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黑三界
白饭如霜2024-11-20 16:5635,106

1.离别

但是辟尘看到了。

他在厨房门口,手里拿一块抹布。就是刚才充当飞去来,给了猪哥警告一击的那块。

慢慢地,慢慢地。

说:“猪哥,小破有他自己的一生。”

声音很低微,但是每个字都很清楚,每个字都像一记闷棍,“当当当”接二连三直接敲在了猪哥的心上。他在楼上停住动作,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看辟尘,嘴巴张成一个小酒杯那么大,许久许久都没有动。完全是一副被飞车党拍了头,拍成植物人的表情。

这副表情,只说明一个问题。

那就是他错了,虽然他一点半点丝丝点点,都不想承认。

他何尝不知道,每个人都希望他成为一个伟大的猎人。

而辟尘,每只犀牛都希望他成为一个伟大的风的控制者,一个合格的长老。

但是,如果他们的乐趣,是变成两个在全世界流浪的保姆,一个负责做饭,一个负责打零工赚钱,那么,这就是他们选择的人生。

是自己选择,自己清楚了解过程和结果,并且也决定去承担一切的人生。

所以。

“小破,你愿意怎么样?”

是让老爹我奋起出手,神威再现,拿一把菜刀直接杀入暗黑三界议事会议厅,摆平那个好死不死,非要再死一次的邪羽罗,看看江左司徒那个没义气的,到底传给我多少力量,还是你和阿落一起出门去,走一趟新鲜路,即使,再也回不了头。

小破记事很迟。关于童年生活,印象最清楚的,一是吃书,二是起床。

吃书,真是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泻肚,油墨纸张一分解,直接进了十二指肠,和大脑屁关系没产生。

要说人家小孩子起床,乖有乖的起法,犟有犟的起法,无论哄蒙利诱,间施有限暴力,基本上都遵循安全第一,就算非要一盆水淋下去,事先也要调到恒温三十八度。

唯独小破,永远在睡梦中肚子一凉,一阵超强单线飓风悄无声息地逼近,用兰花指将被子猛然掀起,先叠叠好,如果小破这时候还不识相,继续和周公周旋的话,很快就会发现自己无动力升空,与天花板面面相觑,然后身不由己地笔直下降,速度之快,与法国阿迪丽娜火箭有一拼,然而一旦无限接近地板,即刻又重新上升,如此循环,直到他彻底清醒,在空中哇哇哇叫出来。

如此超限制状态下蹦极,所产生的冲击力之强,足可以使普通人等一下上洗手间,吭哧吭哧就拉出两片内脏来……

好在,起床作为小小警告之后,辟尘,这头著名的,溺爱型,家居犀牛,很快会准备好大量的食物作为早餐,其精美程度,放眼全世界一流酒店,统统都要拜下风,米其林倘若有胆来评级,就会恨自家星星数字不够多。

那是多少年的好时光。小破永远会记得。他亲爱的老爹,总是带他去全世界各个地方漫游,在法国治安最混乱的十三区,在美国地下无限制拳击决斗现场,在摩洛哥金碧辉煌的赌场,在人命如朝露的瘟疫封锁地带,在战争中,在灾难中,在黑暗中。

因为猪哥的沉默与眼泪,小破逐渐了解什么是坏的,什么是不应该的,什么是自己必须阻止的。悲悯,他的血液中本来并没有这个成分,是老爹移植给他,像移植一片肺叶或一片皮肤,从此跟随他,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也成为人生的一部分。

去得更多,是更美丽的地方,看一月雪,三月花,六月葳蕤,十月秋光,苦寒,大漠,钻石般星辰,深海鱼。

这些记忆,是小破收藏得最深的东西。

在跟猪哥和辟尘说再见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这些东西都涌上来,像有了自己的生命,争先恐后要突破咽喉,反而在那里把声带堵住。

他诚实地说:“爹,我舍不得你,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

猪哥说:“门都没有。”

小破点点头:“哦。”

站在那里站了一下,阿落已经在远远的地方等了,拎了两个行李箱。决定让他们两个一起出门去之后,朱家两老,将平生修炼的打包绝学用到了极致,塞在一个标准体积的行李箱里的东西之多,直接媲美开去几内亚救济灾民的直升飞机,打包完毕,辟尘把行李递到小破手里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轻而易举就接过了那两个濒临崩溃的箱子。

那是阿落。曾经弱不禁风,就算所有老师联合帮他作弊,他体育都万万不可能及格的阿落。

摘除他人类的心脏之后,他在短时间内即恢复意识,随后身体以奇异的速度恢复,有什么力量一直在体内被压抑着,如今苏醒过来,就在瞬息之间,阿落跟竹笋一样在长高,所有肌肉纤维自动重组,那台被闲置过久的本能机器急于纠正以往的失误,工作得风驰电掣。

所谓老母鸡变鸭,只要一眨眼,阿落成了另一个人。他不再啰嗦,或者干脆就变得沉默,眼神冰冷,扫视周围时带着审慎的警惕,仿佛四周永远有危机潜伏,只有在看到小破的时候,才有片刻安稳神色。这场景一出现,服莱长老大呼过瘾,感觉回到了多少年前上任达旦横行霸道的时刻,猪哥听了恨向胆边生,要不是辟尘以一贯的冷静制止,他就要先跟服莱打一架,然后跑去哪里重新找一颗心脏回来,又给阿落安安好。

这是两个男孩子出门时候的场景。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暗黑三界,要找到去暗黑三界的路,之前还要花费一系列的周折。这个旅程的古怪之处在于,在场的所有成年朋友,统统知道那个鬼地方怎么去,但都得忍住不说,不但要忍住不说,而且眼睁睁的,还知道他们最后的结果,将一点都不合自己的意愿,这感觉就像看着儿子去恋爱,预感他一定会爱上一个妖精,自己还屁都不能放,只因这过程,我们称之为:成长……。

暗黑三界,是一个很古怪的地方,虽然名字很拉风,其实地位却很窝囊——类似矛盾向来是人类的特产,只不过在非人的世界,有时候也会歪打正着。

话说从头,这个世界的种群,分为三个部分。

自然界,不自然界,以及人界。

人是相当古怪的一个物种,他不属于自然,也不属于神鬼,自成体系,与另外两个部分的关系,总是游离不定,时友时敌,视需要而定。

在不自然界里,又分了两个部分——那就是诸神和非人。顺便说一句,当初上帝老人家创世的时候可真辛苦哎,一门心思要把这个世界的设定都做得到位,又没什么参谋可找,其实何必嘛,大家混成一团不是暖和得多。

诸神与人,分别居住在传说中的天上与地下,非人则比较委屈,当初分家产的时候可能不在现场,活生生要和人混居,人类尖酸刻薄无事生非,绝不是好邻居,结果逼出了后者的非凡志向——既然祖上不积德,那就自力更生,因而想方设法,造出了大量的异空间,艺术家们的作品,逐渐出落为非人们的胜地,譬如青陆,而那些由邪恶派的开发商们联合运作的空间项目联合到一起,最后形成的就是暗黑三界。

换言之,令人肃然起敬的所谓暗黑三界,其实就是一成了规模的违章空间建筑,从前是,现在也是,只是住户太流氓,所以市政部门始终没有能力严格执法,予以坚决拆除,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想尽办法把这建筑的出入口封起来,免得里面的黑社会出来捣乱。

在这里,我们的主人公小朋友,其本质身份是非人黑社会们撒播在人间的希望之光,按说总有一天要认祖归宗的。就像现在,开始狂奔在回归家庭的大道上,首先要去的地方,是机场……

是的,机场。

他们要坐飞机去n城,那里有一个皇牌地陪,等着代替猪哥为这两个孩子提供鞍前马后的服务——那就是狄南美。原因无他,这许多年来负责看守暗黑三界入口,负责发放通行令的非人种族值班单位,刚巧就是她家那一窝各种颜色的狐狸。

接过机票的时候,小破进行了理直气壮的抗议:“我会飞呀,我时速快过空客两倍多。”

他爹沉浸在悲痛中,但头脑还是很清楚,摇摇手:“你会飞,可是你不认识方向。”

昂起头来缅怀从前的好时光:“经常叫你飞去印度,结果在西伯利亚找到你。”

抹一把眼泪,走了,小破叹口气,对阿落说:“满足一下老人家的愿望吧。”

于是他们就来坐飞机了。

换了登机牌,开始安检。乘客的长队缓缓移动,小破一面等候,一面眺望着落地玻璃窗外的停机坪,那些笨重的钢铁大鸟,承载着人类飞翔的终极梦想,轰鸣颤抖挣扎着滑行准备起飞,万一一头栽下来,就彻底伤掉元气,其热身过程在他眼中显得无比麻烦。

他很遗憾地对阿落说:“要是拿个地图的话,也不至于会迷路吧。”

阿落很冷静地点点头,表示百分之一百的肯定,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和小破的角色发生了微妙的转移,他似乎自觉地承担起了照顾者的责任,时时刻刻,视线落在小破的周围,身体充满随时爆发的预警和动力。

终于轮到他们,阿落顺利过关,小破却被卡住了。

当是时也,这位小伙子身穿一条系带花短裤,白色上衣松松垮垮,顺便说一句,就算这样低调的打扮,也不能掩饰他有形有款的肌肉……他不用手机,没有钥匙,皮带扣打火机水果刀一概欠奉,就算把他扒个精光,也看不到任何金属用品的痕迹。

但是扫描器就是不依不饶无休无止地响啊响啊响,工作人员瞪着小破,挠头半天,冒出一句:“你早上吃过金属制品吗?”

小破无辜地站在那个台子上给人家左摸右摸,一直打哈欠,听到这问话“嗨”了一声:“你们找金属啊。”

把手伸出去给人家看:“这里。”

那是一双年轻孩子的手,修长,宽大,异常有光彩,但还没有彻底长开,正面看上去,并无任何特异,但是一旦翻过来仔细端详,就会发现他所有的手指关节处,都隐隐泛出青铜色泽,在皮肤之下,仿佛隐藏了一面小小的盾牌。

所有人都凑上去看,有的人还不由自主啧了啧嘴巴——通常我们看到一样什么东西模模糊糊不清楚,就很想吐口水上去擦一擦再说……

小破主动解释:“这是我的骨头,发生了一点小变异,放心,不会把飞机炸掉的。”

人家对此保证不是很放心,因此机场保安很快就得到消息赶到,那两位彪形大汉上前,把小破前后的通道堵住,一挥手,正准备说出例行台词,忽然背后怎么一寒,汗毛在一种本能的激发下直瞪瞪立起来,惴惴回头,发现一个样子好漂亮的男孩子,阴森森地贴在他们身后,嘴唇紧闭,眼里却闪烁着极为危险的光,那感觉是在黑夜的坟地里,遇到一群刚刚嘶咬过尸体的恶狼。

那只人形的小恶狼,慢慢地说:“走开。”行李箱子已经放下,他身体微微前倾,散发出很快要失控的暴烈气息。小破一看阿落居然要主动和人家打架,别提觉得多新鲜了,唯恐天下不乱,连忙占了一个好位置,将手插进短裤口袋里,歪着头看热闹。

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好似突然降温一般,空气中充满严霜,劈头盖脸罩过来,各个人都呆若木鸡,和四周安检通道热火朝天的场面,形成鲜明对比。情状诡异。

保安们愣了半天,职业训练和责任感提醒他们应该去做正确的事,一个人转身防守,另一个人采取行动控制小破,几乎就在动念和动身的那同一瞬间,阿落已经欺身而上,挡在两个大汉面前,他的左右手无声无息地伸出去,目标是对方的胸口,那里健康的肌肉组织和骨骼结构,都将挡不住他的手指,直到抵达心脏的末端。血肉会像莲花一样绽放,撒满整个机场。

为了保护那个人的每一根毫毛不被侵犯,他一点不在乎要用血液清洗整个地板。

但是他遇到的,是可以挡住他的东西。

就是小破的身体,以及他惊异的神色。他从看热闹的情绪里回过神来,发现阿落绝不是在开玩笑——无论是意识,还是力量。

“阿落,你怎么回事?”

他的口气关切,但基调严厉,然后一把把后者拎起来,顺手推开两位保安,撒腿飞奔出去,很快消失在机场大厅的另一头。在大家反应过来以前,他又飞快地跑回来,抱了那两个行李箱走,一边还回头跟大家招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忘东西了……”

机场的警铃疯狂地响起来,所有保安出动,开始全面搜捕,显然这二位的飞机是坐不成了。小破很惋惜地把自己手里的机票扬着,对业已牺牲的银子们表示了深切的同情。

这时候他们坐的地方,是整个候机楼的顶上,冒着两个屁股被分四半的危险,对跨中心楼脊,面面相对。阿落生猛完一轮,人又蔫下去了,木木地靠着那两大行李箱,一言不发。小破对着他叹气:“早知道叫我爹别把你的心取出来了,你看你,现在话也不说,笑又不笑,小小年纪,跟我家辟尘似的。”

听到数落,阿落好像也很愿意配合,嘴唇往下微微一弯,鼻子一皱,这意思是我笑了啊,我真的笑了啊。把小破看得没脾气,随手在他头上一敲,又说:“你记得我们要去干什么不?”

阿落这次考及格:“去找狄南美,拿到狐族通行令,进入暗黑三界。”

好久没听他说话那么流利了,小破精神一振:“还有呢?”

阿落反问:“还有吗?”

小破气不打一处来:“要去救你爹啊,你爹给人抓了。”

对方瞪起漂亮的大眼睛想半天,最后摇摇头:“我不知道。”

气得小破上上下下看了他半天,良久才自我安慰:“好好好,你没心,好歹算残疾人,不然我要打你了。”

蹦起来伸个懒腰:“哎,我饿了,咱们快走吧。”

阿落“哦”了一声,站起来,他看着手里两个有一半金属质的大行李箱想了想,一下放开了手,理所应当落地的箱子失去重量一般,平平飘起来,拼成一块,他终于露出一点笑容,自己先坐上去,然后伸手去拉小破,小破高兴得没鼻子没眼的:“哇,取掉了你的心,总算还有点好处。”乐呵呵地也坐上去,拍拍箱子看结实不,然后呼哨一声:“走啦走啦,去N城。”

2.狄南美的恋人

姑且不论这两位小朋友,坐着两个拉杆箱,无端端上了高空五千米,由于猪哥对小破的交通法规教育非常有效,行进速度还很客气地没有超过音速。话说N城机场,到达厅里翘首盼望的人群中,有一位女士,异常引人注目。

首先,她非常非常漂亮,这种漂亮法不同寻常,在看她的第一眼,和第二眼之间,会发现不同特质的美丽在她五官,姿态,以及神情中闪现,如果有人死死把她盯着,不歇气地看上半小时,就会反应过来,这哪里是人,这分明是个万花筒,她的眼睛一时是杏仁形,一时是猫眼形,一时是狭长形,她的嘴唇瞬间厚过朱丽,下一秒钟又比纸还薄,更离谱的是鼻子上那几颗雀斑,一点都不守江湖规矩,到处移来移去,你以为你们颜色比人家黑一点,就成了吉普赛型色素沉淀吗?

幸好,倾城掠人以色,壮士慑人以威,所以有胆近身观测的人不多,何况她斯斯文文坐在等候座位上,面前还严严实实遮了一大本杂志在看:下年度时装及化妆展集锦——喏,这就是美女换装游戏真人版的罪恶来源了。

银狐狄南美。

通灵狐族中狄氏一门的最后传承者,担负族中天命的决定者一职,听起来很拉风,其实几百年才上一次工。所以她平时有大把时间,致力于进军模特界或娱乐圈,希望演绎狐狸变凤凰的不世神话,但你知道,这在生物学上实在是过大的一个挑战,她又没什么个人主张,外貌脾气老跟着时尚潮流变来变去,所以一直都不是特别成功……

不管怎么样,她今天坐到这里,是为了接两个人来的。昨天接到一个千里传音,猪哥的声音多少年没有这么颓废了,你要知道这个小伙子一辈子没心没肺,一旦开始发愁,那就是有大事发生,一听果然非同小可,居然小破要去暗黑三界,猪哥不肯说理由,气得南美发晕,更气的是,她难得动脑筋,结果亲自琢磨了半晚上没有琢磨出为什么。最后拿出塔罗牌一算,好,算不出来——以她的至强预言力,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唯一的例外是——当所要预言的对象极为尊贵特殊,命运从未有注定一说,趋势如何,连神灵都无法掌握的时候。

当上半脸定格在凯丽米洛,下半脸定在凯特摩丝,还在琢磨要不要把发型做个微调的时候,机场广播中传来班机降落的预告,南美一跃而起,扑到旅客出口,眼不错地打望,一门心思要在人群中捞出一个熟悉的小帅哥。

要说小破,也算是南美看着长大的,从粉嘟嘟的宝宝,到蹒跚学步的幼童,再到青春期,从连身婴儿装,到幼儿园小西装,再到嘻哈风格的大T恤和短仔裤,南美以自己半个时尚圈中人的资格,一早下了断言:“虽然眼睛小了点,身材好啊,将来也一定是万人迷!”

那个没有机会当成万人迷,却很悲惨地被上万非人迷的猪哥,听闻此语,频频点头,同时警惕地把小破拉到身后,避免南美色令智昏,对侄儿辈伸出她指甲两寸长,还做了水晶彩绘的魔爪。

现在,哼哼,居然送上门来,而且买一送一,据说还另跟了一只夜舞天。在非人界,如果说阴性的美色,在火女身上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的话,夜舞天就是美男子的代名词,两者各胜擅场,最抵死是都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否则要么被烧死,要么直接惹上破魂达旦——试问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比禁忌更吸引的吗?

因此,一贯懒到贴地的南美,踊跃地跑来接机,不但毫无怨言,简直还心怀感激,从这个角度来说,多少年的朋友没白当,猪哥对她的德行,实在是甚为了解……

口水流得差不多干了,从c城到达的旅客也走光了,小破的影子都没看到,南美孤零零站在到达厅,茫然四顾,而且顾了颇久,就在她准备打翻门口的保安,直接冲进找的时候,猛然发现机场里发生了一点骚动。

这点骚动,就发生在大厅停机坪上。

一架空客接到地面指示,准备着陆,下降,调速,放轮及襟翼,当飞行员可以目视近引导灯光,关掉自动驾驶仪,随引导灯光盘旋行将降落的时候,猛然发现跑道上,多了一样东西。

精确地说不止一样东西,而是两个人,两只行李箱。

这些玩意儿从哪里冒出来的?什么时候候机厅摆露天了?

飞行员叫出非常有黑色幽默感的两个问题,身体前倾,决定豁出自己平生技艺,看今天能不能死里逃生,但这时候副机长干脆利落地做完一系列着陆动作,然后奇怪地问他:“你怎么了?”

飞机呼啸过跑道……着陆,滑行,安然无恙,没有任何遇到障碍的迹象……

肉眼凡胎,飞行员当然看不到,就在飞机的下面,贴着行李舱,南美一只手拉着小破,小破拉着阿洛,阿落挽着两只行李箱,差点就要拖在地上了,一整串在跟着飞机快速滑动,直到飞机停稳,舱门打开,三个人若无其事钻出来,小破还啧啧嘴:“这算不算我坐了飞机啊。”摇摇头汇入大批旅客。

而且是从非洲来的大批旅客……

赞比亚亚洲商务考察团包机……乌泱乌泱地下了飞机,乍眼一看,以为突然日食了,最后透出顽强的三缕光,就是南美一行,走出候机厅的时候,接机的人对着他们不停地瞪,把手里的考察团名单都翻烂了。

装作三个正常的旅客,南美带着小破和阿落一溜烟跑去停车场,她开一个大红色的法拉利,不知道多贪慕虚荣,小破一屁股坐下,啧啧两声:“车子很漂亮啊,南美阿姨你在干什么。”

南美正扭着头,看阿落在后座慢吞吞地把自己放好,眼睛差不多都直了,被小破一巴掌敲在额头上:“南美阿姨你干吗?”

狄南美被打了也不生气,眉开眼笑地转过头来:“正点啊正点,小破你可没人家漂亮。”

小破毫不以为然:“我是男人,要漂亮干吗?”

看看阿落:“他漂亮吗?”

仔细看了看,觉得很惊讶:“奇怪,阿落怎么变样子了。前两天你的眼睛没那么大啊”。阿落说:“是吗?”很敷衍了事的样子,一概面无表情,对自己漂亮与否,既不负责任,也不发表意见。他坐在那里的样子,十足像一个蜡像馆的雕塑,皮肤光洁,神色淡定,而且完全静止,简直毫无呼吸的迹象。南美看了他半天,发动车子,问小破:“说说你们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小破觉得很奇怪:“要我说?我记得你要问爹什么事,都是上去摸一把就行了啊。”

很难得在南美的脸上看到那样讪讪的表情,嘿嘿干笑两声以后,嘀咕着说:“辟尘说了,不许我摸你们,否则断绝三百年来往。”

果然是一只明察秋毫之末的犀牛啊。

小破把在c城发生的事情讲给南美听,后者阅历也多,无论什么怪事也可以泰然,但听到邪羽罗的名字,还是难免动容,眉毛一扬,欲言又止,听到阿落换心,回头看一眼,说了两个字:“难怪。”

听到最后,南美简单地复述了一下:“你们是来找狐族通行令进入暗黑三界,是为了救出阿落的爹?这么简单?”

她得到肯定的反馈以后,就有点迷惘了:“你家那两位,是吃饱了没事干吗?”

听到这么伟大的任务被亵渎,小破就急了:“南美阿姨,你什么意思啊?”

南美很郁闷地看着他:“通行令,我去拿,最近那地方归我守,讨厌,让我错过多少时装发布会,这个先不说。关键是暗黑三界那鬼地方,你爹爱多管闲事,没事就去一趟,辟尘有时候想吃点野味,还跑去那里打猎,要不要差遣你们两个小鬼这么千回百折啊。”

她一面迷惑,一面加速,在大道上狂飙而去,看她双唇微张的样子,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事可以让银狐思考,那当然非同小可,片刻后她终于反应过来:“啊。”

抽出手拍拍小破:“我知道为什么猪哥要让你去跑这趟了。”

小破正在观察车上的安全气囊,估算着在只打一拳的情况下,用什么样的力度和角度,才能让所有气囊一起弹出。

闻言一抬眼:“为什么?”

南美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这一刻她觉得有一点伤心,同时深深对猪哥和辟尘感到同情。要镇压邪羽罗,小破便必须觉醒,小破要觉醒,亲身历练是唯一和最好的路径,但是一旦这个算盘打成功,万事便不可挽回。那两老现在在家,牵肠挂肚,对着一条死胡同,真情何以堪。

南美家里。设计品位乃是一等一的好莱坞加暴发户,足见她这么多年致力于无限靠近娱乐圈,是非常坐言起行的。

两个小伙子都是土人,对家居环境毫无意见,一进门,最吸引他们眼光——吸引小破目光的,是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正在全神贯注看报纸的,一只好小好小好小的小狐狸。

毛皮乌黑油滑,闪耀柔和光芒,没有半色杂质,它微歪着头,眼睛半眯半开,尾巴放在屁股下,把自己撑着,两只小爪子捧着一张好大的报纸,还是政经版,看得好不投入。

这副好学伪装,不过一秒种就被南美撕开,她走过去一把扯过那张报纸,小狐狸的表情和动作一点变化没有,不要说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就是三山五岳一起崩,它也要这么天荒地老地坐下去。南美忍不住笑,一根手指在小狐狸的脑门上轻轻一点,后者应声倒下,四仰八叉躺到沙发上,小肚皮露出来,一起一伏,眼睛干脆全闭上了,睡得好不香甜。

小破在一边笑得打跌,顺手把小狐狸抱起来,拍一拍,说:“好乖,南美阿姨,是你儿子吗?”

南美白他一眼:“我才没那么懒的儿子,而且我是银狐,能生出黑毛皮吗?”

那小小的狐狸蜷缩在小破怀里,呼噜呼噜转了一下身,更深地依偎进去,脸上露出好不满意的表情。

怪事怪事。南美赶过来看,啧啧称奇:“嘿,它倒喜欢你。”

小破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小东西都喜欢我,我家老鼠搬家前都来和我隆重告别。”

南美心说那是怕了你吧,转头看阿展,这只小玄狐,乃是玄狐庄敛的亲生儿子,识心天赋卓绝,顶风十里就可以闻出一头发丝邪念,寻常人连它身都近不了。”

小破小心翼翼抱着阿展,闻言一笑,理所当然:“我没邪念啊,我家里都是好人。”

南美愣了一下,说:“靠,鬼才信。”

这是常识和变化的较量——达旦本生的极恶,碰上阿展天赋之能的判断。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相?或者某时某地某事,并无真相可言。

这时小破把阿展递给阿落,后者一直不远不近立在旁边,一怔,还是伸手去接,但就在这瞬间,阿展的眼睛蓦然睁开,精亮如夜明珠,锐利如剑,它一跃而起,从小破的肩头窜过,一道黑色闪电般迅速闪进卧室,南美“咿呀”一声,跟了进去,一盞茶功夫后,托着阿展走出来,眼光落在阿落身上。

“你过来。”

她唤。

阿落不动。不言,不动。淡漠地矗立着,南美神色渐渐严厉,弯腰把阿展放在一边,忽然伸手,一道蓝色祭祀诀优雅盘旋在空中,光影渐扩大,将阿落罩在其中,瀑布水流般顺着他身子滑下,在地上汇集,继续流动,回到南美身边,在她脚下消失。

这时候她眉目间冷肃为之缓和,叹口气,半天,又叹口气。小破担心地看看阿落,又看看南美,说:“怎么了?”

南美苦笑着做了一个把什么东西一劈两半的姿势,吐出两句没头没脑的话:“分得真清楚,天使一边,魔鬼一边。”

小破听得一头雾水,正要追问,忽然门一响,大家齐齐去看,玄关处一个人出现,懒洋洋地问:“有东西吃吗?”

是一个男人。紫色的头发,极短而精神,瞳仁也是紫色的,顾盼之间,和他眼光接触的人,都从头到脚为之一凛,任什么萎靡都要变得精神,可他的神情又那么温存,眉眼开扬。他穿一件松身的白色T恤,罩一件铁灰色短袖衬衣,随随便便的牛仔裤,每一个动作都带有奇异的韵律,像在与流逝的时间争夺每一分不必要的精力。从他进来的那瞬间开始,屋子里的光线蓦然闪耀,甚至窗外的阳光万里更为显眼。

南美喜出望外:“小白。”

这一出楼台会,相见欢,演得迅捷无论,从客厅中央到玄关,大约十五米左右路程,被她踢飞了一个铁花花架,两个瓷瓶,一整扇屏风,小破跟在后面左接右挡,忙得不亦乐乎,才没有造成大的经济损失。

之后就一个鱼跃,合身扑进小白怀里,从冲击力来计算,她这一扑可以去科索沃打坦克了。

但小白纹丝没动。他只是笑眯眯地张开手臂抱住南美,说:“乖啦,小心一点。”

现在,南美阿姨已经变成了南美小姑娘,腻在人家怀里不动窝,还不断发出外人听起来极为肉麻的哼哼声,小白没奈何,把她拖着进客厅,发现沙发上两个半大孩子,其中一个表现还算镇定,而另一个,就露出比当事人要尴尬得多的笑容,扬扬手:“嗨,我是朱小破,你是白弃叔叔吧,我以前见过你,你和我爹比吃鸡翅膀输了。”

这个的确是紫狐白弃(故事详见狐说),闻言忍不住摸摸鼻子,笑了起来。以南美和朱家的渊源之深,他当然也知道小破是什么来头,当即问南美:“我数年前看过他,虽然没有觉醒,但达旦戾气极显,怎么今天他通体纯良?完全是猪哥的翻版?”他难得也犯迷糊,昂起头来想:“不是亲生啊?没人跟他生啊。”

南美翻翻白眼,说:“有什么稀奇,你看看另一个孩子。”

白弃不愧是白弃,只需一瞥,即刻皱眉:“夜舞天?怎么会有一只在小破身边?在暗黑三界都销声匿迹很久了。”

说话的当儿,南美一直跟只八爪鱼一样,盘在小白身上,双臂紧紧搂住人家的脑袋,害小白要观察什么,还得反方向转头,变魔术似的,不知道多辛苦。他把南美好好安在沙发上坐下,态度如对珍宝,后者也很享受这点娇宠,顺从地滑下去。放好南美,白弃向阿落走去,小破对两人对话的内容浑然不觉,在一边笑嘻嘻地逗阿展玩,方法很单调,把人家遮眼睛的爪子拿下来又放上去,不知道有什么乐趣,一人一狐都笑得前仰后合,他瞥见白弃的动作,顺便介绍一下:“阿落,这是小白叔叔,人很好的。”

3.异灵川生存者选拔

得到人很好的评价,白弃忍不住又摸了一下鼻子,此时他走近阿落,后者警惕地往后退,活像一只野性未驯的野兽遇到猎人,神情严酷,剑拔弩张,周围的气氛为之一变,暴烈危险,但白弃对此甚至都没有注意,随便伸手一抓,阿落完全身不由己,整个人落入他的掌握,动弹不得,小白好像买螃蟹的时候看新鲜一样,打量了一下,回头招呼南美:“你要不要看看他的来历?”

南美摇头:“不用了,我刚才用祭祀诀通了一次。他是纯种夜舞天,被一个叫安的人类收养,后者医术很精,给他移植了一颗人类的心脏,前段时间遇到小破,开始吸收达旦的黑暗能量,人类心脏不能负荷,猪哥给他去掉了,可能因为元神压抑过久,他对小破黑暗能量的吸收到了赶尽杀绝的地步。”

白弃恍然:“哦,难怪小破现在一丝杂念没有,这个孩子的心思,就完全是个小恶魔。”

他们两个在说话,阿落就一直在白弃的手掌中挣扎,动作充满鱼死网破的疯狂与怨恨,却哑然无声,神色冷冷的。

小破惊讶地放开小狐狸,站了起来。

这不是他认识和了解的阿落。这不是他对老爹说自己想要保护和帮助的阿落。

这完全是另一个人。除了外貌依稀尚在之外,一切都大逆转。他急忙走了上来,从白弃手里接下阿落,揽住对方的肩膀,左看看,右看看,一面焦急地说:“阿落,是不是没有心脏了你很不舒服?我带你回家找我爹吧,叫他给你重新装一个吧……”

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发现一接触到自己的瞬间,阿落便安静了,仿佛回到数日前,嘴角甚至露出淡淡温和的微笑,双臂下垂,无限温良,犹如天使。

这让小破引起了警惕,他退后一步,惴惴地对南美说:“阿姨,你有没有发现,阿落好像变成了我的牵线木偶。”

那两只成年狐狸,闻言双双叹了口气。

闹腾了一阵,大家都感到饿了,这个“饿”字,徐徐在各位的胃里和脑海里浮起,小破最直爽,便嚷嚷道:“哎,我要吃东西,南美阿姨,有什么可以吃的。”

南美无精打采地望了望他,随手拉开冰箱,方便食品堆得满坑满谷,连橄榄菜都有七种,敲敲冰箱门,说:“喏,生活水平上台阶了吧,想想,吃泡饭,可以连续七顿换不同颜色,不同味道橄榄菜下饭!”

小破瞪她半天,郁闷地说:“我没事连吃七顿橄榄菜干吗?”

南美恼羞成怒,把自己雪白的牙齿呲出来表示威胁:“爱吃不吃。”

小破不吃这套,脑袋一晃,冷静地提醒对方的悲惨处境:“阿姨,你好久没去我家吃饭了吧。”

那意思是,看你都堕落到要吃方便面了,难道这个世界上,不是人人都需要一只犀牛吗?

这话戳中了南美的伤心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生闷气:“死辟尘,叫他每天发一道直线风来送饭又不干,靠,赶明有空了,看我去丢掉他的抹布。”

越说越气愤,按她的性子,差不多要坐言起行,这就跑去猪哥家把承诺付诸于现实,顺便蹭一顿好饭,这时一道影子从白弃身边掠过,径直走进了厨房。

阿落。

他检视了一圈厨房设备,以及冰箱存货,驾轻就熟,摸出了蔬菜肉类,分门别类铺开,掂了掂刀架上各色刀,拿出最合用的那一把,回头对小破说:“做个红烧狮子头吧?”再自己点点头:“高汤黄瓜配下味,橄榄菜,过油煎蛋吧。”

这几句话说出来,资深是个家庭厨师,他不比辟尘,后者做起饭来,如同高僧说法,天女散花,乃是眼前第一等大事,就算天崩地裂,那道佛跳墙没到功夫,他打死不会先走,有时候立志做个回锅肉,要从日内瓦跑去成都找罐豆瓣酱。

阿落走的明显是日常路线,有啥就吃啥。虽然达不到犀牛的艺术境界,在填肚子这领域,显然要实用的多。

他选好了刀,开始切肉,狮子头乃是中国菜中的一道奇葩,对食材,配料和刀功都要求极高,讲究细切粗斩,务要保持肉中精华不致流失,但又要让肉足够糜细,口感才会融腻润滑。只见他手起,刀落,动作飞快,却也从容不迫之极,在外围观烹饪的三位,虽然厨艺皆不通,眼神却都不错,眼见那切出来的肉粒,单独拿出来,寻常人几乎看不到,一颗颗都严格遵循同一尺寸,从他的刀底下弹将出来,乖乖落成一堆,绝对没有离群索居的,之后是黄瓜。手起,刀落,一条黄瓜解体为极薄而挺括的片,严格按照统一规格,比模具中套出来的还要整齐,清甜汁水的余味顿时冉冉在厨房中散发。

这时候的阿落,是小破认得的那一个。神情天真专注,动作轻灵柔和。在厨房里似一只小蜜蜂般忙来忙去。

南美喜笑颜开:“帅哥会做菜,人生太美好了。”

踊跃地拿了一双筷子,在餐桌边伸长脖子,作望夫石状,小破自小在食之一字上,见识非凡,就没有她那么激动,在沙发上继续逗阿展玩,一面问南美:“你忙什么啊,你好长时间没有去我家做客了。你那张床啊,春天潮湿,都发霉了。”

狐狸翻了翻白眼——主要对象是白弃,后者装作没看见,在用“风动”诀收拾厨房残局——对小破说:“才告诉你了,我最近在守暗黑三界的入口啊。”

暗黑三界,如前所说,是非人界黑道强人们的聚居点,在与人泾渭分明,不相往来的时代,门户大开,没有所谓,老实说邪族们都不爱吃人,非人中最高明的烹饪圣手食牙族还在自家出版发行的菜谱上说明,人肉偏酸,质地硬而难入味,尤其沾染许多无名污染,清洗极麻烦,绝不是值得推荐的合格产品。

过了若干年,非人族类开始追求这个世界的主流生活,进行了相当规模的人间移民,出于共同利益的需要,大家都觉得和气生财,不希望人间的秩序被过度打扰,就产生了一定程度上的歧视,比如生怕吸血鬼当道之类的事情在全世界范围内发生,于是非人移民计划委员会出台了一个政策,即各种族轮流看守暗黑三界与人界的出入口,主要职责是确认来往人员身份,登记出入名单及逗留日期,提供两界商务旅行协助服务等等,总而言之,人间的海关做什么,他们也就做什么。必要的时候,也要动用武力解决那些不守规矩,非要走私的家伙。

近两百年,当值海关的正是狐族,狐族在两界势大,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唯一一个有能力的闲人,不用说,正是狄南美。

痛诉完这段血泪史,南美的眼箭飞得白弃后背都是洞,估计就是后者软硬兼施,才让这个在逃避人生责任上功力炉火纯青的家伙上套干活,此刻饭终于上来了。

狮子头,黄瓜汤,橄榄菜煎蛋,色香味俱全,精致吸引。

问题是,这会不会太精致了一点?

加上蹲在小破肩膀上的小狐狸阿展,三个头顶在一起,直勾勾看着桌子上的菜,终于小破吼了起来:“阿落!这够谁吃啊。”

狮子头三个,蛋饼一个,黄瓜汤端出来,一个小碗里漂了两片。

阿落很冷静地拿着刀站在厨房门口,说:“刚好小破一顿。”

南美暴跳起来:“你娘……”

冲进去就要扁人,被白弃和小破双双拦下来了……

这顿饭最后是这么吃的,为了安抚接近抓狂的南美,白弃破例在闹市区使用了陆地飞行术,飚到一千七百公里外一家远近驰名的中餐馆,打了两个包回来。那三碟特为小破制作的菜,被郑重地摆在桌子中间,在南美阴森森的眼光巡视下,谁也不敢冒死尝试到底其味如何……

小破勉为其难地吃完了出门闯荡的第一顿,看样子已经开始有点想家了,阿落吃饭的时候一直若有所思,收拾碗筷的时候,他难得那么有人情味地对小破说:“我以前常常做饭的。”

小破以为他想念老爹,安慰道:“等救出你爹,你也常常要做饭的。”

阿落昂起头出了一下神,迷惑地说:“你一直说爹啊爹的,到底那是谁啊。”

小破顿时语塞。

白弃的眼神,一直在两个男孩子身上看来看去,这时候他问小破:“你们是来取暗黑通行令?”

小破点点头。想要喝口水,转头发现阿落已经端了杯水站在他身后。

白弃又问:“拿到了以后呢?”

“拿到就很简单了,进暗黑三界把阿落的爹找回来呗。谁敢不让,我们就揍他。”

这倒真是一条康庄大道,听起来一马平川。不过,对手是邪羽罗,你能揍赢邪羽罗吗?

小破事实上不大晓得那个什么邪羽罗是什么东西,所以也难以肯定,想想就说了实话:“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揍赢,不过都揍一下再说。”

白弃点点头,站起身来,招呼小破:“来,打我一拳。”

这个要求小破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猪哥在家里,没事就招呼:“小子,过来给你老爹一下。”

还有附加要求,拳掌还是指,打第几根肋骨逼一下风湿,或者在胃正中多用点劲,刚才吃太多了有点积食之类的。基本上,猪哥偶尔就是把小破当成按摩机来使的。

因此小破跟着下了地,挽了挽袖子,握了握拳头,郑重地热过身之后,说:“打哪?”

白弃觉得好笑,低头看看自己,说随便。

这时候南美抱着阿展往旁边沙发一坐,而阿落露出了极明显的紧张之色,手指微微颤抖,跃跃欲试,被南美顺手一拉,身不由己坐下,她淡淡说:“别乱动,我可不喜欢有人打搅我看热闹。”

小破出手。

干净利落的一拳,没有丝毫声音,快速,决断,力量极为惊人。

但是打在白弃的腹部,感觉如同遇到虚无。

就像一粒灰尘,覆盖上满地的积雪。不管是颜色还是重量,均消泯于无形。

他皱了皱眉头,听白弃温和地说:“别担心我,放手打吧。”

小破原地跳了两下,还翻了个筋斗,落地,凝神,再次一拳打出,这次他的确尽了全力,连南美在一侧也悚然动容,屋子内的空气在瞬间被巨大的能量波全部逼出,形成真空洞,所及之处,一切东西呈现雾化飘摇状,似转眼间就要消失在视线里,极静的去势其实肉眼可见,却沉重浩瀚,不可阻绝。

白弃“嗯”了一声,在小破的拳头抵达目的地以前,轻轻一退,双手在身前划了一个小小的圈子,好似打开了一个无形的桶,转眼间引流入海,小破最后达成的结果,是啪一声拳头轻轻贴在白弃的身上,也无风雨也无晴,愣了半天,说:“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人都站在那里,被打的若有所思,打人的怅然若失,阿落走上来,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大概觉得打人的那个忽然变得那么迷惘,实在是有违常识。这时候南美叹口气,说:“完了。”

白弃拍拍身上,歪着头将小破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出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话:“小子,纯洁会害死你的。”

他转向南美:“他们两个现在去暗黑三界,一定九死一生。”

南美不以为然:“既然如此那就别去了呗,邪羽罗要复活,自然有五神族去擦屁股,给这俩孩子到处玩玩不行吗?”

小白那叫一个气:“你还敢说人家!我叫你不要到处惹是生非,你几时听过话?”

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上个礼拜,复活节岛上的石像,被人搬成了一个中指形状,是不是你干的?”

他话还没说完,南美怀里的阿展忽然一下把眼睛睁开,没命地跳起来,从窗口窜出去,逃之夭夭了。

南美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鼻子:“只有创意是我的……”

白弃不信:“阿展没有到学石动诀的时候,怎么搬得动那些石像?”

这下他就孤陋寡闻了,谁说秦展小朋友是使蛮力去搬石像的,它是庄氏一族通心能量的天赋奇才,小小年纪,已经能够以意念贯穿无生命物质,换言之,那些倒霉的石像,是在阿展的意识驱赶下,自己走来走去,摆成一个巨大中指图的。

小白盯着阿展逃出去的窗户发起愣来,半天耸耸肩:“秦礼脑子里是不是进了水,居然给你带小孩。”

紫狐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不提小破对自己的力量产生了多大怀疑,也不管他是不是乐意,白弃单方面宣布对两个小孩子进行特训,为期三个半月,之后参加异灵川的生存者选拔。

小破举手提问:“选拔什么?”

指指自己的脸:“我样子普通,选美叫阿落去吧。”

这么低调,果然是猪哥教导出来的小孩。不过白弃就安慰他:“不是选美。放心。”

异灵川,非人世界最神秘的强硬组织,受理所有非人族类无法解决的棘手事件,收价极昂,而生意常年不败,可见无论人与非人,烦恼都是生命中如影随形的一部分。

每过数年,异灵川会在整个非人世界中举办一项选拔赛,起初目的是挑选合格的候选成员进入组织,后来强者云集,高潮迭起,渐渐演变成了一个影响力波及三千界的最高级别争霸赛,选拔方式每一次都有不同,但共同特点是都非常严酷,挑战系数极高。在进入选拔之前,每位参加者都会被明确告知,这次选拔完全可能会是死亡之旅,一入其中,有很大的概率永不超生。在初选完成之后,全体入围者将被送进暗黑三界,进行一趟完全自求多福的冒险之旅,那些可以吊得命在,最终走回来的人,才是最后的优胜者。

希望如此渺小,前途如此暗淡,投入选拔的勇士仍然前仆后继,熙熙攘攘,因为这就是战斗者的终极境界,是对毕生修炼的承认和奖励,每一位对自己有期许的斗士,都会因贪生怕死而放弃这个机会。

“你参加过吗?”

小破毕竟是少年,还处于很容易被浪漫英雄故事骗得热血沸腾的阶段,此时听得入神,忍不住问了一句。

白弃点点头:“参加过。”

“优胜吗?”

得到的答案毫不犹豫:“当然。”

南美在一边,一团团的骄傲跟青春痘一样,却之不恭地发将出来。不过她不愧是一代奇狐狸,自豪归自豪,还是忍不住要揭人家底:“优胜就算你优胜,不过你爹为了把你从暗黑三界扛回来,可也花了不少功夫。”

本代狐之斗神出去打架,结果居然要出动上一代狐之斗神去扛人,此行凶险可知,如此一来,该游戏的吸引度直线上升,到达无坚不摧境界,小破的兴致劈啪乱冒,原地翻了一个筋斗,眼睛闪电发光:“我要去,我要去。”

回头问阿落:“你去不去?”

后者挑挑眉毛:“你去,我也去。”

小破随手在他头上一拍:“有点主见好不好。”

阿落很没有主见的哦了一声。

争霸赛

4.衣帽间大逃亡

兴致勃勃的,小破一下子跳出窗户:“我去找阿展。”阿落随后跟上,转眼两个人身影就消失了。南美向窗外稍一张望,问:“真的要他们去参加选拔?”

白弃点点头:“只有这个办法,能够激发他原始的力量,取得进入暗黑三界的资格,否则他根本是有去无回。”

这都算猪哥和犀牛教得好了,想当年小破年幼,偶尔因为抗拒应试教育发一小飚,造成的破坏已经很令天地惊而鬼神泣,谁知人一长一长的,怎么把力气都长没了?这算什么,返祖吗?白弃叹气:“物极必反。夜舞天本是为了克制破魂过于邪恶的本质而存在的,但小破没有觉醒之前被如此吸取力量,我怕最后效果适得其反。”

想到那二老,南美就有点担心世侄的前途:“小破不会有事?”

她这么婆妈,实属少见,主要是过去多少年,带小破她也没少出力,俗话说养人如养狗,养着养着居然发现没养死,感情上立刻就要深一层。

白弃生平不打诳语,虽然听得出那问题中的忧虑,但还是很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他沉吟:“生存者选拔,是小破唯一觉醒的机会,但这结果将如何达成,没有人可以预料。”

他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连神灵也不敢断然奉告。因此水晶球不能显示,塔罗牌乱成一团,起卦卦卦皆不可解。

人与非人的世界,都有很多事情纯属巧合使然,从暗黑三界全身而退的,可能是五百年一遇的至强者,也可能是走了很大一坨狗屎运。

因此在异灵川的选拔世界里,其实不存在所谓赢家,或者输家。

只有死亡者,以及生存者。

N城。

西半球的阳光似乎真的特别充沛。很早的时候,已经把窗帘晒得很热。

安冲了一杯牛奶,把自己放平在沙发上,电视里絮絮叨叨着城市新闻,无非是哪家猫走失,哪家老公被老婆打。

细微的手机声音杂在其中,传入耳朵,安慢吞吞转过头,良久,才吃力地爬起身来,从枕头下摸出那只先进得根本跟这所公寓不配的手提电话。

按下接听键,那头熟悉的腔调,告诉他碰头的时间地点。

无须彼此确认身份,这城市里他只认得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认得他,因为这个人,他才有这个电话,这个房子,或者,这条命。

三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他在一个空旷的荒地醒来,蜷缩成婴儿一样的姿势,断了两根肋骨,满身伤痕,血结成硬块覆盖在身体表面,迟钝持久的疼痛从每一个毛孔中凛凛散发,幽灵般缠绕。

安躺在那里,许多断续的往事在脑海中从容掠过,有似濒死前的巡礼,最后定格是阿落微笑的天真模样,孤孤单单,在泥泞路上,伶伶仃仃地走。

就是这一幕让他心里一震,从迷蒙混沌里清醒过来。眼前是满天星辰,他仔细看,星相图显示他来到了另一个半球,与c城有越海之距。

他艰难地转动头颅,一分一寸确认自己身体的机能,情况不容乐观,而且是非常非常不容乐观。

事实上,如果换了一个人的话,数小时前应该已经死亡,而即使是他自己,只要在这里继续无所事事地躺一会,也会因为内部持续出血而完蛋大吉。

到底怎么会来到这里,他几乎毫无头绪,记忆在不久之前的车祸现场中止,高速行驶的车辆前,地底下,猛然窜出穿校服的青葱少年,直端端贴到挡风玻璃上来,大惊之下,安在阿落大叫声中及时转向,车子整个横到一边,就在应该停稳的瞬间,一个巨大的力量将一边的车厢掀得高高离地,安在巨大震动之中无暇多想,和身扑上,将阿落紧紧藏在自己身体下,他还依稀听到阿落的手指焦急地摸过他的额头,问他:“爸爸,你怎么样,你怎么样?”然后脑后传来一阵奇特的晕眩感觉,世界就消失了。

在那之后,在醒来之前,发生了什么,安和任何人一样茫然。

但是无论如何,现在最重要的事不是追究真相,而是生存下去。

对自己做了初步的检查之后,安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把自己翻过身来,他不能直立,否则会加速内部出血,他的体力也不允许他行走,因此爬行是比较安全的办法,在开始行动以前,他尽自己的视线范围观察了一下地形,幸运地发现正东方向数公里左右有可见的灯光,而且相当明亮。

不知道爬了多久,拂晓开始来到大地,阳光即将普照世间,安终于爬到了他的目的地,不出所料,那灯光所在的地方有人烟,而且,有很多很多人烟。

那是一所孤零零建在郊外的大宅,深院高墙,采用深色外观装饰,建筑风格本身已经显示主人的严格防护需要,配备了完善的保安系统,门禁看上去非常森严,安在丧失自己最后的能量以前,成功地触动了陌生来访警报器。

然后,他就遇到了利先生。

放下电话,去洗了一个澡,换上简单的白色衬衣和卡其裤,安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时间刚刚好。

他走出门去,阳光刺眼,他却毫不在意地直视前方,路边停的是他在这里偶尔使用的车,福特,很旧,每次他开车门,都会产生一点点幻觉,好像儿子已经坐在了副座上,等他上去,就会很八婆地说“老爹,你穿白色很不错嘛”,或者问他早上的蔬菜沙拉,到底是他吃掉了还是隔壁邻居偷偷养的鸡吃掉了。

但始终都只是幻觉。

这三个月以来,他寄居在这所公寓里,伤势逐渐愈合,利先生通过手下人供应他一切所需,唯一不提供给他任何身份证明方面的援助,逐渐恢复过来之后,他试图和c城建立联系,但任何电话都没有人接,通过城市管理部门辗转查询的结果,竟是查无其人,所有反馈过来的信息,统统都是冰冷的虚无。阿落,那家神神道道姓朱的人家,仿佛只是他伤重时产生的幻觉,在幻觉里他有过一个儿子,有过一段平静幸福的生活,遇到过一些有趣的怪事,之后烟消云散,一切皆为虚幻。

在没有能力打破这空白僵局的时候,安只能强忍恐惧,寂寞地生活下去。

利都酒店。

精致的大堂里客人不多,安落座,侍者悄然上前,推荐今天特别的樱桃波特利蛋糕,安礼貌地打断他的话,要了一杯水。此时所有人的目光,一齐转向酒店入口,世界蓦然安静,即使只有一秒。

简直是一个仪式,每当那个人出现,就会有这样的一个小小礼赞仪式。

即使是一个对世事已经失去全部兴趣的男人,如安,都还是要承认,利先生真是一个美人。

极为美丽的女人。只需要停步,眼波微微顾盼,满室里,忽然就刮起了春风。

每个男人都不自觉坐直了身子,唇角微笑不请自来。

坐在这个地方喝下午茶的,都是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然而遇到真正的美,俗世不过烟云。

她走过来,在安的对面坐下,侍者熟知她的习惯,送上一杯清水。

未语先笑,问:“最近过得好吗?”

安没有表情,简单地说:“谢谢你,很好。”

目光落在对方精致得像雕刻过的鼻子上,任何女人的皮肤都会有瑕疵,在不化妆的时候,些微斑点或皱纹,清洁得不够干净的毛孔。尤其是鼻子附近。

但她没有。任何地方都没有。

像最昂贵的瓷器一样光洁,泛出自然而然的柔腻质感,完美无瑕。

似在等待一句意料中的赞美或感叹,利先生将身体微微前倾,但空气凝滞,言语不出,安将视线偏开,开始喝自己的水。

利先生不以为意,仍然保持她完美的笑意,两人默默无言,共对窗外燥热天光,似要熊熊燃烧进来。

“安,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再次开口的时候,利先生说了一句安意料之中,却在情理之外的话。

教父在电影中说,我帮助你,是因为友情,或者有一天,我需要你回报。

任何人都在期待回报,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有些世人冠之为崇高,另一些则直截了当,格调低下,但,哪里有全与自己无关的善行呢?

敲开那城堡的门,接住利先生递过来的第一口食物,默然存身于利先生无微不至照顾下的每分每秒,他已经准备好付出代价。尽管他不知道以何种方式,无论以何种方式。两清,是一桩交易最完美的结果。

这一刻的悬念是,看起来拥有一切的利先生,需要从一个落拓天涯的流浪者身上得到什么?

但安只是点点头,身体稍倾过去,带着他一贯声色不动的态度,听利先生讲她所遇到的怪事。

独自和佣人住在东城高级住宅区的利先生,三个月前开始发现自己家里有点不对。白天太平无事,每到深夜,房间里就会响起微弱的窃窃私语声,开灯查看,却空无一人,即使把所有东西搬空也无济于事,低不可闻,但确实存在的说话声不断传来。

利先生出身军人世家,耳濡目染,自小历练,性情坚毅勇敢。她少年时沉溺于冒险,所做的许多事情,普通人完全不可思议,比任何传奇男性亦不遑多让,因此先是被亲近的人戏称为利先生,之后这个名字就传播开来,成为对她相当正式的称呼。

尽管家里有这样不安定的困扰,她如旧泰然生活,把这一切看到幻觉,深信对自己毫无影响。直到有一天晚上,利先生从一个持续到凌晨的派对中回家。

她饮过烈酒,整个人疲倦之极,上床后很快就入睡,但就在睡梦最酣的时候,她忽然被异常嘈杂的声音吵醒。

睁眼的瞬间,她看到了自己的衣服。在地板上。不止一件。

在卧室的一边,有一个巨大的衣帽间,放着利先生平常所换用的衣物,各位裤子兄弟,内衣朋友,外套伙计,围巾拍档,素日老老实实各就各位,从来没有离家出走,自立为王的伟大抱负,但是现在,怎么件件条条,都在地上乱跑?而且,都发出叽叽喳喳声音,三三两两,谈情的谈情,跳舞的跳舞,要是那些袖子上再停一杯香槟,这就是另一个ball场。

利先生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是不是做梦,猛然撑起身时,所发出的响动就好像拉了警报铃一样,只见各色各式衣物齐齐大吃一惊,接着争先恐后奔逃入衣帽间,背心骑在长袖T恤上,牛仔裤和七分裤纠缠,似玩两人三足,运动鞋比高跟鞋跑得快,但鞋带被后者踩住就要摔个屁蹲儿,最有集体主义精神的就是皮带了,几十根皮带扣连扣,接头带尾,结成一个巨大的圈圈,呼啦呼啦,跟飞碟一样,一马当先飚进了衣帽间。场面虽然乱,结束起来却异常之快,数秒之间,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天下太平。

利先生的下巴濒临脱臼危险,长达五分钟,恢复意识之后她一跃而起,奔入衣帽间,发现所有衣物井然有序,如往常一样好好摆放着,窗外夜色静静,万物安详,一点都没有鬼故事要发生的背景迹象。利先生摇摇头,正要告诫自己,日后喝酒切莫过量,渐渐年纪大了,太受刺激易于产生幻觉。

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她看到了分类格里,唯一一条随便搭在外面的皮带。

随便搭在外面并没有什么问题,她刚从派对回来,穿的是黑色山茶花大摆裙,腰上束一条带,洗澡时随手放下。

位置并无分毫偏差。

问题是,她亲手放的那条,是香奈尔,而眼前装作若无其事横躺在那里的,分明是条LV。

事情讲到这里,利先生停下来,呼了一口气。瞧着安。

“你是不是觉得我脑子有问题?”

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慢慢说:“然后呢?”

利先生对他的反应有些微意外,此刻她身子还紧紧贴在椅背上,眉宇间一丝惊魂未定,从这爽朗的美人脸上流露,更添娇媚,令人目眩。

她呼口气,没有回答安的话,继续说道:“我不希望别人认为我精神过敏,所以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并且坚持睡在那间房里。”

安眉毛微微一动,对利先生的观感忽然一变,且问道:“再也没有发生了吗?”

利先生摇摇头,她对自己情绪的控制,似乎已经到了极限,语气中开始出现颤抖:“夜夜如是。只要我一醒,就可以看到一幕衣帽间大逃亡,它们怎么可以自由活动,跑出来又是为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她非常干脆地下了一个结论:“这就是我的恐惧之根源。”

未知,的确就是最大的恐惧。

“那么,我能帮你做什么呢?”

安根本不去追究世界上是不是会有得到灵魂,拥有意识,渴望自由的衣服。怪事年年有,今年也不空,向往自由的衣服虽然不多见,偶尔跑出几件来也可以理解。

说他理解,不如说他其实不关心。

只要能够偿还你所亏欠的就好,不需要太讲究方式。

利先生对此未尝不知,但她似毫不介意,粲然一笑:“我要你守着我睡觉。”

跟随利先生返家,一前一后走进她房间的时候,那一点简洁利落,叫安微微有点惊讶。

的确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铁花架子床,旁边放一张圈手椅,床与椅子之间有一盏小小的灯,照着床头柜上一杯水,两本书。

两扇门与墙面同色同质,隐藏在床的对面,应该是洗手间和衣帽间的入口,此外空无一物,连一幅画都没有。

壁纸床单,一色的白。

看不出这亮眼的美人,生活环境却截然相反——虽然也只限于卧室。安进来时候经过的其他地方,气质辉煌,洋溢大家气象,就算把黄金贴满墙,都花不了那么多装修的费用。

觉察到安微微动容,利先生向他一笑,随口说:“睡觉地方,要什么花样。”一下踢掉自己的鞋,伸着懒腰软软地拉开衣帽间的门:“你看看,就是这些衣服作怪。”

自己进了另一扇门,水声哗哗,是在洗手。

安在门口看,衣帽间而已,居然有两个卧室那么大,精心打制的各色衣架错落摆放,松紧里外长短,布、丝绸、棉缎呢,或挂或叠,满满当当,缤纷千色。靠墙较低处则是鞋架,上头所纳,几乎可以用连绵不绝来形容。

这里摆的衣服和鞋子,够一个普通女孩子穿一辈子,绝不会觉得自己委屈。

但是利先生洗了手在门口甩着,却说:“都是这个季节的,过几天该换了。”

安走进去,转了一圈,他过往的经验可以告诉他,这些皆衣物,采用了什么质料,出自哪个设计师之手,搭配出来,能够凸显出着装者哪一种气质,但他实在看不出那条黑色低胸连衣裙和那条金色丝巾之间,会有什么共同语言需要跳下来找个地方沟通一番,更不晓得一条腰身只有23的长裤,跑下来散步莫非是为了纤体?

5.答应我回来

但是,利先生并不是信口开河的人。

以安对人的了解,她更不是精神会受到刺激,从而出现幻觉的人。

这个女人有玫瑰一样的外表,神经比钢丝都更坚韧。

既然如此,安一言不发,只是在圈手椅上坐下,摆出了长夜开眼的姿势。

这个姿势他并不陌生,在给阿落施行换心手术以前,那孩子从来没有安静地睡过,永远断断续续的,在黑暗中呻吟,嘶叫,辗转,甚至暴跳,他需要保持时刻的清醒,以便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阿落抱在怀里,看是否能免去他更多的不适。

那真是好时光——一个专业于攫取,破坏,抢夺的人,忽然发现保护自己所珍爱的,原来是最幸福的事情,无论牺牲什么,睡眠或生命。

利先生唏唏嗦嗦换了睡衣出来,乌发如云,散落下来,在幽柔灯影之下,美艳不可方物。

眼角流波一样的光,无孔不入地观察安。忽然问:“你在想念谁吗?”

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和人对视,是隐藏情绪最好的办法。他只是简短地说:“睡吧。”

利先生眯起眼睛,倒很干脆,自己把自己裹进毯子中,小猪儿一般滚了两滚,浑身上下都包得严实,忽然天真的一笑,说:“讲个故事给我听吧。”

这平日不可一世的美人,此时露出孩童般纯洁的脸孔。期待地将身子拱到床边,蜷缩着,仰起头来等待安。脉脉,静静。

其实他们并不熟。

安在N城三个月,最常做的事情是就医和休养。利先生拥有设备极先进的私家诊所,有能力随时召集全城第一流的医生会诊,即使如此,安也很清楚地知道,他的这条命,保得实在非常侥幸,直到现在,他都还处于缓慢的恢复中,有时候他甚至感觉自己有一部分内脏其实已经死掉,对复杂的身体运作毫无反应——这种身体的无力感,在过往的亡命生涯中从未出现过,也无法判断是因什么伤害而得来。

利先生提供他一切所需,三两天会给他一个电话询问近况,在他终于可以自己走动之后,也有几次短暂的会面,他不大说话,而她很忙很忙,时间常常在他的沉默和她的电话中流逝过去。

相当于庇护者与门客的一种关系,演变到床边讲一个故事的程度。

或许利先生对自己判断人的自信,强烈到了一意孤行的地步。要知道男人中或许有好人,但要好到如此美人当前,无动于衷的,除非他不是正常人。

或许安对自己控制自己的自信,也强烈到了同样的程度,否则他不会一声不问,便默然随利先生前来。

两个看似迥然不同的人,在这瞬间交流了一个眼神,有一种无法解释的默契,在空气里悄然滋生。须臾,安无奈地笑一笑,利先生将这笑意看作纵容,眼睛越发睁得明亮,渴望地投过来。

给阿落讲过的故事,在记忆中堆积着,浮在最上面的,是一个很短很短的。

从前有一个南瓜,爱上了一个桃子。

它们把自己的根长在一起,后来就结出了一种奇怪的果实。

吃起来像南瓜,闻起来像桃子。

吃过这种果实的人,都是很幸福的人。

这么蹩脚的故事。阿落听得笑嘻嘻的,入睡前他说,爸爸,我小时候你给我吃过这种果实吧。

一面说一面翻过身去,手臂搭在脸边,笑容留在嘴角。

幸福地睡去。

就像现在利先生脸上的表情。

只是她说:“我应该没有吃过那种果实吧,不晓得哪里有呢。”

喃喃叹口气,脸贴住枕头,眼睛合上。忽然又偏过头来,对安说:“不知道为什么,你在我身边,我就很安心。”

那点小儿女的爱娇,真情流露,长发窝在枕上,她说罢这句话,就放心地睡了起来。

安怔了一怔,伸出手,关了灯。窗帘外微微的光透进来,室内一片温柔寂静,只有利先生逐渐平稳的呼吸,调和着夜色。

十二时到凌晨两时。

天下太平。期间利先生翻了一两次身,踢开了被子,睡衣下分寸柔美肌肤在幽光里泛出诱惑色泽,对男人来说,比猎人的钩子更加锋利。

安已经多年没有亲近过异性,因身份敏感,也因分身乏术,他像一个最清心寡欲的鳏夫,照顾自己唯一骨肉,战战兢兢地在自我牺牲中平淡地生活着。

说不寂寞,也是假的,但如果寂寞已经变成血液继续流动的原因之一,那么坚持这样一个端坐不动的姿势,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两点整的时候,安喝完了第一杯水,他站起来,准备去洗手间取第二杯。

经过衣帽间的门时,他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响动。

有时候我们深夜睡下,头脑还清醒的时候,也会听到家里某个角落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木头的呻吟,或者墙壁的颤抖,转瞬即逝,我们也就出一口长气,安心地闭眼。

但他现在听到的,并不是那种虚惊。

那是很实在的嘈杂,而且有越来越喧哗的趋势,似来到一家小型剧场的后台,五分钟后要上台表演的艺人们,正在发出的那种动静——不是说话,不是歌唱,是一味的吵。

安悄悄打开了门。一切声音戛然而止,如同幻觉。

里面没有光。黑暗的房间里,只透进卧室里的一丝亮,常人连物体的大致轮廓都绝对看不见。但安不是常人。

他第一眼就注意到,左边,放春装的那个独立架子上,由知名设计师成套搭配好的数十套衣服,本来好好地挂在衣通上,现在全部下了地。

下了地,但并没有尽衣服的本分,软软委顿下去,而是倔不可言地挺立着,裤腿空空的,但笔直,袖子或交叉,或环抱,似在惊疑不定,其中一套宝蓝色短袖V领衬衣加雪纺长裤,腰身搭配一条过渡色饰带的,动作看来比谁都快,已经跑去了鞋架那里,裤腿下摆好一只露趾系带凉鞋。要说那姿势比一个真人到底少一点什么的话,估计也就是领子上的一张脸了。

利先生的确没有神经衰弱。她所看到的都是真的。

居然还能够坚持在这里睡觉,甚至还睡得着。安觉得这个女人,真是了不起。

他把门稍微开大了一点,更多的光透进来,这时候直立在地上的一套套衣服,猛然被人抽走一口气般,齐齐瘫软在地。散落如棉丝——本来就是棉或丝。

更有一声极低微,传入安耳中却不啻晴天霹雳一样的“咿”。

来自天花板上。

安悄无声息地扑过去,这瞬间眼睛中闪出锐利光亮,虽然重伤新愈,整个人却轻巧迅捷得像一只老鹰,窜上天花,他的手指轻轻按在衣架顶端的一个角上,临空扬头,仔细观察天花板上,那里严严实实,被淡紫色壁纸包裹,毫无破绽,要说有什么东西可以藏匿或进入,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那声微带惊讶的叹息,的确从此处传来,甚至安以自己惊人的耳力担保,就是从自己正在查看的那个点上传来。

是来自天花板的那一头吗?利先生的卧室,已经在顶楼,天花板的那一头,就是天台。

安不假思索,直接跳到了斜对角的窗户前,掀帘,开窗,闪身出室,一气呵成。

壁虎一样贴墙游动,从容而极速,一眨眼的功夫上了天台。

夜幕天鹅绒一样蓝。

朦胧星子点缀,暗色里,安看到前面有一只很小很小的狐狸,正在一窜一窜地逃跑。

这只小狐狸,通体纯黑皮毛,跑到了天台上,似乎觉得已经逃得足够远了,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尾巴把自己脖子一通包住,两只小爪子抱在胸前,打了个哈欠,眼睛滴溜溜的。

歪着头,这时候看到安了,倒也不吃惊,随便打量了他两眼,又打了个哈欠。

安站的地方,离那只小狐狸大约三米远,三米的距离,他自信可以在瞬间跨越,甚至快过闪电或声音。

但就在他这一念闪过,随即动身之时,那只小小狐狸,忽然飞快往后蹭蹭蹭,往后蹭出一段距离,歪着头看他,似乎还在笑。

仍然是三米。

安吃了一惊。他脚步刚落地,立刻再度发动,直扑上去,不要说狐狸,就是自然界中速度最快,反应最灵敏的豹子,也闪不过这一扑。

但是小狐狸瞬间启动,落地,最后结果,仍然离他三米。

它那双转来转去的黑眼睛,仿佛能深入安的思绪,一念初生,电光幻影,却牢牢在它捕捉中。

这只小狐狸的动作,并不算特别快,但它料敌之意,在意起之先,得以从容应对。

既如此,倘若我无意?

安两击不中,反而静下来,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不动,意亦不随,如此心平气和,然而身体不曾断绝行动,一举手之间,已经将那小狐狸轻轻提在了手里,那小狐狸始料不及,当场大吃一惊,它的反应也很特别,竟然和鸵鸟如出一辙,两只爪子一下蒙住自家眼睛,飞快蜷缩成一个毛团装死,在安手里窝着,提起来端详,却在指缝间发现那小狐狸漆黑的眼睛,向他调皮地眨了一眨,一阵不祥预感从安的脑子上一滑而过,手里忽然空了。

他诧异地抬头,看到天蓝夜色的空中,多了一个人。站着,在虚无之中。

女孩子。大眼睛比灯笼还亮,梳一个直刘海的妹妹头,两鬓的直发长长垂落,乌黑顺滑,

身材很高,神情很淡定。看到安眉毛一挑。落下来。

安与她眼神相遇的瞬间,对方喃喃:“好强的杀气。”

转头又说了一声:“别怕别怕,出来吧。”

从那女子的身后,拖在地上的风衣里,蹒跚蹒跚地,那只小小狐狸走了出来,对安天真无邪地笑,仿佛在说,你来抓我啊,你来抓我啊……

安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女子眉毛又一挑。

会笑的人,未必不是坏人。有幽默感和艺术家风度的,也常常是顶出色的恶棍。

不过,最少都有一点人情味。

他一直在看着那只真的好小好小的狐狸,找到靠山之后,便半点心机都欠奉,无聊地打量着四周,渐渐陷入某种神秘冥想之中,若有所思,表情傻傻的。而那个女子,就一直打量他,眼神渐渐放软,忽然站起来,叫了一声:“阿展,上来。”

那只小狐狸原来就叫阿展,听到人叫,翻了翻白眼,好不辛苦地慢慢站起来,非常不情愿活动的样子,发了好长一阵呆,才抓住那女子的裤脚,一点点往上爬,从它的速度来看,要爬上肩膀,说不定要一年。

那女子郁闷之极,终于忍不住啰嗦起来:“他妈的,你爹和你娘跑起来比飞机还快,那基因怎么变的,生出你来比乌龟还懒,你干脆改名叫秦乌龟算了。”

那只小狐狸爬起来真的很像乌龟,腿脚一伸一缩的,最抵死的是,每伸缩一次,就像刚上了趟喜马拉雅山,还要深呼吸一阵——你说你至于吗?

趁那小狐狸在爬裤腿,安把眼光转回去,终于开口,说:“是你让那些衣服活起来的吗?”

那女子怒目圆睁:“我?我至于那么没出息吗?”

手一指,把小狐狸给出卖了:“是它在上恶作剧这门必修课,老不及格,我带它出来做练习的。”

对话内容,绝不与任何人的常识相符,不过自从在C城遇到姓朱,其中有一个家庭成员长得很猪的那一家人之后,他超级强的适应性就告诉他,什么怪东西都可能存在,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如果一只小狐狸要接受两百年义务教育,考试不及格也要见家长和接受体罚,也不过就是其中的一件。

因此他只是点点头,然后说:“能不能麻烦你们放过这家女主人,我受她托付,为之守夜,长期这样下去也是不行的。”

那女子左右看看他:“她很有种啊,居然看得出你的杀气可以震慑异灵,也居然敢放心让你守着。”

她腿一踢,把小狐狸阿展临空甩出两三米高,伸手一抄,窝进怀里,向安走过来,她动作看上去并不快,然而转瞬欺到安的面前,以后者的反应能力,居然闪避不得,已经被她一手按在胸口。

她闭眼,睁眼,安感觉自己周身流动的血液,忽然为之一顿,似大军全体肃立,等待长官检阅,呼吸与心跳都定住。这瞬间极为难受,简直马上就要倒在窒息的尘埃里,灵魂挣扎出来,奔向地狱。

幸好,也不过就是这一瞬,那女子放开了手,安退后一步,弯身大口喘气,脸色灰白。

听她缓缓道:“你跟我来。”

一句解释欠奉,那女子抱着小狐狸阿展,气定神闲地离开了实地,站在空中,安仰天看她飘逸身影,心中若有所失,不明所以,只有跟从的愿望极为强烈,不知不觉已急切地跟出去,急切到了忘记自己在天台之上,速度一快,险些从高处生生失足,之所以没有摔成分子,得益于多年的严酷训练,他在踏空时已伸手,立刻抓住突出的栏杆,身体悬挂起来,微微动荡,随着那去势一晃,安身姿轻灵地逸上天台,忽然看到那女子身形一闪,飘向远处,藏在一处建筑物的暗影中,而从楼下通向天台的入口,利先生焦灼的脸探出来,正在呼喊他的名字:“安,安,你在哪里?我听到你说话的声音了,你在吗?”

那不是雇主呼唤下属的声音,也不是受保护者呼唤卫护者的声音。

那声音中有一种感情,爱过的人才能,都能,体会。

是完全不需要理由,完全没办法解释的感情。

利先生穿着睡衣,奔到了天台上。她看到了安,立刻松一口气,泛起娇美的笑容:“你上来透气吗?”

安摇摇头。

她过来牵他,柔若无骨的手指贴在他掌心里,轻轻贴紧,温暖的触觉融合一起,像有电流淡淡经过:“没事吧,我们下去吧。”她笑得天真:“有你在,我睡得很好。”

安犹豫了一下,但仍然把手抽出来:“我要走了。”

利先生扬眉。失落先于失惊,瞬间镇定下来,脊背挺直,她那么不一样:“为什么?”

安没有看那个女子藏匿的地方,只是垂下自己眼睛:“对不起。”

他的手微微扬起,似要抚摩对方头发,但很快又放下,说道:“你家衣柜不会再活动了,放心。”

转身走出去,从这里离开最快的办法,是跳下楼,他相信那个可以飞翔的女子,将在空中把自己带走,倘若不能,也无非是再摔断两根肋骨——这难受来得比看见利先生失色脸孔轻松。

那时候他听到利先生叫他:“安。”

“你要回来好吗,安。”

“如果你不能留下,请答应我回来。”

“无论什么时候。”

6.野外生存训练

安可以想象,利先生带怎么样的神情在提这个要求。

以她的智慧,当然会明白,当一个男人不愿意为你留下来的时候,他通常也不大愿意为了你回来。有时候你能够等到,那是因为他已经无路可走——而这样一个人,早已与你期望,相去千里。望桑而得榆,等待者是永恒的输家。

明白,但是过不了执著那一关。

最好,我是最后那个例外,上天格外眷顾,给我特别结局。

但上天面对太多这样的祈祷,唯一公平的办法,是统统撒手不顾。

安停顿了一下,然后从天台一扑而下。

他衣袂带起的风里,似,隐约,断续,有一声“好。”

利先生一愣,立刻跟着冲过去,楼下空空如也,四周空空如也。

跌坐在地,她狠狠闭眼——但愿张开后便梦觉,一切是幻影。那个重伤垂死的男子,他凛冽纯粹的强悍,交织闭眼沉思时的温柔,各自惊心动魄,受恩时亦威严,眼开是天晴,眼闭是天暮,每分钟的对坐里,她只是看不足。

不能说,不愿说,她自以为意志如铁,渐渐化成绕指柔——偏生老天爱作弄,没给一个可以否定,可以剥落的理由。

没理由,没逻辑,一团乱,则不可解。

只得沉溺。

也就是这沉溺,比一切都真实。

利先生擦了眼角一颗泪,狠狠站起来,下了天台。

蓝色天幕下,安和那只小狐狸,一人分享了一只纤纤素手,各被提着领子,悬在空中,目送那纤弱美好的背影消失。

他虽然不大适应,但总算保持镇定,不过再镇定都是个小巫,那位大巫同志用尾巴把脸一遮,爪子贴在耳朵边边上,这会已经睡上了。

那女子喃喃嘀咕:“我要是把你这么一放,你会不会自己飞起来呢?”

考虑了一下以后算了:“万一摔坏了脑子,你妈我倒不怕,惹毛你大阿姨就麻烦了。”

转身,安觉得身前耳旁狂风大作,紧紧压迫,连眼睛都睁不开,凭感觉他知道自己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前进,空气割得耳朵生疼,渐渐失去感觉,是不是还安稳地存在于脑袋两侧,非摸一下不得而知。幸好这空中旅程很快结束,脚下传来接触大地的实感,叫人大为欣慰。

他迫不及待睁开眼睛,内心深处极为希望立刻看到阿落,但眼前只是一栋很简单的公寓楼,他们的着陆点在楼的背面,绕出去走了两步,四周环境表明这个区的居住条件可真不怎么样,要不,老鼠怎么就在街上走来走去呢?

安压抑内心情绪的波动,一声不响地跟着那女子走,后者熟门熟路,拐到公寓楼前,进大门,上楼,忽然转过来嫣然一笑,说:“忘记告诉你了,我叫狄南美。”

安点点头:“我叫安。”

狄南美懒洋洋地爬楼,一边说:“我知道。我还知道你以前叫恺撒,全世界排名第一的杀手,对委托人和目标的要求都极高,所干掉的人物,都是一行中的翘楚,最后一役,为接近防护极严的第比斯医院董事会主席,埋头攻读七年专业医学,从住院医生做起,直到成为超级外科医生,不但成功完成任务,而且顺便攻克了心脏搭桥方面的一个关键难题。”

她背对他,伸出一个大拇指:“了不起,有原则,有本事。”

安的眼珠几乎爆出来。如果前面这会走的是一个普通人,下一秒,要么就发现他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不就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在紧张一下之后他就想起,既然一个人会飞,又可以让衣服到处跑来跑去,那么无论她表现得多么明见万里,我们都只好随便她。

爬到第七楼,一直窝在南美手心里睡觉的小狐狸阿展,忽然一下精神了,“噌”地一声闪上南美的肩膀,直直地站着,尾巴一摇一摇的,表现得相当兴奋,与此同时,七楼走廊上的一扇门呀地打开,一个笑眯眯的男孩子把头伸出来,说:“阿展回来了啊。”

安的心脏立刻收紧。

那是小破。

为什么小破会在这里?

如果小破在这里,是不是表示,阿落也会在这里?

无论面对什么异象,或磨难,匪夷所思,诡谲怪诞,安始终能保持冷静。

做杀手的最高境界,是超然万物,生死你我,都理所当然。

忽然此刻,整个人,似乎都僵硬了。不能言语,望向那扇门,里面有没有所希望的。

你有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在沙漠里等待拯救,极虚弱时耳边一声驼铃。

若有若无,似真似幻。下一分钟来临的可能是天国,也可能地狱永恒主宰。

近乡情怯,他的脚步反而慢下来。

小破出来第一件事,是从南美手里接过阿展,动作熟练,神情自然,简直是个资深的BABYSITTER。阿展从头到尾懒洋洋,活像天下人都欠该小狐狸两百银子一样,一看到小破,精神为之一振,趴在他肩膀上一扭一扭,皮都痒起来了。南美摇摇头:“好色之心,狐皆有之,连达旦都要泡,算你狠。”此时小破才看到安,大为意外,眼角一扬,望向南美,后者耸肩,作无辜状,小破咧嘴笑,十分欣喜地对安说:“大叔,你自己跑出来了啊。”

这所屋子,外表看来无比之龌龊,里面却别有洞天。格局开阔,家具精洁,细节处尤见功夫,是在财力无碍的前提下,第一流品位和眼光才能达到的效果。悬关处放一张花梨木长几,温润沉敛如玉。

随南美和小破进了房间,安木然注视小破的身影,在四周随意地走来走去,他思绪杂陈,混乱到不能镇定。

发生了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撞车之后,在醒来之前。彼此分散的期间,有什么降临,顷刻令世界改变。

安一无所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定和小破有关。

就是因为在丝米国际学校遇到了小破,这一切才会接连发生。有一分钟,安陷入对自己深深的责备中,如果他选择了另一个城市,如果送阿落去普通的公立学校,如果那天晚上不让阿落去做客,甚至,只要在第一件怪事发生以后迅速带阿落搬迁去其他地方,远远逃开那些不寻常的怪异。

今天,另一个星期六的今天,也许他还可以心平气和地坐在厨房里,听着莫扎特,应和阿落从厨房里发出的切菜声。

但也只是这一分钟。安摇摇头,抛开所有徒劳无益的念头。后悔永远都不会有用,如果有问题,就要解决问题。

心里有杀气。

一个熟悉的声音,蓦然自窗外传来,冷冷地说:“站住。”

安心里一震,身形快如闪电,冲到窗边,抬头,天色已经发亮,是初晨那样微白的颜色,那样的宁静中,阿落盘腿坐在空中,注视着窗内。

的确是阿落。只不过,仿佛并不是他熟悉的那个阿落。

不是那个瘦弱但是明朗,丢到沼泽里他会自带阳光或手电筒的阿落。

眼前是个体格极为强壮的男孩子,匀称,俊美,神情淡漠。他穿一件黑色的长衣,视线从高处落下,先到狄南美身上,再到阿展身上,此时安的心脏几乎要从口中直接窜出来,终于他的视线到了安的身上。停留。久久停留。

渐渐有微妙的迷惑之色,似遇到什么难以言说的困局,不可解。

小破对他喊:“哎,是你爹啊,好厉害,自己跑回来了呢。”

看阿落实在没有什么反应,他很抱歉地对安点点头:“大叔,我爹把他的心取了,他有点怪怪的,可能暂时不记得你。”他对自己人,真是体贴的像只犀牛:“别担心啊,过一段时间可能就好了。”

安充耳不闻他说什么,注意力一直追随着阿落,看那孩子逡巡的眼神,最后到了小破的身上。

这眼神安不陌生。

那是守护者的眼神。是世界之大,唯一关心就在方寸的眼神。

唯一特别之处,是专著中,也胶着着同样强烈的畏惧,甚至可以或是警醒,配合这警醒,原本醇和得无邪的阿落,散发的是生翅猛虎那样危险的气息。

这时候他听到小破温和地说:“阿落,下来吧,你该做饭给我们吃了。”

阿落的身体,在空中极轻盈的一上一下,似坐着一个无形的秋千,要说半夜三更,做什么饭,任何好脾气的保姆都会表示抗议以及罢工,但阿落没有,他对小破歪一歪头,温顺地微笑,甚至眼角都没有转过来看其他人,轻快地说:“好,你要吃什么?”

一下子落地,蹦跳着进了厨房,小破赶紧拉安进去,说:“他做饭的时候脾气可好了,你看他会不会记得你。”

安没奈何,死马当活马医,真的跟了进去,阿落正在做安从前最痛恨的三色沙拉,做到一半,忽然转过头去问小破:“哎,我好像记得有个人最不喜欢吃这种沙拉。”

要是可以的话,安恨不得在一边举起一个牌子,那就是我,我,我了……

但是阿落没有再努力回忆下去,因为小破没心没肺地说:“我也不喜欢吃,别给我。”他心安理得的就一晃脑袋忽略了。

安郁闷地站在一边,感觉失去讲话的愿望和能力。

南美这时候走了进来,望空一抓,阿展被一把扭过去,顺手丢在地上,那只小狐狸绝对是随遇而安的典范人物,丢哪待哪,就算踩到它尾巴,也休想它多挪两步路,最多就是不满地哼哼两声,尾巴当被盖,一裹把自己裹成球。南美好笑地看看它,回头问:“训练时间。准备好没有?”

凌晨三点半,训练什么?做贼吗?

但小破对此显然已经习惯,即刻起身,不过今天多了一点疑问:“哎,安大叔已经在这里了哦,我还要去救吗?”

南美一愣,觉得这问题问的很到点子上,刚要仔细琢磨一个通透,小破随即又给自己找到了理由:“还是比个赛好了,比赛玩玩都好。”

急急忙忙脱去外套,露出里面贴身的黑色装束,安看了一眼,认出那是具备防水及有效保持体温的特殊材质服装,在世界少数最顶尖的特工机构中推广使用,可以保证穿着者在温差接近四十度的强烈对比环境下活动自如,不被气候影响。

你穿这个去做啥?

答案是,野外生存训练。

训练地,美国俄勒冈胡德山,猪背岭。

那地方安去过。二十年前,他得到一桩任务,是狙击当时徒手攀岩速度世界记录保持者范里奇,安花费了大约三个月的时间接受专业训练,通过范里奇主持的水平测试,得到和他同场攀岩的机会,并且在第一次试攀的时候超过了里奇,后者的好胜心影响了对地形的精确判断,在爬到第五处转坡的时候,保护桩意外脱落,跌落嗣头部大力撞击岩壁而身亡。

安并没有在里奇的器具上做任何手脚,杀死后者的,与其说是安,不如说是他自己。

当初安攀岩的首次受训场所,就是猪背岭。

那是一处弧形冰山,在攀岩界以拥有适合初学者徒手练习的标准路线而知名,作为一处相当危险的活火山,它被低估得很厉害,事实上,它覆盖着冰川,冰原,岩石坚硬,表面结有霜冻,毫无预兆的飓风不时袭来,时速达到一百四十公里,还有许多火山喷气孔,一旦失足跌入,就会在硫化氢气体中迅速一命呜呼。

坐着比任何交通工具都更高速方便的南美的手,安随着小破,阿落站到了猪背岭上,天边开始出现第一线黎明曙光,山的剪影起伏,显得阴沉不定。在安说完上面那段听起来相当之专业的介绍后,其他三个人陷入了沉思……老半天南美才期期艾艾地说:“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就是打这一过,觉得这挺容易死人的。”

她马上决定对安再认识:“你对野地生存擅长不?”

安点头:“还好。”

南美很满意:“那行,今天就你带着他吧。”

猪背岭。整整一天艰苦的攀登已经临近结束,下午四时,太阳早早在西边宣告白日帷幕的降落,站在山顶,向下张望深不可测的悬崖,安选好固定点,给小破和阿落系上安全绳,一面警告他们下降速度不可过快,前几天山上应该下了不少雨,夜间结成冰层,白天熔化后与泥沼杂在一起,非常难以立足。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了一支冰镐,保证自己有比腿更强有力的支撑点,必要的时候可以砸进冰层,止住从岩石上下滑的趋势。

安不厌其烦叮嘱,清早南美把他们送到这里之后说的话犹在耳边:“小破和阿落身上的超能力大部分被白弃封锁,不能飞翔,也不能随便从两千米的地方摔下去,他们需要学习真正的生存技巧,直到不需要超能力,也可以成为严酷环境中的强者为止。”

所以,如果他们现在没有办法好好下山,如果他们在每一天的训练中没有办法好好适应,死亡会比一切神灵的拯救都来得更快。

在漫长的征战中,紫狐斗神一早已经抛弃了他全部不必要的姑息情绪,以及怜悯心,优胜劣汰,胜者生存,这在拼死与命运搏斗的世界里,是最高最强硬的法则。

也只有他,能够禁止南美发挥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热心肠,顺从地退到遵从者的地方,听任小破和阿落进入真正的世界——不能轻逸,超脱,自由自在飞翔,蔑视牛顿和爱因斯坦。要落地,谨慎,跟任何人类一样心知肚明自己的软弱,同时却不断去挑战这软弱,直到彻底把它驯服。

这正是安所经历过的。鲜明得如在眼前。被平凡生活所掩盖的锋利生命触觉,一旦来到合适的空气,立刻像雨后春笋,或者开盖罐头里的细菌一样,飞快地宣告了自己的存在。

小破观察着地形,他让阿落走在前面,并且小心地保持和后者的距离,如果阿落下坠,那么他可以立刻收紧安全绳,给前者缓冲的时间稳住去势,在过去三个月的修行中,他已经渐渐习惯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并因此而变得沉着。

安走在最后。他的眼睛闪出奇异光彩,注视最前面的阿落,那孩子长高了很多,身形结实有力,学起东西来,带着一种如饥似渴的投入神情。

之前攀登到山的一半,差不多中午时分,他们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休息,拿出牛肉三明治补充体力,阿落照顾小破,小破照顾安,安照顾阿落。三个人形成攻守平衡,忙得不亦乐乎。看着安递过来的三明治,阿落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吃西红柿?”

7.陌生的眼睛

那个三明治里的西红柿片,丝毫无存,连被汁水沾染过的菜叶,也已经被安细心地拿掉。

阿落五岁那年,吃小西红柿噎住,被憋得死去活来之后,他再也没有尝过任何番茄,以及番茄的制品。

安苦笑。

没有办法解释的东西有,习惯,记忆,感情。

他只能轻柔地把三明治放在阿落的手里,转过头去,看天空优雅的云迹。

犹豫了一下,阿落把三明治送进口,一面含糊地问小破:“你有什么东西不吃的吗?”

小破此时已经完成进餐大任,吃饭吃出一副给人亡命追杀的表情,换成三个月以前,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这样随遇而安,居然肯吃掉一个冷得像冰,硬得像铁,里面的肉半生不熟,番茄烂烂烂的三明治。

瞟了阿落一眼,小破很沧桑地说:“我不吃的东西多了,量你也记不过来。”

他站起来,双臂伸开,向天长号一声:“辟尘啊,把那些我以前不吃的东西都打个包寄给我吧。”

然后转身开始打继续往上攀登的固定桩,动作娴熟,极为专业,学一上午学到这个程度,无论从什么立场来看,都要承认他是一个天才。

这两个孩子,所擅长的领域截然不同,阿落对细节的搜集,分析,以及面对变化表现出来的敏锐反应出类拔萃,完全不是训练的结果,训练只是教会他怎么使用这种天赋。而小破,他的头脑和行动永远在同步,高速而有效的同步,既不会因为思虑过多而延误前进,也不会因为缺乏考量而行为鲁莽,他所做的决定,可能不是最完美的,也绝不会是最差劲的,就在这两者之间,小破单刀直入找到一个平衡点。

经过一天的相处之后,阿落对安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有时候他注视安的动作,流露出欲言又止的困惑神情,但两者一旦对视,他却又立刻转头。这种场面落在小破眼里,随后阿落就会得到头上一个小小的巴掌,听到小破嘀咕:“老爸都不认识,笨。”

安全绳完全结好,安在最后,他们连成一串,小心地在极湿滑的岩石上移动,太阳已经完全暗淡,光线越来越不好,大约下行了数百米左右,他们来到一个石缝,最前面的阿落忽然站住,“咿”了一声。

这一声没有落下,一股巨大的拉力就从绳子上急速传来,波及到小破,而后是安,两个人立刻收紧绳子,却完全无济于事,阿落的身形向石缝里像一只失足的鸟那样跌下去,连带着将后面的人也拽离地面,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直向深渊,场面虽然惊险慌乱,却没有一个人出声,安咬紧牙关与绳子上的冲力抗衡,心里固然如被火燎,动作却没有一丝的犹豫,匆忙间他仍然有余地去关注那两个孩子,意外的,他看到小破翻滚中的脸,在那里发现了兴奋,就像每一个毛孔里都在燃烧,燃烧出最强的狂热,最强的刺激,来自最危险关头的挑战与战栗,是在一万米的孤独钢丝之上,没有任何安全保障下才能体会的生死一线,安几乎可以听到小破在大呼过瘾,娘啊,我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原来要死不死,是这么爽的一件事啊。

阿落滚下悬崖,小破随即滚下,之后是半个安。

之所以只有半个,是因为另外半个尚在顽强抗争,右手死死抠住了悬壁,手指几乎插入了石头,血迹立刻从皮肤下渗透出来。染红石头。

小破和阿落都悬在他身下,凡人的力量与大自然相比,不足道,挣扎不如认命,小破神色肃然,他深知此刻任何无谓的挣扎都会增加安的负担,因此文风不动。只提醒一声:“叔叔,你的左手可以拿到口袋里的刀。”

左手可以拿到口袋里的刀,在你支持不下去的时候,可以斩断连接我们的绳子。

这样舍己为人的想法直截了当,仿佛向来根植于他血液中。

难道这才是所谓的本性。

此时阿落忽然仰起头,说:“你的手,也可以拿到口袋里的刀子。”

他脸容在山谷的阴影里显得安详文静,对自己的处境毫不在意,在这一点上,倒和小破如出一辙。安闻言心里一痛,仿佛见到数个月前的阿落,被人揍到流血被面,也不过微微一笑。

小破摇摇头:“如果我让你一个人掉下去,我永远没脸见我爹。”

是,这就是他所受的教育——如果有一个人是你的朋友,在为难时,你绝不可丢下他,但是很开心的时候丢掉一下,那是没有问题的。

他不会耗费任何时间去哀叹处境,或者陷入绝望,他永远在行动。缓慢转头,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或者也在评估自己所存留的能力。

他问:“叔叔,你有没有力气顶住一瞬间很大的拉力?”

安的胸膛贴住岩壁,手指完全失去知觉,摩擦下滑的趋势虽然暂时间十分微弱,但难以遏止。但他立刻给了肯定的答复——我可以,就算不可以,都要可以。环境不给你选择的时候,他也不准备给自己什么选择。

小破对安的反应很满意,他点点头,低头看了一下阿落,后者吊在空中,颇为安详,眼神望着不知名所在,对于自己的下场,毫不关心,感受到小破的观望,微微歪了一下头,说:“你怎么样?”

小破双腿并拢,以膝盖夹住了连接他和阿落之间的绳子,他一字一顿地告诉阿落:“我现在要用力甩你出去,到达最高点的时候,你要拼命去抓住对面的石壁,务必要抓住,因为我会同时砍断绳子。”

阿落没有抬头,简洁地说:“好。”

三个人都在深呼吸。深深深深呼吸。

忽然小破就说:“好,开始了。”

他猛然一拉绳子,安顿时大幅度下滑,但没有松开手,整个人仍然凭借单手的力量附着在石壁之上,而小破借着这瞬间支撑,双腿竭尽全力甩出,同瞬间手起刀落,阿落腾身而起,双臂直直地向岩壁伸过去,但岩壁过于陡峭光滑,毫厘之间,根本接触不及,力尽之后,整个人轰然下落,如流星坠入尘世,他的身形划出一道绝望弧线,到达最高点,然后准备遭遇最低点,此时尚飞跃在空中的小破再次一刀砍出,砍断的是自己和安之间的连接。现在,三个人彻底分开了。安身下一轻,出于求生的本能,在头脑反应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做出反应,贴上岩壁,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的安全,之后他一回头,只来得及看到阿落的身影,掠过他的旁边。

小破的身体也整个撞上了岩壁,但是是被动的,一弹之后,他立刻和身扑出去,恰好抓住了阿落的双脚,缓得一缓的时刻,安急速下降,赫然也出现在他们一侧,硬生生捞住小破,三个人同时再度跌落,但万幸没有陷入彻底的失控,而是渐渐放缓速度,恢复了最开始的猴子捞月状态,阿落仍旧吊在最下面,他抬头,第一眼看到安抓住岩壁的手指,以及手指之上,被硬生生抠出来一条血淋淋的石道。

那些血像是记忆的一个提示符,放在书本的某一页,提醒曾经过眼的到底是什么。

或者是某一次夜深奔赴医院急诊的脚步,或者是孩童时骑在肩膀上的温度,或者是生老病死,各自都要经过的那些孺慕。

阿落直愣愣看着安,两人眼睛对视,安露出慈爱笑容,说:“阿落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低下眼睛去,这时候一声清脆的呼喊在悬崖上响起:“臭小子们,跑去哪里了?”这是来接人回家的狄南美到了。

安大喜,松了一口气,说:“阿落别担心,有人来救我们了。”

正要出声呼应,忽然遇到一双闪烁隐约蓝色的严厉眼睛。就在他手臂之下,小破倒悬的头竖起来,森然说:“我一定要自己出去。”安一凛,一阵恐惧的战栗通电一样流过四肢,强烈到可以引发一阵呕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门。

有时候我们无所谓,只是没有遇到那令我们有所谓的东西。

就像这一刻,身为人类的安永远都不会清楚意识到,达旦强悍的灵魂在人类温情躯壳中猛被惊动,昂起了警觉的头颅。

而激发那恐怖力量的,是屈辱。

破魂领袖高距人与非人界食物链最顶端处,生命中最不能适应,亦无法承受的冲击,是对于失败的屈辱。

征服与灭绝的黑色旗帜在天空大地自由翱翔,数千年之久,没有被阻挡过,更没有被打败过。超越,从来不是巧合。

不祥预感击中安以前,小破的手毫无预兆的,忽然放松。他在瞬息间变成了另一个人,绝对放弃所谓的责任,以及对他人的承诺,遵循最简洁的解决办法,冷酷地吐出对阿落的叮嘱:“离开我,飞翔,或者坠落。”

于是那孩子轻盈的身躯很快穿破空气,带来风被撕裂的声音,在脱离小破的那瞬间,他张开了双臂,仿佛要忠实地执行小破飞翔的命令,但他没有翅膀,只是笔直笔直下坠,而那神情圣洁安静,似殉道般虔诚。

安撕心裂肺吼了出来:“阿落!”手臂中一震,小破已经挣脱开他,追随阿落而去。

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一道巨大的天使翅膀般的银白色雾气自悬崖底冉冉升起,阿落的身躯接触到雾气,就此停住,一动不动,脸朝下伏在那翅膀上。小破却没有一丝缓势,直接冲破雾气,发出沉闷的巨大声音,继续掉落。

安惊愕地睁大眼睛,还没有来得及细细看,后衣领一紧,迅速上升,很快出了悬崖,双脚踏到地面。

眼前是狄南美,手指中流出银色光线,织成一片片雾气,和谷底托住阿落的一模一样,那些雾气聚拢来,飘荡着持续进入悬崖底,很快一起上升,阿落就在中央。

安上前把阿落抱下,看到他的神情极为安详,毫无受惊的迹象,看到安,嘴角微微一动,是一丝极弱的笑意。

南美没有管他们两个,兀自向悬崖中张望,那本来虽深,但无论如何可以一眼望穿的峡谷,居然满天满地是迷蒙,不知为何,最深处有怪异的磷光闪烁,似蓝非蓝,南美皱眉,喃喃自语:“不对,不对。”

安检查阿落周身,有数处擦伤,但都不算特别严重,问:“没事吧?”

阿落沉静地看着他,摇摇头。那一边,南美轻呼一声。两个人齐齐回头去望,正好看到小破从谷底像个冲天炮一样一跃而出,周身莫名包裹着流水一般质地的蓝色光芒,但稍纵即逝,随后他轻巧地落在悬崖边缘,抬头向身前一望,说:“怎么?”

不是小破惯常说话的口气,不随和,更不快活。

每个字都好像藏在米饭中的砂子,暗暗地将人硌住,周身都不舒服。

幸好也只有两个字,在四个人的沉默之中,小破顾盼,眼神闪烁不定,似天人交战,过了良久,梦魇的人苏醒过来一般,忽然腼腆一笑,说:“怎么?”

南美立刻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醒是要你醒,也别醒太早了,老娘可真不适应。”

踊跃地上前给了人家一巴掌,在头顶:“臭小子,接你回去吃饭,你玩什么咸蛋超人?”

小破哎哟一声:“什么咸蛋超人啊。”把脚抬起来给人看:“泥蛋超人还差不多。”

果然自膝盖一下,全部密密实实被泥包住了,跟瓷器模具一样。那泥巴颜色相当古怪,青中泛紫,质地细腻,表面闪着点点的粼光。盯着看久了,简直觉得有生命,恍惚间就会流动起来。

安伸手摸了一下,手指上毫无沾染,那些泥巴好不特别,完全没有普通货色软黏稠密的感觉,倒是冷冰冰,硬邦邦,质地和玻璃接近得多。

问小破,这是在哪里沾到的?

人比划了一下跳台跳板的姿势,意思是刚才一落到底之后,就捅了半脚泥,然后奋力冒出来,还花了一小鼻子力气和泥巴的吸力搏斗。唱作俱佳,将来实在混不下去,也可以考虑进进草台班子演小品。

他自幼跟猪哥到处混,见识也不算少,当下问南美:“阿姨,这玩意黏人好厉害,不像是普通的泥巴,你看有什么蹊跷没。”

南美大点其头:“蹊跷蹊跷,不过最好回去给白弃看看。”

小破露出很好笑的神气,说:“自从你谈恋爱以后,笨了很多。”

屁股上即时着了一腿,化身为二踢脚烟火,“嗖”就被踢出去好几十米,在那边跌得嗷嗷直叫,南美得意洋洋:“嘿嘿,能欺负赶紧。迟点就来不及了。”

照原样南美一手提一个,阿落主动伸出手,抓住了安,一行人上了天,班师回家吃饭。到半空中,小破忽然说:“南美阿姨,放开我。”

南美不理他,说:“干吗,想死回去死,下地找人体器官好辛苦的。”

而小破的声音在随即的重复中渗出严厉:“放开我。”

是在谷底出现过的声音。是叮嘱阿落飞翔或死亡的声音。是破魂不容反抗,更不愿啰嗦的声音。

南美一凛。

一个月前,猪哥来过电话,询问小破的情况,对于将来会如何,大家都没有什么把握,达旦的命运无法掌握,也无法预测——即使是狄南美。

反而是猪哥提醒她:“老狐狸,小破从小被我们教温良恭俭让,正常情况下,完全是一等一的良民。不过,如果有一天他对你说话不再执晚辈礼,除非白弃在一边罩住你,否则他说什么你就赶紧做什么,神演医学事务所有多贵,你心里可是有数的……”

作为一只从善如流,更不自寻烦恼的狐狸,南美一念至此,当下手里一松。

小破身形稍稍下坠,随即临空飞起,风声不祥,呼啸地响,白弃所施加的至强法力锁,这一刻作用荡然无存,南美在高处停住,低头看他,随即也看到铺天盖地的黑色雾气,从无形的天空裂缝中涌出,在小破身前身后包围,虽然也在瞬即散去,已经足够令她印象深刻。那孩子在以难以形容的速度上升,停留,俯瞰,眼神静静,毫无表情。南美不得不抬头,瞻仰在那里驻足的小破,那是多么陌生的神态,是拥有万物的统治者,忽然对他的领地睁开了眼睛。

多少年,银狐不曾感觉如此惊恐。五味交织,一时间怔仲不宁。

这是她自小看顾,极之疼爱的小破,还是君临暗黑三界,主宰非人的达旦。

该拥抱他,坚持给出去的爱,还是放弃他,从此陌路,井水与河水那样远远避开。

她没有办法抉择。如果猪哥和辟尘在这里,又会怎么样抉择?

大概也只是看着他这一刻的飞翔姿态。

深知寂寞所在,而无力自拔。

继续阅读:第四章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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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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