝室把剩下东西收拾收拾,我们退学回家算了?
阿落瞪着大眼睛把小破看着,跑去那个洞旁边侦查了一下,又跑回来,终于叫起来:“你不管他们了?”
小破说:“谁?”
气得阿落要命:“我们学校的人啊,我们班上的啊,他们会死的。”
小破摸摸自己的鼻子,不是很有精神:“我都和他们不大熟呀。”
反过来劝阿落:“这个世界上倒霉的人那么多,还是不要管他们算了。”
这口吻十足辟尘,监护人的言传身教有多重要,由此可见。但他和阿落,却又完全是两个极端。
虽然自出生就开始不算如意的人生,虽然和安一直过着离群的生活,虽然偶尔进入群体之中,所站立的是被忽视,冷淡,甚至侮辱的位置。
尽管如此。
阿落对那个不欢迎自己的人群,拥有的记忆仍然是亮色。
这执著把小破也感染,拍了他头一下,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好吧,我把这里的人全部打昏,然后叫我爹过来把这些人变回去吧。”
阿落记忆中的那个小破爹,完全是个家居闲人的形象,对社会看起来毫无建树,说不定连生活费都是靠祖上遗产,难道其实有两把刷子?
小破不以为然地眨眨眼睛:“我爹什么都能做,只是看他想不想做。”
回忆了一下:“不过他都不大想做的样子……”
说到爹,阿落猛然清醒过来了,火烧屁股一样哇地跳起来:“我爹刚才和我一起的。”
咬着手指头想了半天,终于把记忆从震惊里寻回来了,大惊失色:“我和我爹撞车了,我现在在这里,那我爹呢。”
爹不见了,是件大事,阿落坚持认为安一直和自己一起,此时也该就在附近,但四下找了一圈,却没有任何收获,记忆中不断回溯撞车时的场景,越想越是惊慌,他在世上所有的依靠与眷念,不过是安一人,一旦失去,比什么都悲惨。镇定佯装都难,渐渐涕泪俱下。
寻找过程中,小破把所有人——除了梦梦以外——他解释说还是很希望请到对方去自家做客,免得高中生活有缺憾——接二连三全部打倒在地,丢进了那个万人坑里,但是,搜遍整个学校,还是没有找到阿落的爹。
这个没爹的小孩,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心理压力,开始跟在小破身后哭哭啼啼,好不烦人,幸好小破被猪哥烦了那么多年,实在训练有素,因此也不生气,只是安慰他:“好啦,好啦,你不要哭了,爹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他转了一圈回来,跑到万人坑那里去看,然后说:“哇,我今天扁了不少人呀,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阿落擦着鼻涕跟上来,问:“什么感觉?”
小破想了想:“就是越打越来劲的感觉,想发脾气,不过我爹说我不许随便发脾气,否则会把这个世界都毁掉。”
阿落的神气很不以为然,虽然掉着好多鼻涕眼泪不以为然,实在不是什么很酷的表情,过半天才说:“有没有这么严重啊。”
然后想法回到爹的头上,嘴巴一扁,又想哭:“我爹呢,我爹不在,谁吃我炒的饭啊。”
这时候头顶亮起光来。
抬头看,那里有一个非常巨大的灰色光圈,渐渐亮起来,像不败的烟火,停留在空中。
那光圈中心映出两只很美丽的眼睛。是梦梦与之交谈的那眼睛,从微茫变得清晰,纹路可见,像刻在天空上的文身,终于开始注目地面的情势。
梦梦在那眼睛旁边,悠然自得地飞舞。红与灰相宜。只听那眼睛也会讲话,轻轻问:“这是你们学校最强的格斗者吗?”梦梦想了一想,答:“看起来的确如此。”
其他人都躺下了,差不多都被埋了,说这两个幸存的不是最强,那实在也说不过去。
那两只眼睛中有笑意,说道:“本来以为普通一个学校的格斗结果不值一提,谁知收获竟然很不小,我另外找到了一个极强的人类。”
在眼睛的下面,隐约出现了安的影像,他静静躺在那里,似睡着了,神色安详。
阿落大惊,“哇”地一声嗥出来,被小破反手一拖,厉声喝止:“不要吵。”
他平常说话,都懒散得很,很少高声,突发雷霆,不但令阿落收声,连飞翔在天上的梦梦也浑身一震,似被威慑,更让那一双美目轻眨,神情流露,极为诧异,问:“奇怪,这两个孩子不是普通人,你知道什么来头吗?”
梦梦公主从震惊里稍做恢复,良久才能答:“的确是本校学生,小破和阿落,前者才转学过来数天。”
那眼睛一眨一眨,费力思量,许久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喃喃声音在空中滚来滚去:“大人法力恢复不足,我看不到他们的前生后世,但这两个孩子都不简单。”
忽然想起什么:“格斗开始时不见这小破?他是后来进入学校的?”
得到肯定答复后,瞳孔中流露出极惊讶神色:“他如何能突破我的结界,那是针对一切活物的无缝结界。”它对此反应得十分欢喜:“莫非大人需要的异常人类,这里就有两个?”
他们在上面嘀嘀咕咕,阿落就跟只土狗一样,在下面追着安的影像跑来跑去,大喊大叫:“爹。呜呜,你答我啊,爹,呜呜呜,爹你怎么了……”
那双美目被吵得不耐烦,轻喝一声:“真闹。”眨了一眨,自言自语道:“让我试他一下。”
忽然化为一道沛然灰色气流,自半空中急速冲下,直端端对着阿落而来,阿落大惊,噔噔噔退后几步,身后一滞,被小破堵住了,后者往他手里一拍,说:“给你。”
一把铅笔小刀,那金属质地虽薄不堪一折,贴在阿落手心里,却带来一股暖意,一股勇气,小破闲闲说:“教过你的。”
5.破魂长老
阿落不假思索,撤身,退步,手腕流转用劲,挥出。电光石火。
那道逼近的灰色气流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蓦然升起至极高,又幻化为眼,神色惊讶万分,还来不及定稳身形,一道更凛冽的气锋自地面上呼啸而起,直射上去,破入灰色光圈,正中两眼当中,那幻影也会吃痛一般,一声尖叫划破空气,再次圆睁,两点猩红血泪,慢慢滴下,透过朦胧血影,看到小破在地上,以指为弓,以气为箭,犹自气定神闲瞄准,且淡淡说:“没有人教过你,突然袭击别人,是很没有礼貌的么。”
阿落在一边叫起来:“把我爹还给我。”
那幻影带着极愤怒,也极畏惧的神色,思虑不定中忽然精神一振,冷冷撂下一句话:“要找你爹,来暗黑三界议事厅。”
余音袅袅,眼睛和安的影像都飞速消失,快得任何人都来不及反应,只余下梦梦公主在空中,孤零零地小幅度飞扬。
阿落愣了一下,立刻跳了起来,拔腿跑出去,跑了两步发现目标不明确,放声嘶叫起来:“把我爹还给我,还给我。”
这温和的孩子此时怒目欲裂,定定凝视天空,手握成拳,身体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小破远远看着他,神色冷静,忽然手里虚弹一弓,梦梦在空中吓得一个回旋,想躲避莫须有的来箭,小破望了她一眼,说:“下一弓就很痛了。”
梦梦惊慌地盯着他那双手,娇滴滴哀求:“不要打我。”
既然怕打,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好办了,小破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梦梦公主表情婴儿般无辜:“我不知道,我昨天上完体育课小睡了一下,起来就长出了翅膀。”
她变异之后,比人形模样更美,更轻盈优雅,真是天香国色,我见犹怜,倘若猪哥在这里,立刻是雪狮子向火,先酥半边再做计较。
可惜小破年方二八,平时与两个雄性动物为伍,转学太多,与异性缘分有限,简直还是一片洪荒蒙昧,美人在前,他只知道哼一声,说:“那其他人是怎么回事。”梦梦犹豫了一下,张口说:“我不。”
一道气箭从梦梦头发旁边一穿而过,一截乌发飘零下来,断口极齐,比最锋利的刀还要斩截。梦梦花容失色,惊叫连连,捂住自己耳朵,蜷缩在空中,不敢下落,也不敢高飞,委委屈屈地看着小破,看到一点点蓝色的光芒,从他的眼睛里流过,越来越浓,越来越亮,简单地说:“不要对我撒谎。”
梦梦眼泪一滴滴落下来,落下地来,一边仔细看自己头发,一边抽泣着说:“人家是不知道啊,我变成这样以后,那只眼睛就出现了,说我是神灵的选民,还有胡佛他们也是,要我们在学校里找出更多强悍的人来。”
小破说:“做什么。”
梦梦摇头摇到一半,发现小破脸色不善,赶紧停住不摇了,委屈地说:“那只眼睛的主人,说要我们帮助他建设更好的世界,需要身体和精神都很强大的人类。今天的格斗就是为了选拔这样的人类。”
小破嗤之以鼻:“这么老套的说法你也信,平常不看动画片吗?笨死了。”
虽然骂人笨,口气却没有那么严厉了,显见梦梦的口供过了关。他正愁着去哪里找出那只眼睛来打一顿,忽然阿落走过来,苍白着脸,说:“小破,我心口好痛。”
他一到小破身边,小破眼底流动的蓝色光芒立刻渐渐减弱,须臾回复黑瞳仁本色,他闭了闭眼,转过头来问:“怎么啦?”
手指探到阿落心口一按,须臾皱眉道:“你怎么没有心跳了?”
自己摸摸自己:“我就跳得慢一点,但怎么都有啊。”
侧耳思索,表现出一个蒙古大夫应有的谨慎,阿落却等不得,大汗淋漓,蹲到地上,低声说:“我心口好涨,好像有什么要爆出来,哎哟。”
小破挠挠头:“我们回家吧,我叫我爹看看你的心怎么了?”
把阿落扶起来,头都不回,轻轻吐出两个字:“回来。”
乘小破一分神的功夫,正想展翅飞去远处的梦梦公主,身形一顿,无可奈何转回来,怯生生降落在他们两个人身边。小破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跟我走。”
小破家里。
花大半天功夫补完了墙,粉刷,挂一副画上去遮盖新漆的痕迹,猪哥对整装待发收拾残局的辟尘点点头:“宝刀不老。”后者从鼻孔里哼了哼,不置可否,埋头拖地。
猪哥脱下工作服,坐在一边,静静看小破房间里的摆设,和一切少年人惯有的并无不同,书桌,书架,电脑,单人床,衣柜门虚掩着,里面的衣服或叠或挂,井然不乱,整个房间都干净有序,一望之知是辟尘的私淑弟子。
床头柜上摆一张小小照片,里面家里三个固定成员以及一个半固定成员——那就是银狐狄南美,四个大头,龇牙咧嘴。
“你知道吗,正常的家庭,小孩子十八岁都要离开家去上大学的。”
猪哥说,“有的时候,小孩子比较神童,十六岁已经去了。”他坚韧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弹琴。应和自己慢慢说话的节奏。
辟尘头都不回,丢过来几个字:“不正常的家庭呢?”
被噎了一个白眼,他赌气说:“喏,不正常的家庭就是我们这样了,千年王八万年龟,再加上小破的成绩,我估计他要三百岁那一年才能读上大学。”
辟尘耸耸肩,简洁地说:“不要侮辱王八。”收拾了清洁工具,下楼去了。下到一半忽然又转回来,对猪哥摇摇头:“无论你们人类可以活多久,都喜欢自寻烦恼。”
猪哥激动地吼起来:“难道我想活那么久吗?啊,难道是我要求的吗?”
骂骂咧咧地跟着下楼去了:“死江左,混蛋江左,自己好HIGH地跑去死,烂账给我背,没义气。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伴随猪哥招牌式的喋喋不休来到客厅。大门开着。夜色已经完全降临了,草地上的道路指示灯悄然亮起,微蒙的光亮中,两个不速之客悄然伫立,正向内凝视。
猪哥和辟尘对望一眼,并肩出去,各自心里一沉。
过去数年,他们在全世界各大城市迁徙,第一是为各个居住地人民的安居乐业着想,免得看多了超能力现象会胡思乱想,第二是为了躲避暗黑三界不断的来访。
自江左司徒东京一役(参见猎物者),达旦小破的觉醒被抑止,三大邪族皆沉寂,破魂放弃亚洲地区,远走北非及东欧。暗黑三界失去统治者,陷入长年累月的动荡之中。
数年前开始,来自那个世界的使者开始不间断地登门,什么品种都有,倘若是找麻烦还好办,最多没事打一架,问题是他们都很客气,最少表面上都很客气。
要求看起来也不过分——不过是,让达旦回去吧,让他觉醒,来统治我们吧。
猪哥常常愤愤不平:“受虐狂,受虐狂,民主,自由,进步,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丢一本伏尔泰的启蒙著作给人家去看,结果还真有拿走研究的,下次重新来,就告诉猪哥这套理论行不通,本来大家打仗,还是一帮对一帮,输赢都好,打完一场可以休息几天,现在实行了民主,变成一个对一个了,世界之大,总有生力军没上过阵,排山倒海地来,好多强者最后不是被活活累死,就是被活活烦死,悲惨得很。
所以他们还是强烈要求专制,来统治我们吧,来压制我们吧,绝不反抗,谁叫我反抗我就跟谁急……
但是今天来的很特别。
破魂本族的成员,其中一个是熟人。猪哥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之后,“哇”地叫出来:“服莱长老,你还健在啊。”
灰色眼睛,小到看不见,满脸褶子,虽然老,还是那么拉风的破魂长老服莱,多年不见,样子好像慈祥了很多,听到猪哥招呼,他嘴角轻轻一咧,简直是要笑起来似的,吓了辟尘他们一跳。
只有声音仍然保持了原来的质地,听了叫人恨不得去撞墙,或者把全世界的玻璃一下子都打碎。
“达旦大人在吗?”
猪哥挠挠头:“达旦大人……在学校呢。”
服莱的表情有微妙变化,暗示他其实知道这个答案。他继续问:“二位知道我们来的目的吗?”
人家苦笑起来:“我倒是想说我不知道……不过,给人在耳边说过两百次之后,我也不好意思老扮失忆啊。”
服莱点头,然后又摇头:“不。你不知道。”
他转身,准确地朝向丝米国际学校的所在。那个方向的天边,夜空中有一个很淡的灰色圆环,边缘泛出幽光,普通人一定以为是云色或天光。八只眼睛把那个光圈看着,陷入不祥的沉默中。
说不定是对这种心情复杂的凝视表示呼应,灰色光圈的中心,蓦然间闪烁出一颗蓝色星星,仔细看,却不是星,而是类似于风眼那样的旋涡,逐渐扩大,边缘处点缀着丝丝点点的黑色线条,以艺术鉴赏的角度来看,其构图创意奇特,色彩浓烈,笔法复杂,简直就是印象派画家做的一副画——说不定是莫奈本人,如果他上了天堂的话。
猪哥和辟尘对此奇景,完全抱着门外汉瞧热闹的心情,照这两位待人接物看世界的马虎法,难怪可以把智慧天生的达旦养成一个糊涂蛋。好在身边有俩懂行的,越懂行的反应就越大。
眼看服莱长老,大约一辈子没这么激动过,当年在东京单挑吸血鬼,也就有得打就打,没得打就死,要命随便,要表情没有。这下子哗啦一声趴在地上,双手举起,面带狂喜之色,眉飞色舞,那两眼睛终于完全露出来了,猪哥低头看看他,对辟尘悄悄说:“就眼睛的大小这一项目,你好歹没垫底啊。”辟尘“切”了一声:“少见多怪,改天我带你回半犀领地去看”。
长老人家在那里拜得舍生忘死,这两家伙就光顾着聊天,当然猪哥一向又很有自知之明,听他悄悄地说:“我觉得我们这样落力表示若无其事,其实是在掩饰心中的恐惧。”辟尘一张脸皱成苦瓜那么难看,威胁道:“再说我吹你去印度洋。”
拜了一阵,上不定天上的莫奈看到有人崇拜他,心里很高兴,越发卖力创作起来,灰色光圈与蓝色旋涡交织一起,交融浓烈黑色,重彩泼墨,难以分解。只是灰色和蓝色都渐炽烈,纠缠一处,黑色却像遇到了抹布,正逐步淡化泯灭。
服莱更加动容,转头问猪哥:“达旦身边,几时养了一只夜舞天?”
这回真的把他们吓了一跳,立刻叫出来:“你怎么知道有一只夜舞天在?”
服莱指点天上的幻色奇景:“看,蓝色是达旦本尊无上智慧与力量的象征,灰色是他正在对付的东西,而那道黑色,本来是破魂族类,身为非人食物链最高端,无数年杀戮所积聚而来,投射于达旦本尊身上的戾气。黑与蓝必须保持一定比例,否则达旦的能量状态失去平衡,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两位听众一起点点头,然后互相看看,猪哥说:“你问还是我问?”
辟尘答:“老规矩。”
老规矩就是猪哥问:“这跟夜舞天有什么关系。”
服莱凝视天边,那深思的模样没法再有型了:“夜舞天,是每一位达旦转生后必养的宠物,因为这种非人以黑暗为能量,能够及时净化达旦过于邪恶的一面,不至于带领全族陷入疯狂。”他又有点担心:“达旦大人还处于蒙昧状态,夜舞天会不会吸收过度?延缓苏醒的进程?”
猪哥的理解力明显没跟上,琢磨了半天,向辟尘求证:“前几天我们看DISCOVER频道,母亲专题节目,里面有介绍职业妇女用于兼顾哺乳的工具,是不是和服莱这意思差不多。”
辟尘记忆力比他好:“你说吸奶器?太多了就抽出来免得涨?”
齐齐点头:“就这原理。”搞半天,小破请同学做客的本事很大,一不小心就给自己请了个实用工具回来。
然后再向服莱解释:“是有只夜舞天,但不是小破养的。恰巧遇上的。养一个小孩已经很贵,我们养不起第二个的。”
长老对恰巧两字,毫不买账:“世界上没有恰巧这回事。”
要当长老也不是那么容易,随时要学会鬼上身的本事,对着广袤宇宙充满哲理的喃喃:“这都是命运,都是命运啊。”
但凡说到命运,猪哥就晓得自己大难临头,远有江左,近有服莱,都喜欢用这两个字,把他的生活搞成一锅海鲜粥。他深深叹口气,无精打采地说:“老头,有话你赶紧说,趁我还有心情站在这里。”
到底,你亲自寻晦气寻上门,是为了什么?
服莱身子立得笔直,以他的身份居然表现出一点紧张,是非常令人惊异的事。
族中神物,一早发出感应,预示本尊的潜在意识在逐步浮出水面,最后突破,只是时间问题。
这句话虽然震撼,可一点不新鲜,真正震撼的是接下来的话。
这个濒临觉醒的本尊,并不是现在的达旦。
不是小破。
服莱撂下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仿佛影射小破有个双胞胎,接下来全神贯注看天,好像那里有百老汇级别的歌剧在隆重上演一样,打死也不再开口。猪哥拿他左看右看,为城市安全计,还是不打人的好……
没奈何,一入家门,一壶大吉岭红茶冲得极酽,配上精心烘制的小饼干,让服莱的胃口小小度个假,香味一冲,人家破魂的纪律性就体现出来了,旁边那个随从人员,硬是站着一动不动,无论猪哥怎么招呼它,竟然都扛住诱惑,屹立不倒。服莱吃饱喝足心情很好,才解释一下:“别理他,这是用犹大呼灵法制作的泥人,帮我做些杂事,它没有真正生命,不吃东西的。”
猪哥“哦”了一声,随手拉起那位仁兄压到眼睛上的黑色连身帽子看看,果然是个傻大黑粗的,额头上还印了emeth的字样,那是真理的意思,代表生命的能量,如果去掉e,就是死亡,恢复到原材料的模样。
说到生死,猪哥没有办法不担心,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你刚才说达旦本尊苏醒,不是小破,那是什么?是不是刚才看到的灰色圈圈?那个不算强啊,说来听听嘛,说来听听嘛。”
辟尘这时候擦着手走出厨房,神色阴郁。猪哥对此没有注意,还在对服莱软磨硬泡,要不是客观事实不允许,几乎要出动色诱了。
服莱不为所动,脸上微带期待之色,频频向屋外顾盼,仿佛在等待什么发生。猪哥黔驴技穷之时,就想起有为之士,便长吁短叹道:“小米这个家伙去哪里了?”
话未落,忽然身前一阵风,那位额上刻字的泥人战士,以极笨拙的姿态,配合极凶狠的势头,狠狠扑向三米开外的楼梯口。
所有人与非人齐齐去望,猪哥反应最快,生怕说小米,小米就到,遭了无妄之灾,眼睛未到,力量已出,在楼梯那里薄薄砌了一层防护罩,然而丝裂一般声音响起,泥人战士十分彪悍,毫不受阻,已直冲过去,大掌一伸,活生生掐住了蹲在楼梯上的一个身体。
聚拢去看,那是一只水桶那么大的黄蜂,被紧紧抓住后,身体剧烈扭动,头部口角则漏出绿色粘液,猪哥见多识广,一看就叫出来历:“雨林狩人蜂?怎么会在这一带出现?”
这种狩人蜂行将灭绝,主要活动在热带雨林,所分泌出的那绿色粘液看起来并不起眼,其实却是极剧烈的麻醉药,而在这只狩人蜂的尾部,还连接着一根丝线,细不可见,晃荡着上悬天花,透过了墙壁。
猪哥和辟尘对望一眼,后者说:“一会你补墙。”
手指转了几下,周围的空气立即向楼梯口聚拢来,形成强烈的旋风,扶摇直上,延着那根丝线,转眼间将屋顶轰然顶开,水泥钢筋四落,尘土满天,猪哥“噌”的一声从那屋顶的破口冲出了出去,过了一下,露出张脸来:“发现一只死面蜘蛛。被吹死了。”
破了一个屋顶,只抓到两只昆虫,对在座各位高手的面子损伤不可谓小,幸好大家糊涂习惯了,也不是很在意。但是为什么蜜蜂和蜘蛛会联袂出击,实在是生物学上无法解释的现象。
生物学上不能解释,就会有非人出来解释,在本系列的故事里,这是唯一可以使情节继续发展的办法,否则你我只好一拍两散,不写不看。
6.邪羽罗
现在担当旁白重任的,就是小米同学。
作为一只老鼠天师,最重要的行动守则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现形露相,就等而下之,相当于相扑选手从横纲直接降到小结。
但这会的小米,不要说是露相,就差没裸奔了,就在大家围着昆虫尸体指指点点的时候,忽然一道天外飞仙,流星似的,从高处一砸而下,哐当落在屋顶上,猪哥吓了一跳,心说果然是大灾之年,天象紊乱,怎么一声预告没有就下流星雨呢,等那流星哼哼唧唧爬起来才发现,这不是小米吗?
小米也愣了一下,天气好哇,大家上屋顶来乘凉呢,但它立刻就回过神来,噌噌噌爬上猪哥肩膀,气急败坏地吼出来:“糟了糟了,要觉醒的不是小破,是邪羽罗,邪羽罗。”
邪羽罗,三大邪族出现在世上之前,力量最强的非人种族,强过神灵。
他们的力量是全然的恶,破魂和食鬼虽然高据食物链的顶端,但并不滥杀,统治者的灵魂中,始终存留着水晶一样的纯善和爱。而邪羽罗所到之处,世界就变成一面彻底的昏暗空白。无数年前,因为造恶太过,终于惹动了不大问世事的五神族,协同出手,将邪羽罗全族彻底封印,而且封印之地,就在暗黑三界联合会的会址所在,自后那里成为禁地,任何力量稍弱的生物靠近,都会被封印中残留的邪恶法力粉身碎骨,永沉地狱。
上述背景资料,各位高手都有基本累积。无须小米解释,所以只需要三个字,大家就被震住了。
精确地说,其实也只有猪哥被震住而已。
服莱长老不拘小节,在乱七八糟的屋顶上也可以席地而坐,叹口气说道:“本来不想告诉你们的,但既然老鼠天师说破了。”
他对辟尘点点头:“半犀长老,你身为五神族一员,应该知道邪羽罗封印的规矩。”
辟尘的脸阴到要滴出水来,他又不会撒谎,勉强点点头:“我知道。”
三大邪族与邪羽罗在力量上一脉相承,因此每一次本族达旦转生,就会亲临封印地,以自己灵魂为信物与诸神约,加强封印的力量。”
自江左失踪,小破迟迟不觉醒,没有达旦灵魂加强封印。邪羽罗的苏醒,几乎是必然。
猪哥叫起来:“你怎么不告诉我。”
辟尘苦笑一声,无言以对。良久辩一声:“我不知道有这样快。”
小米这时候插上来:“我打探过了,邪羽罗的力量在逐步苏醒,但程度还不深,本城昆虫的变异,就由此而来,他以昆虫为开始,在逐步控制更高级的生物,世界各地已经有人类变异的状况逐渐发生,很快会波及到非人,组成为他扫清苏醒道路的联合部队。”
“所以?”
“所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要激发小破的觉醒,以达到再度封印的目的,是不是。”
除此之外,又有什么人和什么办法,可以更有效地将达旦深藏的力量引发?
这就是服莱老人家你,不远万里来这里打秋风的真正目的吧?
果然是活了无数年的老狐狸,一箭双雕,一举两得。
服莱并没有否认,只是把自己的任务稍微细化了一下:“达旦觉醒迟早事,我来的主要目的,是防止你从中阻挠。”
当了一辈子好人,难得一次反派角色,针对对象居然是自己儿子。倒霉不倒霉,看起来别无选择,除非,辟尘向猪哥转过来,提供给他更多的灵感:“你想不想去外太空住?我们带上小破搬家。”
说了一句好不耳熟的话:“反正整个世界上倒霉蛋那么多,不管他们算了。”
说说都是很容易的,坐言起行,都是很辛苦的。世上事,无非如此。何况天生猪哥就是个心软过泥巴的倒霉蛋。
良久有气无力问一句:“为什么那个狗屁邪羽罗,一来就来这里,我们搬家才几天啊。”
小米义不容辞地成为号码百事通:“达旦本尊最原始的力量就来自邪羽罗的传承,追寻熟悉气味,是种族的本能。”
猪哥瞪着它,猛然反应过来了,立刻吼起来:“老鼠,你会说话?”
小米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嗫嚅道:“我也不大爱说……”
磨磨蹭蹭溜下猪哥肩膀,刷地就窜下屋顶去了,一边还托词:“我看看我老婆去。”
猪哥追过去吼:“我以后也不跟你讲话了,我跟你讲我是猫。”
好像当猫就不用讲话似的。不过当猫好像是不用讲话吧……
两个孩子——三个孩子,加上梦梦,回到小破家的时候,已经十分晚了。多么漫长的一天,简直是奇幻世界里的二十四小时反恐。
客厅里灯火通明,主客一围,鱼丸与肥牛浮沉辣海,白汤那头,竹荪清味徐徐,香菜,葱花,蒜蓉,腐乳,置于中盘,愿者自取,油碟淋漓,浓香充溢满室。
几位道理上应该忧心忡忡,抱头呆坐,担心自家小孩子人身安全以及自己老来无靠的长辈,悍然在吃火锅。
猪哥还不忘吹嘘:“这料,我们自己调的,地道吧,跟你说,花椒都是全世界最好的,麻中带香,回甘味永,正点啊正点。”
被门口当当的敲门声打断了,齐齐回头一看,他嗷的一声就扑了出去:“死小子,你去哪里了?”
小破把阿落往沙发上一丢,顺便把梦梦牵进来,她飞了半天,落地的时候不大会走路了,猪哥眼前一亮:“好漂亮的小姑娘,你同学吗?”
小破擦了下脸,一边答:“俘虏。爹,你看一下阿落,他不大好。”
一边过去检查了火锅的余料,这时候他在桌子下面撞到了一个什么人。
服莱。这位长老完全是服从江湖规矩的楷模,一看到自家主人进来——虽然目前还是个糊涂主人——立刻下桌,深深鞠躬,问题是他个子太小,这么一鞠,人就不容易被目击,然后被小破活活碰上。
说到这家子,别的不多,怪模怪样的客人则以箩筐计,有时候上上下下房子都住满,半夜还常常有两头恐龙状的东西在走廊上单挑,争比较靠近公用洗手间的那间房,猪哥就精神抖擞地坐在一旁,拿个小红旗当裁判。
因此上,小破对什么样的生人,都见惯不惊,挥手招呼:“大爷,你好。”完了就直接夹个肉丸吃吃,转回去看猪哥检查阿落:“他怎么样?”
服莱长老被这样深深地忽略,当即撅起嘴,很不满地看着辟尘,意思是阁下教得好,忘本都教会了,后者假装在添菜,面无表情,就在长老要为自己的名分奋起抗争的时候,小破忽然看看他:“你是我家亲戚吗?”
服莱都要哭出来了:“大人……”
小破以为他叫辟尘,当即住嘴走开,还对辟尘说:“这位老大爷我看着觉得好眼熟啊。”
辟尘幸灾乐祸到内脏都要喷出来了,得意洋洋地把脏盘子收进厨房去,心想这才叫皇天不负有心人啊。
那边,猪哥已经殷勤地安置了梦梦坐下吃小点心,对俘虏的待遇异常之好,值得美国驻伊拉克军队学习和借鉴,正在看视阿落。一面垂询症状:“他怎么了?”
小破站在一边:“他说他心很痛,好像有什么要涨出来一样。”
这当儿情形好像越发严重,阿落已经直接昏迷过去了,眼睛紧紧闭着,脸色惨白,胸口好像充气一样,慢慢在鼓出来,一下又缩回去,接着又鼓出来,循环往复,膨胀得越来越大。
猪哥解开他的衬衣,心脏部位周围一片青黑。又像中毒,又像淤血。
其他人也围过来,服莱看了一下,显出迟疑:“夜舞天吗?怎么会有心脏?”
他的手指在阿落心口指点:“这是夜舞天吸取达旦黑暗力量的储存地,按道理应该是空的,每到一定储存量,就要与达旦分隔,花一段时间炼化吸收其中的邪恶元素,如果所存太多没有排遣,就会发生内爆。”
听到内爆这个字,猪哥吓了一跳,所谓人命关天,别的也先别想了,辟尘立刻上来,拿出一个小箱子,把所有人赶出一米之外,然后动手设置真空无菌空间,一气呵成,完全是一只训练有素的护士长犀牛。猪哥戴上呼吸器,打开小箱子。
这只小箱子看起来平平无奇,内部却大有文章,其中各色性能卓越的医疗用具。不但可以救人,也可以救不是人,适应各类肌体机构,硬到钢化,软到水化,一视同仁,所向披靡。
他现在手里拿的那把小刀,看上去和一把普通的手术刀并无二样,锋利而薄,极顺手,但是一用就见别致,只见猪哥极顺利地切开阿落皮肤和肌肉层,周围没有一滴血液流出,如切开黄油般干净,就是因为这把刀的利刃,在割裂血管的同时就在修复,血流还来不及涌出,已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交叉十字开口,阿落的心脏清晰可见。黑色。猪哥啧啧赞叹:“安大叔的手艺不错啊,没血管没连接,他居然自己造了一套出来。”(诸位学医的,务必记得这是一部没有科学基础的小说)。
心脏持续在膨胀,黑色表面呈现内部裂纹,压力显然已经到了最高点,再不采取措施,就一定要爆了。
应该就手下刀切除的时刻,不知道为什么,猪哥稍微犹豫了一下,抬眼看真空罩的外面,他的儿子正静静坐在沙发上,吃一碗火锅粉,不时往这边望望,神色笃定,对自己爹的本领有无限信任,而那一望的眼里,情致如水,纯净得无可指摘。
这样一个孩子,你叫我怎么相信他会变成全世界最恐怖的魔头?
带着这不甘的呐喊,无声的叹息,猪哥割断了阿落心脏与四周器官和血管的联系,取出残物,清洁消毒,缝合。木已成舟,尘埃落定。这一瞬间他心情毫不像一个偶尔撞上狗屎运救人成功的蒙古大夫,而是发起了真正悲天悯人的惆怅。
阿落犹在昏睡中,猪哥收拾了工具走出真空罩,示意小破去拿一张毯子给阿落盖上,目光注视那两个小孩子的身影,问的是服莱:“长老,夜舞天本身习性如何?”
姜是老的辣,这么难的生物问题都可以张口就来,服莱已经从身份不被小破承认的郁闷里稍稍缓解,当即答:“夜舞天种族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
猪哥大眼睛对他愣愣地,良久冒出一句:“啥?”
服莱的耐心,这几年好像已经变得很好了,想必在族中无主的时候,他老人家勇敢地担负起来了处理大量鸡毛蒜皮琐碎事务的重担,脾气已经被折磨得很平和了吧。
因此他慢慢解释:“夜舞天个性如何,全看他所追随的主人个性如何,倘若某一任达旦极邪恶,夜舞天过多吸取主人的黑暗成分而难以净化,那么本身也会是相当暴躁危险的宠物,反之如果达旦的个性比较温和,那么夜舞天就会有比较多柔顺的时候,事实上这一族类数量非常非常少,所以一向由破魂监护繁衍,免于灭亡。这许多年来我族中内务纷乱,自顾不暇,夜舞天已经在暗黑三界中销声匿迹很久了,居然意外在达旦周围出现……”
作为一个被生活折磨得相当先知先觉的朋友,猪哥此时一个飞跃,奋不顾身冲上去,一把捂住了长老的嘴,从掌心传来的感觉告诉他,长老不出所料,正在充满激情的感叹着命运如飞刀,一刀一刀不离后脑勺。
这当儿辟尘检视猪哥从阿落胸膛中取出来的心脏完毕,郑重通知:“这小孩的心脏,是因为内部能量堆积而破裂的,刚才打那一架,导致小破的能量在持续觉醒,速度很快。”
小破听到自己的名字,走过来靠着猪哥:“什么啊?”胳膊搭在猪哥的肩膀上,多么父慈子孝兄弟连。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他,每个人的眼神中都流露出不同的情感,小破很不习惯突然成为注目的焦点,皱皱眉,简洁地说:“说话。”
辟尘很陶醉地说:“哎,生气都生得那么有气质。”跑进厨房去了。
小破不明所以,但他的个性是绝不纠缠,耸耸肩膀,视线落在缩在沙发一角的梦梦身上,告诉猪哥:“他们抓了阿落的爹,说要找就要去暗黑三界,哎,街上好多大虫子啊,有没有进家里来的。”
猪哥抬头看了看自己开了一个洞,还没来得及补上的天花板,说:“已经来过了,不过给辟尘一风吹死了。”
随即问梦梦:“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在个人身上发生的变异,两个礼拜前已经开始,丝米国际学校里那些身体和智力上出类拔萃的学生,不同程度感觉到自己身体上出现了奇怪的现象,莫名之间,具备了极快的速度,或者手指的锐利程度超过刀锋,有时候跳跃时滞空时间奇异地长,仿佛可以飞翔,一开始秘密只属于自己,慢慢便发现同伴。当彼此确认这不是梦幻时,并且慢慢开始接受这变化时,一个幻影便出现在他们周围,告诉他们,世界将要变化,他们被选中成为带来变化的使者。对于十六岁的孩子来说,变化并不是坏消息,即使破坏,都不是坏消息——反正这世界如此沉闷,甚至不值得眷顾。
两个星期前,正是小破一家搬入本城的时间。到丝米国际学校面试及办理入学手续,之后猪哥带他去芝加哥观看全球地下搏击精英赛,推后了上课的时间。邪羽罗的初步觉醒,估计也就从那时候正式开始,本能促使他追随达旦的气息而来,将控制的力量第一时间笼罩住丝米国际学校。
这些都不是小破所关心的问题,他所关心的是:“爹,暗黑三届议事厅在哪里?”
猪哥倒抽了一口凉气,强笑:“你问这个做什么?”
服莱长老的耳朵噌一下就竖了起来,站过来掠阵,就差没贴着猪哥了,看样子他说错一句话,就要冒着被长老无差别攻击的危险。
猪哥的表情不知道多难看,看看长老,看看小破,看看犀牛,最后一拍大腿:“他妈的。”
给出答案:“挺远的。”
长老气得要命,刚要插话,小破又说:“是不是我每进一个学校,那个地方的怪东西,都要来找我麻烦?”
没错了。
此时阿落发出了无意识的声音,将要醒来,小破起身过去看护,嘀咕:“那我还得和阿落去那里找他爹啊,真麻烦”。
以猪哥的冰雪聪明,居然祭起装傻大法,完全不顾孩子的口气言若有憾,其实喜焉,兴高采烈地说:“不用不用,你别担心,这么没有难度的事情,就不用劳动儿子你的大驾了,老爹我亲自走一遭。”
他噌噌噌就爬上楼去,手舞足蹈准备行装,还念叨着:“出任务了出任务了,什么装备什么预算,这次就不要犀牛这只拍档了,带太多厨具影响工作。”
小破愣在那里,看看辟尘,看看老爹,看看阿落。挠挠头。
像孩子等到七月要去游乐场,却被告知暑假的节目是英语培训班。
猪哥飞快地进进出出,拿东西,打包装箱,努力兴高采烈。只要能延迟或干脆灭绝小破觉醒的希望,让他这古怪而温馨的家庭生活天长地久下去,无论是胡混还是赖皮,都绝不用思考第二次。
可惜他忽略了小破眼睛里的渴望,甚至比那象征灵魂力量的蓝色光芒更加醒目。
渴望冒险,独当一面,去更远更广阔的所在,试验自己双臂能够承担的重量。
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面对无垠无限的世界,面对仿佛无穷无尽的时间,都该感觉到过这样的冲动,征服,或者创造,甚至只是路过。
不辜负上天赋予的生命,本身已经蕴含的那么多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