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破魂书
白饭如霜2024-11-20 16:5681,891

1.邪羽罗出世

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各地大新闻层出不穷,一线记者疲于奔命,不像以前是为了寻找题材,而是被纷纷扬扬无法忽略的题材牵着鼻子走。

区域战争频繁爆发,本来大家都是说说要打,说了一百年都没打起来过的,不知道怎么就开了第一枪,随即便不可开交起来,顺理成章的,战争催化了人类历史上最密集的恐怖事件连环爆发,不管来自什么教派,拥护什么信仰,向来行动方式是武装演变还是非暴力不抵抗,活动主要区域在哪,统统选择了这一时段大打出手,所涉及的范围之广,人数之众,创意之多变,均创下有史以来之记录。

仿佛是凑热闹一样,各种规模各种性质的刑事案件联合起来,扫射世界各国警察机构,所缉捕犯人多到了手铐供应工厂都要夜以继日加班的程度,由此带来的问题是监狱面积不够,所以凡不够资格判十五年以上的晚上都要回家睡觉,第二天早上再回监狱报道,人手发一张卡,自觉刷卡进门。

最后是上升不到刑事,只能定性为社会治安和民事诉讼区域的鸡毛蒜皮,许多婆媳相濡以沫,互敬互爱多年,猛然间翻脸成仇,争先恐后把家里瓷器打破,瓷器破了之后,接下来倒霉的就是劝架人的脸皮,你说被刀子捅了,只要不留大患,日后还可以吹嘘自己见义勇为,指甲抓到破相算怎么回事?说不得,只好回家拿把扫把再来加入战团,一雪心中之耻。

如此一来,侥幸没有卷入旋涡,常常躲在家里看电视的人就有福了。战争片,间谍片,动作片,恐怖片,以上全部种类综合片,全天候轮番上演,全部是真人秀,全武行,死的人绝对不会在下一集扮演不同名字的龙套,那些血肉横飞真真实实。

麻木不仁的看客是多数,但总有人觉得不对劲起来。

“A国和I国宣布新一轮交火,双方冲突到达白热化阶段,已有数千人在这一轮的交锋中丧生。”

前线采访已经了无新意,记者脸上的疲惫大于兴奋。

狄南美关掉了电视,走到窗前,喝一杯红茶。

心生疑惑。

天象平衡,并无大乱之迹,无论怎么起卦,也看不到对眼下场面蛛丝马迹的解答,拿水晶球出来看,世态和熙,人生太平,一片风平浪静。

她每年冬尽春来之时,必细查四极情势,今年固然不算好,可也绝对没有差到眼下的程度。

这不是天下运势到了某一个节点所呈现出的自然状态。

鬼魅魍魉,汹涌而来,背后必有推手。

是什么?

她手心中徐徐旋转着晶莹的水晶球,陷入沉思之中。

周围很安静,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是霍金在准备午餐,自从利先生和安离开之后,这所偌大的宅子空空荡荡,显得极为寂寞。

“喂,中午吃什么?”

眼角瞄到霍金出来,狄南美冲他吼了一声。

厨师闷闷不乐,大鼻子抽了几下,说:“扁豆汤和奶酪刀削面。”

转身刚要走,又折回来,站在狄南美面前擦了擦手,期期艾艾地说:“哎,他们,他们到哪儿了?”

这个问题他一天问八次,坚持不懈,无论人家理不理他。

大概是看在扁豆汤的份上,狄南美心情比较好,放下茶杯,双手捧起水晶球鼓捣了一下,说:“到日本了。”

回答得太快,从智商或经验上考虑,问的人都难免怀疑有诈,因此不肯走:“能不能给我看看。”

狄南美想了想,表情很凝重,然后说:“不行。”

霍金不死心:“我一会儿给你加个小羊肩特烤。”

狄南美有点意外:“你不是说以后都改吃素,帮你主子祈福?”

厨师一副为有牺牲多壮志,倒下我一个,还有后来人的表情:“我不吃。”

点点头:“但我可以烧给你吃。”

从对方的反应来看,他这次的注总算是下对了,狄南美小姐固然强悍非常,但实在是馋嘴了一点,待在这里吃了三天蔬菜全餐,她已经憋得眼睛发绿,每天晚上奔波几百公里去外面找肉吃,不可谓不执著。

接受了小羊肩的出价,她决定开始认真对待霍金的要求,水晶球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狄南美的纤纤玉指抚过球面,绸带一般细腻的银色光波在周围荡漾,随即与水晶球融为一体, 里面立刻亮灯一般通透起来,种种画面浮现。

她招呼霍金:“你慢慢看。”

自己去盛了一碗滚烫的扁豆汤,坐在不远处喝起来。

心里想的,仍然是最近为什么会天下大乱的事。

和暗黑通道的开启有关么?

精蓝上一次来访,说七十七天后子时,暗黑通道便会自动开启,之前被禁锢或隔离的大法力非人种族将能够自由出入两界。

即使贵为银狐,狄南美也不知道暗黑通道自动开启需要什么样的条件,她只能设想是达旦所为。

是那个小屁孩所为么?达旦,怎么也联想不到这个词和他的关系,即使这种关系以精魂血脉为契约,牢不可破。

印象里他永远是那悠然自得少年郎的模样,干干净净的,走路有点摇晃,小眼睛一睁开,咧嘴笑起来,叫人看了就想上去一把抱住,啃两口。

固然他长得有点大了之后就不让人啃了,但如果强行突袭,他也不会太过反抗,最多是无可奈何逃跑,一边大叫,辟尘,辟尘……

犀牛辟尘的名字一到脑海里,狄南美一下子跳了起来。

怎么忘了那么重要的事,精蓝还说过达旦有口信来,要在三个人面前一起传达。

猪哥,辟尘,狄南美。

辟尘很好找,在半犀族的领地里待着呢,每天闲得要命,专门找食牙族的兄弟单挑厨艺,对人家的民族荣誉形成了极大的挑战。

但是猪哥,猪哥这个死鬼呢,儿子没了,好大件事么,满世界都有人儿子没了啊,就算辟尘不能生,你也可以多找两个老婆再传宗接代啊,一走了之算怎么回事?

她越想越生气,把整碗扁豆汤一口喝完,冲上前去一把扒拉开霍金:“走开,我要找人。”

结果霍金宁死不从,硬抱着水晶球不放手,定睛一看,还哭得鼻涕耷拉,满脸是泪,狄南美觉得怪了:“你干嘛呢?”

把水晶球从他手里抢来一看,咿,安怎么和人打起来了?

安是一周前离开利宅,就是精蓝和猎人联盟的年岁岁到来的那一天稍晚,同行的还有利先生。

同行的方式,和寻常人有一点点不一样。

人家一般是携手并肩,最多骑在肩膀上,他们是二位一体。

当日狄南美自告奋勇,要施独家妙手,把利先生和霍金的灵魂各分一半,凑凑给安作为灵魂十字架的材料,剩下一人一半,还能苟活到老,她难得如此大发慈悲,居然被利先生悍然拒绝,一定要牺牲得全须全尾,满堂震惊,狄南美就直接毛了。

她的小尾巴惊堂木在桌子上一敲,大喝道:“呔,老娘审案,犯妇大胆,竟敢咆哮公堂。”

估计她最近施公案啊包公案啊之类的狗血电视剧看多了,有点代入情节,圆瞪乌溜溜双眼,满场人一看,阴森森道:“我要你一半,你就只能给一半,全给不行,不给也不行。”

狄南美独断专行起来,江湖上能顶得住的不多,有这个心气的,没那个能力,比如利先生,可能有能力的,又碍于立场不便开口,比如精蓝或安。

因此故事的发展,就全凭她的喜怒进行下去,狄大人悍然宣判:“安,你把利先生的灵魂带走。”

一指霍金:“你,贡献出来一点儿你的灵魂,愿不愿意。”

霍金为了利先生,命都可以不要,灵魂算什么,反正老子活了多少年,也没见着过这玩意儿,尽管不明狄南美用意,还是赶紧点头如捣蒜:“愿意,愿意,愿意。”

法官很满意地点点头,翘起尾巴来敲敲:“那就这么定了。”

无人明白她这样安排的用意,直到晚间安要动身时。

安收集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一颗完整的,但是经过狄南美法力缝补的灵魂。

就多出霍金贡献的那么一点点,利先生的意识得以维持,以独立清明,只是了无形体的形式而存在。

在安的身体里。她只是凡人,没有任何影响或控制前者的可能。

但她能够了解,感知,体会,经历,和所爱的人一起,无论安如何际遇行走,紧密得没有罅隙,无论时间,还是空间。

任何亲密的比翼和连理,都没有这种纠缠彻底。

送他们出门的时候,狄南美意味深长地说:“难道,这不是你要的东西?”

她仿佛看到利先生向她展开微笑,而最难得是,安的脸上,竟然也流露出若有若无的一丝温柔之色。会容许这种极端的问题解决方式,在安来说,又何尝不是有情的表示。

他的下一站,是伊朗德黑兰,那里有三个目标,灵魂劫掠的过程在继续。

德黑兰,在波斯语中的意思是暖坡,但对大部分终生不打算来此一游的人来说,其名字却常常带来一股冷意,如果要评选最多坏消息发生地,它无论如何可以排进前十。

在这样充满杀戮,动荡,不可理喻的暴力之城中,有孤独灵魂的存在一点儿也不出奇。

安到达德黑兰时已近晚,以他素来的习惯本来是直取目的地,但微妙地顾及另一个人的感受,他找地方休息一下再说。

为了摆脱可能有的追踪和节约路程,安开始有意识地不按照十字架结构追寻灵魂所在地,而且使用大量的短距离时空穿梭,对普通人来说,这是非常消耗精神和体力的事。他模模糊糊地想,也许那个人会觉得累。

理论上利先生无法对他的体贴有所回应,安却也分明感觉到一丝柔情在心中升腾,又淡薄又飘渺,但毋庸置疑地存在着。

他在市中心找到一间被废弃的民居,在残破不堪的客厅里收拾出一小块干净地方,坐下来,深呼吸,心头默默过了一遍接下来的行程。

还有十七个地方要去,顺利的话,全部灵魂就能收集完毕,接下来要着手打开通道的工作,顺带要解决一个难题,就是要不要恢复和川的联系。

在与利先生对坐喝茶之时,他单方面断开了和川的接触,尽管是被雇佣者,尽管仰赖川所代表的庞大力量后备,尽管成为灵魂劫掠者究其本源,乃是一桩任务。

但安内心深处,并不是真正这样想的。在看到利先生时,被隐秘埋藏起来的回忆与情绪急剧爆发,如同一眼沉睡的火山终于苏醒。

作为异灵川的雇佣兵,他什么都不想,作为安本人,他想了什么,则半点都不想让川知道。

没有人可以统治他精神上的自由,无论神灵还是妖怪。

窗外最后的自然光终于都消失,正在执行宵禁的城市非常寂静,某些居民冷落的区域更是如死一般沉默,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有人家正在小心翼翼地开聚会,安灵敏的耳朵能听到古怪而富于节奏感的旋律。

他站起来,小心地拉开窗帘,向外看了看,尘土簌簌落下,一只受惊的小老鼠吱吱尖叫着,从窗棂顶上匆忙逃窜去。

安走出了门,街道无人,偶尔能闻到某一种食物的味道,不知道从何处散发出来,西亚的食物使用特别的波斯香料,不习惯的人,鼻窦间会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刺激。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不担心在黑暗中会迷失道路,大约在十五分钟之后,安来到了第一个目的地。

一间低矮的小房子,门口挂着简单的装饰,没有名牌,门户紧闭,缝隙间黑漆漆的。

据安所知,这里住着一个教徒,岁近中年,孤独地依赖信仰而生存在世上,身边人的一系列死亡,导致他从一开始便错过任何俗世的温暖,因此对神的虔诚中也没有半点杂念。

安敲了敲门。

在他是恺撒的时候,他也非常有礼貌。

你有能力干掉一个人,不意味着你非要对他很粗鲁。

没人回应。

但屋子里分明是有人的。

不止一个。

有呼吸,有体温。还有,血腥味。很鲜明。

孤独的教徒今天有伙伴吗,在一起谈论经文,然后用对彼此的鞭打,交换对信仰的热爱么。

安再度敲门,门内的体温比正常程度要高,呼吸在刻意的压抑。

这感受很清晰,里面的人正在悄悄地靠近他。

而后门一把被拉开,里面伸出两只手,抓住安的肩膀,把他拖了进去。

屋子里一片黑暗,不过对安来说不造成障碍。

抓他的两只手,属于不同的人,此外还有一个躺在不远处的灰色地毯上,已经快要死了。

问题是,躺着的那个,正是安要找的人。

如果给他死了,一切很快消失于虚无,像这种将一生彻底奉献给宗教的人,信仰将他的灵魂滋养得极为丰润强大,是十字架上不可缺少的一环。

安将抓住他的两个人推开,力量拿捏刚刚好,推到屋内最远的那一面墙上,头撞上去,身体软瘫下来,失去知觉。

他走到地上的伤者身边,伸出手触摸他颈部的动脉,仍有微弱跳动,那人知觉仍存,口中喃喃,以波斯语在念诵什么,从节奏和语气来看,也许是祈祷的经文,行到死荫幽谷时,希望神与之同在。

安的掌心出现一样东西,移到他的头顶,那里有一道极细的缝,任何人类发明的精密仪器都无法察觉,因为只有死亡将要来临时才会开启,让灵魂穿透肉体,享受最后一刻毫无拘束的自由。

但安所使用的道具媲美死神,能让那道缝自然扩开,甚至更胜一筹,因为并不绝对以夺命为代价。

那是一个银色的钩子,钩子的顶端刻着无数只做攫取状的手,极细微,亦极细致,栩栩如生。

那是异灵川委托神演医学所特别研制的灵魂勾手,本来用在施行难度特别高的外科手术中——有一些手术,就算受伤的是身体,需要先治疗的却是灵魂。

这一次勾取的速度相当快,大概是身体大限已经来临。

最后的时刻几乎与安成功得手同时降临,将那活力尚存的灵魂置入保存袋,安稍微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感觉到有一阵奇怪的灼热,在脑后升腾而起。

屋子里除了两个晕过去的活人,和一个很彻底的死人,什么都没有。

难以忍受的灼热感来自屋外。

安悄然打开门,看见大街上无声无息地站着许多人,形如野兽,神如鬼魅,正对着自己凝望。

在这许多人的身后,有两匹黑色的骏马,青铜骑士在上,睁开血瞳如火,同样也在对他凝望。

对峙持续不过数秒,街上的人齐声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呐喊,向安冲了过来,张牙舞爪,表情均是穷凶极恶,仿佛与安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口唇紧闭,一声不出,更令人觉诡异,转眼蜂拥而至。

2.找五神族

安眼睛眨也不眨,退后一步,将门啪地一关,正撞上当先冲过来的两人,直端端撞了出去,滚在街上,被后来的人踩踏足下,满地挣扎,又掀翻了其他人,倒地者互相殴击,牙撕齿咬,大打出手,连累更多人卷入,场面顿时大乱,但无论踩者滚者,即使皮开肉绽,血流被面,都沉默以对,除了肢体碰触带来的声音,明明拥挤不堪的街道上竟然十分寂静。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这些都是人。

正常人是不会这样的。

既然如此,后面那两个骑马的家伙就显然是始作俑者。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未曾卷入内战的进攻者在门前猛烈撞击,听声音来看,有几位仁兄使用了自己的脑袋作为攻城木,脑袋的好处是尺寸恰当,操作方便,不值得推荐的是硬度不够,折旧率非常高。

安仰头看了一下房顶,德黑兰位于地震带之上,城中不准建四层以上的高楼,这栋房子尤其矮小,一道木质横梁贯穿房顶作为主要承重,一盏灯垂下来,轻轻摇晃着。

他轻捷地跳起来,抓住灯架,另一只手再抓住横梁。

不知换了几轮脑袋之后,门中裂,暴徒们潮水一般涌入,此时安大喝一声,手臂往下一拉,整根横梁訇然坠地,连带整座房顶倒塌,将冲进来的人全部葬身于废墟中,而安随那一拉之势,冲天而起,就在空中些微停留的一瞬,他看准那两匹黑色骏马所立方位,引臂为弓,搭手为弦,以空气为利矢,灌注最大能量值,“嗖嗖嗖嗖”连续射出四箭,无形的箭矢带着凌厉绝伦的破空之声,如雷震般呼啸而去,速度快如光阴,千分之一刹那间正中目标。

两匹黑色骏马齐齐伫立,发出喑哑怪异的长嘶,声音如锈铁交击,随即四分五裂而开,但马身裂而不见血肉,只是化身为暗色尘灰,在空中四散而去,转眼无影无踪。

马上的青铜骑士跌落尘埃,站得笔直,血瞳睁到极致,缓缓扫射四周,被埋在倒塌屋宇中的暴徒只是一小部分,满街聚集的却越来越多,安四箭射完,已经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以落地。

19.

他观察力最为敏锐,很快就意识到青铜骑士的血瞳与街上汇集的活死人暴徒有最直接的关系,血瞳就像一盏灯,而混乱血腥的事态是滋养它们的能量之源,相辅相成的,灯光越明亮,便能令场面越来越不可收拾,远处传来警车的开道号声,但无论警察还是军队,都无法与妖物对抗,他们的到来只会令杀戮进一步升级。

这玩意儿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来的,安一概不知,但今天晚上不干掉这两个王八蛋,可能整座城市就会陷入完全失去控制的大残杀。

德黑兰变成人间地狱会怎么样,其实安不算特别关心,问题是他还有两个灵魂拥有者要拜访,其中之一同样在德黑兰境内,要是他们就这么被同胞两口咬死了,安不是白跑一趟?

空中停留的极限来临,安落到附近的一棵树顶,落脚的感觉很奇怪,那不是树叶,也不是鸟窝,而是——

青铜骑士的头顶。

是一种极虚无的感觉,但脚尖又未曾陷入,结实地踏着。

他们两个什么时候跑到脚下来的。

两双血色瞳仁缓缓抬起来,对他凝望,安近距离与他们一对上,脑海中忽然有一阵异样的灼热翻腾。

那是一阵极度的憎恨与愤怒之感。

来得无缘无故。

但怎么会真的无缘无故?

分明这一生中最不能回首的场面在眼前回放。阿落的胸膛被撕开,他天真的脸容瞬间被死亡染成煞白。

我的儿子。

我一生唯一的感情所寄。

仇恨系在安的脖颈上,比束缚普罗米修斯的铁链更坚固,比西西里福斯推动的铁球更沉重。

他张开口,发出沉重的喘息。

要去杀掉那剥夺我幸福的人,要让他的血洗干净我心头的灰烬。

安模模糊糊这样想着,不由自主挥出手臂,半边大树被劈开,青色汁液流出,他和青铜骑士一起落地,被紧紧夹在两人之间,身不由己的,想跟随他们的方向走,奔赴以血还血之屠场。

但这瞬间,极为突然,亦极为微弱的,内心深处,传来一声叹息。

像点滴清泉,固然无力扑灭焚灭天地的狂热火焰,却正好滋润了眼睑,使看的人有一刻的清明。

安立刻意识过来,像控制满街凡人一样,血瞳同样也控制了他。

只要心中有恶的种子,便在他们势力范围之内。

无论本身拥有多么大的能量或法力。

心为身之引,身为心之徒。

自己所创造出的阴影,就算天涯海角,都是逃不开的。

但安毕竟是安。

念及此,他当机立断,此时两害相权取其轻,立刻向异灵川发出了一个紧急飞行能力调用,附属的那一套神经随即得以启动,腋下徐徐生风,犹如长出两只巨大的无形翅膀,安升腾到空中,快速盘旋了一个圈,那两双血瞳执着地在地面仰望,搜寻他的眼神接触,安心中恼怒,双手弹出,铺天盖地纤细而锋锐的利线自指尖生出,向青铜骑士包围而去,寻找生命体上必然有的神经脉络,伺机突入,但徒劳无功。

青铜骑士的肉体仿佛是以虚无作为成分的。

任何有形的伤害,对他们都毫无作用。

利线穿过他们,空空荡荡,一无所得。

不能得手,安立刻收回攻击,急速升空到高处,高到绝对脱离血瞳视力所控范围后,掉头向下一个目的地而去。

水晶球中让霍金哭成一个猪头的,就是这一幕。

情节场面之惊险生动,比任何好莱坞或宝莱坞的惊悚大片更具观赏性。

他一面看一面痛哭流涕,主要是为了利先生——好端端一个大家小姐,神形不见,仅存一点清明,还要千山万水到彼等险恶之处。

自从自灵魂少掉一点之后,他变得比较多愁善感。

狄南美就不一样了,她把头埋过去猛看,看到完结,几乎把水晶球吃个囫囵,前者是发现了青铜骑士的存在,后者是看到安翩然上天。

什么时候开始,人都会飞了?

那这个世界还有救啊?

噼里啪啦把水晶球一收,南美跑出门去,过了两秒钟冲回来,把鞋穿上,拍拍霍金的肩膀:“我走了,小羊肩冻上,冻结实,等我回来吃。”

霍金猝不及防,愣了一阵才大叫起来:“你去哪儿啊,干什么啊,利先生没事吧?”

已经听不到回音了。

他随即追出去,在铁门那里停了下来,利宅建在非常空旷的所在,无论狄南美跑多么快,这么一会儿功夫,理论上都应该看得到背影的。

但是没有。她大概是乘着筋斗云飞走了吧。

四处冷冷清清,空空荡荡,他一个人孤孤零零,凄凄惨惨。

望望天,正午天空明媚爽洁,浑然了无心事。霍金站了一阵,坐下来靠着铁门。

其实南美一天到晚都会玩失踪,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回他有强烈的预感。

似乎她一去,就不会再如往常一样回来了。

反正也没有人看,霍金忍了一会儿,决定哭起来。

他的预感没大错。

狄南美是个急惊风,说风就是雨,但要吓着她,等闲莫办,一定是通天的漏子。

比如说,青灵。

无论多么英明神武,她倒是和大部分正常女人共享一个特性:遇到大事,第一个跑去告诉自家男人。

在路上就把白弃找到了,狐族的内部通心术功能强大,尤其是四门显贵的专用频道,各以独家咒语作为代号,任你在天涯海角无所遁形,一搜就搜着,什么全信号覆盖3G视频,什么通讯无接缝流畅高清,比速度比效果,一律靠边站,之所以狐狸老公们很少起花花心肠,实在私情密会风险太大,为了一只狼人美女搭上性命,划不来,一群还差不多,狼人又太注重私隐……真麻烦。

对方一响应她就炸开了锅:“紫小白,紫小白,大事件,青灵降世,邪羽罗醒了。”

紫小白是她对白弃的爱称,因为白弃虽然姓白,却是一只绝无杂毛的纯正紫狐,她还曾经想过要帮爱郎做一件披风或者斗篷,背后绣一副对联:紫小白打遍天下无敌手,金大秦炒得股市全翻船,横批,南美全能。

金大秦指的是金狐秦礼,最擅长资本运营,为狐族执掌三界产业,结果对她向来百依百顺的白弃在形象问题上守住了自己最后的底线,抵死不从,而秦礼干脆扬言,白弃要是真的穿了这件衣服,他就和他们两口子都断绝血缘关系,绝不苟且,两兄弟进退协同,坚贞刚烈,终于保住了各自的令名。

听到狄南美的咋呼,白弃声音很镇定:“我知道。”

南美愣了半秒:“昂?”

白弃重复了一遍:“我已经知道了。”

“How?”

“When?”

“伦敦,这几天股市剧跌,大批受损客人忽然失去理性控制,冲进证券交易所追杀理财经理,我正好在这边和秦礼谈一点事情,出手阻止的时候发现有青灵出现。”

南美倒抽一口冷气:“我看到的在西亚,难道?”

白弃证实了她的猜测:“是的,全世界都有,数量非常多,基本上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动乱与恶性案件,都有它们在背后。”

狄南美所做的最坏猜测,这一刻几乎被证明是真的:“邪羽罗不是醒了,邪羽罗根本就是出来了。妈妈的,小破在暗黑三界干什么吃的。”

白弃比较谨慎:“很有可能是,但我们现在无法证实。”

要切实确认邪羽罗的行踪,只有一个办法。

找五神族。

五神族。

基本上五神族委员会和大部分官僚机构一样,比较清闲,又比较花钱,比较,算是相当客气的用词,真正的情况是,五神族委员会经常性地几百年屁事没有,就算放在神台上供着,都嫌打扫卫生麻烦,问题是,每当纳税非人们觉得这浪费不可原谅,应该立刻通过动议让他们解甲归田卖红薯,非人世界就会闹出一两票大事,非这五个王八蛋联手不能解决,如此人们只好苟且下去,直到下一次信任危机发生,周而复始。

五神族委员会这一任的成员,狄南美若干年前在东京破魂大动乱中见过一次,彼此立场不同,还差点儿打起来,很难说有什么交情,但唯独风之辟尘例外。

狐族和半犀历来河水不犯井水,前者好折腾,后者很隐士,但偏偏南美和辟尘,在阴差阳错的历史长河中结下了难以磨灭的战斗情谊。这里的战斗,既有齐心协力的外战,也有互相残杀的内战,通常后者都因为食物引起,状况往往比较惨烈。

既然要找五神族,不用说,南美当然第一个是向辟尘而去。

白弃对她的自告奋勇表示赞赏,顺便又问:“你最近有猪哥的消息么?”

“没有,这个死鬼藏得很深,你找他干嘛?”

“上一次狐山祭祀,为十代祖先翻骨,从殉葬品中里发现了一本破魂书,我想给他看看。”

“破魂书?有说在哪里埋了很多金银财宝么?”

“没有,嗯,你要金银财宝干嘛?”

“我不要啊,但是听到有古书出土,大伙儿不都是这么问的吗?”

她和白弃胡搅蛮缠一番,脚下半点不停歇,风驭诀得心应手,眨眼穿越时空双重距离,来到半犀族的栖息之地。

犀之领,站在天上看,是一条向上小坡度绵延的黄色沙丘,沙丘表面点缀着一圈一圈的黑色岩石,那是半犀族人家居的入口,有的人房子比较大,门边或者上面就有更多的白色岩石,代表着窗户。

这条缓坡体积不大,似乎非常容易就可以跑到顶点,翻将过去,事实上却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因为沙丘的顶点代表另一个世界,只有行将死去的半犀,才能毫无障碍地走到那里,等待自己的灵魂升入祖先的乐土。

半犀族人生来就是修行的料,不爱生孩子,多少世代了人口就那么一点儿,所以非常安居乐业,既不用像其他种族一样,没多久就要把居住地人为扩展或干脆搬家,也不会稍不小心就凿透隔壁邻居的空间墙,谈不拢的就要打起来。

南美还是很小的时候,跟随狐王游学,到过这里一次,跟记忆中相比,眼前的一切毫无变化。

她走到离自己最近的岩石旁边,靠近了看,那黑色的东西并不真的是石头,而是玻璃一般剔透的物质,从这边看不过去那边,但似乎那边可以看得过来。

因为立刻就有人问:“您找谁?”

南美到处看了看,确认真的是从里面传来的,立刻高兴起来:“哎,您好,我找辟尘呢。”

辟尘?

里面的人一开始蛮狐疑的,念叨着说:“辟尘?”

然后就肃然起敬:“啊,我们长老啊?他去东京参加料理铁人全球挑战赛了!”

“料理铁人全球挑战赛?”

“这是一只犀牛该干的事情吗?”

听着南美的嚷嚷,主人觉得隔门对答不够礼数,于是顷刻间黑色石头从中间整整齐齐分开,像时间的利刃分开现实与记忆,梦幻般优美而整齐。

中间的空隙间,站着一只穿灰色长袍的半犀,嘴脸和辟尘大致一样,稍微瘦一点,不那么像猪,更醒目的是头上的角,很长,长得弯成两个弧形吊在耳朵旁边,亮晶晶的,散发微妙毫光,葳蕤可人,这是传说中的半犀之角,拥有无敌的净空净水之力,治理任何水与空气的污染,都能够立竿见影,猎人联盟多年追索,重金收购,鲜少斩获。

角这么长,说明他很年轻,因为越老的半犀,角越加炼化收缩,到了长老那一级的,干脆就脱落不见了。南美好多年前认识辟尘就没见过他的角,证明他经常号称自己走在青葱少年最前列纯属欺世盗名。

年轻半犀对南美毕恭毕敬行了一个礼,说:“是啊,他上次去看了初赛,回来以后觉得人家水平太低,所以决定亲自参加比赛。”

觉得水平太低,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南美品食涉猎算是很广了,也从来没有见过人界任何厨师能在所有烹饪领域都达到辟尘的境界,至多是某方面比肩,但是,比赛?

什么时候辟尘变得这么名利心重了?他把食牙族都赢光光了,还需要去人类那里要一个认同么?

年轻半犀仿佛看出南美在心里嘀咕什么,很客气地说:“长老离家前说,他去参加比赛,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方便人家找到他。”

这位小朋友打小住在这个土坡上,估计每天的主要节目除了修气炼角,就是看看电视,因此很天真地补充了一句:“我们长老是想让星探找他去主持节目么?裸体犀牛厨师,我觉得也会很受欢迎的。”

南美听到裸体犀牛厨师这几个字,忍不住爆笑起来,笑了几声,忽然掉头就走,眨眼就消失在了人家的领地之外,留下那吃惊的孩子朝天张望,自言自语道:“来找长老的人都好奇怪。”

3.料理铁人全球挑战赛

在东京举办的料理铁人挑战赛,常规比赛针对民间的烹饪高手,无论尼姑还是乞丐,只要你报名,就有机会获得入选的资格,到全球超级电视台的联合直播节目中面对广大观众露上一手,如果真的手艺过硬,身怀绝技,借此机会被餐饮集团或小资本投资专家看中从而改变命运,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项比赛每周播出一集,以十五周为一季,到每年赛季末加推一年一度最精华的全球挑战赛,制作方将针对全年三位季度冠军的强项,重金请来全世界在该一类烹饪上最具声望的专业大厨与之一较高下,结果由随机选取的专业评判和大众评审各自独立判定,并最后以平均分决出胜负。

到底是科班底子硬,还是江湖混水深,每年都引起坊间热议,加上节目类型独特,比赛环节趣味十足,因此这个节目的收视率高居不下,在全世界都造成了相当大的影响。

南美在犀之领得到的消息是辟尘要参加这个比赛,但她跑到东京,买了几份相关报纸一看,分明这比赛都到了尾声,精确地说,在她到达的第二天,已经是年度总决赛的最后环节,六位参赛选手将抽签选取现场要做的菜式,这些菜式从所有观众的来信来电中筛出,绝对称得上是千奇百怪,五花八门,毫无流派可言,选手们无论是十年寒窗学出来的,还是十年黄脸婆熬出来的,一不小心,可能都够喝一壶的。

报纸上登出六位参赛选手的大幅照片,附有其详细的生平履历,专业厨师皆为雄性,一位来自香港,一位来自美国,一位来自西班牙,另三位一女二男,统统是纯的日本种,南美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也看不出哪一位有任何乔装易容的倾向,何况以辟尘的个性,叫他易容成人类,毋宁死,可能光这样想一想都已经是极大的侮辱呢。

没想明白,但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南美对吃之一途极有兴趣,也不管辟尘是不是参加比赛了,第二天兴致勃勃跑到直播现场,竟然是一家规格甚高的剧场,门口大排长龙,黄牛党还忙着炒卖入场请柬,票价不菲,看来在直播的赞助和电视广告费用之外,光靠卖票已经可以大赚一笔,节目运作得相当成功。

叫狄南美买票,那简直是一个笑话,她倒是老老实实排队了,排到入口安检处,人家要求出示门票,南美眼睛一瞪:“放肆。”

检票员是个小个子男人,皮肤淡黑色,仿佛有几分外国血统,估计是美国驻日黑大兵给这片热土留下的小小纪念,他被南美喝得一愣,看了对方几眼,忽然眼睛一亮,忙不迭鞠躬:“社长夫人!您怎么屈尊亲自来排队!请进,请进。”这是中了南美的回心幻术,眼前出现的,就是他最害怕的人。

南美心想这个小子不怕社长,倒怕上了社长夫人,莫非喝过那位夫人的洗脚水么,当即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前后闹闹哄哄,倒也没有什么人注意这一出小闹剧,最多是旁边另一位忙着检票的工作人员,缓过一口气后问小个子同事:“那是社长夫人吗?很年轻啊。”

小个子黑男人迷惘地望了他一眼:“年轻?你在说谁啊?”

不表这二位话不投机,南美进了现场,直接走到后台,施施然四处看了一圈,找了张最舒服的椅子拖到舞台一侧,刚刚好还挡住上下场的必经之路,兴高采烈打垂下来的幕布缝隙往外面望,咿,盛况可期啊,黑压压座无虚席,人头攒动,正式直播还没有开始,观众议论正热火朝天,想东京本是她的旧游之地,不知道下面坐的,有没有个把熟人。

她在这里看热闹看得愉快,忙忙碌碌在舞台和后台做准备的大批工作人员就觉得自己怎么活见了鬼,好端端走着,忽然冷不丁被什么东西挡个正着,面前明明是空气,却怎么都穿不过去,非要绕一下道不可,旁边的人觉得他们发神经,不服气申辩起来,换个人来走,却一下子走过去了,真的只是空气而已,不过那个人的得意却也延续不到两分钟,因为等他再次经过同一个地方,就被什么一绊,跌下来摔个狗吃屎,使出吃奶的力气都爬不起来。

日本人雅好怪谈,这家剧院的历史又是十分悠久,历来有许多奇异故事传播众口,于是大家紧急商议,感觉一定是什么地方做得不周到,触犯了剧院中不灭的神魂,就在还有一个小时就开场的当口,赶紧匀出人手去买祭祀所用供品香烛,就在屡屡有人鬼打墙的那个地方,焚香跪拜,念经祈祷起来,果然十分灵验,只听香烛缭绕之中有人声脆如银铃,叮叮当当说了一串话,四顾左右空旷,绝对是从虚无之中发出,语速极快,响亮异常,连幕布外的观众似都有察觉,不少人走上来想撩起幕布看,被保安挡了下去。

这一出当即把跪拜的人吓得破胆,赶紧所有工作人员聚齐,此时就再受过高等教育,向来绝对信仰唯物科学的都不敢逞强,趴了一地,磕头作揖,请大神开恩,今天节目花了一笔天文数字的制作费,要是砸了锅,大家一起完蛋,实在不堪设想,请千万高抬贵手,事后一定好好报答。

不知道是香烛有用,还是祈祷够虔诚,那一阵破空而来的言语落音之后,便一切寂然,而通道也顺顺当当,再无障碍。

大家抹了一把冷汗,眼看直播开始还有半小时不到,急忙爬起来去收拾手尾,其中那位节目主持人回到后台最后补妆,一面补一面若有所思,化妆师问她是不是被灵异现象吓破了胆,她先点头又摇头,若有所思地说:“刚才那段话,你听明白意思了么?”

化妆师耸耸肩:“难道你明白。”她手下忙着没停,说:“像有几个汉字。”

主持人笑一笑,眼睛向上好刷最后一遍睫毛膏,不再说话,但这位在大学里选修过三年中文的聪明女子,心里隐约觉得,那段话的意思好像是在说:

“日本人啊,好好的不去干活,干嘛来熏老娘,年下缺腊肉么。”

好了,人家一熏一拜,南美也发现自己碍事了,干脆把椅子挪到了舞台正前方的空中,她盘腿而坐,上面摊了张报纸,不知道上哪儿搞了包瓜子来,一边兴致盎然四处看,一边磕瓜子,尽管作为一只高贵的狐狸,她很有社会公德,瓜子壳都很小心地吐在了报纸上,但是百密一疏,偶尔还是会有漏网之鱼嘛,于是坐在她屁股正下方的嘉宾,就经常会转头四顾,看到底是哪个王八蛋这么没公德又臂力好,爪子壳都能打出人家脑袋上一个血泡来。

演出终于开始了。

比赛中规中矩,花样翻新的挑战在真正的行家里手看来,也不过寻常事,几位民间高手到后来,些微显出中气不足,毕竟在座的评审和对手都没有网友来得好糊弄,随便烧个红烧肉,人家就上来顶礼膜拜叫你大师——大师有那么容易肥嘟嘟一眼见底的么。

三小时的总决赛说时迟那时快,转眼就到了结尾,经过紧张刺激得煞有介事的最终评判,从美国纽约来的那位安东尼大厨摘取总决赛桂冠,大伙儿欢声雷动,也不知道高兴什么,看他最后取胜的菜式,居然是纯日本系的寿司船,其装饰,制作,用料与调和,据说都得禅之味,贯通东方文化的深远,雅致与淡薄,在座各位都肃然起敬,主要是因为听不懂的缘故,最生气的就是坐在大家头顶上吃瓜子吃得嘴巴快要起泡的狄南美,把辛苦攒下来的壳往台上猛丢,骂骂咧咧的,靠,耗了半个晚上,你做个寿司船糊弄我,还说有文化,有个屁文化,不就是米吗,不就是两块萝卜吗,淡出鸟来是文化吗?

这阵瓜子壳雨没有造成太大的困扰,因为正好节目制作组安排了为冠军加冕的仪式,漫天飘下气球和花瓣雨,最多是台上忙忙碌碌加冕与受冕的朋友们都觉得怎么脸上身上不时有一阵刺痛。

电视转播的画面上已经出现鸣谢的字幕,现场观众除了要等一下出席庆功宴,帮助吃完本场比赛产生菜式的,都已经离座准备打道回府,南美一肚子气,正要寻思晚上是不是去那位纽约大厨住的酒店发一发飙,突然节目主持人从后台匆匆忙忙跑了上来,抓住在前台接受道贺和媒体追踪采访的制作人,耳语起来,两人神色之间,充满高涨的惊讶,兴奋,以及迷惘。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把整场气氛逆转,推向了根本无人计划过的方向。

主持人走到前场,大声疾呼所有人安静下来,然后宣布了一个出乎全部人意料的消息。

有人向本次料理铁人赛全球总决赛的新科冠军,发起终极挑战。

这种事情常常都会发生,贯穿节目整季,常规上是拿一块纸牌站在电视台门口,上面大书:我是比xxx更好的厨师。

比较出位的会端几个保温盒来,一旦有机会逮住节目组人员,就强迫他们品尝自己的手艺,甚至以前还发生过绑架制作人的重大事件,作案者非常狡猾,警察侦骑四处,却都无功而返,最后是人家自己把制作人放回来的,称了下体重,四天胖了整整十斤,这位铤而走险的挑战者,也是节目开播以来唯一一个自荐成功的场外选手——制作人很宽宏大量,但自后出门就配备大批保镖,出入非常小心,以免大家群起效仿。

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接受这种突发事件,现代的节目制作是结构严密的整体工程,应当杜绝一切心血来潮之举。

理论上是如此。

但凡事都有例外。

比如说,当挑战者,自行附加一千万美金奖金,作为赌注的时候。

就像现在。

主持人念出一千万美金五个字的时候,声音都有一点发抖。

但她手里拿着的那张支票,已经经过紧急召来的银行专业人士确认,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挑战人拒绝公开任何私人信息,只要求和总决赛冠军进行一轮比赛。

随机选取任何三十位在场的观众作为评委,票数高者胜出。

如果冠军胜出,就可以和节目组分享这一千万美金的高额赌注。

如果挑战者胜出呢,据说,他目前为止,没有提出任何要求。

一个能够拿出这么大笔钱的人,大部分要求都可以自力更生搞得定了吧。

钱能通神,何况日本人!

所有相关的环节都为这突如其来的新高潮运转起来。

电视台、现场、广告部门,正在接受恭贺和欢呼但身旁人怎么突然都撤漂的冠军。

更少不了狄南美,她把瓜子全部吃完了,赶快跑到门口抢了某个离席观众手里半包薯片,又杀回空中宝座。这位爱凑热闹的比全部人感觉都来得兴奋。

毕竟是第一流的团队,局面竟然在半小时内便稳定下来。

融合了金钱与戏剧性转折的因素,余兴比正戏都要万众瞩目,电视台观众监察部门第一时间传回消息,收视率竟然在飙升。

安东尼又被扔回了舞台中央,无助地望着面前的锅碗瓢盆,另一侧的料理台挑战席空空如也,然后主持人用实在兴奋莫名的声音喊出:“请挑战者出场。”

有个人慢吞吞的,从旁边走了出来。

普通的白色厨师服,身形胖胖的,不高,比较出位的是戴了一顶样式很落伍的灰色斗笠帽,遮住了大部分脑袋,一低头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手里拿了一个锅铲。摄像机想要追过去拍他的特写,但这位仁兄就木头木脑站在料理台前,眼睛都不抬起来,好像睡着了似的。

全部人都盯着他看,现场足足沉默了五分钟,然后从各个角落蜂拥起窃窃私语的声音,议论的焦点当然是:这谁啊?

但他是谁其实不重要,重点是一千万美金好好地躺在制作人的口袋里,他没事就去摸摸,感觉那张支票厚实纸质带来的安慰。

主持人宣布规则,冠军选择自己最拿手的三道菜式,可以是单菜,也可以成为一个套餐系列,其他任何条件不限。

挑战者也是同样三道菜式。

他们要做什么,事先都无人知晓。

为了今晚的比赛,东京最专业的餐饮服务集团派出了大型的冷藏车在现场待命,基本上任何所需要的食材,都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获取。

安东尼要了番茄,芦笋,马铃薯,龙虾,牛排,洛克福羊乳乳酪,油醋汁,以及常规的西餐调味料,在装模作样表演了一番东方噱头之后,他看来要回归自己驾轻就熟的西式烹调领域,这个大块头有络腮胡痕迹的男人显得有点举棋不定,他今天晚上已经很累了,而且对于自己要加演的戏份不算很满意,当然,在拖拖拉拉要完了所有材料之后,他又重新打起了精神,因为制作人和他密语,说将会有额外数万美金的报酬汇入他的私人账户——如果他获胜的话。

而挑战者,他摇摇头。

什么都不要。

那么,头盘是空气煮西风么,那是什么流派的菜式?

挑战者面对杵到了自己嘴边的话筒,还是保持目光向下的姿势,给逼迫得实在不行了才吐出三个字:“我自备。”

于是又惹来一波猜测,而这个时候观众中耳朵比较好的,不约而同听到剧院上空的虚无缥缈处,传来一阵非常失控的窃笑,甚至还伴随着清晰响亮的拍打声,呃,像是手掌和大腿的亲密接触,那光景类似于有个人被一大把头发丝儿噎住了,这会儿要拼命通出肺气来一样。

不管是谁在笑,都很快压抑下来了,可能压抑得太辛苦,还有点打嗝……

安东尼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手上的材料,该揉的揉,该切的切,而神秘挑战客,玩的把戏看起来却和做饭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首先拿出了灰扑扑很普通的一个口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一颗豆子。

摄像师恨不得要在镜头前贴一块放大镜,拿出浑身解数给特写,大家才看清楚那颗豆子的尊容。

圆圆的。黄色的。很饱满鲜嫩。

嗯,一般来说,大部分中国家庭主妇都能一眼认出来,这是一颗泡得刚刚好的,黄豆。

神秘挑战者爱不释手地把这颗黄豆看了半天,从料理台上的各种烹饪工具中,找了一个小玻璃碗,把豆子放进去,加了一点儿水,放在一边,不管了。

接下来,他又从袋子里鼓捣了几下,找到了两个盒子。

盒子里装的东西也没有给大家带来什么惊喜。

因为那是两种面粉。

有了面粉我们可以做什么?

答案当然是揉面。

这就是神秘挑战客所做的事。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摊开了两块案板,开始揉面。

摄像机在安东尼那边拍到了非常精彩的烹调进度,还有他本人花样百出的表演和妙语连珠的描述,作为在国际范围内已经相当出名的烹饪明星,他的自弹自唱完全能撑得起整一台节目。

一旦转回挑战者这边,主持人就只能上来救场,把局面端详再三之后说道:“嗯,这位先生,和面的手势,非常专业。”

剧院上空那种效果类似于被枕头压住后狂笑的声音,此时就会断断续续地响起。

挑战者半点不理会其他人怎么想,他全身心都贯注在面前的两块案板上,动作流畅自然,步骤齐备,如果有人这辈子都没和过面的,在把这场重播老老实实看完之后,应该就可以自己上场了。

终于等到他搞完了这两块面,放到了一边。

4.包子·油条·豆浆

第三次去拿那个袋子,和广大现场和电视观众见面的东西,是一块肉。

新鲜的肉,光泽鲜明,纹理清楚,就像现场从一头活猪身上切下来的一样。

可能开始有人想那个袋子怎么有如此出色的保鲜功能,莫非里面其实装了一台小冰箱么。

但挑战者终于给了大家一点好看的。

放进水中的黄豆,突然发芽了。

柔嫩的绿芽突破豆皮,向上衍生,坚挺而迅速,在数秒之间,长出了玻璃碗壁,没有任何停止的意思,还在继续,很快它不再是绿芽,而变化出藤条的模样,粗壮有力,直线生长的过程不容置疑,而在藤条的两端,更多的枝条破出,向四周蔓延,整棵植物绿得葳蕤茂盛,炯炯有神。

大概三十秒之后,生长的状态停顿了。

在所有枝条的顶端,结出了微小的果实,绿色,圆形。

渐渐膨大,到婴儿拇指大小时脱落。

整个过程没有超过一分钟。

神秘挑战者把所有成熟落地的果实捡起来,从料理台上拿了一个搅拌机,把果实放进去,开始加水,搅拌,开盖的一瞬间,满屋都是香气。

那香气难以定义,极为强烈多变,或者它通过每个人的鼻腔进入大脑,所引发的,完全是不一样的回忆。

但统统都是最美好的那些回忆。

游子在家时母亲浆洗过衣裳的味道,情人偶尔相逢时抚摸脸颊的触感,或者大病初愈,食欲回来的瞬间,对食物的渴望。

那阵香气是无言无形的使者,呼唤着人一生中所有使这一生有价值与魅力的经验。

被呼唤的对象,并不限于在现场坐着的人。

还包括,所有看到这个节目的人。

比如说一直在暗影成君成公寓,过着自己小日子的阿旦和羽罗两个小朋友。

这一天他们会看电视,纯属偶然,自从发出去上十万个青灵之后,他们就变得好像购物网站的物流部门一样忙,每天接收回来汇报情况的骑士,一开始拿到手恶之血瞳还看一下内容,要是里面的情节过于令人发指,阿旦还会皱几下眉头,到后来,就干脆丢到客厅角落的一个大藤编篮子里堆着,压根不理了。

“反正,审判是你的任务嘛。”

他振振有词地说。

羽罗大怒:“啥?我的任务?那负责复原是你的任务呢!”

阿旦挥挥手:“复原很简单的。”

他双臂大轮圆,呼啦呼啦挥舞两下,然后把手指放在嘴里,呜呜吹了两声口哨,对羽罗点点头:“诺,这样子就可以了。”

羽罗更生气了:“啊,原来你诈我!你欺负人,把体力活给我干。”

阿旦很看重自己的道德名声:“话不是这样说,审判本来就是你的活儿啊,你要是可以不出来,我干嘛要去复原呢?”

这段对话发生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在厨房里剥毛豆,羽罗照她最近的时装爱好,穿了大概有三四层绫罗绸缎长长短短,丝毫不像阿旦爽利,光着膀子,穿一条七分裤,活动了半天肌肉后热火朝天着手准备午饭,菜市场里面剥好的毛豆比没剥过的,只贵大概五毛钱一斤,只是阿旦认为剥毛豆也是重要的人生乐趣之一,首先不可以被小菜贩剥夺,其次更不可以在自己多付钱的情况下被剥夺。

剥大量的毛豆其实蛮辛苦的,如果你是个女孩子,而且刚刚把自己的指甲修成美妙的椭圆形,上面涂了大概七八种颜色和亮片之后,尤其如此。

有了厌工情绪的羽罗,借口阿旦分工不匀,愤然跑去开电视以表示对不公待遇的激烈反抗。

他们平常看最多的,是动画片频道,但那一天不知怎么调乱了,原来的频道跳去了日本台,直播料理铁人赛的全球挑战最后环节,到达了收官阶段。

对阵者之一的外国名厨已经完成了三道菜,胡椒野牛腰脊肉,红酒梨片配鹅肝,本菇清汤,特别注明以多达五种香料调味,放在颜色式样均极调和的瓷器中,看上去端的赏心悦目且诱人无比。

而另一位像忍者般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厨师朋友面前,赫然只摆出一碗白色,但又微微带依稀绿色感觉的饮品。

主持人和观众一样陷入猜疑的深潭,正在用大惑不解的口气介绍说:“这是,这是,嗯,一碗,豆浆!”

镜头移到厨师的脑袋上。

这位仁兄丝毫不为全人类的质疑所动,手头上的活还是在有条不紊地干着。

手上托着擀好的透明面皮,小碗里葱花调匀粉红色肉馅,正小心翼翼地往面皮上堆放,然后按次序交替摺叠,最后团成一个拥有简单花纹装饰的小圆东西。

迹象很明显,他在,嗯,做包子。

几乎算是全世界最高级别的烹调比赛之一最后的比拼。

大家都在盼望着惊世无敌,闻所未闻,精彩绝伦的菜式,最好是吃都不用吃,只要在电视机面前看一眼,就直接馋得晕过去。

结果有个人跑来做包子。

而且还下一千万美金的注。

什么时候开始,疯子也能赚到这么多钱了呢。

换了一个人,这会儿就转台了,但是羽罗没有。

因为很巧的,她没有吃过包子这种东西。

如果有人跟她说,这就是人类能够吃到的最好的食物,她就会引以为至理。

无知者好骗。

她用自己最舒服的姿势坐下来,津津有味地看下去。

在做好了一个包子,上蒸笼蒸之后,厨师开始拿他之前揉好的面开始做另外一样东西,经过包子的打击之后,大家很快理清了自己的思路,没有走上任何哲学或物理的迷思。

他做了一根油条。

这时候阿旦冲了进来。

像一条小狗一样快速抽动鼻翼,模样极为警惕,四处乱看。

羽罗丢了一个枕头过去:“干嘛?”

他不说话,脸上浮现出极为奇特的神色,眼神定格在电视屏幕上。

包子和油条都需要一点时间熟,过程应该说相当缺乏娱乐性,所以绝望的摄像机再次对准了老外厨师安东尼,他走下了烹饪台,正靠在评委座前,大谈特谈自己做的这几道菜,当年如何被纽约时报的餐厅评论人盛赞,拿到了四颗星的无上殊荣。

阿旦瞄了他和他的那几道菜一眼,立刻又移开,摸了摸鼻子,走出去,厨房里剥毛豆的动静在窸窸窣窣的继续。

然而当摄像机不得不移回豆浆油条包子那一台,他又即时跟个炮弹一样弹了进来,这一次他没有错过自己寻找的东西。

就在瞄到忍者厨师的那一瞬间,他大叫起来:“辟尘,辟尘,辟尘!”

羽罗凑到电视面前,指指画面上的豆浆碗:“这玩意儿叫辟尘?”

旁边那位暂时停下自己的兴奋,严正指出:“那玩意儿叫饭碗,站着那个叫辟尘。”

羽罗似懂非懂点点头,心里还在想辟尘到底是什么东西,她从来没有见过阿旦兴奋成这样,差不多要把脸贴到电视机上了,包子正新鲜出炉,小巧玲珑地躺在一个小黑色骨瓷碟上,油条也炸出来了,躺在包子旁边,金黄饱满,精神头十足,隔着十万八千里,似乎都有香气隐隐约约呼啸而来,清晰可觉,阿旦拿手指点啊点那几样东西,恨不能钻不进去,一面对羽罗说:“你看,你看,这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最好吃的东西,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从他的激动程度来看,要是有人敢跟他反驳的话,大概会被埋到暗黑三界最深那一层去,永永远远都只能吃泥巴吧。

羽罗倒是敢反驳,但作为一个诚实的人,她知道自己吃过的东西不够多。

所以她从善如流,不耻下问:“嗯,怎么个好吃法?”

把印象里最好吃的东西掰着手指一一算来:“比冰糖肘子好吃么?比鲜虾好吃么?比鱼头豆腐汤好吃么?比油辣子馅饼好吃么?”

除了鲜虾以外,是这些统统都是小破做给她吃过的东西,前者是某一天去海边玩的时候,在人家渔船上顺手抓的。

阿旦把手一挥,否定的意思来得彻底:“开什么玩笑!”

他眼睛那么亮,仿佛一千个太阳照耀的光芒。

这平常永远懒懒洋洋的男孩子,整个人似乎都忽然就从这里离开了,而所去神游的地方,显然是他生命中最值得留恋的所在。

记忆中,当包子的香气传来时,就要很快很快起床,绝对不要计较任何类似于穿衣服或刷牙这种琐事,要以豹一般的速度飚下去,否则一到餐厅,就会看到桌子上只剩下一层包子皮,豆浆碗里的渣渣都被人舔干净了。

如果那一天家里有客人,则豹子是不够看的,要以准光速行事,总之,为了吃到这个包子,最好通宵都不要睡,守在厨房的蒸笼面前,随时准备扑上去。

辟尘为了防止这种恶性竞争出现,通常都会发出一个小型龙卷风把家里所有人搞到楼上去睡觉,接着用高能量重尘包死下楼各个通道,否则的话,可能大家都会来彻夜埋伏这一手吧。

这个世界上当真有那么没有爱心的爹啊,跟儿子抢吃的,数年如一日,丝毫都没有懈怠过。

羽罗转到阿旦面前,抬头认真地看着他发呆。这个样子她并不是从来没见过。

捧起他的脸,羽罗柔声说:“哎,你又在想你爹吗?”

他轻轻揽过羽罗的肩膀,把头埋在女孩子浓密芳香的头发上,靠着,眼睛一直望着电视,良久说:“是啊,还有电视上做包子的这个,都是我的亲人。”

羽罗把脸转过来,和他贴着,彼此的呼吸心跳应和,她伸手抚摸阿旦的耳朵,说:“亲人是什么?”

阿旦微微笑,没有回答,只是把羽罗抱紧了一点,说:“他做的东西,是包子和油条,羽罗,你看到以后,想起什么了吗?”

羽罗很乖地努力睁大眼睛去盯着屏幕,很久,手臂自然而然绕过去,搂住阿旦的腰,天真地说:“我没有吃过,但是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你第一次来结界中看我。”

5.杀人狐狸

第一次去结界。

羽罗还只是包裹在巨大能量体中的神秘未知体,依靠感觉去认知接近它的一切。

能够接近的并不多,结界对弱者毫不友好。

不过阿旦是例外。

那一天他大概是因为闷,或者好奇,总之就是走过去逛逛,顺便敲了敲结界的外层,不见有什么反应,又懒洋洋地走掉了,大概就是如此而已。

总之那些记忆在他已经很淡薄,然而当羽罗此刻提起,分明唇角眉梢有一种柔和的神情。

是像她这个模样的年轻女孩子提到宠物、首饰、男朋友的时候,自然而然的表情。

但羽罗?

撒播世间所有罪与恶的种子,加以浇灌,等待其成熟,收割,然后审判。

一切黑暗的源泉之眼。

她与柔情,理当比眼下与永远之间都隔得更远。

阿旦凝神静想,良久,他退后一步,放开了羽罗。

转过头去,若有所思望着电视屏幕。

做饭总是很慢,吃起来总是很快。

试吃已经结束,豆浆油条胜出,延续了整晚的疑惑与暗自讥笑猛然间转化为心悦诚服,这过程快如电光石火,真金确实不怕炼。

阿旦错过了最后试味的过程,但是他对过程向来没有兴趣。

此时主持人宣布比赛结果,以及代胜利者发布一个宣言。

这一套豆浆油条包子套餐,将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投入批量生产,真空包装,并且持续发运到全世界各地。

作为慈善食物,免费供给所有福利机构。

没有限量。

最后一句话石破天惊。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短时间内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唯独阿旦,扬眉,睁眼。

再问了羽罗一句:“什么是第一次我来看你的感觉?”

自言自语中他似乎是问自己,或任何一个人:“什么是我想起在家里吃饭的感觉?。”

什么是电视上,画面中,节目现场,那些品尝过辟尘手艺后,洋溢愉悦笑容的人,现在有的感觉。

如同第一线晨曦照耀进林海深处的阴湿,蒸汽带着腐败的气息一点点消散,留下光辉温暖主宰大地。

幸福。

阿旦转向羽罗:“他在阻止青灵。”

唯独幸福所在之处,怨恨难以长久。

东京比赛现场,观众逐渐开始散去,舞台上工作人员开始收拾直播现场的手尾,制作人和节目主持人只一晃眼,忍者厨师已经踪影全无,问过所有出入口的保安,没有见过那位仁兄的印象,厕所里每个隔间都空空如也。

莫名其妙之下,只好和安东尼合照了事,后者表情不尴不尬,拍完照后立刻起身离开,走之前他瞥见没有收拾干净的料理台上还有小小半根油条,一个挺漂亮的小饭盒干干净净装着,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看人没注意,顺手拿起来,往袋子里一塞,拔腿就走了,过了两分钟,主持人匆匆忙忙跑过来,一看就大叫:“我的饭盒呢?我的油条呢?”

他们谁也不会注意到,后台丢了椅子,两张,一张是开秀前就不见了,另一张,则是刚刚跑路的。

事实上如果不那么忙乱的话,他们其实真的可以看到椅子笨笨拙拙地走出后台,走到前台,然后一跃而起,隐没到大厅高高的吊顶下,和另一张椅子并排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

“小气鬼,做一根油条,搞得老娘没得吃。”

“你吃过一万根了,我干正事。”

“正事?麝香正气丸吧,那颗黄豆子哪里来的?”

“疯狂植物园的小纯情豆丁瓣,他们新开发的产品,磨豆浆一点儿渣都没有,一颗豆能磨一万公升上好豆浆,今天磨一碗,浪费,浪费啊。”

“嘿,对了,赶紧招,那一千万美金哪里来的。把你片皮卖出了这么好的价钱么?我怎么没早一步下手啊!”

“滚。这是五神族灾难基金会的全部家当,我把命押上才给我的。”

“五神族挺有义气啊,拿老本出来支持你爱当厨子不爱当神仙的理想,怎么样,下一步要干嘛,满世界卖豆浆油条么,加盟费少收我一点,我也开一家。”

左边那张椅子表现得非常没好气,剧烈地摇晃了几下,义愤填膺地说:“老狐狸,你装蒜吧你!”

狐狸而装蒜,品流飞流直下三千尺,绝对为有理想有追求者所不容,于是右边那把椅子立刻弹跳起来,像个稻草人一样在剧院上空疯疯癫癫地转了几圈,运足了气正要大吵大闹一番,忽然全部的灯都熄灭。

演出结束,人家关门了,偌大的空间终于彻底清静下来。

于是两张椅子上,坐的人显了形。

梳着波波头的狄南美,盘腿坐着,眼睛亮晶晶地瞪着旁边的人,后者则取下了忍者斗笠,露出犀牛族人老到一定程度后和猪比较接近的尊容,其面无表情一以贯之,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极为个人化的记号。

这位是辟尘,在非人世界的其他种族眼中,辟尘是传奇的,代表着风的力量与五神族之一的权威,在狄南美看来,则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形象——那些过去的好时光。

怀念的副作用有时候会带一点愤怒,所以此刻狄南美的样子好像是要趴在犀牛身上掐他个半死似的:“我装什么,装什么,装什么。”

然后她突然泄气了:“算了,我知道你想拿这些东西给人吃,吃完之后美得要死,就不杀人放火了是吧,能把青灵的影响减到最小。”

辟尘点点头:“你也注意到青灵的活动了。”

狄南美有气没力地晃晃身子,站到椅子背上做了一个怀抱天地的动作:“全世界都注意到了好不好,连狐王都跑回去了召集长老会,下令彻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辟尘很冷静:“有什么好查的,明摆着是邪羽罗出来了。”

一听这个名字,狄南美就气不打一处来:“我不明白了,邪羽罗到底怎么出来的,小破不是回去了吗,他回去了不就可以重新封印了吗,怎么“Biu”的一声就出来了,一点儿前戏都没有。”

犀牛把头扭过去,不让狄南美看到他的表情,过了半天闷闷地说:“小破没有封印邪羽罗。”

这是大新闻,为什么不封印?虽说当初他回暗黑三界的直接目的并非为此,但破魂族的首领千百年来传承这一天职,一旦达旦归位,是必然要履行的。

犀牛知无不言,但不知绝不猜:“没有封印是一定的,否则暗黑三界会有极大的能量变化发生,五神族是一定可以监测到的。”

“另外。”

他终于肯抬起头来面对狄南美:“据光行说,小破也没有回到飞机坠毁前去救人。”

就是因为目睹残酷的连环坠机事件而无力阻止,小破才破釜沉舟回归自己的本源,回到暗黑三界,成为他本应当成为的那个角色(故事参见生存者一)——邪族的领袖,无尽黑暗能量的拥有者。

在那个世界,他想救谁便救谁,不让他救都不行。

就像他想毁灭什么,就可以毁灭什么一样。

但他居然没有?

没有?

狄南美瞪大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中慢慢燃起一股鲜明的怒火,熊熊燃烧,辟尘是绝对不会撒谎的,她终于叉着腰大吼起来:“没有?”

“那么这个小王八蛋跑回暗黑三界去干嘛?打鸟吗?泡妞吗?逃避期末考试吗?”

听到她骂小破王八蛋,辟尘不乐意了:“喂,小破是王八蛋,那猪哥是什么,我警告你啊,我很久没打架了啊。”

狄南美立刻兴致上来了:“哎呀,怕你啊,你以为我打不不过你啊,来来来……”

两个人站在椅子上,摩拳擦掌地准备打起来了……

正在他们各自吐口水,扎头发,做热身工作的当口,剧院出入口那里传来一声巨响。

哐当!

那是,整扇剧院门倒地的声音。

数秒之后,那位成功把门打倒在地的不速之客畅行无阻地冲了进来,外界微弱的光线映射出那是一个庞然大物,带着浓厚阴影和体味,顿时就弥漫了一整个剧院,他行路沉重,踏地有声,来者的手中还掌握着某样在幽暗中闪现锋锐光芒的东西,仿佛是一把巨斧,正随着主人的步步前进,窥视一切有血肉之物。

狄南美暂时放过了和辟尘的私人恩怨,两人俯瞰地上。

“基顿?”

“怪事,基顿族差不多死绝了,怎么会跑出一只来砸人家门?”

“没绝,异灵川那个死乌龟手下有一只,不过没放在东京啊。”

“他来这里干嘛?”

想要知道人家来干嘛,猜测和推理都是比较麻烦的办法,最简单就是捞过来问一问,问不出就扁他。

狄南美的行事风格向来这么简单粗暴,此刻也不例外,她跳下椅子,落在闯入者的肩膀上,轻得像一阵风,而后再跳到人家身后,就算那位巨人正全神贯注四处观察,也没反应过来自己成了一把人家的垫脚石。

狄南美拍了拍他:“喂,大个子,你干嘛?”

对方一惊,立刻挥手,两把大斧头望空劈来,在空气中带起一阵雪亮光芒,狄南美并没有躲闪,但斧头在距离她数寸距离的时候硬生生停了下来,金属斧面印出两人的神情,狄南美嘴角含笑,反而是巨人脸上露出窘意,后退一步,怯生生地问:“抱歉,嗯嗯,请问,请问,呃,我找,做包子油条的厨师。”

狄南美笑眯眯地指指空中:“喏,厨师在哪儿坐着,我是他的经纪人,你有何贵干?”

巨人对经纪人没有概念,仰头看着在天花板下晃荡的椅子迟疑了半响,终于分辨出那里坐的似乎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于是斧交一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狄南美:“我来,送这个。”

一个小纸卷儿,狄南美眯起眼睛,展开看,上面潦潦草草几个字,颇有老中医开验方时龙凤飞舞的劲头,写着:“速来拉斯维加斯百乐宫酒店。”

落款,猪哥。

狄南美立刻蹦了起来,这一蹦蹦得很高,直接蹦到了辟尘的身旁,把纸条往人怀里一塞,又落下去,跟个兴奋过度的弹簧似的,嗖嗖嗖上上下下好几趟,辟尘大概有点阅读障碍,但猪哥俩字,那是化了灰都认识的,下一趟狄南美蹦上来就被他一把抓住头发拎着,两个人互喷了句:“走!”

然后就走了。

窜出业已洞穿的大门,倒省了他们的事,否则以这二位的兴奋程度,这门也捞不着一个善终。

留下巨人兀自在那里迷惘,张大嘴举着两把斧子,心想这二位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设若流浪为倦事,亦是乐事,偶觉幸事,终成往事。

则流浪可看作生命中不可不做的尝试。

只要不太久。

而且有地方回去。

在不告而别当归镇的时候,猪哥如是想。

不告而别自有他的理由,以他对当地居民风俗习惯的了解,远路辞行乃是与生丧嫁娶同级别的大事,不连摆三天流水席飨客,万万不可能出成这个门的,猪哥倒不是小气,舍不得请乡亲们吃顿饭,问题是来吃饭的人要随份子,做东的则工工整整在一本账簿上好生记着,等王麻子二刘头生儿子死太婆回请,足尺加二,礼金得返回去。

要这样,猪哥还走不走了?

或者说,他不是非回来不可?

份子钱是人生中最绵长而强硬的承诺,一旦应许,就必要偿还。

所以猪哥一向来坚持只白吃白喝。

从当归镇口走出去,翻过两座山,就是通往外面花花世界的大道。

对猪哥来说五分钟的路,他硬是足足走了大半天。

加以频频回首,热泪盈眶。

一路都在唠叨,说阿米鲁把镇子里房子劈坏了,修得又不好,回头人家早起一看,耶,老子的房顶怎么多了一个洞,昨天晚上我给门神那票明珠暗投了么。

再出门一看,门神自己都不见了!

你说,我名誉何在?脸面何存?对得起谁?

你说,你说!

就这么一路啰嗦过去,听得阿米鲁头昏眼花,之所以还是顽强地跟着,是因为他也一根筋,自己被人家三下五除二收得服服帖帖的,就非以身相许不可。

磨磨蹭蹭的,就在阿米鲁感觉这个家伙非常恋土难移,说不定转头就会打道回府的时候,他们进入了比较大的城市,猪哥的注意力终于被彻底转移了。

他们开始发现青灵。

一开始是零星出现的一两个,造成的破坏并不是很突出,相对小和偏远的人类聚居地,社会风气总是趋向安定和平稳,尽管如此,当地报纸的城市新闻里已然多了不少家庭暴力和小型斗殴的案件报道。

随着对这个世界繁华的深入,情况显然变得越来越糟糕,一些历来就臭名昭著的罪恶城吸引最多的青灵聚集,结果如何不言而喻。

阿米鲁注意到,猪哥本身具备一种类似杀虫剂或电子驱鼠器的效果,当他出现在青灵面前时,对方通常顿都不打一个[此处是不停顿的意思吗?],立马就极速散去,丢下正在干的活计不管,刚被煽动得兴致高昂准备无恶不作的群众被放了鸽子,茫然不知所措,只好拿着武器矗立风中,无语凝噎,面面相觑,少部分青灵流年不利,被他正面狙击,便像在当归镇那只一样,惨叫几声,丢下两颗红眼珠烟消云散。

那些红眼珠猪哥选了几颗保管了起来,其他都扔掉了,阿米鲁多嘴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全留着,人家回答留那么多能吃么?还顺带白了他一眼。

但事实摆在眼前,青灵遍布全球,十万之众,除非猪哥真的变成齐天大圣,化身无数,奔赴各地抗击罪恶第一线,否则他的解药功能永远都只是投石于沧海。

为了尽人事听天命,他还是运气试了一下分身术,憋得自己乌眼珠乱跳,半天后潇洒地拍拍手收工,罢了,猴子比人高级。

面对现实之后,猪哥表现出了一个偶尔要做点大事的人应有的决断气概。

他跑了。

估计是动用了最高级别的飞行术,声都没出,就悄悄咪咪地消失了,阿米鲁当时正在木呆呆地想心事,等他觉得周围有点过于安静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新跟的老板不见了。

老板不见了,普通人就会去重新找一个,但基顿巨人族是没有那么容易放弃的。

他像一只不甘心的弃猫般开始自己寻找的历程。

猪哥去的地方,是H城,不算大,但地理位置绝佳,水陆交错四通八达,外可通洋,内接九省,商贸自古兴盛,因此人口众多,算得上相当繁华。

但就算这样,也很难理解向来奉行大都会发展策略猎人联盟为什么要在这里设一个办事处。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个办事处基本上啥事也不办,猎人联盟固有的职能部门在这里都找不到对应的编制,因此也就不能承担任何实质意义上的业务。

起初联盟其他分部的同事过路此地,还会礼节性地来探望一下,想着打个尖住个店吃个面,或者抓到了什么猎物暂时没法带回总部交差,寄放若干天。

但大家随后就发现,上述目的,都是统统不可实现的。

因为这个看上去无所作为的地方,却由在猎人联盟拥有最老资格,最强实力,以及最坏脾气之一的传奇人物,杀人狐狸掌管。

6.下棋

杀人狐狸曾经是欧洲区的龙头老大,一度有望在当届理事长呜呼哀哉之后问鼎最高长官之外,不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猎人的地方就有猎人的江湖,风云突变之间,亚洲区的主管梦里纱成功上位,签署的第一条联盟通令,就是设立H城分部,第二条,就是调杀人狐狸来H城养老。

杀人狐狸来了H城之后,首先开除所有员工,连清洁工都不要半个,除了门口那个由总部遥控的代人守门,就剩他光杆司令,每天细玩丹书,品茶练字,过得甚为逍遥,偶尔有人骚扰,进去气没喘匀,就被他乱棍打出,颇有几位五星猎人在此吃得苦头不小,回去对梦里纱哭诉也没有屁用。

这段渊源来龙去脉,猪哥知道得清楚,所以他到H城,一头扎进去看到杀人狐狸的时候,面不红,气不喘,更不担心有人斜刺里跳出来“呔”一声要捉拿他归案,心情十分轻松。

“嘿,老头,好久不见了。”

杀人狐狸把他瞪着。

老头正在午休,拉了张竹席架在两张明式茶案之间,穿一件圆领汗衫,大裤衩,手上摇一把洒金湘竹折扇,半开时能看到素扇面上一行字龙飞凤舞:大抵浮生若梦。

瞪了半天回过神,慌慌张张一跳起来,撒腿就跑,闪到平常坐的大书案后头屏风里去了,窸窸窣窣不晓得搞什么,猪哥大大咧咧坐下,扯着嗓门喊:“哎,不用沐浴更衣化妆啦,大家那么熟,我又不是没在员工澡堂看过你光着。”

说话间杀人狐狸又转了出来,果然是换衣服去了,这一手基本功过关啊,不过一两分钟的功夫,老母鸡变鸭,只见其白衣如雪,神貌清奇,鬓角亦一丝不乱,方才睡眼朦胧的糟老头形象荡然无存。

他把折扇啪地往桌上一拍,沉下脸冷冷问猪哥:“怎么又来了?”

问话的感觉微有恼怒不悦,但更多的是埋怨,宛如深夜待人人不至,闲敲棋子落灯花时刻那伤感与低回,怪的不是来,而是不来。

猪哥打了个寒噤,举手投降:“这不来了吗,哎,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杀人狐狸不应,伸手一拂,午觉竹席和作为搭台的案子倏忽间便消失不见,而他和猪哥之间,倒是端端正正摆了一个檀木棋台,两个碧玉雕琢的棋子罐各放一头,石座石底,黑白条纹纵横的棋盘仿佛有生命般,无声呼唤着金戈铁马入梦来。

“古今万事随流水,不忙问,且跟我下盘棋。”

一面说,一面已经坐了过去,执白。

猪哥摸摸自己的鼻子,露出相当无可奈何的表情:“你又来。”

他发自肺腑地嚎叫着:“你明明知道我不会,为什么每次都抓我下这劳什子棋啊。”

杀人狐狸面无表情,催促道:“赶紧。”

猪哥抱着脑袋坐下,翻了翻白眼,抓了一颗黑棋,放到棋盘中央天元位上。

杀人狐狸正襟危坐,手中折扇不离,若有若无摇动,应之如闪电,丝毫不须思考,转眼两人噼里啪啦过了几十手,盘上密密布了黑白两色蜿蜒,懂的人看过去,老狐狸固然棋理精密,一边下一边唠唠叨叨说自己平生对着玩意儿半点感情都没有的猪哥,行子布局,可也极有章法。

半小时后到了中盘,局面纠缠,胜负之势竟然难以猝然定分晓,杀人狐狸长考的次数慢慢便多起来,但不管他考出什么结果,猪哥的规定动作便是抓子,伸长脖颈瞄瞄棋盘,运会儿气便啪一声落棋,端的是游刃有余,简直像一个高手了。

杀人狐狸忽然道:“大局观颇有进益,明形断势,亦颇了然,只是杀气不足。”

眼看快到收官阶段,他说完这句话,伸手一拂,乱了整盘,推秤而起。

猪哥叫起来:“喂,老头,咱们赌的什么?你要输了就耍赖,那是不成的。”

杀人狐狸瞪他一眼:“放屁,我会输给你?”

猪哥笑嘻嘻:“你不是会输给我,你是从来都没赢过我。”

显然他说的是实话,否则对方不会老脸一沉,拂袖而去,回到平常坐的那个大案子后头稳住,然后才问:“你要问我什么?”

“暗黑三界的消息。”

“哪方面的?他们发了不少简报出来。”

“简报?”

这两个字在猪哥的常识范围之外,一听就忍不住愣怔起来:“虾米简报?猎人联盟的内部简报。”

杀人狐狸摇摇头:“暗黑三界自己发行的简报。”

他在案子上东翻翻,西翻翻,摸出一支小钢笔式的遥控器,对着旁边一扇墙按了按,那白色墙壁上闪过两道光芒,紧接着出现的是电子报纸一般的东西。

上面有通栏标题,有图片,有配图新闻,还有快讯,做得不算精致,但中规中矩,最抵死的是报纸上方有出版号,跟真的被审批过似的。

猪哥不顾自己的视力最起码有八点零,傻乎乎地跑上去对着墙壁猛看,看了两眼就大叫起来:“这个图,放大放大,能放大么?”

杀人狐狸很有服务精神,放大就放大,那是该日简报上头版头条的一张图片,图片上有个长身而立的少年侧对镜头,居高临下,正在说什么,神情严肃,他的听众被处理成为模糊远景,面目不清,但乌泱乌泱的数量颇为庞大,在画面的左下角,依偎着少年的腿抱膝而坐的,是一个长发如云的少女,身上单穿一件显然是男式的白色上衣,露出光洁修长双腿,正仰望着似在慷慨陈词的少年。

女孩子是谁猪哥不认识,但她身上穿的衣服,是猪哥若干年前在某农贸市场三十块钱一打抢回来的便宜货,但凡他认识的人,几乎都人手一件,更何况,那少年根本是他生命中最熟悉的人之一

抱着极惊亦喜的心情,将眼神移到头版标题上,赫然只见几个大字:

邪羽罗破结界初见世!达旦宣言和平。

而下面详细新闻的描写,字迹便极模糊,无论猪哥怎么要求放大,都是一团黑黑,辨认不能。

他颓然端详了半天,伸出手摸一摸图片上少年人的肩膀,回头说:“老头,谁给你这个的。”

杀人狐狸言简意赅答道:“偷的。”

这位雅贼对偷之一字,颇为沾沾自喜:“梦里纱以为他把绝密资料锁在他的私人档案室就万无一失了,哼哼,愚蠢!”

猪哥没工夫和他分享挖了敌人墙角的乐趣,赶着又问:“那梦里纱又从哪里得到的?”

杀人狐狸露出一副你这个乡下人真是没见过世面的鄙夷表情,说:“刚刚说了,暗黑三界自己制作的,除了内部发行以外,也会投递一份给猎人联盟啊。”

话音刚落,一个矫若游龙的身影便直端端扑上前来,饶是杀人狐狸不动如山,也往后一仰,只见猪哥五体投地爬到案子上,奋力和他拉扯,争抢那个遥控器:“还有多少,赶紧给我看给我看。”

杀人狐狸很爽快地一松手,给他抢去,然后幸灾乐祸地泼上一大盆冷水:“没了。”

他为了怕猪哥定性他无能,补上一句:“我刚刚开始偷,一次只能拿一点儿。”

不知道是不是后者失望的眼神竟然打动了他的一颗老心,向来喜欢逗人家闷子的杀人狐狸很主动地转换话题,以资安慰:“你来找我,不是因为这些资料吧。”

看到那副照片之后,猪哥相当闷闷不乐:“差不多,我发现大量青灵现世,猎人联盟一向来对暗黑三界动向盯得很紧的,我本来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要杀人狐狸承认不知道猎人联盟发生了什么事,是对他毕生资历的巨大羞辱,毕竟就算苟安于H城一个小小分站,他也是随时可以通过全息空间通道去和大老板打上一架的猛人。

因此他知无不言:“联盟的确在监控青灵的现象,据总部搜集的情报分析来看,这一次青灵的出现很奇怪,和历史上若干次邪羽罗乱世是不一样的。”

邪羽罗未被结界封印,蹄踏天下之时,是人与非人,暗黑,三界最混乱的时候,其搅乱乾坤的主要手段,便是驾驭大量青灵入世,行恶务尽,任何人都难以约束,使天下覆手为地狱,末日既至,日月无光。

但这一次,青灵并不亲手作恶。

他们诱发人心中的阴暗罪恶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行诸为事实,与此同时,旁观,之后飘然而去。

猎人联盟的监察队伍试图追踪过青灵的去向,但在过程中无一例外会被对方反噬,无论能量大小,功力深浅,欲望隐藏在每一个级别的猎人心里,而绝大部分欲望都指向没有回途的征程,由此导致,所有追踪都宣告失败,青灵在见证人类作恶的天性之后会回到哪里,至今无人知晓。

猪哥开始咬自己的手指头,咬了几下,赶快放下来,出于某种习惯,向四周看了两眼,好像有人会过来为此敲他的脑袋似的。

然后他下了决心:“我去跟。”

他问杀人狐狸道:“哎,帮我看看,青灵现在在什么地方最为集中?

人家说咳嗽一声:“这儿没设备,看不到。”

H城的设备不够看,总部一定是够看的,猪哥不大知道什么叫作客气,立刻提出要使用全息空间通道杀将过去。

理论上来说,像猪哥这种早就不属于联盟编制,甚至干脆就在联盟猎物悬赏榜上高悬令名的一号角色,使用全息空间通道乃是大大的违规,然杀人狐狸认为,有规皆可违,无乱不成书,凡是梦里纱领导下的猎人联盟所不允许的,就是他杀人狐狸极力赞成的。

不过他有一个条件:“你这次非得先告诉我,凭什么你每次下棋都下赢我?”

杀人狐狸不服气是有道理的,他的围棋之术,经对历代国手的近距离观摩与研究而来,近到什么程度?倘若我们可以跨时空来个采访的话,无论唐宋魏晋的围棋大家,都有过下棋时鬼上身的幻觉,怎么后脑勺老是有人在吹气似的——喏,吹气这位,当然就是杀人狐狸了,而猪哥呢,猪哥,基本上是个文盲啊。

这位文盲对保持神秘感没有兴趣,很爽快就和盘托出:“我真的不会下棋啊。”

“我就是在你下完自己那一步之后,努力感觉下你会怎么想我的反应,一旦感觉到了,就往那个地方丢个子儿呗。”

杀人狐狸一跳老高,长袍都挂在椅子角上了,要不是功夫过硬,这就摔个马趴,他露出打死我我也不相信的表情大叫:“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读到我的心理活动?”

猪哥很无辜:“我没有读,我只是感觉。”

他嘿嘿一笑:“老头,你忘记我当年考猎人哪一方面的成绩最高了。”

直觉!直觉呀。

他真诚地直视杀人狐狸的眼睛:“所以,你一点儿也不用沮丧啊,你是自己打败了自己,战胜自己才是真英雄!老头,那是非常之牛的呀。”

某种程度上,看上去老奸巨猾的人也有天真的一面,尤其表现在人家表扬他的时候。杀人狐狸对这一番奉承相当受落,若有所思点点头,大手一挥,只见冷色调的全息通道图在两人面前徐徐展开,从画面看,那是直接通向了梦里纱的办公室大门。

“这个死鬼,现在还是喜欢把生物能量监测仪放在自己办公室,喏,进去吧。”

猪哥扎了个马步运好气,杀人狐狸从后面飞起一脚,他哐当一声就栽了进去,头在下,脚在上,整个人消失在荧光中之前,还不忘向老头儿挥挥手,后者微微歪着头,还在琢磨自己战胜自己这个深奥的哲学问题,猪哥心里扑哧一声笑出来,决定永远都不要告诉他,自从江左司徒换掉自己的心之后,他就无端端多了很多能耐,而且有一些能耐根本上就是独步天下,无论人家怎么学都不能及其之皮毛,比如说下棋啦,品酒啦,做豆腐乳啦,折千纸鹤啦……

他的决心下完,刚刚就穿越了全息空间通道,站在了梦里纱的办公室门口,周围很安静,理事长向来独享一整层办公室,与任何部门都相距甚远,门上有一个中空的圆形闪耀微微的金色光芒,那是门牌标识,同时具备全面识别来者身份的功能,从五官比例血型指纹到视网膜胎记DNA一整套,百分之一秒内扫描完毕,与已存的资料相印证后得出是否放行的结论,能够通过检测安全进入这扇门的人,理论上只有两个。

一个是梦里纱。

另一个是前任理事长。

那位仁兄退休之后,还是有事无事跑回联盟来晃荡,他最喜欢的把戏和若干年前毫无二致,始终都是变成一只蟑螂被清洁阿姨踩,踩扁之后偷偷跑到一个角落里去变回原型,带着满身伤痕和微服私访成功的满心欢喜回家去——变态年年有,联盟特别多。

所以,这扇门的小秘密就是,为了防止误伤起见,它对所有的蟑螂都抱着极为平等与开放的态度。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刚好猪哥就是其中一个。

这和他的本领无关,纯属历史原因造就,身为亚洲联盟的第一个五星猎人,也是全球猎人联盟五星封神榜上的风头人物,他曾经花了足够多的时间为这家公司效命——当你和他的情况差不多,你自然会知道老总和他的秘书是不是有一腿。

所以猪哥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蟑螂。

这是一只很有活力的蟑螂,虽然人家的裤袋不算什么理想的栖息地,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它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强的——何况猪哥当包租公态度不错,口袋里老是有一些吃不完的饼干屑。

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看眼下,蟑螂先生抖擞精神,从猪哥的手心落地,诸肢并行,埋头猛爬一段,来到了足够靠近梦里纱办公室门的距离,笼罩在金色光圈的监控范围之内,不出所料,这扇识时务的门立刻啪嗒一声,便恭敬地开了。

开得微妙而含蓄。

为蟑螂而开,就仅容蟑螂而入,如此方寸,便杜绝了许多妄入者的幻想。

即使是在猎人联盟,能做无限变形的人也不多。

不过对猪哥来说,这已经够了。

就在门的探测光线稍微移开的瞬息之间,他悄然贴上那道门,贴得像塑料保鲜膜一样紧。如果有人这时候经过的话,可以用手拉住他的头发,直接撕下来扔在地上,随便踩几脚都可以,作为一个扁掉的人,他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就着那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缝隙,办公室的大半清晰入眼。

梦里纱在。

同时在的,还有一个小孩儿,大约三岁左右,粉雕玉琢般可爱,眉眼如画,穿一身宝蓝色连身娃娃服,袖手站在梦里纱旁边。那是联盟中近来风头最劲的五星之一,年岁岁。

两人都在猛盯着某个方向的某样东西。

从猪哥的角度看不到,但他猜起来很有把握,那是生物能量显示屏。

7.追踪青灵

猎人联盟持续数年投入大量资金研发改进生物能量探测技术,作为首要的技术支撑,从前依靠个人追踪能力的业务开展方式渐渐退居次要,对委托人指定猎物的能量精准定位,造就了快捷,低成本,以及大规模的产出。

梦里纱和年岁岁的对话证明了猪哥的推测。

“青灵有什么新动向?”

“有二,第一,相当一部分地区的青灵影响力变弱,动乱明显变小,第二,最近数天大批青灵陆续回撤。”

“撤去哪里?”

“东南方向,但具体定位不明。”

“追踪始终没有结果么?”

“我试过亲自追踪,但到某一个点上就会出现巨大的结界,将追踪者的方向感和行动能力都扰乱,开始在同一个范围里转圈而不再前进。”

“简而言之,就是根本追不到青灵最后的去向。”

“如果连年岁岁你都追不到,那恐怕是没有人可以做到了。”

“不是。”

年岁岁否定的回答让梦里纱燃起了一丝希望:“谁可以?”

前者沉默了大概数秒,慢慢说:“安。”

这个名字带给趴在门上装保鲜膜的猪哥极大震撼。

他的反应其实只是眉毛扬起,眼球轻轻颤动了两下。

但房间内的人已经觉察到门上的缝隙,双双望过来,梦里纱的眼神还有点漫不经心,年岁岁却极为警醒,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不过猪哥心想,这也少得有点过头了吧。

他正盘算着要不要把自己扯开,干脆冲进去打一架,此时眼角忽然瞥见一个小小的黑东西,摇摇摆摆挤进了办公室,赫然是他刚才丢下的蟑螂,这位蟑螂朋友修为不浅,看来没白吃猪哥口袋里的饼干屑,拿捏的上场时机实在再妙不过了。

果然梦里纱立刻转过头,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对前任理事长如此怪癖无可奈何,接上方才的话题:“你上次见过安?是不是真的如传闻所说,被异灵川改造成了第一等的大妖怪。”

年岁岁点头:“一点儿都没有错,而且如我上次汇报所言,破魂已派出使者明言暗黑三界将开启公共通道,根本不需再收集灵魂,他仍然一意孤行,其目的值得深究。”

梦里纱转过身,猪哥看过去,这老小子越来越胖了,再不节食,估计退休后人家可以变蟑螂,他只好去变豪猪。

但胖子未必不精明,他的脑子可一点儿都没被脂肪填满:“是的,我也考虑过此事。”

他眯起眼睛,望向门边,手指放在办公桌上,有节奏地轻叩,半响才说:“灵魂通道与公共通道的不同之处在哪里?”

公共通道存在多年,只要破魂族将之开放,获得允许者都可出入,并无特别,至于后者的蹊跷,年岁岁摇头表示不知。

梦里纱面现犹疑之色,似乎在为某事的确定性犹豫难决:“传说中,依靠天煞孤星灵魂沿途燃亮灯火护佑,是外界唯一能够安全进入邪羽罗封印结界的方法。

邪羽罗的封印结界。

也是破魂本族元神的所在。

所有在场人士的脑子都轰然一响。

连在地上盘桓,不知自己命运方向的蟑螂都昂起了头。

安之所为,绝对不是为异灵川打工那么简单。

仇恨是一种强力的迷幻药,一旦服用足够剂量,则其效力终生持续,不随代谢系统流转淡化,永远停留在血液与骨髓之中,变成性命攸关的一部分。

第一届生存者挑战赛开幕当晚,在拉斯韦加斯百乐宫酒店发生的悲惨事件,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褪色为一则过时的新闻,尤其对于健忘的人类而言,泛黄的报纸尘封于图书馆深处,寥寥几行字记载的也不过普通的建筑物失火坍塌,和后来层出不穷的天灾人祸相比,几乎全无震撼可言。

但有些人是会记得的。

真正的伤害之于个体,是百分之百的程度,并不因整体的评估偏向乐观而减弱,也不因其他人的侥幸或超脱失去其悲剧色彩。

他们永远会记得这伤害的刻骨铭心。

而后饮下苦酒,献身于或仇恨或悲伤的回忆祭坛。

比如安。

比如猪哥。

他没有心情再听梦里纱和年岁岁的对话,无声无息从门上滑落到地,忧伤地趴着,几乎和灰蓝色的昂贵地毯融为一体,蟑螂兄就在他眼前大约两米之遥,仍然煞有介事地昂首四顾,看上去好像真的是前任理事长化身似的。

但事实证明他不是,因为另外一只蟑螂忽然从猪哥的头上从天而降,擦过他的一根头发丝丝,急急忙忙落在地上,冲进了办公室,这一只的个头比较大,比较容光焕发,但跑起来明显协调性不够,跌跌撞撞的有点儿偏,他的出现立刻引起了梦里纱的注意,与此同时,大家都想到,刚才那只蟑螂有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猪哥及时把自己吹涨为正常体形,第一个动作就是伸出手一把抓住那两只刚刚好对上眼的蟑螂,跳起来拔腿就跑。

他发动的瞬间,身边已经有一道影子掠过,小是小,动作极快,闪电般卡住了他的去处,是年岁岁,五星猎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猪哥赞了一声好快,一个急刹车,脚下响起相当刺耳的声音,地毯上顿时冒出两道腾空的灰尘,他还有闲心看看,嘀咕说:“这清洁工作做得不过关啊。”然后折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窜去,不过窜了两步就放弃了,这一次不是因为有人卡位,而是他想起在那个方向的走廊尽头,通常都是反法力高能量屏障,拼老命撞上去的结果就是头上冒出一个大包来……

所以他就不尴不尬地停在了梦里纱那张大脸大概十厘米左右的地方,彼此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猪哥举起手来和人家打了个招呼:“嗨,长官,好久不见。”

看梦里纱的样子,他很想给自己来一个双风贯耳,以此传统的方式证明自己生活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但碍于年岁岁在场,他很矜持地选择了掐一把。

妈妈的,很疼。

面前真的是猪哥。

旧部下,猎人联盟创建以来最传奇的猎人,没有之一。

但对于旁边的年岁岁来说,面前的人还有另外一桩身份。

过去多少年,他的脸在联盟的通缉榜上高悬第一,但每年年终结果汇报,不要说抓到他,连他的毛都不知道在哪里能找一根充数。

不能抓到排名第一的猎物,就不能成为排名第一的猎人。

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作为年岁岁来说,他的考核成绩越是高于同侪,轻而易举抛离群众,就越显得他头上的阴影有不可突破的浓重。

他慢慢走过来,袖手站在梦里纱与猪哥之间,三人站成微妙的三角,微微抬头。

年岁岁的位置与姿势,进可攻,退可掩护梦里纱,看似无意,却经过了严密的考虑。

但猪哥浑不在意,他打完招呼之后,无人应答,因此在社交上觉得自己颇为尴尬,只好摸摸鼻子——左手,右手很精准地拎着两只蟑螂的须须,加了一句:“你明显胖了哇,要注意锻炼身体!”

梦里纱终于反应了过来。

相当强烈。

他咆哮着:“把理事长放下来!”

猪哥把那两只小强拎起来晃一下,说:“哪只?”

梦里纱的眼光在他手上定格了数秒,摇摇头:“不知道。”

随后又提高声调:“两只,两只都放掉!”

猪哥很坚强,用力摇了摇手,蟑螂们悬着腿,享受着免费的海盗船,如果平常会晕车的话,估计马上要吐了,他说:“喂,你让我放我就放,很没有面子啊,再说,这是我的人质,不对,虫质耶!”

梦里纱盯着他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他忍气吞声地说:“那你准备拿这个人质来交换点啥呢?”

猪哥耸耸肩,看着蟑螂们沉思了一会儿,叹口气,从善如流地把人家都放掉了,弯腰的时候他发出深切感叹:“哎,我这个人就是面子薄,做不来生意。”

蟑螂一旦重获自由,梦里纱立刻弯下他肥矮的身子,大喊:“理事长,赶快跑!”

猪哥在一边扑哧笑出来,很有科学精神地说:“拜托你有点文化好吧,蟑螂靠神经末梢感知外界,理事长听不到你那么关心他的。”

梦里纱没好气:“要你管。”

他们目送两只蟑螂一前一后悠闲地远去,猪哥的神情还颇有几分不舍,等人家几乎要走出视线之外,他喊了一嗓子:“我以后会来看你的。”

这时候他两只手腕上都传来一阵微弱的凉意,像冬天的时候调皮的孩子用积雪捏成一个圆圈,套在自己手上玩耍。

只不过真正的雪会在皮肤的温度下慢慢融化,这阵凉意却化为极锐利的尖针,寻找任何可能的间隙,突破进人体,准备将血液冻结,神经撕裂,猪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们在不经大脑指挥,自动地逐步向彼此靠近,似乎要双手合十,膜拜神灵。

年岁岁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在走廊金色明亮的光下,像一个天使,眼神甚至还带朦胧。

他凝望着猪哥的手在无可抗拒地合拢,连手指上的寒毛,都被剥夺了自由,不再能任意随风飞舞,凉意慢慢贯穿脉管,突入到手臂,肩膀,下一步是后背,脊椎,脊椎一旦失守,接下来就是全身瘫痪,当心脏也失去自己的主张,生命就告结束。

这是年岁岁的独家绝活之一,意念炼化为绳冻结生命的活力。

杀机暗藏,手的主人倒是浑然不在意,对年岁岁呶呶嘴,问梦里纱:“新人?”

梦里纱唇角露出一丝苦笑:“倒也不算新了。”

猪哥表情很深明大义:“雇佣童工犯法,喂,你招点儿正常人会死啊,这么抠门。”

听到人家说自己童工,颇有不以为然的意思,年岁岁不乐意了,他极力加快对猪哥身体的控制,一面朗声自报家门:“在下年岁岁,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猪哥垂下眼睛静静看着他,须臾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说:“长官,为什么你教出来的朋友,都有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德行。”

他举起双手,在空中响亮地拍了拍,年岁岁登时瞳孔放大,往后退了一步。

自从他升任五星之后,从未有猎物从他的束缚术中逃脱,就连挣扎的余地都很小。

何况他适才突然发动,几乎是耗尽全力攻击,想象中对手无论多么强大,脱身都会需要一段时间。

但猪哥只是随随便便拍拍手,表示自己根本就是自由身,还皱起眉头看着他,简洁明了地说:“你这个小孩有点坏,我不喜欢你。”

被骂得非常伤自尊,年岁岁立刻扑了上去。

不需要列明于评比表上,五星猎人所应当具备的素质之一是不到最后,绝不放弃,死缠烂打乃是争取最后胜利之本。

但他随即就被挡住了,而且是被他的老板挡住的。

梦里纱死死拉住了他的小辫子,提高了声调:“住手。”

手下用了很大的力气,绝不是装装样子而已。

而后对猪哥说:“不想进来坐坐吗?”

梦里纱的办公室,暌违已久,再见仍是旧格局,和杀人狐狸的学院派风格天上地下,他是绝对的实用主义者,办公室中任何摆设都属必要,否则一律摈弃出局。

果然在办公桌的对面是巨大的生物能量显示屏,东南方向可以看到密集的闪耀能量体集结,并且快速移动,相形之下,地图的其他部分显得十分落寞。

“你听到我们的对话了。”

“嗯。”

“你也是为青灵而来的。”

猪哥微微一笑,没有说话,梦里纱背手站在他前面一点的地方,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似乎对猪哥的反应了如指掌:“如果天下不大乱,你不会自己跑出来的。”

过去那么多年,猎人联盟都在追踪猪哥,一概无功而返,追踪他的目的非常多,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只要逮到他,就逮到了一部活的非人世界生物百科全书。

尤其是生活在暗黑三界的非人种族,大部分都对人类奉行极为严厉而简单的交往原则,那就是绝对不交往,当五神族监守的公共通道被破魂从内部关闭,猎人联盟更是陷入完全两眼一抹黑的境地。

梦里纱对于联盟的战略愿景之一,是试图把整个非人世界纳入其资料体系,只有做到这一点,才谈得上全面彻底研究,而后顺理成章发动有的放矢的追捕和利用。

但是这一刻,他似乎已经把自己发动追踪猪哥的初衷完全忘记,换上了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像真的是在和旧部叙寒温。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帮我一个忙?”

他转头看了看猪哥,神情轻松愉快:“追踪青灵,看它们最后到底去了哪里,到底为什么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猪哥的表情有点怪怪的,好像不知道该哭该笑,想了想,说:“给多少钱?”

斗智斗勇过那么些年头,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了解的,梦里纱根本不接他的茬:“无论处于什么立场,如果真的是邪羽罗出世,大家都脱不了干系。”

更有杀伤力的理由总是放在后面,缓缓发之,却真正说中猪哥的心事。

“何况,你知道邪羽罗和破魂达旦本就是一灵二体。一个有大动作,另外一个必然有变,你不能不关心。”

猪哥沉默。

是,他不能不关心,关,心,则,乱。

梦里纱乘胜追击,其实用第一的处事风格表露无疑:“你有能力追踪,而我能够提供最翔实快速的情报以及后援,找到邪羽罗,是我们的共同利益。”

他说得很有道理,猪哥只好表示同意。

当然他还是有自己的原则:“管你怎么说,还是要给钱。”

想起杀人狐狸那儿看到简报,加了一句:“还有暗黑三界的简报。”

梦里纱摇摇头:“简报对你没帮助,相信我,全是卫生评比规章之类的东西。”

他好像也很迷惘:“暗黑三界这几年真不晓得在搞些什么。”

猪哥听了一愣,扑哧笑出来,煞有介事点点头:“教化有功啊。”

梦里纱不为无用之事浪费时间,立即把话头转到:“你拿我的签字符,先去行政司报道终止通缉令,再去装备司,装备现金随便领。”

此情此景大家都有点熟悉,当年猪哥还当差时候,但凡有极棘手的任务,接活相当于送死的,几乎百分之百会找上他,倘若要具体评估这种任务的棘手等级,则视梦里纱提供装备与酬劳时的慷慨程度而定。

现下的标准,已然直飙金字塔顶端,几乎一头插进了外太空,猪哥无可奈何摸摸鼻子,顺水推舟,说出了他久违的台词:“靠,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随即抓过梦里纱递的签字符,出去了。

8.神话归来

目送猪哥懒洋洋的身影消失在办公室大门外,年岁岁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时机:“理事长,这是?”

梦里纱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一点点被扫除干净,跟屎壳郎推粪球般细腻彻底。

他转到办公桌后坐下,看着年岁岁:“你想问,我为什么不拿下他,为什么要请他去追踪青灵?”

年岁岁默认,且眉宇间流露出相当委屈的表情,好像一个大家闺秀家道中落之后,被编排到路边大排档帮人端盘子似的,那是无声的呐喊:“怎么说我也是五星啊,怎么说我也上了好几次猎人全联盟杂志封面和彩页,还是明年年度偶像评选呼声最高的候选者啊,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猎物通缉榜上第一名啊,跑了!”

姜是老的辣,梦里纱岂能不知道自己这个心高气傲的下属腹中牢骚,但他心事重重,懒得详加解释,只是简单地说:“他若是不想我们发现他,我们绝对发现不了他。”

“他若是不想跟我们合作,我们绝对勉强不了他。”

梦里纱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脑门,总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仿佛有什么事情极为不妙,却又抓摸不着,他将注意力集中在生物能量显示屏幕上,半响才发现年岁岁还矗在那里嘟嘴巴,只好随意拍了拍他的背,说道:“你和他还差得远,出去吧。”

猎人联盟中掌管物资的部门是设备司,所有猎人在接到任务出发之前,都要向设备司报道,针对他们的需要,任务单上列出装备细目,多要不行,少要也不行,免得抓不到猎物栽赃给后勤,说人家支持不力——后一种情况很少出现,要知道设备司里多的是想都想不到的好东西,赶上出任务的高峰期,任何时候都有不少菜鸟级别的猎人在门口叠罗汉,眼巴巴想多看两眼里面的存货。

梦里纱的签字符是所有猎人们梦寐以求的目标,因为那意味着可以直端端杀进设备司的仓库,爱拿什么就拿什么,想拿多少就多少,无论司库平常是不是计较得连多一条反重力内裤都不准申请,此时也会装聋作哑,要是你有本事,完全可以找一个无限量空间袋把全部东西一股脑打包,然后在猎人联盟总部门口就地大甩卖,他绝对不会放半个屁。

猪哥在猎人联盟当差的日子着实不算短,但也只拿过一次这么高待遇的签字符,还是由前任理事长签发的,签完之后它就变身成为一只老鼠天师,坐在办公桌的笔架上,小眼睛神光炯炯,目送猪哥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他倒没啥依依不舍,就是想不明白这老头活一大把年纪了,怎么就培养不出一个上得了台面的爱好呢?

而今卷土重来,时隔多年,想必设备司中藏物水准突飞猛进,早已到达一个万众瞩目的标准,猪哥于是兴致勃勃,轻车熟路,一头撞到联盟办公大厅,先去行政司报道。

联盟办公大厅,始终延续创立时的风格,整个天花板做成任务动态纪录墙,全世界包括火星以及月球上的办事处行动资料都汇集到此处,其数据处理能力之强,完全把人类世界的最高水准甩于马下,遥望两条街之远,极速闪烁的屏幕笼罩下,则是密密麻麻的办公桌,各色人物埋头工作,彼此相距不盈尺,但半年不说话也是常识,最常规的沟通由环绕立体的呼叫系统进行,不断在召唤某个人到某处报到,或告诉大家某个case的最新进展,听者藐藐,但还是逆来顺受地听着。

在大厅的最前段,面对绿手指入口的空间通道开门处,是行政司接待处,所有case开启后的第一个报备点,猪哥现在就站在这里,正在排队。

今天看来大家都工作繁忙,接待处前一条长龙,大家左顾右盼,吵吵嚷嚷,大概都是在抱怨行政司工作效率忒慢,等老半天不见人办事的意思。

猪哥悄悄在队伍最后站定,饶有兴趣地前后看看,咿,好多特立独行之辈啊,有几位格外英俊潇洒,另几位则高大威猛十分,更有美人如玉,风华绝代,媚眼一抛,猪哥都忍不住心旌摇荡,当下忍不住暗自赞叹,原来阔别猎人联盟的日子里,人家对于外形条件的要求已经进化到如此之高,倘若本职生意偶有闪失都不必惊慌,现在娱乐业这么发达,这批人根本可以直接拉出去成立一个影视制作公司嘛。

他兀自在那儿想,就听到接待处桌后一个如雷大喊爆起来:“肃静肃静,排好队,排好队。”

大家果然立刻噤声,老老实实排成一线,一个挨一个儿上去,猪哥耳朵尖,只听人家道:“香港铜锣湾,明天早上九点到晚七点,着装要求在任务书袋内,八点十五分到总部天台集合上飞行器,迟到不候,现场自我销毁。”

对每个人发表的训话内容似乎都差不多,只是时间地点有变化,有的人去了香港,有的人去了纽约,有的人在米兰,有的早上,有的晚上,如此而已,而最后一句迟到者自我销毁,构成了猪哥一头雾水的主要原因。

等了十几分钟之后,前面大约八九个个人都散去,终于轮到猪哥上前,看清了桌子后面站着一个五短身材的胖子,好正点一个圆脑袋,闪着青光,如果说梦里纱的胖还停留在一个中年男人普通的发福范围之内的话,这位仁兄就直奔造物者的艺术品等级而去,不是苦心孤诣,巧做精工,如何搞得出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胖子?他的眼睛之所以能看到人,全靠两个铁夹子把旁边的肉两边夹住,中间还用一根棒棒顶住!

棒棒后的小眼睛看也没看猪哥一眼,伸手往左边台面一摸,啥都没摸到,这才有点奇怪,抬起头来找了一下,发现那儿空空如也,乃自言自语道:“咿,怎么没有任务书了?”

按了按面前一个钮,桌面上升起一块全息屏,他在上面噼里啪啦按了几下,顿时勃然大怒,对猪哥吼起来:“任务书发完了,怎么多出来一个,去销毁了。”

猪哥吓了一跳:“销毁什么?”

胖子根本懒得理他,挥挥手,忽然从天花板上就伸下来一束手指粗的白色丝线,落在猪哥背上,戳来戳去不知道找什么,戳了一会儿,很迷惘地停住了,卷起来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好像在想心事一样,过一会儿又伸下来,继续戳猪哥的背,人家给他被戳得痒痒,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躲闪一边对胖子说:“喂,你干吗,你这样我可不可以告你骚扰员工的。”

胖子本来就在看着那根光线发呆,一听到他讲出这句话,表情立刻就变了,手忙脚乱又在全息屏幕上点了几下,自言自语地说:“奇怪,今天没有其他任务发出啊。”

他再次挥手,白色丝线心不甘情不愿地缩了回去,快要隐没在天花板那里的时候,突然飞快地猛扑下来,对着猪哥的后脖子根连掇好几下,猪哥觉得好像给小虫子咬了一样,反手去抓时,那丝线终于死了心,头也不回地跑了。

“哎,这到底什么玩意儿啊?”他摸着自己的脖子问。

胖子盯着他发呆,过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代人销毁触手。”

“代人?联盟还在用那玩意儿守门啊?”

胖子继续慢吞吞地摇头,然后把眼睛周围的夹子整理了一下,免得眼皮承受不住上面脂肪的重量压下来,说:“刚才排你前面的,全部是代人。”

难怪大家都那么漂亮!原来是做出来的。猪哥这才松了一口气,自觉仍然是广大人民群众中的质量达标一员,好奇地说:“他们来干啥呀?”

胖子说:“去世界各地做mega booth。”

Mega booth,乃是重要的市场营销手段之一,通过在目标客户集中的地点举办或大或小的各式宣传活动,达到推广品牌和收集有效客户名单的目的,看猎人联盟不显山不露水的,做的明明是偏门生意,居然还挺有大商业集团的派头,比人家绝的地方是,居然用自己做的代人出马,俊男美女素质三四层楼那么高,吸引眼球无数之余,还不费马达不费电的,嗯,这样搞下去,会不会哪一天还要申请上市呢,发行原始股的时候记得通知我一声,前任员工能不能拿发行价?

他还在这里兴致勃勃,胖子一点大家同乐的意思都没有,面无表情看他乐了半天,说:“好了,你的问题我回答了,现在我的问题是,你不是代人,今天又没有其他人的任务记录,你干嘛来的?”

猪哥是个问题宝宝:“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代人?”

胖子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人侮辱,要不是眼睛不方便,已经很想打人:“第一,刚才那个触手找不到你背上的销毁接入口,第二,哪里有代人会像你这么啰嗦啊啊啊。”

猪哥搞得人家“啊啊啊”了几声,有点不好意思,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做,赶紧把梦里纱的签字符拿过去:“哎,其实我是有任务的,只不过没在系统里显示。”

那道签字符一亮相,胖子立刻折服了。

他一点儿都不怕人家造假,因为可能性几乎等于零,这道令符由特殊的合金铸造,上面有梦里纱的基因签名,在联盟内每个部门都有专用的设备用以鉴别其真伪。

这道符令一出来,必定是最高等级的机密任务。

事实上根本不需要经过行政司备案,不知道猪哥是业务生疏了还是一时糊涂,竟然跑到这里来拿令符招摇过市。

胖子立刻站起来:“我带你去设备司。”

猪哥笑嘻嘻:“不用了。”他把东西收回来,向胖子眨眨眼:“帮我出一个通告,说猪哥回归联盟,今天出任务。”

胖子的眼睛生平第一次,自己推开了肥肉的包围,向外界射出了狂热的光芒,那光芒牢牢聚焦在猪哥的脸上。

这是一张悬在猎人联盟猎物通缉榜上第一位,长达数百周的脸。

这是一个震慑无数后来猎人精英,却又只能在暗地流传其故事的传奇名字。

这是联盟建立以来所拥有过的最强的茅,也是其所遭遇过的最强的盾。

神话归来,活生生站在这里,嬉皮笑脸的。

对比内心山呼海啸一般强烈的呐喊和冲击,胖子看起来还是表现得非常镇定,他直勾勾看了猪哥一会儿之后,站起身来,围着猪哥走了两圈。

猪哥很自然地挺直了身板儿,努力吸了吸可能有点凸出来的小肚子,要不是人家是个男的,他说不定还要弯起手臂展示一下肱二头肌,等胖子绕到面前,他体贴地问:“要看身份证么。”

胖子毅然决然摇摇头,坐回桌子后,就在这时,他面前的全息屏幕上出现一条即时消息,其标题以大红色hightlight表示极度重要:

请通告全联盟撤销针对猪哥的通缉,即时起恢复其最高行动等级。

信息发出方是梦里纱本人。

猪哥伸过头去看了一眼,诚心诚意地说:“你看,我没骗你吧。”

胖子神经质地晃了晃脑袋,埋头干活,他虽然胖,手脚和脑子却都相当灵活,很快整理出一份正式的全联盟通告,发往所有相关接受方,包括全体联盟工作人员,以及和联盟有合作关系的人与非人个体或机构,代表发送成功的轻微滴滴声不断传来,响了大概一分钟之后,被更加密集,密集得如同暴雨打芭蕉一般的嗒嗒声代替——那是数量大得惊人的call back信息,意味着收到通告的人基本都采取了非常整齐划一的反应动作,就是第一时间涌进胖子操控的行政司信息发布系统,一探究竟。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大的新闻了。

我们的主人公对自己造成的轰动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部分原因是他隐居在当归镇实在相当之久,对于猎人联盟中日新月异的技术革新变化很茫然,根据往常经验,联盟通告哪怕是以千里传音的方式发出,也有很多人在能量覆盖的范围之外,更拿那些装聋哑扮失踪的朋友没辙,但现在什么状态,所有经过正式入职手续的工作人员,神经中枢都被植入了信息接收磁场终端,这种终端由非人界第一流的神演医学研究所发明,没有实体,植入卸除都依靠神演提供的特殊设备完成,不需与人体有实际接触,为了避免员工状告联盟侵犯隐私,梦里纱在决定采取该系统作为内部沟通手段之初,就特意将信息的接收作为必要功能,但信息的反馈则为选择功能。

但胖子就不同了,他终于被完全打翻在地,还踏上了一万只脚!

数分钟之前,对猪哥之莅临所表现的震惊,可以说还是相当单纯的,通缉榜上排名第一的猎物,忽然摇身一变成为自己人,在他的经验里是破天荒第一遭,但人人都有价码,立场不过生意,想开了也没啥大不了。

真正值得稀罕的是,这条消息所惊动的,不但是现役联盟工作人员,甚至还包括那些退役的五星猎人,他们功成身退,飘然远去之后,不再需要为联盟尽义务,却仍然保留着和总部的单线联系,不间断接收更新信息维持自己对江湖变化的敏锐度,除了像梦里纱这样的高阶管理层以外,其他人根本就接触不到他们。

眼下,这些眼高于顶的前五星在宣布猪哥复职后的一分钟内,几乎全部冒了出来,其中好几个干脆表示,自己的休假,隐居,结婚,自杀,出家等等项目一律暂告一段落,老子正在赶回来瞻仰偶像的路上,行政司的小子最好不要骗人,否则就杀你全家云云……

猪哥对这些一无所知,他纯洁炽热的眼神紧紧盯着胖子,说:“好了,你能指点一下现在的设备司在哪儿么,我要去领装备了。”

胖子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指向左边,简洁地说:“直走,走廊口转右,尽头大门。”

猪哥举手表示感谢,一颠一颠哼着歌儿就走了,歌词不登大雅之堂,来自当归镇每年庆祝农历新年自编自演的本地戏,基本内容都和家长里短乡亲对骂脱不了干系,唱的人自然也很没有形象。

设备司的门微微敞开,这会儿可能不是出任务的时候,里外静悄悄的,猪哥走过去探探头,见门里犹如一个普通的小办公室,中心放着一桌一椅,整体空间并不大,灯光明亮,照耀着一色空空荡荡的墙壁雪白,完全不是记忆中四围架子顶天,满坑满谷堆东西的景象。

他摸着自己鼻子走进去转了一圈,按按墙壁地板,机关暗室皆无,要怀疑胖子瞎指路,外面门上分明又有设备司三个金字嵌在门上闪闪发光,正纳闷之际,忽然有一个干涩得掉沙子的声音,阴沉沉问:“领什么?”

9.你是我的主人

猪哥一回头,正看到那个声音的主人站在门口,弯腰驼背,拄着黑色拐杖,头上聊聊几根白发,努力把头抬起来看着他,整个人老得好像所有关节都开始扭起来,如果你轻轻戳他一下,可能就会看到地上散落一地都是再也无力互相支撑的骨头。

但他仍然干干净净,一丝不苟地穿着一套黑色制服,那是若干年前所有猎人联盟内部员工的定装,如今提倡个性自由,只有出任务的外勤人员为安全着想会贴身统一穿着防护服,其他人都是莺歌燕舞,大家随意。

这套制服象征着历史,记忆与光辉岁月,还有一个人恒久如一日的坚持。

猪哥立刻就把他认了出来。

非常熟悉的人,但反而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他大公无私,从来不跟任何人有工作外的半句私谈。

这是许多年前,猪哥第一天入职时已经在这里工作的设备总管。

印在脑海里最鲜明的形象,就是一座望夫石,痴痴地矗立在设备司的门口,等待出外勤的猎人回来——他关心的可不是猎人的死活,而是那些装备,越贵的,数量越少的,修起来越麻烦的,越是他心尖尖上的肉,一见到有什么磕绊闪失,扑上去又摸又叫,那叫一个如丧考妣。

猪哥看了半天,过去的形象从记忆中泛起,和眼前的老人重叠在一块儿,这一刻间他忽然意识到,时光逝去如流水。

就像曾经又高又瘦,鹰钩鼻在一张马脸上占据半壁江山的梦里纱,如今是个痴肥的中年死胖子,下巴三层之多。

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他自己。

他被命运定在时间的界碑上充当永恒的守望者,看着身边浩浩荡荡长风掠过,卷走无数悲欢如同沙砾,然后无声无息地埋葬起来。

这一刻他悲从中来。

而设备总管,也很快认出了他。

“朱?你回来了?”

老头儿有点激动,拐棍都没来得及用,跌跌撞撞两步冲了进来,围着猪哥转了两圈,猛然腰板一树,昔日独掌一亩三分地的那种权威光彩重新降临,他拿手指戳猪哥的肩膀:“你都回来了?那真是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说吧,要领啥,要领啥。”

谈到了物质问题,猪哥赶紧把自己那点儿沉思默恨扔到一边去,凑凑手热切地说:“都有点啥?我看看,我看看。”

老头在他面前很豪爽,这破天荒了头一回,颤巍巍走到那张小办公桌后头,拉开抽屉掏出个黑底白边儿的小遥控器,对着墙壁一按。

哗啦啦。

这音效是猪哥在脑子里自己配上的,否则不足以表达他对眼前场面的敬仰。

四面白白的,普普通通的墙壁随着这一按,跟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起来,往外就翻,跟四个摩天轮似的,翻得没完没了,每翻一次,空间就比原来增大一倍,新的空间里一排排展示架拔地而起,说人家像雨后春笋完全是折堕,要是春笋长这么快,这么大面积,没两分钟人类就该全体回归到海里去住了。

刹那之间,墙壁已然如春梦远去,留下一个小小的白点,还在坚持不懈地奔向远方。

猪哥走过去,像一切刚刚进城的乡下人一样,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最近的那个展示架,架子的左边有金色铭牌,上面显示这一列放的是轻度伤害性攻击武器。

他的手陷入虚空之中,只有展示架的影子,落在他的皮肤上,此时距离他最近的一架微型冲锋枪忽然自己跳起来,落在他手指上。

那不是虚空,是沉甸甸带着金属冰凉触感的实体。

猪哥转过头去看设备总管,老头儿耸耸肩:“有进步吧。”

他走过来教猪哥选东西:“喏,跟操作手机触屏界面差不多,往旁边挥挥手,这个架子就消失不见,下个就出来了,你要按关键词检索的话,就嘀咕一声。”

猪哥有点儿不好意思,怯生生地说:“呃,我没用过触屏手机。”

这么多年的流浪生涯,这位仁兄一直在草根中鬼混,那些古古怪怪的非人东西见得多了,正儿八经人类自力更生出来的科技产品,他长期攒不够钱买。

老头儿很体谅:“你用那些干嘛,我知道你都千里传音!吼一嗓子想叫谁就叫谁,是吧。”

很热切地把猪哥看着,后者不忍心说自己千里传音的通讯本里其实没几个联系人,含含糊糊就应付过去了,手上不停玩着那些展示架,一时间设备如轮转,从伤害类到交通类,从变装类到通讯类,五花八门,看得人目不暇给,他想试试语音关键词搜索功能,就嘀咕了一声:“大规模杀伤武器。”

刚说完就吓了一跳,因为好大一个萨达姆冒了出来,站在猪哥面前,一等一的比例,勋章军服眼神雀斑具备,活灵活现的,正吹胡子瞪眼,十分凶悍。

“哇,这是啥啊?”

设备总管凑上前去看看:“好久没盘点,忘记清理旧库存了。”

他眼神肯定没以前好了,在小遥控器上看半天,找到某一个按钮,对着萨达姆先生按下去,那个大活人啊的一声惨叫,在猪哥面前烟消云散。

他那叫一个佩服啊:“咱们拿这个当武器?”

设备总管很严肃:“那可不,以前咱们去伊拉克出任务,随身携带一个,遇到当地武装狙击就拿出来,可好用了。”

难怪前任理事长说,经营猎人联盟最需要的除了商业奇才,还有第一流的想象力啊。

不亦乐乎玩了半天,终究没找到什么合用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时间还是慷慨地在猪哥的小心灵上打下了独特的印记——对于大多数东西,他都不再有往昔那种扑上去牛啊羊啊一把抓的兴头了。

设备总管很不甘心,挤开猪哥自己上阵,从展示架里往外捞东西:

“类光速飞行器?便携式的,比你用过那个可小多了,有各种形状,这个戒指状的最受欢迎。”

“开膛器要不要?修复类的,新猎人没有掌握精密外科技术的话,遇到要治愈猎物或者自己的内脏损伤,拿这个一划就能大开剥,无痛还消毒!”

“气味瓶配分析仪?追踪对象的气味点滴都能收集起来,放进分析仪后可以得出完整的猎物走向地图。”

猪哥对每样东西都兴致勃勃,但问起要不要,则一概摇头,设备总管终于颓然,凝视着展示架兀自翩然来去,叹口气说:“其实呢,我知道你不需要这些东西的。”

他按下遥控器,四面墙从远方撒腿飞奔而来,很快互相接上了头,变回普通那种遮风挡雨的呆板形象,把猪哥和设备总管圈在一个小房间里。

老头儿走回办公桌后面,慢吞吞坐下,跟刚才展示东西的神采相较,简直判若两人,他抬起眼看猪哥:“现在的设备都是给懒鬼和废物用的,学艺不精,就什么都想要,拿出去耀武扬威,哎。”

猪哥拍拍他的肩膀,好言安慰:“别这样啦,话不是这么说,人和猴子最大的区别就是会用工具嘛。”

老头瞪他:“那你呢,还有那谁,和你老贴一块那个,山狗什么的呢,你们没工具怎么混过来的。”

猪哥很无奈:“哎呀,我们当时不是在努力进化吗?”

他恋恋不舍地环顾了一下周围,说:“老头,我有事先走,回来再来看你。”

老头坐着不动,过了一会儿,淡淡说:“能不回来,还是别回来了。”

言语中有深意:“过去已经过去了,怎么样也不会重新再来。”

他向猪哥挥挥手好似在说再见或永别:“好好保重,别想那么多。”

所谓人老成精,不知是凭记忆还是凭观察,居然给他看出猪哥喜欢想很多,那一瞬间真情流露,慈眉善目,搞得猪哥感动了,摸了一把鼻子赶紧抢出门去,不然哭出来多没面子,跑到门口又被叫住,回头一看,设备总管快步走上来,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其他不合用,这个还有点意思,拿着。”

是个别针一般的东西,做成小扇子形状,小孩手掌大小,蓝底裱银花,很精致,不知道什么材料做成,有冷冷的金属触感,却又柔软得好像能揉成一团,背部带个红色的小钮,不紧不慢闪着光。

“啥来的,能吃不?”估计猪哥一辈子的德行都毁在吃上面。

老头冷冷一哼:“能吃!人最爱吃的东西!”

他一点儿都没说错,不只是人,这玩意的功能的确类似全宇宙所有生物都想吃的那种东西。

后悔药。

把扇子贴在身上,按下按钮,可以往前推移一个时间隔度。

猪哥大喜:“这个隔度是多少?能调么?推个三四十年可以么?”

老头儿横他一眼:“干嘛,你要推回到娘胎里死赖着不出来咩?最多三十分钟。”

三十分钟不算多,不过聊胜于无,尤其用在后悔的时候,能后悔一分钟都是好的,猪哥欢天喜地把东西收起来,生怕人家改变主意一样,三步并作两步就窜出去了,其鬼鬼祟祟的矫健身姿如此熟悉,深深勾起了设备总管的回忆:想当年这位仁兄三天两头跑到设备司来偷东西,压根不是为了出任务,多半是去破坏其他人出任务,联盟史上的高等级猎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所有人中,放猎物远比抓猎物多而成大名的,这位还真是独一份儿,肯定再无来者了。

他像个小孩儿得到意外礼物一样,高高兴兴地跑出设备司,一路冲向总部出口,沿途发现好多人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向他行注目礼,什么表情的都有,还有一只速递迷你熊冒冒失失冲上来,他以为人家头上举个本子是急件要送去哪儿,赶紧让路,结果人家抱住他的腿要签名……

猪哥很惊喜地拿过笔来,刚要签,猛然听得周围人发一声喊,乌泱乌泱就拥将上来,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本子,甚至还有脱衣服露屁股的,全都要签名,他吓了一跳,本着不与群争的原则,赶紧闯了出去。

一闯出去,就见到一个半生不熟的人。

偌大一尊,犹如洪荒猛兽再现人世,正定在绿手指门的斜对面一动不动,痴痴如同灯塔般向四周匀速扫视,眼如铜铃,流露出迫切期待,仔细观察之下,还能看出一丝委屈,仿佛被遗弃的忠犬,那种与彪悍外表天上地下的楚楚可怜,非常后现代。

猪哥上前猛拍他肩膀,相当惊讶——阿米鲁?小子你可以啊,居然追踪我到这里来了。

对方猛一回头,立刻眼泛泪光,语带哀怨:“我找得你好苦!”

猪哥汗毛直竖,急忙摆手:“大家都是男人,拜托不要来这一套了,你找我干嘛?”

阿米鲁觉得他这个问题很多余:“你是我的主人,我当然要跟随你。”

不知道为什么,愿意跟随猪哥的都是一些不大靠谱的人——精确地说人不多,以之作为主人而跟随,则从来都没有过。

猪哥苦起脸:“你不要跟着我啦,现在东西那么贵,养个员工还要交社会保险,我很辛苦的。”

阿米鲁忠心耿耿,立刻表示要为他分忧,捏起沙袋那么大的拳头,对来往的行人目露凶光:“我效忠于主人,要不要我去抢对面那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她包里应该很多钱。”

这家伙跟着川跟久了,行为模式非常黑社会化,猪哥哭笑不得,往对面随便瞥了一眼,果然那里有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浓妆艳抹,站在门口,不耐烦地跺着足有十寸的高跟鞋,可能在等车,在她的正后方,是一家高档家电店铺,临街的落地展示窗中有一台大得没边的液晶电视,屏幕上直播的应该是个烹饪节目,画面上晃来晃去都是料理台和厨师帽,间或对准台下观众一掠而过。

猪哥接着转过头来,刚要跟阿米鲁说话,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

电视里面,有什么东西很不对。

就在摄像机以远镜头扫描台下观众的那一刻,舞台前方出现某个朦胧的轮廓,极为熟悉。

伴随那轮廓依稀还有一阵兴高采烈窃窃的笑声,不知是在嘲笑什么,还是在庆幸什么。

这种笑声对猪哥来说,一点儿不稀奇,当某人看到桌子上有她喜欢吃的食物,或刚刚对人搞的恶作剧成功得手,她就这么喜上眉梢……

猪哥撒腿冲到电视面前,鼻子贴着玻璃橱窗往里猛看。

摄像机没有在观众席上停留,很快镜头转回到舞台上,节目台标显示这是东京料理铁人大赛决赛加元环节直播。

猪哥忍不住拍人家玻璃:“喂喂喂,转过去给我看多一次啊。”

一下惊动了看店铺的保安,一看门口这个乡下人,脏兮兮不说,头发都拿布条扎的,肯定是找不到工作的流浪汉,赶紧皱着眉头过来双手挥舞:“走开走开。”

忽然脑后刮风,脖子一紧,该保安特种兵退伍出身,身高六尺三,肌肉块块凸出,孔武有力,这辈子专提人领子,从来不知道被提是什么滋味,现如今开了洋荤,不知不觉就离地七八尺,他吓得哇哇大叫,勉强扭回头一看,一位魔神也似的巨人以充血眼神对他恶狠狠凝望,金盆大口说话好似滚雷:“不许惊扰我的主人。”然后伸手把他扔了出去,保安先生掉在地上,腰骨好像都要断了,他一点儿不忠于职守,受这一惊便丢下工作岗位不顾,连滚带爬溜之大吉,跑回家盖了两床毯子还在打抖,脑子里过来过去都是那两只茶杯大的红色厉眼,犹如索命凶灵,其实这一点上他真的误会了,阿米鲁眼睛大是大,还算黑白分明,今天之所以变色,不是故作凶恶,刚刚哭过而已。

排除了保安的干扰,猪哥继续用五体贴玻璃的姿势观看精彩紧张的赛事,作为电视机面前津津有味观赏节目的千万名观众之一,他的兴趣所在点很特别,凝聚在舞台前上方大概十米左右的地方,可恨摄像机一直停留在那个死鬼老外做的什么汤上面,导致他迟迟不能得偿所愿。

直到镜头切换到另一个比赛选手身上,他才恍然醒悟,一切都有注定!

他足下生尘冲进家电公司,劈手从碰到的第一个店员手里抢了一支笔,还有一张纸,在上面鬼画桃符一行字,掉头又冲出来塞到阿米鲁手里:“帮我一个忙。”

阿米鲁带着标准雇佣军的端庄神情挺起腰板:“主人尽管吩咐!”

猪哥把他拉到电视面前,对着屏幕上那个正在做油条的家伙指指点点,语气非常激动所以有点颠三倒四:“撒丫子,你撒丫子赶紧到东京!到这个料理比赛的现场直播地,找到这个人,把纸条给他!”

阿米鲁干脆利落应了一声:“收到!”

转头就冲了出去,旋风般助跑,滚过街道尽头,偌大身子扑进空气里,脚蹬了几下,悍然起飞了,这算是贯彻了猪哥要他撒丫子的主张,巨人族虽然法力不深,但超低空舞空术比空客和波音还是快得多了。

10.未来会如何

青灵开始大规模撤退,全世界各方势力侦骑四出,试图追踪到他们最后的归宿地在何处,当然,对于阿旦和羽罗来说,这不成问题,他们的问题和大多数现代都市中庸庸碌碌的居民一样俗气而实在,是跟房子有关的。

“阿旦!这些东西太多了,我们要搬到大一点的地方住!”

正站在门口大发娇嗔的是羽罗,她近期的着装风格有所转变,向吉普赛人无限靠拢,身上披披挂挂叮叮当当,脑袋还拿块大彩布一裹,只露出张小脸蛋来,越发明眉皓齿,轮廓精美绝伦,不过再精美的女孩子做起河东狮吼来都难以保持风度,一旦动用暴力攻击,养眼度更是要向负数发展

她现在干的,就是这种不大靠谱的事儿:手里抓了一大把红色石头,正往摊在卧室地板上睡午觉的阿旦身上狂扔,那玩意儿个不大,砸在地板和墙上却一砸一个坑,惹得扬尘四起,武器硬度和投掷者的手劲显然都非常可观,普通人碰到,大概都得一个死字。

阿旦却很不给面子,兀自四肢朝天躺得舒舒服服,嘴角边亮晶晶有一点儿口水,直到羽罗忍不住冲进去抓住他的头发一阵乱扯,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醒来:“羽罗你干嘛,你又饿了吗?”

羽罗咆哮起来:“我要一个大房子!大房子!”

阿旦哎哟哎哟摸着被扯得发麻的头皮站起来,跑到外面去看看,老实说是有点不像话,除了他誓死捍卫的卧室和厨房之外,房子里所有能够塞东西的角落,全部被那些红色珠子占据了,无论使出什么收纳手段,都不能减少它们触目惊心铺天盖地的存在感,地板本来颜色不见,活脱脱是一个滚珠乐园,平衡性稍微差一点的,走一步就要狗吃屎,洗手间里连马桶都没有幸免,塞了太多红珠之后,已经冲不出水来了。

他也承认这不算什么舒适快乐的居住环境,但是怎么办呢?

“要不一鼓作气把它们都炼化掉,然后拿去丢到海里?”

“不要,好无聊。”

“反正这是你的活,最后都是要干的嘛,乖啦,来,炼一个。”

阿旦一面说一面捡起两个珠子放在羽罗手里,后者心不甘情不愿屈起手指提溜两圈,红色珠子慢慢褪为透明,她的皮肤则加深了血色。

紧接着又不干了,娇滴滴地问:“青灵什么时候全部撤回啊?”

“应该还有七天吧。”

羽罗走过来,趴着他的肩膀往外看,愁眉苦脸的:“这才多少分之一,再过七天全都撤回来了,往哪里放啊,炼起来累死了。”由于没有受过基础数学教育,她说到多少分之一的时候,底气不算特别足,还折了折手指。

阿旦始料不及,相当惊讶:“七天?”心里默默算:“居然过了这么久了。”

他抽身回到卧室,坐在床上凝神想了一想,觉得有件事不对。

他们在暗影城住了这么些时候了,日子过得很平静,从来没有人打扰。

君成公寓的住客来来去去,没有人起过拜访他们的心思,连老板娘也很久不上门,好像房租都不要了。

但阿旦一直在等待。

他不喜欢被动,当感觉等待好似有点落空,召唤的时候就到了。

跨过堆满半屋子红色珠子的客厅,来到阳台上,这是晚上,天气晴朗,夜空中星星明亮,一个一个故事在闪烁相连之中任观者自作铺陈。

阿旦的瞳仁中黑白颜色对比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纯粹深沉的蓝,平稳而深彻地亮着,一路延入夜空,到达仙后的裙摆与飞马的羽翼之间中间点的位置,而后从那里折射出去,虽然肉眼看不到那光芒的闪现,它却实实在在地照耀着五洲大地,无远弗届。

这是达旦呼唤逗留在人间的麾下精蓝,无论他身在何处,都能立刻接收到信号,而后以本族特有的离形术方式觐见领袖。

眼下在人间待着的破魂精蓝,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个。

他派去H城利先生大宅,寻找安,以及向另外三个人传递消息的那一个。

作为一个领导者,阿旦没有太多的现代管理知识,他派出下属履行任务,却不曾遵循smart原则,衡量可完成与否,设定时间限度或考核标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源于他对族人的绝对自信。

破魂族人忠诚而纯粹,说去干什么就是干什么,不死不休,如果没有回来,就还在继续干着的路上,一点儿不像他爹,明明出去抓鱼的,转天摸了两个野鸟蛋回来交差。

想到他爹,阿旦叹了口气。

从电视上看到辟尘做包子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开始陷入越来越多的回忆之中,这不是件好事。

自从回到暗黑三界,他已经决心接受自己的命运。

接受命运就像一个人从森林迁徙到了海岛,如果不愿意饿死,就要变得喜欢鱼与贝壳,而不是松木烤兔腿,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不需要去问为什么,也不需要挣扎。

如果他爹和辟尘听到从阿旦的口中说出如此有哲理的话,一定会抱头相对而泣,认为自己的多年辛苦教育没有彻底白费,小伙子的文科修养好歹及了格。

他们对儿女的要求,一向来都不算高。

那一只精蓝的离形幻影很快出现在夜空中,向阿旦弯身致意,白色长衣一尘不染,阿旦想好像出门的时候没给他们准备替换的,也没派洗衣费啊。

精蓝背后影影绰绰是五彩交织的霓虹,亮如白昼,其中有一些巨大的招牌,给了阿旦相当强烈的刺激。

那仿佛是拉斯维加斯,他回归暗黑三界前最后的游历之地。

“主人。”

阿旦挥挥手表示回礼,不管过了多久,他还是不怎么习惯人家叫他主人,只是破魂上下全体一心,坚决不同意使用例如密斯特破,或者sir破地说法,认为不符合本族传统,要改名,毋宁死,虽大老板也只好屈服——他想你们干嘛不去干点正事,专在这么不实在的点子上跟老子较劲。

“我的口信传到了么?”

“没有。”

阿旦皱了皱眉头:“怎么回事?”

破魂很恭敬地低头解释:“主人所要求的三人,始终没有聚会,我见过银狐狄南美之后,一直追踪犀牛族长老,从犀之领到东京,他在东京会合了银狐,刚刚到达拉斯维加斯,希望在近期能够见到猪哥先生,我才能完成任务。”

阿旦先一喜,又一愣,伸手抓头发:“他们一起跑去拉斯维加斯干嘛?”

羽罗这时候呼呼喘着跑出来,脸上罩一张白色面膜,露出来的两只大眼睛往夜空中一望,招呼道:“嘿嘿,小九,你来了,你上哪儿玩去了?”

破魂好像真的叫作小九,听到羽罗叫他,很斯文地咧咧嘴,轻声说:“邪羽罗大人一向可好。”

羽罗大大咧咧地点头:“挺好挺好,请多原谅啊,东西太多家里乱糟糟的,不然请你进来坐。你走好啊”

说完一堆,一转头又冲了回去,阿旦对着破魂小九的幻影耸耸肩,解释道:“她最近电视剧看得有点多。”

破魂小九面无表情:“主人,还有别的指示吗?”

阿旦摇摇头,又说:“他们一旦会合,立刻传达口信。”

对方颔首得令,又鞠一躬,幻影消失在空中,仙后座与飞马座之间似有似无的放射光圈,也随之淡去。

阿旦再出了一阵神,回到客厅,羽罗一面做着面膜,一面随手捡起身边满坑满谷的红色珠子放在眼前端详,透过她的眼睛看去,战火硝烟和人伦惨剧轮番上演,倘若里面蕴含的血浆全部化身实物涌将出来,不知够好莱坞拍几百年恐怖电影。

看过几颗之后她嘀咕道:“没劲,真没劲。”

“怎么没劲?”

“你们人类的罪行啊,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样,一点想象力都没有。”

罪行没有想象力,还可以说是单纯的罪行,有想象力的,统统都是变态。

这个道理阿旦没法跟她细说,否则她会跳起来高呼我爱变态。

他心事重重地站着,良久说:“羽罗,我们的做法是不是正确的。”

羽罗透过珠子,向他望过来,琢磨了一下正确的含义,轻描淡写地说:“有可能做错什么吗?”

这正是邪羽罗所应有的口气。

在她统治的世界里错误绝对不会出现,就算出现,也不成其为错误。

但现在看起来她不过是个娇憨的小女孩,像只小狗熊般爬过来,半路膝盖压住了自己的头巾,还差点摔个马趴,陷入红色珠子的汪洋大海,然后她就势一滚,滚到阿旦脚下,仰头问:“阿旦你在想什么啊?我们做错什么了?”

男孩子看着她清澈无辜的大眼睛,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坐下来,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膝盖上,羽罗瀑布一般的长发从头巾下散出,有几丝顺风飘到阿旦的鼻子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

如果他意识到自己有鼻涕糊在脸上,可能就不够底气说出那么沉重的话。

“以前有人跟我说,开始一件事,往往是很容易的。”

“到了后来就会发现,怎么结果和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呢。”

“到那个时候,想要回到开始以前,就再也不可能了。”

羽罗此时举起手来,握拳表示抗议:“为什么不可能呢?我们把时间往回扯一扯,扯到开始之前就好了。”

说话的时候,阿旦一直在抚摸她的额头,手指触感温暖光滑,羽罗口中在抗议的同时,仍然享受地闭着眼睛,轻轻皱鼻子。

在他小的时候,尽管没有任何必要,有人偶尔也会拉着他的手,过马路或者上楼梯,趁他睡着,来摸摸他的脸或者额头。

很久之后,他才了解这种无谓的肌肤接触,正是人类所谓爱的表示。

一旦有过这样的记忆,就再也不能假装有的事从未发生。

即使有控制时空的大能都是如此。

阿旦不接羽罗的话,只是说:“假如某一天你如愿以偿觉醒,却再也吃不到我给你做的荷包蛋。”

羽罗嗤嗤笑出声来,在他膝盖上翻过去,找到他的另外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她显然觉得阿旦这一句不乏多愁善感情绪的话是玩笑:“我觉醒了也要吃荷包蛋啊。啊,我现在就想吃了,阿旦,煎一个好么,就一个。”

男孩子哭笑不得,这时阳台外隐约亮起远处不知谁放的烟花,他敏锐的眼睛看到数匹青灵驰骋而来的身影很快到达,随着时间的推移络绎不绝,房子的空间很快要撑不住了,那些此时犹在夜色中饱含妖冶之意的红色眼睛,正是越来越多人类罪行的见证。

他低下头,看着羽罗了无心事的面孔,这只顾玩弄着阿旦手指的豆蔻女子,在七天后将化身人世存亡的审判者——这不是选择,而是命运。

有一个带着丝丝凉意的问号,第一次钻进阿旦的心扉,像秋雨打湿第一片落满灰尘的绿叶。

他与羽罗的约定,是不是必然带来预料过的那个结果。

倘若不是,未来会如何。

拉斯维加斯仿佛亘古以来便存在,并且永恒地存在下去,霓虹晃眼,无法辨别时间的流逝,人们便如是顽固地坚持。

再度见到百乐宫酒店的招牌,南美有一点唏嘘,她的唏嘘方式很特别,就是上去一把把人家的牌子扯下来,放在脚下闷声狂踩,表情狰狞,要不是辟尘及时出手,掀起一股相当大的龙卷风扬尘迷眼,将周围一大票人的视线全部扰乱,她接下来肯定就跟酒店的保安队伍在大堂扭打起来了。

这阵龙卷风把南美一吹,吹到了酒店的顶层,南美雄赳赳气昂昂在栏杆上作金鸡独立状,对辟尘怒目而视:“干嘛!我要踩烂那块招牌。”

辟尘很冷静:“相信我,你已经踩得很烂了。”

他从东京跑出来的时候身上一无长物,最引人注目的无非是那顶斗笠而已,现在斗笠铺在地上,辟尘开始蹲在地上往外掏东西。

第一件东西是抹布。

第二件东西是拖把。

第三件,是一套非常专业的户外烹饪设施。

第四件,是一个小篮子,里面装了七七八八的食物。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只爱做家庭妇男的犀牛,从来没有在坚持理想的路途上放弃过自己的初衷。

其实他更喜欢的还有一样,就是随便找个地方摆个摊子卖小吃,很快把全城有舌头和鼻子的生物都招来,在面前大排长龙,人满为患。

这是犀牛辟尘,唯一愿意接受的融入主流社会的方式。

但是他端详了一下食材之后,认为数量不但不足以开业,要喂饱面前的南美已经是很大的挑战。

果然南美放弃了自己在栏杆上对远方的呼喊,一头栽下来检查那个篮子,嗯,酥肉,鸭血,豆芽菜,今天咱们吃毛血旺么。

她有点纳闷:“从东京出来的时候你啥都没拿,上哪弄的这些东西回来啊。”

辟尘指指下面百乐宫的餐饮部门所在:“喏,你刚刚砸人招牌的时候我去厨房捡的,毛血旺吃不成,没底料,咱们将就将就弄个汤吧。”

南美不喜欢将就将就这个主意,所以她挽挽袖子准备去趟四川弄底料,刚准备动脚,就被辟尘拦下来了:“猪哥在拉斯维加斯,随时会出现,你别走远了。”

南美不服气:“走远了怕啥,第一我走得飞快,第二未必他敢不等我。”

当然,作为拥有丰富战斗经验的老狐狸,她立刻想到了,猪哥等不等她完全不是一个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如果猪哥真的来了,那么眼前的食物是没有命等到她搞回麻辣料来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立刻就打消了远征巴蜀为调料的主意,蹲在辟尘的炉子和锅面前,一边流口水一边说:“咱们晚上住总统套房吧。”

辟尘瞄她一眼:“没钱。”

南美死都不信:“你刚丢了一千万美金去赌博!住个总统套房怕啥。”

辟尘公私很分明:“跟你说了那些不是我的,我身上一共三块五毛,还是十年前的货币,你要不要看看。”

他一面说一面当真拿出来给南美看,果然是十年前的旧钞票,被小心地包在一个纸巾套套里,平平整整的,面上有点儿起毛,南美端详了半天,很狐疑地说:“犀牛,这钱是以前猪哥给你的生活费吧。”

犀牛说:“是啊,那些都花没了,怎么省都没省出来。”

南美拿小手指碰碰那起毛的钞票,露出奸笑:“嘿嘿,你一定常常拿出来看着掉眼泪,摸啊摸的是不是。”

辟尘翻翻白眼,一言不发,忙着做一碗清汤,天知道他搞了什么鬼,几乎没有调料的素汤散发出销魂夺魄的味道,南美眼睛放出绿光,全身心地扑上去:“啊,我要喝,我要喝,我好多年没有喝过这么香的汤了。”

一阵勺子状的小飓风在她手上卷啊卷,卷完以后十个手指纠缠在一起,变成一个天津大麻花的样子,南美很不满地看着自己的手:“干嘛,我要喝汤。”

辟尘很有原则:“等猪哥来。”

11.酒店陷落

他很了解南美为了食物坑蒙拐骗偷,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赖皮风格,挟多少年了解之洞察,站在了解人与狐狸欲望之源的高度,他轻而易举给南美找了另一件事做。

“喂,从这个点上挖个足够深的洞下去,直接通到百乐宫酒店的总统套房。”

南美精神了:“真的?”

辟尘从来不说谎:“我们上次在这里扎帐篷的时候我勘探过,你挖一个试试看。”

南美立马蹦起来,围着辟尘指出的地方走了一圈,往手心作状吐了口口水,土动诀。

坚硬的水泥地板震动了两下,簌簌然,但丝毫没有要破裂的意思,只是出现一个环状的小圈,比其他地方颜色略淡。

辟尘看了看:“喂,土动个屁呀,这是钢筋水泥,你别偷懒,直接挖吧。”

狄南美被人这么教训,居然听听就算了,可见厨师在她心目的地位之高,南美摸摸头,嘀咕道:“挖就挖。”

咚的一声趴在地上,十指芊芊如笋,插入地面,跟猎狗掘蘑菇一样,一把一把开始往外掏水泥,掏得起劲还唱着歌儿,辟尘在旁边怡然自得看着汤水在小火下的咕嘟咕嘟,不自觉应和着南美狗屁不通的曲调摇头晃脑,夜幕中不时有飞机呼啦啦掠过,没人注意到百乐宫的底楼这二位都在干些什么没名堂的事情。

眼看手感越来越薄,南美半个人也快要陷进去了,离挖通总统套房的屋顶近在咫尺,辟尘也颇自觉地来接应挖出来的水泥料,此时南美忽然昂首向天,抽抽鼻子,凝神想了想,说:“咿,小白叫我。”

她跳出来,不小心力气使大了一点,挖得只剩下一层薄泥灰的天花板经受不住,轰隆一声塌了,立刻激起一片鬼哭狼嚎,动静相当不小,南美临去又回头,好奇地看了一眼,耶,这间套房敢情在开派对啊,俊男美女扎堆,大家喝得酒酣耳热,正在群魔乱舞,谁想得到水晶吊灯竟然从天而降,差点儿没压死两个,一阵惊呼过后抬头望,只见一个数尺见方的大洞颇为销魂地打通了他们与天空之间的隔阂,洞口边上,两个人模猪样的大头咧嘴而笑,似乎甚是幸灾乐祸,一晃间又消失无踪,留下夜色浓密,亦真亦幻。

不表房间里的人有何感想,在惊动保安上来查看之前,辟尘跟着南美赶紧跑路,一面跑一面埋怨:“你打洞的手艺退步了!怎么一打那么大一个?”

南美不服气:“我又不是老鼠,修炼打洞技术干嘛?”

问题是:“你以前挺会的啊,没事就挖条地道通到厨房烤炉下面偷面包吃。”

南美眯眼想了想:“倒也是,哎,现在要吃的话,不都是去面包店打劫就可以了吗?”

两人窜出百乐宫酒店老远,停在另一家酒店楼顶上歇脚,南美摸出一个指南针模样的东西来左看看右看看,猛地撮唇打了一个唿哨,声音响亮绵长,扶摇直上九天,远远传递出去,苍鹰之翅般乘风而起,过了许久都毫无消竭迹象,响彻整个天空,是在告诉白弃她的具体方位。

大约两分钟之后,南美猛击辟尘一掌:“小白来了。”

辟尘正在研究那锅汤如何保温,冷不防被打,差点摔个马趴,悻悻然:“小白来了关我什么事。”

南美罕见的也有点疑惑:“他问我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啊。好像是冲你来的。”

话音刚落,果然数米外身影一闪,有人落在屋顶上,一眼看到南美在那里兴奋地张开手摇摇摆摆:“这里这里。”

那正是白弃,带着一贯沉静神情,穿着简单的蓝灰色上衣,卡其色长裤,行路轻轻,姿态中却有气势万千,他所到之处,眼睛能看的人便看不到其他一切。

南美上前一把抱着白弃,第一件事就是告状:“辟尘不给我喝汤。”

白弃露出宠溺的无奈神情,任她吊在自己身上像条八爪鱼一般,转头向辟尘示意:“好久不见。”

犀牛随便挥挥手表示招呼,顺便还挪远了一点,免得自己这个灯泡亮得太招摇,但白弃叫住他:“辟尘长老,我有一样东西,要请你过目。”

他说的东西,是一本书。三十二开大小,寥寥不过数页,入手极为沉重,拂去表面的灰尘,其材质特别,竟是锻炼得极薄的青铜片,封面上黄金书写三个大字,或者说,三幅字形图,其结构扭结,极为繁复,线条穿插之中,隐逸出一种压抑的戾气,仿佛有什么极为危险的东西潜伏在这几个字之间,随时会跃然而起,逢人即噬,至于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在座三位也算是见多识广,却似乎无一人认识。

书本放在白弃掌中,明明十分沉重,楼顶亦安然无风,却一直在微微颤动,南美手快,翻了一页,仍是青铜底质,起初空无一物,但仔细凝视,便有血色镌刻一般的字迹浮现,如同深海底的古物重见天日,恍惚飘摇,过了片刻才沉淀下来,与封面上的文字如出一辙,如图如雕。

辟尘神色凝重,自白弃手中小心翼翼接过这本书,南美认识他那么多年,从未见过犀牛脸上有这种知识分子便秘一般的表情,忍不住大为好奇,凑过去问:“说啥的,你认识这写的啥么?”

辟尘摇摇头,将青铜页一面面翻过去,许久才说:“这是破魂书。”

白弃说:“的确是。”

上一任狐山大祭祀,除了一贯藐视家族传统的南美,所有显贵均出席,为前溯十代祖先翻骨,就在那封存无数年的墓地中,发现这本书。

这本身已经是一件极为费猜的事。

狐族没有以物品殉葬的传统,十代祖先乃半妖半神之身,在生已然超脱物外,对现世生活没有半丝留恋。

到底这本书是狐族先祖自己带进去的,还是为他执葬礼事的后人放进去的,不能分晓。

总之当墓穴打开,它就沉甸甸亮晃晃端端正正在那里摆着。

唯独长老会中最年长的玄长老认得出,这是传说中的破魂书。

仅此而已。

听辟尘一口叫出这个名字,白弃眼睛微微一亮,说:“没错,辟尘长老,你了解这本书?”

辟尘很干脆地一晃头:“不了解。”

南美很体贴地帮他解释:“他连普通那些书都不了解啦,你问错人了。”

辟尘一点儿也不介意南美揭他的底,反正那是事实,他将破魂书递回给白弃:“我只看过五神族委员会的文件中有关于它的一点记录。”

接下来的话,句句惊心。

“它是邪羽罗以罪人之血所撰写的书,据说是记录邪羽罗灭世的经过,以及暗黑三界邪族们的命运。”

“但具体内容到底是什么,根本没人知道。”

“这是唯独邪族显贵能够辨认的文字。”

南美听完犀牛简洁明了的介绍感觉很气愤:“都不让人看,他写个屁的书啊?他以为自己是非人界的塞林格啊。”听起来她连塞林格都知道,肯定是这些年实在找不到玩的,闷得看了不少书。

一面如此义愤直言,南美一面还是趴在白弃身上,动手动脚的,害得后者想发表一点认真言论的时候,形象看起来相当不严肃。

他把南美的手臂往脖子下面移了移,免得自己被勒得脑门发胀,随后对犀牛说:“破魂书出世,绝非祥兆,何况邪羽罗已在人间,青灵之祸,越演越烈,可否拜托辟尘长老联合五神族,商议一个可行之法,狐族上下愿全力协助。”

辟尘不出声,过了半天,他闷闷地说:“我要问问猪哥。”

邪羽罗,以及与之血脉相连的邪族,对别人而言,都是听之刺耳,恨不能一举即彻底灭杀之的存在。

但此之蜜糖,彼之砒霜。多少年不问世事的辟尘,突然抛头露面,为的绝不是挽救天下苍生于一旦。

如果人人命运都已注定,何必要去拯救呢?

如果未曾注定,何不自己拯救呢?

这些话说给陌生人听,是合情合理的。

但谁都有几个人在心里放着,血肉相连,关心则乱。

他低着头,在那里呆呆不知道想什么,南美悄悄从白弃身上出溜下来,走到犀牛身边,肩膀靠着肩膀,伸手摸摸他的大耳朵,柔声说:“好啦好啦,猪哥就在这里了,一会儿就见到了。”

她安慰了一下,转头看时,白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他原先站立的地方,静静躺着破魂书,三个黄金色泽的字蛇样蜷曲,宛如噩梦。

辟尘走过去捡起那本书,随便翻了几下,他是如此心事重重,以至于过了两分钟,才感觉身边的安静大为异样。

他违背了一条本应该严格遵守的规则。

永远不要让南美单独和食物留在一起!

一失足成空饭碗,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锅他用极微弱文火温住的素汤已经芳踪渺然,不知所终,旁边的南美盘腿坐在地上,舔着手指,眉花眼笑,每一个毛孔里都冒出水汪汪的满足,抬头望见犀牛以斗牛的姿势向她冲将过来,乃一个鹞子翻身,哈哈大笑中拔腿就跑,从赌场屋顶一跃而下,当真是凌波微步,足下生风,转眼窜到了地面主干道上,罔顾车水马龙如织,一路跑过赌城著名的娱乐城,威尼斯,凯撒皇宫,蒙地卡罗,犀牛不依不饶,随后跟上,两人一逃一追,眨眼到了拉斯维加斯大道南的曼德勒湾,然后绕个大圈,再度回到百乐宫酒店。

百乐宫酒店?

南美一个急刹停下,瞪大双眼看着前方,犀牛收势不及,一头撞上她的后脑勺,一探头,两个人不约而同啊啊大叫了两声。

百乐宫酒店不见了。

精确地说,是有半截儿不见了,还能看得着的另外半截,也在缓缓沉落的趋势之中,如刀切黄油一般顺滑,毫无阻碍,绝不摇摆,静静地,静静地,正陷入地里去。

周围已聚集了大把人看热闹,闪光灯此起彼伏,令暗夜更亮于白昼,惊叹喝彩不时阵阵响彻——这是拉斯维加斯,任何奇迹首先都被看作是一出精彩绝伦的表演,亦有人不时打听:“大卫科波菲尔重返赌城么?还是魔术界的新秀今晚隆重出道?给大伙儿一个惊喜?”

不过数分钟,整个酒店建筑分毫不剩地被吞没,而地面上没有留下一丝残垣遗迹,百乐宫酒店就像一个美味的小蛋糕,被吃完之后盘子如此干净,没吃饱的人简直要怀疑它没有存在过。

观众大力拍掌,爆发出衷心赞叹,口哨声飞来飞去,但没有散场的意思,基于一贯的表演模式,这还不是全部,酒店过一会儿得再度现形才对。

南美比较有生意头脑,最初的惊诧过去后,赶紧问辟尘:“咱们这会儿上去收钱正合适,去么?”

犀牛对坑蒙拐骗偷经验不足,但摸摸自己口袋里那三块五,就暗下了决心:“去呗,不然一会儿猪哥到了吃什么呀。”

他没事惦记着猪哥的伙食,南美大为吃醋:“喂,怎么没见到过你操心过我呀?”

犀牛反问:“你缺过吃的吗?”

老狐狸想想也是,耸耸肩:“那倒没有。”但她不甘心就此罢休,转身瞪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对着犀牛猛拍自己胸口:“但是我缺爱呀,我也要人关心,要人挂念啊,你难道不能理解我对人间温情的深切盼望和渴求吗?”

她这番倾诉声情并茂,舌灿莲花,本来效果非常不错,唯一的问题就是找错了对象,犀牛呆呆看了她一阵,很冷静地说:“信你才有鬼。”

两人斗嘴不要紧,活生生就失了跑去坐地收钱的先机,只听忽然之间,围观人群中再度沸反盈天,果然赌城惯客们见识多眼睛毒,不出所料的,百乐宫酒店在众目睽睽之下,竹笋破土,缓缓而出,先冒出屋顶来,毫发无损不说,墙壁灯光招牌上,连土都不见一丝,足见是魔术中超大型的障眼法无疑。

南美和辟尘混迹于观众当中,也目不转睛把这奇景看着,不过人家都低头瞻仰,渐次平视,这二位却特立独行,不同流俗,乃是抬头的。

见人所未见,知人所未知,而人生忧患识字始,越明白越少乐趣。

百乐宫酒店破土,常人看来像个自动电梯,只有南美他们,却清楚看到建筑物

四围被极强大的能量包裹,聚拢到酒店上空的中心,如绞盘收缩,将酒店往上提拉,缓慢却连续,毫不迟疑,能量发出者似乎很体贴看热闹者的心情,一点儿也不急于求成,以保证这出表演不至于“Biu”的一声就告结束。

这么强的能量,这么体贴的态度。

南美和犀牛一边看,一边聊天:“这倒是挺像猪哥的,没事弄个酒店拉来拉去的玩。”

犀牛不同意:“我觉得不像,他把人家酒店压到地里面去干嘛,黑灯瞎火好偷东西么。”

南美觉得辟尘在犀牛群里待了一段时间之后,眼神明显不好了:“刚刚酒店入地的时候没那个能量包袱哈,自个儿下去的。”

这时候他们两个耳边传来一声大喝:“你们两个没良心的在那儿瞎扯什么啊,赶紧上来帮把手。”

一听就知道,这是熟人。

所以辟尘立刻动了。

他毕竟在人间混了不少时候,十分了解低调重要,在干出一跳上天这么惊世骇俗的事之前,还记得从手底下发出千百道细细的小迷风,专吹在场各位的眼睛,无论男女老少,美丑贵贱,一视同仁啪啪吹将上来,顿时天地昏黄,模糊一片,大伙儿眼皮子上好似贴了膏药,任凭怎么撕扯,一时半会抓摸不下来。趁着这个当儿,南美和辟尘一前一后沿着包住百乐宫酒店的能量包裹往上窜,一口气窜了数百米,当眼便看到有个人站在虚空之中,以一种大伙儿出外使用公共马桶时专用的半蹲姿势,双臂一上一下,风车连转一般正绕着毛线团,他样子有点怪怪的,表情倒是十分严肃,好像自己正在干的兹事体大,须全心投入,偶尔还龇牙咧嘴,鼻孔乱翻,偌大一个帅哥形象被糟蹋了个够,这不是猪哥又是谁。

南美比辟尘快,跑到他身边站住,一叉腰看两眼,就坏笑起来,说:“猪哥啊,好久不见,你怎么长痔疮啦?要不要我介绍医生给你,我保证下刀下得很干净,不会有后遗症的。”

猪哥白她一眼,手下半点不能歇气,只好骂骂咧咧:“老狐狸,你就说风凉话吧……哎呀哎呀哎呀。”

突然一个倒栽葱,没摔实又翻过来,好功夫,在空气里都能摔个狗啃泥,幸好拉斯维加斯不搞重工业,污染不大,基本没啃着啥,只有双臂就势放松,一下摊开了,南美耳朵尖,听到地面轻轻一声闷响,打下边一望,咿,百乐宫怎么又出溜回去了一小截?

相比南美而言,辟尘是比较实战派的,猪哥较着劲原来就是为了拉酒店嘛,久别重逢招呼也不打了,上前双手连挥,发出极大的龙卷风,呼啦啦卷到酒店四围,将建筑物向上推。

他不上手时还疑惑,以猪哥的能量之强,不要说把百乐宫托拉着玩一下,就是想把整个拉斯维加斯刨起来放到加利福尼亚去,理论上也完全可行,但实践出真知,那阵风出去一试,辟尘就反应过来了。

12.外星客

一山还有一山高,地底下有强人啊。

该强人正拽着酒店直端端往下,丝毫不放松,刚才猪哥来个小扑跌,估计是对方突然放了一手的缘故,放完一手,加劲又来,比之前更咄咄逼人,辟尘一边大奇,一边不断催大龙卷风的力量,只是风动于四周,支撑用力的角度不佳,一时间抗衡不了,百乐宫酒店犹豫了一下,掉头继续沉落。

好在猪哥是个有毅力的人,他没有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昏死过去,而是坚强地爬了起来,运了运气,又把酒店给挽住了。

南美最可恶,干脆盘腿坐下来,口袋里还摸出一包花生米吃吃,很闲地问猪哥:“你干嘛要和百乐宫过不去啊?”

猪哥脸都憋得有点红了,看上去越发像不良于大号,挤着声音答:“放屁,老子哪里要和百乐宫酒店过不去,我明明是和邪羽罗过不去。”

这个名字的震慑力还是蛮大,南美吓一跳,手里的花生米都掉了,砸在下面某个人头顶上,拜重力加速度之赐,打出人家一个大包来,抬头乱看,痛得百思不得其解。

“邪羽罗在哪儿?”

南美跳起来,一下明白了:“你在跟邪羽罗拔河?早说啊。”

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就要上前助一臂之力,此时猪哥大喝一声,如同半空打出几个炸雷,身子望上一窜,辟尘配合默契,龙卷风的推动力发挥到最高,百乐宫酒店呼啦啦猛然窜出地面数十米,连根出土,全须全尾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猪哥额头见汗,拍拍手:“搞定了。”转头看看辟尘,眉花眼笑:“犀牛,你胖了!”

犀牛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袋子递给他:“吃不。”

打开一看是俩包子,估计是在东京料理赛上做的,虽然有点冷了,看闻上去还是很香,南美凑上来,劈手就抢:“死鬼犀牛,有包子不给我吃。”

猪哥早有防备,一闪就闪开了,一面往嘴里塞包子一面嘀咕:“辟尘很公平的,你刚才一定吃了他留给我的其他东西,所以两个包子都归我。”

南美被他说中,悻悻然住手,为了掩饰自己的口水,只好问问正事:“邪羽罗在下面?”

猪哥含含糊糊地答:“精确地说,是邪羽罗的某个化身在下面。”

南美很不爽:“靠,还有好几个那么多啊?打半天打不死好麻烦的。”

猪哥咽下那口包子,纠正她:“这个你不会想打的。”

南美不认为世界上有谁是自己不想打的,最多只有打不过,这会儿看着那个包子一口口给吃没了,她已经很想打猪哥。

但世事无常,话不可说死。

她很快就发现,邪羽罗的这一个分身,的确不会是她特别想打的那个人。

因为那个分身的名字,叫作夜舞天。

阿落。

那容貌俊美无伦的孩子在脑海中还印象鲜明,最后在小破手掌中死去时的悲惨场景更使人难以忘却,南美不曾亲身出现在当时的现场,但事后通过水晶球看的实况录像仍然极为震撼。

强悍的银狐从不知禁忌为何物,但杀害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好友,是从未进入过想象中的念头,更不能理解小破为何选择了彼时彼地,以彼种无可挽回的方式回归邪族,倘若归之于本性难移,固然有其说服力,对南美来说却是根本无法接受的荒唐解释。

她自认了解小破至深。

一手将小破抚养长大的猪哥所受刺激显然更深,深得他连辟尘和南美都无法面对,以免一再被记忆凌迟,唯一的方法,是自己判决自己放逐天涯。

过去多少年,大家都在寂寞里,尽力避免任何与往事的牵连。

现在从猪哥口中,这个有意无意被埋葬了的名字,再度浮出水面。

“夜舞天怎么会是邪羽罗的分身?它怎么出现的?你见到它了吗?是不是阿落?”

推动一个故事进展的关键,就是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南美连珠炮般发问,而辟尘遵循一贯的风格,默默等候一旁。

猪哥刚才勇提百乐门,役罢竟微显疲态,证明对手实在非同小可,他把两个包子吃得干干净净,抹了把嘴,才慢条斯理地说:“呃,我也是听人家说的。”

这个不负责任的,注意力一点儿都不集中,问辟尘:“有口汤没?原汤化原食比较有营养。”

南美一直伸长脖子等答案,等来却是这么没水准的食物评论,当即生气了,跳上前揪住猪哥领子一阵狂摇:“快点说快点说,快点快点快点。“

摇得猪哥头发晕,晃荡着在那儿抗议:“哎,别摇别摇,咱们下去再说行不行,我恐高啊。”

恐高就不要爬那么高啦,再说了,这三位没凭没据地矗在空中,地面的人固然看不到,飞机们打这一过,就觉得怪显眼的,在人家没有出动侦察机来瞧瞧这是啥之前,还是赶紧下去吧。

达成了这一共识,三位就下来了,百乐宫酒店面前还是偌大一群人,主要是等有人出来声称对这一事件负责——酒店给上上提溜了一把没出岔子,正是扬名立万的最佳时机,怎么可能无人出头呢。

南美的虚荣心又动了,捅捅猪哥:“哎,我上去说是咱们干的好不好。”

猪哥大惊:“不大好吧。”

南美不服气:“有啥不好,说不定有星探在场呢,把我看中了呢,我就去拉斯维加斯最好的夜总会驻场!嘿,跟那谁Celine dion似的,一个礼拜演三场,嗯,一场该收人家多少钱呢。”

她心算向来不灵光,于是从屁股兜里一摸摸出个小计算器,蹲那儿就算上出场费了。

猪哥恨铁不成钢啊:“老狐狸,这么久没见,你半点出息没长。”

他屁股一撅也蹲下去,语重心长地跟南美摆事实,讲道理:“你说拉斯维加斯驻场算什么,要去咱们也要去好莱坞啊,从幕后做起,嗯,先干特技效果,接着演配角,你别看不起配角……”

正说得口沫横飞,忽然和南美双双摔个嘴啃泥,趴地上扭头一看,犀牛那叫一个横眉怒目:“说正事!正事!”

南美一骨碌爬起来要和辟尘决斗,被猪哥伸手拦住,悄悄说:“我的十点钟方向,三十米外。”

他们落下的地方,正在百乐宫的围观群众圈子之外,按照猪哥指示方向看去,理论上只能看到几个密密匝匝挤在一起的屁股,男女都齐,大小不一,形状有别,而且都不算好看。

但是穿过屁股,以及圈子以内更多屁股的阻拦,有一种凛冽的杀气正隐约自彼处渗出,如蛇行无声,一点点浸润,使每一个空气分子,似乎都带上了倒钩与尖刺,择人而噬。

杀气牵连的味道,久违而熟悉。

辟尘沉默下来。

三位,静静地半天不说话,各自都有点心情不好。

南美终于忍耐不住:“他搁这里干嘛来的。傻站着。”

猪哥伸长脖子看了一下:“是有点儿傻,半天没挪窝了。”迟疑着露出一丝苦笑,喃喃地说:“他来找他儿子的。”

语气如此肯定,背后必有蹊跷,果然,接下去的一句话堪称石破天惊:“是他告诉我的,夜舞天为邪羽罗分身之一,而且,今晚要在此处复活。”

那一天安离开德黑兰的时候,心情比来时要轻松许多。尽管遭遇了由青灵引发的大规模内乱,他为之而来的两个灵魂还是轻松到手。

城市的街道已经被破坏得不像话,大批军警不分昼夜地巡逻,镇压发作起来如同兽群一般毫无理性与节制的暴民,其本意是希望为国土带来些许安宁,可惜世事难料,负责保安的执法者,却往往在血瞳的注视下释放出更多更彻底的恶——对于绝大部分民众来说,除了祈求神灵的庇佑以侥幸逃脱,就是参与到残酷厮杀的狂乱中去一道沉沦,没有第三路走。

安在自己的行程之中,在某些场合也会出手救下无辜的受害者。

行侠仗义从来不是他那杯茶,不过安心里似乎有些微妙的暗示。

对于执意将命运和自己紧紧捆绑在一起,全盘交出自由的那个人,这些小小的善行,说不定是她难得的乐趣。

踏出伊朗的边境,他折向西边,往纵深入沙漠的一系列阿拉伯国家进发,下一个目标在埃及的王城开罗,他的进度也许可以加快,以早日完成那张逐渐饱满起来的灵魂地图。

开罗与德黑兰相比,同样属于城市基础建设,表面上不见得更美丽繁华,但总算稍显安定,青灵所带来的骚乱,相应亦要轻微,尽管如此,国家安全部门还是如临大敌,在国家标志般的凤凰花树和棕榔树下,往往可以见到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驻守。

安从街边的报摊上发现,青灵的存在超越了传说,堂而皇之登上了国家媒体的头版,越来越多人注意到,有什么东西人类之外的东西在导致血腥的蔓延,虔诚的教徒已经认定,这是真神给予的末日征兆,人们必须彻底忏悔。

他伸手拿出一张钞票,想要买下这张报纸。

手肘往后弯,碰到了一个人。

这是周围几个街区唯一的报摊,生意不错,有顾客过来不稀奇。

但安后背的每一根毛发,忽然都被冰雪覆盖一般直立起来,整个人僵在那里。

他并不知道那是谁。

问题是,无论是谁,本来都不可能靠得如此近,却不被察觉。

然后,他尽忠职守的感官发出信号。

来者没有气味,没有温度,没有声音。

可以说,他的存在感比一个死人都不如。

幸好,他还愿意穿衣服,事实上还穿得非常出位,如果有人和他一起上街,最有可能的反应就是到处告诉群众我们其实不熟。

安从卖报老者的瞳仁里,看到自己和来人的样子。

站在前面中年异乡客衣着朴实,既不像游客,也不像长住此地的居民,他背着一个相当大的布袋,看上去倒是不重,此时的姿势如同一个雕塑,明明是个活人,却已经很久没有呼吸的迹象。

而站在后面那位,一样,既不像游客,也不像长住此地的居民,他大概根本是外星来的。

鲜红色的皮装,连头带脚紧紧包裹身体,在每一处关节上,金线绣的罂粟之花怒放出花蕊如鬼脸般的图案,他脸上露出的唯有眼睛,瞳仁中沉甸甸的黑色流露深洞鬼火般的妖异之感,紧身服外配一件长长的银色大衣,自腰以下蓬起如莲花,衣后摆则一直拖到身后大概两三米处,质料极轻,轻风一来,便借力飘到高处扶摇,他的胸前悬挂着足足有一千种颜色的珠宝项链,如果普通人敢于贸然尝试挂那么重的东西上脖子,下半辈子铁定就要在高位瘫痪的病床上度过。

这两个人都对卖报老人的凝视视若无睹,最后安还是掏出了钱,买下报纸,转身走开。

外星来客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乌黑的眼睛轻快地四下打量,仿佛对开罗的街景充满由衷兴趣,不断有人停下脚步,举起相机或手机对他猛拍,川甘之如饴地频频点头,不断在行走中搔首弄姿摆摆姿势,似乎幻想自己是万众瞩目的super star。

周围看新鲜的人增多,走出大概两百米之后,安拐入一个明显前方是断头路的小巷,到僻静处,忽然生硬地说:“你来监视我吗?”

外星客被红色皮装包住的嘴没有翕动,但这不妨碍他和外界畅通的交流。

不知从何处发出的声音很愉快,还有一丝宽厚的小惊讶,和安冷漠态度恰成反比:“当然不是,我对你一向很放心。”

他当然就是川。

这句话里没有丝毫讽刺,尽管他应该带上一点儿:就在不久之前,安刚刚断开了和他的全面联系,甚至连能力调用神经系统都一并停用。

安不领情:“那你来做什么?”

川飘然和他并肩,眼波中露出饶有兴味的探寻之意。

“所有灵魂都收集到了么?”

“还有十多个,如果你不打扰我的话,应该很快了。”

“那是一定的,不过很抱歉,我这一次可能非要打扰你不可了。”

安停下脚步,望向川:“什么意思?”

川侧过头来,悠然说:“剩下的灵魂,我已分派其他人同时收取,不出意外的话,今天的午夜前,便能够全部聚齐。”

他伸出手指,那手套的红色比血更刺目,指着天空,正午时分,阳光曝晒,天空蓝得刺眼,但安锐利的眼睛随川的指示,分明又看到天空中有若隐若现的星辰连接,衔接成一个快要完成的十字。

他一时拿不准川的意思。

攫取灵魂并非难事,只要拥有特制的工具和保存装备,异灵川的一线行动人员都能胜任。

最困难的部分在于开启灵魂十字架的步骤,以及开启后直面暗黑三界的反应——这反应可不见得会很愉快。

是因为后者,大家才对这个任务避之唯恐不及,从而惯性地落在安的头上。

彼时不知道川是否了然,这个已经被从身心两部分都狠狠“换洗”过几遍的下属,灵魂深处仍然藏着属于自己的执念。

他凝视着接近圆满的十字架,知道川所言不虚。

“午夜时分,通往暗黑三界的通道就能开启。”

川的眼中露出一丝快乐的微笑:“安,难道你不开心吗?”

他们一面交谈,川趋前信步而走,带安来到开罗市中区一处公寓,这似乎是川私有的物业,外表看与周围民居浑然无别,内中却别有洞天,舒适华美,十分干净,就像常常有人在此居住一般。

川驾轻就熟地开门,走进去,到卧室逗留一阵,居然换了家居服出来,他这一手倒真的很有大明星风范,在外面穿得再招摇不过,分分钟如同作T台秀,到家就解放了,宽袍大袖,一屁股坐上沙发,招呼安莫客气:“冰箱里有水果,厨房里有饭菜,喝水吗?要CHATELDON,Kona Nigari还是Rosbacher?”

安沉默地拿了一瓶Rosbacher矿泉水,在距离川最远的座位上坐下,他身体毫不放松,神情冷静,眼帘始终低垂,避免任何眼神接触,明摆着就是说没事别理我。

后者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在过去许多年里,他们相处的方式,基本上就能以此姿态加以全部概括:川不断探寻,安始终防卫,但大家又不得不同伙。

一切从那段对话开始。

从那个问题开始。

“现在,你不反对变成妖怪了吗?”

接受这个提议的时候,大约模模糊糊以为,变成妖怪会是一个解决的办法,或者出逃的路径吧。

后来才发现,妖怪所从记忆中感受到的悲伤和苦恼,与普通的人并无区别,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普通人面对难以承受的命运,只能弯下腰默默哭泣,终有一天由死亡带来仁慈的解脱,而变异为妖怪的身体,在一步步感受到更强韧力量,更多选择的同时,复仇的渴望也熊熊燃烧起来。

剽悍的登山者对到达极境的渴望,是安居平原,从未想过出远门那些人所不能想象的,但后者的平静幸福,前者可也永远难以再度体会了。

13.开启灵魂十字架通道

房间里弥漫极端的死寂,两个大活人好端端相对,却连呼吸声都难以与闻,安忽然感觉到自己心灵深处传来一阵轻微的悸动,仿佛是为那寂静而叹息,此时川说:“还有两小时。”

时针指向十点。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缓缓画了一个十字架,沿着他指尖行进的路线,不时燃亮起星星点点,犹如火树银花,覆盖在十字架的轮廓之上,两旁出现全球各大城市的名字,字符飘荡着,无所依凭。

倘若燃起烟花是被占领的标志,则大部分地方都已沦陷,寥寥几处犹自灰暗的所在,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次第加入闪耀胜利标志的行列。

八面出击的进度非常快,灵魂十字架已经接近完成的尾声。

川陶醉地观察十字架通体光华熠熠,神情像尼禄在将燃烧的罗马当作一场私家举行的派对。

“为什么要改成今天晚上?”

安终于开口说话。

川眉毛挑一挑,他俊美得像玩偶一般的脸上,流露出由衷的欣喜。

他最喜欢为别人解答问题,以及解决问题,后者固然是异灵川在人与非人两界大赚银子的根本,前者却是川的爱好,尤其是面对安这样最不愿意被掣肘的角色。

他笑得很愉快,这一段时间他自知笑得比平常多,而且更愉快——当然是有理由的。

尽管完全不必,他还是刻意压低声音,向安倾了倾身体。

“你知道灵魂十字架打开暗黑三界的通道后,通道的尽头在什么地方么?”

安不出声。

彼此心照,通道的尽头将出现在暗黑三界中最危险的地方:邪羽罗的结界中心。

第一个进入结界者,面临的乃是必死的命运,但会聚孤独灵魂们来自星辰的力量,他的牺牲也必然会使其能量发生紊乱,彼时川才能挟整个异灵族类之力借灵魂通道突入暗黑三界,动摇邪族的根本,摧毁这一届达旦的统治。主宰那蕴含无限资源的异界,乃是川多年的梦寐以求。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的生存者游戏从来没有结束,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进行。

这是他接受任务之初所了解的情况。

很符合安对异灵川的了解,言之成理,有根有据。

安自知身为异灵川一员的价值,倘若要他做出如此彻底的牺牲,那必然是极慎重之决定。

要为这个任务付出生命,代价固然惨重,他却毫不在乎,因为回报十分引诱。

复仇。

以及,如川所应诺的,解脱阿落的灵魂,使之转世复活。阿落是最后的夜舞天,身为破魂领袖的净化者,这一轮回的达旦一天存在,死去的夜舞天便永不能先行超脱。

无论死亡还是生存,阿落都必须等待,而他所托付,信任,伴随和等待的那一位,却曾将手掌切入他的心脏,将生命扼杀于瞬息之间,何尝有丝毫顾惜。

川对他的沉默不以为意:“嗯,我们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他歪着头,眼神一刻也没有从安身上移开:“但是,我有很好的消息跟你分享哦。”

“首先,你最关心的,夜舞天的下落。”

非常满意的,他看到了安眼睛深处爆裂出的火花。

“是的是的。”川用他独特的柔和却极为邪恶的声调,嘎嘎笑起来:“最新的情报哦,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种爆炸性的情报,居然几百年都没有人知道。”

“夜舞天啊,我跟你说,不是他的亡灵,鬼魂或别的啊,就是夜舞天自身,你的儿子啊。”

“他可没有死,他活生生的,在结界里,和邪羽罗的元神待在一起啊。”

消息太好或者太坏,均具备惊人杀伤力,动辄诱发潜在的心脏病,使人一命呜呼。

就算安久经考验,就算常规而言,想让他吓死,其难度等同于在深海里淹毙一条鱼。

但他明显还是被震动了。

川很满意地看到他慢慢转过头来,从在街头相遇以来,双方的眼神第一次有正面接触。

“元神?”

声音如同从远处飘来,安听到自己迟缓的疑问。

川拼命点头,啊,他是多么享受自己化身为号码百事通的乐趣啊。

“邪羽罗与达旦乃一灵二体,为元神之名,其肉身则幻化为诸多形态存在,已知的有养弥天,广莲天,地藏天,御眼,罚灵,素只,风耶,海植,夜舞天,暗童。这绝非全部,另有分身从未留下记载,因此无人知其名”

“邪羽罗的各色分身分司一运,随轮回流转,或者联袂出世,或交替苏醒,独立横行,但都受元神支配,上一次五神族封印,邪羽罗被压制得极为彻底。”

“这和阿落有什么关系?”

“你儿子,就是夜舞天啊,象征纯善与平衡,历代侍奉达旦节制破魂天然的恶。”“它的元神是依靠达旦而存在的。本来无论在什么状况下死去,都能够借助达旦的能量再度复活,唯一的例外是被达旦亲手结束其生命,这意味着主对从属者彻底的抛弃,之后夜舞天精魂的归宿,就是投靠邪羽罗,在结界中一同等待自由的到来。”

“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

“仿佛是在突然之间,便无所不知?”

川听到这个问题,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简直就像百万富翁电视节目的参赛者到了最后一关,然后发现屏幕上的题目自己出门前刚刚预习过。

“我啊,花大价钱买到了破魂之书哦。从狐族的始祖随葬品中发掘出来的破魂之书,记载了最多关于邪羽罗与暗黑三界的典故,刚刚好,我拿到了那本书,更刚刚好,我认得书上的那些字呢。”

得到书的经过,真是一场应该载入教科书的谈判,对手是狐族的秦礼,其诡谲,精明,洞察人心,以及手腕强硬,无论人与非人,都鲜少有人可以匹敌。

就连川也不敢笃定,自己一定能够取得胜利,如果秦礼不是单身一人前来的话,金狐秦礼固然是再厉害不过的角色,但川最忌惮的却是玄狐庄敛。

他所苦苦磨炼而来的读心控心之术,在天赋异禀的玄狐面前难有发挥,一个不好,说不定反噬己身。

但那天很奇怪,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的金狐玄狐分散而行,川得到足够空间,说服金狐接受他开出的价码。

具体不足以为外人道,极为高昂。

也极为值得。

尽管到手的只是破魂之书的复印本,不影响川在第一眼看到封面上大字时已欣喜若狂。

异灵族的知识传承随其特殊的后代孕育方式(参见生存者一),亘古相传,全盘复刻,一代比一代更新,拓展,深化,但每一代对前一代的传承都绝无遗漏,无论巨细。

川在他同一代人里绝对不算什么聪明种子,但这种全面填鸭式的灌输教育法保证了起步线上的不过不失。

川能读破魂书上,因为他的祖先努力学习在先。

当然,全盘继承也不见得十全十美,谁还没有点儿阴暗记忆呢,异灵族的祖先们鸡飞蛋打,忍饥挨饿的历史可不少,那会儿没房地产生意,钱也派不上用场,头脑强大,四肢软弱的异灵族常常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住,一到冬天,好些族人的遭遇都是被冻成冰棍儿,好几个月不吃不喝不动弹,春天化了雪一看,里面裹的人营养再不良没有,瘦得看不下眼,实在可怜,这种印象害得川心理阴影浓重,为保安全感,只好在全世界拼命买房子,要不是为了美观,他铁定会在自己背上装一个壳。

那本书,提供了他最需要,最渴求的资讯,而且,提供得非常之及时。

午夜终于来临,一如事先的约定,川派出的各个灵魂收集者准时到达,每个人都有斩获,将收藏着战利品的容器,恭恭敬敬交到主人手里,而后转身离去。

相对于川在衣着上的后现代,异灵川的第一线工作人员都奉行实用主义风格,刻意低调,且入乡随俗,与当地最广大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必要时候,还会易容,从中东地区回来的,个个都是标准版的阿拉伯大叔。

他们交完东西,躬身行礼,随即离去,毫不拖泥带水,川埋头忙着拆灵魂收纳袋,兴奋劲儿不输于婚礼结束后面对一大堆未开封礼物的新嫁娘。

他用指尖划出来的十字架一直停留在空中,所有黑暗的地方都已经被点亮,再没有任何阴影覆盖。

安入神地望着,每一个亮点之上,隐约都浮现出灵魂所有者的面容,有的欢快,有的愁闷,有的悠然自得,有的横眉怒目,更多的是木然索然,但无一例外,眼睛都紧紧闭着。

灵魂与世界的联系已然切断,他们再也看不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

十字架体积逐渐增大,在空中缓缓旋转,房间被强光充满,好像一千个太阳炸裂,辉煌灿烂之中川腰身得笔直,脸上露出心醉的微笑,神情狂热。

安仍然坐着,他的眼睛落在某一点。

那一点与其他地方不同,上方浮现着两个人影,像一幅画的两面般,交替出现。

霍金,还有利先生。

两个人影都不时有自己的动作,霍金瞅来瞅去,手臂动不动挥舞一下,好像在切菜剁肉,利先生则端庄地抿着唇,眼眉间隐约有一丝温柔忧虑。

他们各自奉献出自己一半的灵魂合为一体,是十字架列表中还活蹦乱跳于世上的仅有特例。

忽然川锐利的眼光投过来,大声说:“安,开始了。”

十字架应声剧烈膨胀,很快大到能够占据整个房屋的空间,灵魂亮点在某个瞬间争先恐后爆裂开来,脱离十字架,向上空极速升起,直接穿透了屋宇,令人窒息与盲目的强光令天花板都变得透明,安仰头去看,看灵魂的星光排成长长的一列,逐次飞跃到苍穹之中,上升,上升,终于到达最高处,泯然于布满繁星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但这短暂的寂灭不过一瞬,很快,它们重新出现,样子变得非常大而明亮,比其他的星辰,甚至比月亮都亮过万千倍,悍然以天宇的统治者姿态横行——这一次,它们摆出了最后的参赛造型,十字架的顶端,多了一个小小的箭头。

灵魂十字架此刻正式开启,箭头所指向的地方,是进入暗黑三界的秘密通道。

曾经只存在于传说与典籍中的通道。

在川的手中,变成了现实。

这会儿,就算他跳出去双手叉腰,仰天长啸,把整个埃及王城的人都吵起来开派对,都是情有可原的。

何况他还笑得那么含蓄,甚至还掩上了嘴。

“安,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这就是破魂书上面说的,能够震动四方,扰乱天体规律的灵魂十字架通道。”

“这个通道打开之后,海王在三千米水底震怒,所有火山结伴爆发,人类忘记美德与忍耐的存在,一切植物都在燃烧中化为灰烬。”

“邪羽罗的元神将以最恶的形态苏醒,死亡统治四方之后,审判的光会照耀人类以为从属于自己的世界。”

“安,谢谢你啦,本来想要让你去探路的,现在就不必了,我要亲自前往,啊,我要改写历史了。”

他像个跳大神的一样,在安的四周蹦跶着,蹦跶得无比灿烂。

也许是忽略,也许是刻意,他完全没有注意安怒睁开的双眼。

他刺痛了安的心。

不,他不在乎世界末日因此而来临。他不在乎川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谁不在利用谁。

问题是川在跳大神告一段落之后,随即摆出了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势,作为一个对中国古代神话有基本常识的人,安第一时间发现其与嫦娥奔月的形神俱似之处。

差别只在于,一旦奔的动作启动,嫦娥笃定比较优美,而川就显得猴急,事实上他简直就是个二踢脚,一被点燃,便举起双臂仰面朝天,对着天花板以及天花板的天空,窜了上去。

他是要去灵魂十字架的开启典礼上剪个彩博见报,还是作为硬闯暗黑三界的天字第一号大英雄为家族增光,无论他抱着什么目的,都没有要带上川同行的意思。

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毫不准备履行当初双方约定。

难道我就在这儿傻看着你的屁股消失在视线中,然后苦苦等待你良心发现带回我想要的结果?

逆来顺受,这可不是安的人生原则。

他立刻跟着窜了出去,速度甚至比川还要快,先声夺人打破了天花板,以及天花板上大概六七层别人家的天花板——他们没有灵魂亮点的穿越功能,只能来这手硬碰硬,有几户人家正在好端端的看电视,突然屁股一沉,连人带沙发卡进地板上一个大洞里,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至于顶楼套房,则似乎是阿拉伯某小型恐怖组织的活动据点,好几位恐怖分子全副武装,七情上脸,正面对摄像机拍炸弹袭击威胁录像,准备第二天发到半岛电视台对全世界播报,正说台词说得恶狠狠,忽然镜头里嗖的一声,冒出来俩天外飞仙,随之天花板哐当一声砸下来,把摄像机砸个稀烂,仿佛象征着真主的震怒,不知道是怒他们演技过于生硬,还是违背了可兰经上的谆谆教诲说要和平。

他挡住了川的去路。

川是没有形体的,理论上任何纯物理性的东西都挡不住他的去路。

安一开始挡住的,是川的衣服。

川并不是随随便便就会裸奔的主儿,毕竟是异灵族的嫡系,异灵川的主人,他是有尊严的。

问题是,他不知道灵魂十字架会开启多久,它的开启方法本来就是一个公布了无数年的谜面,从未有人得到谜底,就算川成功了,也难免感觉这幸运如同握在手中的沙尘。

快,要更快。

尽快,如果光着可以实现这个目标,他没啥所谓。

但他抛弃衣服之后,发现如意算盘打翻,他竟然居然悍然被凝滞于空中,不能动弹,安冷冷的面孔扶摇而上,对他俯视着。

“你忘记了吗,我们的神经系统是缠绕在一起的。是你,把我和你缠绕在一起的。”

川在那一刹那,愣了愣神。

安所接受的手术,是将两套神经系统合并,其中一套与川以及囊括全体干员的能力库连线。

理论上川是这两套神经系统的终极操控者,占据上游统治地位,他能够自由连接或断开与安以及其他任何人的联系,但对方则没有相应的权限。

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孤悬于夜色之中,望着灵魂十字架熠熠生光,心如奔马,身却如磐石,被定住。

一贯标榜追随性灵来去自由,不受其他种族沉重肉身束缚并对此引以为豪的异灵,居然被定住!

愤怒之前,川恐惧。

这恐惧不是来自安,而是来自记忆中根深蒂固的自我怀疑。

当他出生,精疲力竭的母体与围绕他的其他族人,眼光中投射出的深重失望。

他所得到那句人生最初的评语,如噩梦一般萦绕他,在每个失败的关头如雷贯耳重温——

异灵的未来,居然要寄托在这样资质的后代身上,天绝我族。

14.复活阿落

震惊如斯,川实在难以再维持自己一贯的优雅镇定形象,咆哮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你阻止不了我,你怎么可能阻止我。我是异灵,你只是被改造过的笨蛋人类!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给的!”

他的控诉相当有喜剧效果,因为安罕见地笑了,笑容里尽是讽刺。

他浮游于虚无之中,悠然自得,无所凭借,但也无所畏惧。

他现在调用的正是异灵的融空功能,调用得极为彻底,甚至让川失去共享的能力。

“你真健忘,真正给我一切的不是你,是神演医学所。”

“而你欠人家的巨额手术尾款,你以为人家追不到你的债就算了,其实是我去还的。”

“我还答应他们,我得到的所有任务酬劳,都无条件和他们分享,我只留下一成。”

“于是他们给我调整了两套神经系统的结合方式,我拥有真正的控制上限。”

“没错,我是笨蛋人类,不过人类有一些话说得很有道理的。”

“比如说,吃亏是福,比如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川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安一口气说那么多话,而且引用了不少谚语,显得相当有学问。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心服口服——空负天赋的读心驭心之术,却连自己最倚重的手下都不了解。

幸好,在投降之前,他还有一招杀手锏。

向上看,灵魂十字架开始暗淡了,尤其是顶端的箭头,明灭闪烁动静很大。

这是通道要关闭的标志,留给大家的时间都不多。

“安,你想救你儿子出来,就乖乖让我去吧。”

“老实跟你说,要利用灵魂十字架进入暗黑三界,一定要有破魂书的指引。”

只有川本人能阅读破魂书。

想到这一点,他好歹冷静下来:“就算我愿意教你,现在也太晚了。”

所谓福兮祸所依,他此时十二万分庆幸自己当初欠了神演医学所的大笔医学款,导致那些怪脾气的医生一怒而去,留下一个烂尾项目。

按照最初协议,神演设计的那一套外挂神经系统不但能供外勤人员调用能力,而且还可以调用记忆和思想,尽管他当时的设想是单向的,他能调人,人不能调他,但安刚才供出,他居然和人家私下有了一腿,那就太危险了——给他看到自己小时候被狐族调理成宠物对待,那就真的只能自刎以谢祖先。

安抿住嘴唇,从侧面看去,他的脸孔像刀锋一般锐利。

天空静静的。

地面却扬起了人群的沸腾。

奇异的天象很快吸引来人类世界的全面注意,各种检测工具的焦点集中而来,最多的是那些无意中仰头一望,却目睹如斯奇景的人,拿着各色相机,拍不拍得到都好,先按下快门再说。

安往高处隐遁,高到能够避开所有常规航道的地方,川咬牙切齿又身不由己地跟着他。

当他停下,决定也就出来了。

“我让你去,而你要在第一时间让阿落复活。”

川点头。

安没有像肥皂剧中的女主人公一样,孜孜不倦地追寻承诺,要人家:“你答应我,你答应我,你不答应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他是纯爷们:“你知道我们身上的神经能力控制上限发动起来,足够摧毁彼此,同归于尽。”

他面无表情:“不要逼我走到最后一步。”他语重心长,却又暗含嘲笑:“你的命比我金贵。”

川还是点头,状甚乐天知命,心中却把神演的祖宗十八代都按在案板上骂。

神演太他妈不讲义气了,老子欠点钱而已,又没有杀夫夺妻之恨,你至于要这么釜底抽薪吗?怎么说也是我给的生意做啊,娘的,只要熬过这一次,非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不可。

一面骂神演,他一面重三倒四把头点来点去,强调自己的信心和决心。

安不易被打动,冷眼瞅着他,慢吞吞地说:“你到底为什么要亲自去暗黑三界?”

相处虽然不算特别久,但他已经谙熟老板的习性,川不算胆大的,切西瓜说不定都怕伤手指,他的嗜好是躲在幕后当黑手。

勇闯魔界,这个太不像他的风格了。

川居然雄起了一把,对这个问题咬死不出声,闷了半响,无可奈何地说:“再不让我走,咱们就一拍两散吧,我不去了,你儿子也别活了。”

这一指点到七寸,随后他便感觉控制力回到了身上,安不再二话,身影下落,很快消失成一个小符号,从远方飘来他最后一个问题:“阿落会在哪里出现?”

川抓紧时间向灵魂十字架冲过去,破魂书上开启通道彼岸之门的咒语从脑海深处涌现,一个字一个字在意识深处闪烁金色光芒,与此同时,他无可奈何地大吼了一声回答安的询问:“他上次死的地方。”

阿落上次死去的地方,是拉斯韦加斯百乐宫酒店的某一个房间。

那一次达旦发威(见生存者一结局),导致整个酒店建筑被毁得七零八落,现场目击证人着实不少,为了避免被好事者追根刨底惦记上,猪哥出动了善于清除记忆的拔鲁达兽全族,到处追杀那些有幸躬逢其盛的酒店住客,服务人员等一切在场人士,一般都是找到人家家里,半夜三更悄悄咪咪从门缝天窗烟囱下水道这些地方溜进去——其具体路径视乎这家人家居保安措施的严谨程度而定,飘到卧室,乘人家睡得糊里糊涂一猛子扎下去,开脑破颅动手除尘,三下两除二工夫搞定,第二天早上起来身子骨安然无恙,唯独打死都不记得百乐宫酒店曾经在没有遭遇地震和爆炸的前提下崩成一团蛋散的奇景。

那一幕幕以血与火铭刻下的记忆,从此只存留于少数几个当事人的脑海中。

倘若可以的话,其实都很想剪除,永远不复出现。

拔鲁达兽愿意向猪哥提供无偿服务,附加了非常高水准的保证条款。

一定做到零副作用,绝无误伤,动用最精细的抽丝技术,在全程记忆保留的情况下,只清理掉最难以忍受的悲伤细节。

猪哥真的考虑了很久,好几次心理斗争激烈搞得半夜都睡不着,一方面他和常人一样,对于不愉快过去都有喝杯忘情水的正常诉求,另一方面基于他一贯的小农主义思想,觉得拔鲁达兽的便宜主动送上门而自己不占,实在有干天和。

最后他还是拒绝了,采取了代价高昂得多,过程也麻烦得多的疗伤方法——跑去浪迹天涯。

结果呢,兜兜转转的,归根到底还不是回到这里来,和旧日战友们大眼对小眼。

猪哥说完安是来找儿子的,而且夜舞天今晚要在此复活,南美就炸了:“哎呀,他怎么知道的,老娘为啥不知道,凭什么?”

这位大小姐关心的内容和啥要复活啊,夜舞天啊,邪羽罗啥的统统关系不大,小小玻璃做的自尊心受到损伤比较要紧。

猪哥很迷惘:“you ask me,me ask who。”

南美横他一眼;“不许跟老娘说英文,我四级没过,说,你迟不来早不来,又是怎么今天撞来拉斯韦加斯的。”

猪哥耸耸肩:“照以往惯例,纯属踩到狗屎。”

“我跑到猎人联盟看生物活动定位屏,发现青灵在全球范围内,相对而言聚集密度最大的地方有三个,拉斯维加斯,墨西哥蒙特雷市,以及南非内陆。”

最吸引罪与血的,拉斯维加斯为钱地,蒙特雷市近年来以犯罪率极高名冠宇内,当之无愧为恶地,而南非内陆,盛产钻石之余,瘟疫与战乱频仍,当地居民的平均寿命反世界潮流而动,逐年下降,是为血地。

都是青灵心头大爱。

猪哥的初衷是想追踪青灵撤退的路线,找到邪羽罗在此世的驻扎地,然后徐图打算——他没啥大志,说破天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既然如此,就跟捞鱼一样,往多的地方下手。

撞到安完全是意料以外,就好像渔夫乘着独木舟出海,小网一放,哎呀怎么引起了白浪滔天,正眼儿一看,靠,老子捞了头蓝鲸。

彼时二人都在百乐宫酒店门口,各自仰头看霓虹灯映衬下那块招牌。

去年今日此门中。

那一刻猪哥深深地怀念拔鲁达兽。

顺便他还想,以后老了,万一当归镇的药店开不下去,一定要拐一两只拔鲁达出来在心理咨询所坐诊。无论多么严重的童年阴影或性取向问题,都抵不过拔鲁达的开颅拂尘手,如此对大众有福,不知道把多少变态连环杀手扼杀于襁褓之中,阿弥陀佛,胜造遍七大洲世界满地浮屠。

唯一的问题是,不晓得怎么才能让拔鲁达通过心理咨询资格考试,它是万万答不出弗洛伊德基础理论题的啊。

他那一刻故意忘记了自己不能老。

下一刻,他撞见安。

安和猪哥,活似两只鸭子,矗在百乐宫酒店前伸长脖子,痴痴地不晓得看什么乐子。

对面相识,五味杂陈。

猪哥尤其多一份尴尬。

大家儿子都没了,毕竟小破是撒丫子自己跑的,人家可是眼睁睁目击了个横死,情何以堪。

他情商不高,不知如何面对这种狭路相逢的局面,当即决定不打招呼,脚底抹油溜走。

但是安叫住了他:“朱先生。”

猪哥正以风火流星跑路的姿势定住,良久回头露出难看的笑容:“呃,安先生你好。”

照面一打,他敏锐的眼睛从安脸上看到极细微的一丝狂热神情,想象中的仇恨背上沉重不堪,无踪无影。

安出现在这里,绝不只是为了缅怀。

“朱先生,别来无恙?”

清风明月的寒暄,猪哥一时却不知如何应答。

任由自己怪模怪样的笑容上了塑料封似的停留,他摸摸头,终于定下神来,单刀直入:“安先生,你在这里有何贵干?”

安的眼睛飞快眨了眨,轻松而欢喜:“我啊,我在等我儿子。”

如果这句话由人转述,猪哥一定会怀着同病相怜的悲悯心情,觉得这位老兄疯掉了,应该拉上他一起回当归镇搞点实业才好,要知道在有神魔和非人的世界里,复活并非绝对不可能的奇迹,但被达旦所杀的夜舞天,却从未拥有过如此的机会。

而眼前所见,板上钉钉,安之所发,绝非呓语。

不过他决定还是谨慎一点:“你哪个儿子?”说出来,已经很后悔。

虽然说,万一人家嗣后痛定思痛,觉得养一个不保险,找多几个老婆努力生产,那也是有的。

安满脸都是枯木生春的生机,言语间一盆水泼过来:“阿落啊,朱先生,你不会那么健忘吧,阿落曾经去过你家里做客,还和你儿子是挚友呢。”

“你,没理由全部忘记吧。”

终于从某一两个字词间漏出来的怨毒,像用铁锤在寂静墓园中敲打无主的坟碑,一声一声,深入到骨髓深处刮擦,猪哥牙根都酸了。

几乎是无言以对。

良久他叹口气,有些疲倦地说:“我记得。”

真的都记得。

真抱歉。

你我都记得。

安缓缓走近百乐宫酒店大门,向内看了看,大堂中灯火通明,衣冠楚楚的男女穿梭来去,眉宇间一派轻松,了无心事。

无论内中焚烧或腐败成什么样子,在明亮到炫目的灯光照耀下,亢奋欲望掩饰了一时的心伤,像质地最好的粉底修饰已有斑点的肌肤。

他看了看表,转头对着猪哥,眼神狂热:“很快,朱先生,我儿子很快就要回来了。”

不需要太敏感,猪哥也听到了他引而不发的那句潜台词——阿落很快就要回来,不管以什么方式,但是小破呢?

他摇摇头,温和地说:“恭喜你,安先生,不过,可否告诉我,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回来?”

安举手轻揉额头中间,那里有微微皱纹常在,眼神望向不可知的远处,笑而不答。

他这神情在猪哥眼里极诡异。

印象中的安是气质沉静的中年男子,可以理喻与沟通,独自保留着独特过去,面对着全盘变化后的人生。

倘若要问彼时小破与阿落初见时,猪哥对于安的印象,那么最贴切的一个词是适应。

他那时候,已然全盘适应自己全新的角色,身份,以及境况。

就像一棵从南方迁移到北方的柑橘树,不管长出来的果子甜美与否,叫什么名字,总之根须扎下,老老实实抽枝发芽。

猪哥了解那种突然被连根拔起的心情,但连根拔起后猪哥还是猪哥,没有变成一棵圣诞树。

不过,未必人人都有他这么倔强。

他又叹了一口气。

然后,百乐宫酒店的地下停车场,突然横空出世,蓦然出现在他面前。

这句话的精确意思是,本来好端端在地下作为停车场待着,从未妄图努力向上超越大厅成为客房的那一层建筑物,忽然莫名其妙出现在空中大约两米处,有一辆车刚好驶到出口处的斜坡尽头,司机一个急刹,小半个车轮碾不到实地,车子前后摇动,就像在海浪中翻腾,窗口探出一个脑袋四下一望,登时发起愣来,估摸着是在盘算,难道老子今天输钱太多,输出癔症来了么,这百乐宫酒店怎么跟一棵春笋似的,半晚上的功夫从地面长了一节出来啊。

他没盘算出个究竟,后面好几辆车接踵而至,人家一时看不到这夜半临深渊的盛况,大按喇叭催促,结果前面的车不但没赶紧滚蛋,反而往后倒了几米,大家热脸冷屁股贴得十分亲切,后面的车主就生气了,该仁兄想必不是息事宁人的主,也不按国际惯例挽挽袖子下车理论一番再说,直接踩油门对着前车就顶,他开一辆雪佛兰suv,对付前面的阿奎拉小房车十分有优势,只听轰隆隆,大戏开锣一般,两辆车首尾相连,直端端往悬空的停车场出口斜坡冲过去,眼看双双来一个自由落体,大家就要玩完。

猪哥看得分明,一时间也来不及细究这房子抽什么疯,赶紧两步跳上去,挡在车子面前,刚好给人家撞个正着,胸膛处当即发出一阵好不卡通的当当响,那位司机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在发噩梦,一时间都要吓疯了,松开方向盘举起手,在驾驶室里面狂叫起来,猪哥一只手按住车身,俯身过去敲敲他的窗玻璃,好声好气地说:“喂,此路不通啦。”

把那人脸上的表情扫描下,直接可以放在人类行为词典里作为恐惧与迷惘交织这个条目的经典描述图引。

这时候后面的车被迫刹车,司机说不定喝多了,大怒之下竟然狂踩油门,猪哥皱皱眉头,过去伸手就把那辆车抬起来,翻了个底朝天,跟前面那辆车横着堆在一起,刚好把出口塞得结结实实,他干完这个,也不管车里的人狂呼乱喊,径自拍拍手跳出停车场,发现转瞬之间,百乐宫这根葱又长了两三米,现在矗于地面的,是本来在最底下一层的储存室。

不用安再详细阐述,他知道今天晚上阿落要怎么样回来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无论如何,谜底的揭开会非常有悬念,问题是,无论他有多么强的好奇心,都不能对此袖手旁观。

以百乐宫酒店的这个“生长”速度,大概数分钟之后,建筑物主体就会与地基彻底脱离,整个酒店轰然倒地,好像一个没烧制过的泥巴模型,碎成一团散在四周,同时将周围环绕的其他建筑物砸个稀烂,酒店里面正在寻欢的游客们固然无一能够侥幸,方圆数十米之内估计也会出现绝大伤亡——此时正是游乐的高峰,来到拉斯维加斯的客人再小心谨慎,也绝对预防不到上帝会派一栋那么大的楼临空砸下以示对人类罪恶的惩罚。

对阿落的死,长久以来的确都背负着内疚,但这不是拉上无辜者垫背的理由。

复活是好事,咱们不能找个更合适的地儿么?

安一直都站在酒店门口,好整以暇看猪哥蹿上跳下,七情上脸,后者搓着手过来,一脸真诚和他商量换地复活的主意,他木木地,跟没听见一样,傻站着。

猪哥没辙,对方也是一个爹,怎么也不好意思说拜托你儿子别复活了,动静太大了有点扰民啊。

只好哭丧着脸:“妈的,为什么天老是趁我在场就来这一套。”

15.邪羽罗结界

百乐宫酒店摇摇欲坠,猪哥心知肚明安没白扯,不但不会和自己一鼻孔出气,估计还巴不得天上立马打下一个大霹雳,把百乐宫这个点儿打出一个大洞,紧接着阿落从里面一串筋斗翻出来,随着雷声来个定形亮相,呔,大圣在此!

猪哥摇摇头,赶紧抹去脑子里阿落披挂成猴哥的图像,他这是惦记着自己身为当归镇的门神,没上任就跑路,潜意识里多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呢。

绕到百乐宫酒店的背后,伸手按在墙上。

建筑物移动的迹象立刻停止,像活物一般,十分警惕地凝止。

猪哥持续发出能量,将酒店整体,缓缓拉下,精确地对回地基,很慢,很小心,毕竟他没念过什么书,尤其没念过建筑,不知道这样口水和泥巴的重新揉合法行不行得通。

不管是谁在策动酒店的出走,力量都弥足惊人到能够和猪哥抗衡的地步,酒店很快陷入两难境地,不知从了谁好,一上一下之间大幅度波动起来,猪哥吃亏在,他像个领导人一样要考虑局势的稳定性,别惊动了建筑物内外的人造成恐慌,局面难以控制,而对方则没有这个顾虑——我出来之后哪怕洪水滔天。

幸好这个怪物遇到的猪哥,不是纯粹的那个他。

或者说,在力量的根源上,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所谓沧海横流,方见英雄本色,当初江左司徒和他被嗜糖蚯蚓的神物换心藤一鞭子打得移形换影(请参见猎物者结局),之后他到底传承到了多大的力量,始终是个疑问,想他堂堂猪哥,当年五脏六腑纯人类菜鸟的时候,已经是一只勇往直前的菜鸟,换了心之后更没顾忌,上天入地,只要是免费的地方,没哪儿不敢去的,到现在毫毛都没伤一根,可见江左老兄半点没藏私。

眼下,酒店一体化拔河赛热火朝天进行中,猪哥抖擞精神,摆出一个标准马步,下盘稳稳的,两只手按在墙上,虽然远观近看该姿势都相当不雅,但效果显著,百乐宫酒店被压在自己的地基上,动也不能动,不管下面是谁,不管是不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头,一时间都动不得分毫。

宁静只持续一分钟,对方仿佛陷入思考,而身经百战的猪哥,当然知道黎明前的黑暗最他娘的暗,他半点不敢松懈,微闭双眼,体会着从百乐宫酒店内外传来的些微动静。

眼前忽然出现一轮轮的光圈,冷静的铁灰色,像科技馆的4D荧幕上所放映的示范胶片,无限扩展着,缓慢延伸到极远的地方,跟随那光圈,能够看到影影绰绰的景象在尽头活动,似有人影,似为混沌,弹跃跳荡,回旋不休。

他暗暗纳罕那是什么,集中意念,想要追寻,可惜,他的对手似乎终于想通了一个道理:从科学(呃)上来说,从下往上拱,显然要比上往下压辛苦得多。

百乐宫酒店开始急速下陷,其速度与去势,堪比一个饿鬼扑向甜甜圈。

猪哥的脑海中,猝然冒出一个奇异的景象:一个黢黑之中,闪耀蓝色光芒的无匹巨穴,正如末日之兽的贪婪大口,在瞬间吞进百乐宫酒店,然后,周围许多正欢呼雀跃着以为自己身临伟大魔术表演现场的游人,随之更多的建筑物,拉斯维加斯城,内华达州,全美大陆,整个世界被吞没,吞没,吞没,消失。

一切等同虚空。

人类世界所在的空间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彻底的毁灭就这样到来。

他就在这一刻感受到下陷的力量排山倒海,而自己的能量却无处着力,凭借本能,猪哥一窜而上,紧急关头也顾不得有没有人看见,一口气飚到百乐宫酒店的最高处,随手捞住一个着力点,抱着就往上拔。

接下来的事情,南美和犀牛都目击了,不管怎么个扛法,对方都没有扛过猪哥,但他胜利之后,却毫无喜庆表情,把对面人群里的安瞅着,倒比人家还多三分愁眉苦脸,喃喃自语:“我觉得这事儿可没完。”

这时候犀牛把那本破魂之书摸出来,递给猪哥:“你看看,这玩意有用没?”

他一看是书,立刻三分没好气:“辟尘你以为我是阿蒙啊,三天没见就完成九年义务教育了。”

随眼一扫,又盯紧安的身影,心中隐隐约约觉得,对方目瞪口呆,不来单挑也不跑路,征兆怪怪的,实在不妙得很。

就在这转念间,他忽然反应过来,转头愣愣地瞪住辟尘,犀牛不明所以,赶紧去看自己后头,一面还问:“啥?”

猪哥劈手把破魂之书抢过来。

那么一掠眼的功夫,他发现自己竟然看明白了封面上那三个古里古怪的大字。

破魂书。

不用说,这是拜江左司徒所赐。

五花八门那位仁兄都懂,到底精通多少东西,一时半会,还真发掘不尽。

一面感叹,他一面急忙翻开那本青铜所制的书,内页那些金色的字,好似知道眼前人颇能识字,争先恐后现形,一行行出现在猪哥眼前,这位仁兄一时间没法习惯自己乃在场最有学问的人这一事实,皱着眉头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开篇就是:

“邪羽罗,混沌初开掌管纯恶之元神……”

南美听到这里,伸手就翻页,说:“这是广告,别理它。”

猪哥说:“你怎么知道?”

狐狸一瞪眼:“我做广告做得还少哪?你以为全世界最厉害的算命高手这个名号怎么闯下来的?”

猪哥这才恍然:“难怪我觉得你算命算得不怎么的,原来纯属市场营销做得好!”

赶在狄南美飞起一脚踢得他高位截瘫之前,猪哥撒丫子跑得有点远,继续啃那本怪异的破魂书,果不出南美所料,前面满满当当两页,都是人物特写,把邪羽罗的由来写得巨细无遗,猪哥本意想从头到尾,细细咀嚼文字遣词的精妙,架不住两只野兽在一边怒目而视,只好胡乱选了些看起来紧要处,一目十行兼且口述起来:

邪羽罗,没有那啥一定之法相,妈妈的,法相,你还洋相咧,嗯,化身千万,得得得,越说越像释迦牟尼了,下一页下一页。

下一页是介绍邪羽罗行世的主要功绩,比如上古时代左手一拍,拍死几十万人,过了两年,又右拇指一捻,阿尔卑斯山被按到成了马里亚纳海沟里,就这么穷凶极恶,人类都没有变得识相一点儿,还是在地球上乱折腾,于是马上刮起一百级的大风吹得整条亚马孙河在天上飞舞。

猪哥最怕死人,所以更不爱看这个,南美就觉得把一条河刮上天实在很酷,转头问辟尘:“喂,你行不行?行的话刮个黄河到南非给我看看?”

辟尘慢吞吞地说:“本来是行的,但你说完后半句,我忽然又不行了。”

南美没好气,幸得那边厢三翻两翻,终于翻到了关键的地方。

他眯缝着眼作近视状,看了半天,满腹狐疑地说:“这话写得文绉绉的,到底啥意思啊?”

“孤独灵魂荣耀夜之长途,到达本尊合眼栖息之处。”

南美一听不以为然:“你真文盲,这有啥稀奇,就是用孤独灵魂十字架构成通往暗黑三界的贵宾通道嘛,安干的,嘿嘿,我还帮他一小忙呢。”

这一副沾沾自喜的派头,明摆着懵然不知人世艰辛,猪哥明白过来之后,哇哇叫:“你刚才怎么不告诉我?”

南美作大义凛然状,白他一眼:“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我告诉你干嘛?”

猪哥气不打一处来:“好事你个鬼,你要是告诉我安就是灵魂收集者,我就知道他干嘛矗在这儿看我拔河了。”

他手里拿着那本书乱抖:“这儿说的,这儿说的,‘来者孵化本尊之元神,审判之轮启动,沉睡分身将得解放,迎接再无拘束的自由’。”

“安肯定开启了通道,已经有人进去了。”

南美还要死鸭子嘴硬,转念一想安的来历:“难道是川进去了?这小乌龟长出息了啊。”

她没心没肺的不知道事情严重性,跑上去对着百乐宫酒店左看看右看看,嘀咕着:“早知道这儿能通小破那儿,老娘早挖个洞去探亲了,收集什么灵魂啊。”

所谓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她刚在念叨暗黑三界,眼皮子一撩,隐隐看见一张熟面孔,顿时想起一件紧要事来了。

她那个脾气,也不跟另外二位打个招呼,“噌”就跳了出去,人群里三盘两转,不见了,猪哥迷惘地注视着她身影消失的方向,对辟尘说:“她这算是做错了事惭愧的表现么?”

辟尘翻翻眼睛,越发显得他大智若愚:“猪哥你太久没见狄南美了吧。”

言下之意是,朋友你老年痴呆啊,狄南美都知道惭愧了,这世界难道还会存在么?

两人闲话刚两句,就见狄南美兴高采烈走了回来,手底下揪着一只好不帅气的耳朵,打耳朵旁边的脑袋一看,大家不由得哑然。

好久不见,南美你本领越发长进了,随便往人群里一捞摸,能捞出一只精蓝来。

精蓝本人倒很大方,被揪耳朵也算了,行了个礼,说:“三位大人终于聚齐了,我有来自本族达旦的口信要转达。”

他坐言起行,压根不管周围还堆着乌泱乌泱的看客,伸手在虚空中一抹,便抹出电影院荧幕般白生生的一块,辟尘望了望群众对此做出的初步反应,对猪哥说:“哎,这回咱们应该可以收点儿钱了。”

赶在大批无聊的观光客围上来看热闹之前,猪哥拉着精蓝飞奔去僻静所在,一边跑一边已经迫不及待地问:“小破他长个了没?长胡子了没,暗黑三界刮胡刀有卖么?没有一会儿我们去抢一打你好带给他。”

精蓝起初一声不吭,过了半天,很有礼貌地问:“请问小破是谁?”

这句话对猪哥打击甚大,要不是刚刚吃了辟尘留的两个小包子,当场就要哭出来,

精蓝对他愁眉苦脸的表情视若无睹,刚停下脚步便又一伸手,伸完手大概是想起了曾经所受的礼仪培训,赶紧找补一句:“May i?”

听到这句南美差点儿笑得背过气去,捅捅辟尘:“你说小破是在里头大力发展教育业么?”

精蓝不管他们内讧,兀自撩开身上白色外套,两手在下摆内袋里摸来摸去不知找什么东西,南美在一边摸着下巴看,捅捅猪哥:“猥琐,真猥琐。”

猪哥相当警惕:“久别重逢,饭没吃你一顿,为啥骂我?”

南美摇手:“no no no,不是骂你,是说精蓝呢。”

可能东西放太隐蔽了,精蓝翻不出来,干脆把头也塞到衣服里面去,大约五分钟之后,终于如释重负地钻出来,晃晃手里的一个白色小东西:“找到了。”

从外形看是个小纸筒,拇指大小,简单的一筒一盖,猪哥接过来晃晃没声响,心情很激动:“小破都会写纸条啦?”

赶紧打开,拔了两下,居然拔不动那个盖,猪哥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张嘴用牙去咬,屁股后突然着了一脚,飞出两百多米远,在空中被辟尘一阵包裹风兜住又拉了回来,一落地就见狄南美表情格外狰狞地和那个纸筒较劲,用火动诀烧,用水动诀泡,用地破式钻,都无济于事,该纸筒防御系统之强大,实在史无前例。

最后是辟尘看出端倪,劈手抢过,扭麻花般一扭。

顺着十几圈螺纹,筒盖慢慢旋开,一阵飘渺的烟雾从中飞逸而出,在空中勾勒出一个圆圈,大家颇有进入一千零一夜的感觉,猪哥无限唏嘘地对犀牛感叹道:“辟尘啊,当初咱们的苦心还是没有白费,你看小破传个口信,还山寨一把阿拉丁!这就叫有文化啊。”

有文化的口信出来得有点慢,圆圈形成后,烟雾再缓缓把中心填满,最后一道光打上去,出现了小破的身影,简简单单黑衣长裤,结结实实,栩栩如生地站着,双手插在裤袋里——这玩意是全息多媒体的!

这三位别提多激动,立马赶上去争抢圆圈下面最好的位置,交情不要了,猪哥抓着南美头发,犀牛用线状风抽猪哥的屁股,南美死死抱着犀牛的腿,三位扭成一团,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喂,喂,各位老人家,不要打啦。”

这一语定江山啊,三个脑袋从相当不可思议的角度昂上去看,只见圆圈中心的小破正弯腰看着他们,脸上露出惯有的无奈神情。

猪哥热泪盈眶,伸手去够小破,一面很慈父地呼唤着:“小破,喂,这是什么即时通讯系统,谁发明的?”

热情洋溢地点点南美的脑袋:“叫秦礼拿钱来推这个,看不打QQ,skype和微博一个马趴。”

但他的互联网创业之梦只持续了一秒钟,因为小破接着说:“我知道你们三个要是再见到,一定会打起来的,没说错吧。”

录播!居然是录播!太伤感情了。

南美一脚踢飞猪哥,雄赳赳站起来理头发,发现猪哥下毒手,扯断不少根,气得破口大骂:“太阳,这个假发很贵的!”

但她立刻被犀牛发出来的膏药风啪一声堵上嘴,空翻白眼,声带无所作为,小破的声音继续:“爹,辟尘,南美阿姨,给你们见个人。”

烟雾圆圈转了两下,一道紫色雾气弥漫而上,再退去,跟舞台换布景似的,圆圈中除了小破,还冒出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长发如海藻,披散到地,倚在小破身边,乌溜溜眼睛四面看。

猪哥立刻跳起来:“耶,带女朋友见家长?什么出身?有车有房吗?嫁妆记得给多一点,你爹赚钱不容易。哇,你干嘛踩我脚趾头?”

不用看,又是被南美偷袭了,小破在圆圈中停顿了一下,微微含笑,好像也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一般,接着指指身边的小姑娘:“这是邪羽罗元神的一部分变的,我叫她羽罗。”

这一棒功力非凡,大家都被打懵了:“这小姑娘是邪羽罗?还一部分?”

上哪儿挖回来的?

小破继续:“我回到暗黑三界后没有封印邪羽罗结界,反而孵化出了羽罗,她说她的天职是审判,审判结果决定其他元神的作为,到底是毁灭还是守护。

我跟她说了,咱们都没通过司法考试上岗,不审判行不行,她说不行,她生出来就是干这个的,如果不履行职责就会很快枯萎毁灭,回到原来的混沌状态。”

一口气说完,他随手搂住羽罗的肩膀,长发飘动,露出一线柔肩,南美眼睛好,立马尖叫一声:“裸体!”

猪哥急忙凑上前去:“什么什么,我看看。”

看了半天,羽罗长发如云,浓密软厚,把什么都挡住了,两个色狼啧啧称憾,把审判啊毁灭啊啥的全部抛在了脑后。

幸好小破说的话够有分量,及时把他们从想象的乌托邦里拉了回来:“我会陪羽罗回来一趟,她履行天职之后,设在结界门口的审判之轮开始转动,所有分身都会成形入世,但在那之前,我就得赶回暗黑三界把他们全部封死。爹,辟尘,羽罗绝不能暴露身份,我不方便去找你们,你们都还好吧。”

猪哥顿时陷入沉思,太久没有动脑筋了,他想得有点儿费力:“晤,川已经去暗黑三界启动结界了,小破又说要赶回去封印剩下元神,那个审判之轮到底是干啥的?”

好像几根线打成了结,纠纠缠缠牵扯不开,猪哥老觉得有一个点儿很关键,却明明灭灭的琢磨不清楚,这时候犀牛不耐烦了,他看完小破的留言眼圈一直就红着,这只牛一直最有行动力,懒得废话,上前揪住精蓝:“小破在哪儿?赶紧赶紧带我们去见他。”

精蓝脖子一梗:“不行,达旦大人没下这个命令。”

猪哥回过神来,比犀牛还激动,口不择言:“喂,他是大老板我是大老板的爹啊,你不听我的话我扣你工资,走吧走吧。”

放眼天下,无论是神是鬼打架能力强弱,扣工资都是一刀见血的巨大威胁,精蓝顿时胆怯了!

乘他犹豫,南美上前把他一推,押着就准备上路,一面喜笑颜开,咸猪手在空中作虚抓状,看样子正在想象中吃人家少男的豆腐,跑出两步,猛回头,咿猪哥你干嘛往反方向跑?那儿有空间洞直通么?

他正在跑向安。

如果有人真的大白天见过鬼。

就会露出现在猪哥脸上的表情。

拒绝了猪哥改地再活的提议之后,安便一直矗立在百乐宫酒店前方,处身于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中,望着地底出神。

一开始他真的是在出神。

接着,感觉就开始很不对了。

忽然之间,对身边的一切,他陷入蒙昧境地,无觉无闻,无知无感。

人生在别处。

在川那里。

共用同一套神经系统的特点是,不需亲历亲为,便能感同身受。

川成功突入了灵魂十字架架设出的特别通道,安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便突然被置身于烈火与寒冰替的洪炉,他忘记这血肉之躯是否还存在,只知道意识不断陷入巨大的混乱撕扯,如凡人被十八级的飓风席卷,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一时苦闷难当,一时挣扎万状,一时分崩离析。

一路不易,但他知道川进展顺利——没有肉体的牵绊,的确能够省却很多麻烦。

然后,川到达邪羽罗结界的入口。

那一刻安被强烈的眩晕感攫取,咽喉似被怪力死死钳扼,天旋地转。

四肢软弱之极,而灵魂无能为力,身心都被放逐在万古长夜之中,不知所措。

真是他有生以来最可怕的经验之一。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间,悄然默然,表面毫无异象,因此无人发觉。

这一刻,百乐宫酒店开始动摇。

根本不是夜舞天在复活。

根本没有任何人要复活。

那是川惊动邪羽罗结界的后果。

16.审判之轮

安有浓烈不祥之兆,冷汗如崩,但思维凝固得和石头一样硬。

毫不能思考。

这意味着,川被什么控制住了。

想要开口呐喊,口舌身体却都如同死去。

他希望猪哥能够察觉异样,后者却跑去半空挥汗如雨镇压揭竿起义的酒店,心里或许嘀咕着怎么安不赶上来扁他,助上夜舞天一臂之力。

他苦苦支持着。身心俱瘁。

这才叫身心俱瘁。

好像有一万年那么久。

太阳穴上忽然一阵疼。

是否有一股尖锐烧红的烙铁,正在彼处穿透。

从未如此软弱过。

安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猛地身体失去力量,他面孔向下,整个人沉重地砸在坚硬的花岗岩地面上。

花岗岩地面寸寸开裂。

偏偏猪哥眼尖,从老远所在看到这一幕。

拍马赶到。

把他翻过来。

安的身体变成一个坏掉的霓虹灯,正在无常地变幻着。

一时透明接近于虚无,四肢百骸飘摇成雾,挥洒成尘,仅存的轮廓所浮现出的,分明是异灵川。

一时又聚结起来成为平常的人类肌体,有稳定结构,柔软但温暖。

在两者之间疯狂切换的中间,偶尔会闪现一张女子容颜,绝美无瑕,却眼含忧伤。

南美和犀牛跟了上来,南美一眼而知端倪:“异灵川?他干嘛争夺安的身体控制权,这死小子变成终极同性恋了啊。”

当然她很快反应过来,这和性取向没什么关系,每当川的形态出现,安的口唇便拼命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那张淡薄得几乎在空气中隐形的脸,满满洋溢着歇斯底里般的惊恐。

大家屏息静气围在安的旁边,一眨不眨注视着。

南美把手放在安的脑门上,通心术完全发挥不了作用。

“他脑子里像一锅八宝粥,煮得沸沸扬扬的,什么都看不到。”

只好采取比较原始的办法,猪哥低头,努力分辨安的口型。

“只只?滋滋?什盘?子论?喂,普通话说标准一点行不行?”

时间流逝。

川显现的时间越来越少,在某一次轮回之后,安回复到自身形态,面色如死地躺着,许久后慢慢睁开眼睛,喉头咯咯两声,终于缓过来,大口喘气。

第一眼看到猪哥,便哑着嗓子,吐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制止审判之轮!”

这六个字像是一个号令。

等待已久的伏军发动了总攻。

只听一声嘹亮号角破空。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

镇压下了整个世界的喧嚣。

冰雹与火,搀着鲜血降落于地上。

满城建筑开始崩塌。

人群在哭喊中灰飞烟灭。

地的三分之一与树的三分之一,都被烧了。

一切的青草也都被烧了。

第二声号角随即传来。

大地震动。

沙漠中卷起高不可见顶的龙卷风,

荡去一切肉眼可见与不可见的活物。

内华达与撒哈拉中的沙,都变成蠕动的血滴。

第三声号角联袂而至。

星星下坠。

无数星星下坠,巨大轰隆声在海与山之间次第传来。

植物都成为焦黑。

一切水源干涸。

硫磺的气味传遍能见与不能见的一切地方

第四声号角又被吹响。

铺天盖地的蝗虫从烟火缭绕的地面生出。

飞到空中盘旋。

蝗虫的形状,好像预备出战的马一样。

戴着金色皇冠,脸孔和人类似。

牙齿如狮子,胸前有甲。

贪婪邪恶的眼睛,紧紧盯着侥幸还逃得性命的人们。

翅膀不祥地煽动。

带出青色极毒的雾气。

如是大恐怖。

预示全部生命的终结,一切万劫不复。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眼前暂时还只是幻象。

猪哥、南美和辟尘站在当地,仰头眼睁睁看完这场四D秀。

脸色比极度深寒下的一坨屎还难看。

他们眼中呈现的,平常人并没有看到。

尽管到最后,灾难正是为他们而降临。

那些沉积埋藏,一点点储蓄起来的恶。

触发不存在任何拯救的惩罚。

天使号角。

召唤的不是未来。

面前,拉斯维加斯灯红酒绿如火如荼。

纸醉金迷依然。

不夜不落不能忘怀之繁华依然。

人们纵情享受,以为能够天长地久。

迷惑猪哥的那个关键结点终于清楚了。

启动审判之轮的结果,就是世界末日。

川不是达旦。

他没有能力阻止。

猪哥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手里一直捏着的那本破魂之书,木木地说:“川想去孵化邪羽罗的元神,使其为自己所用。”

转头看看夜色中美如天堂的城市,简直不敢相信有人这么愚蠢:“他怎么知道的?他怎么敢信?他怎么想得出来。”

到最后他几乎嚎叫起来,悔不当初啊,当初拍死异灵川多好啊。

辟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天真地说:“嘿,小破现在是要赶紧回去封印邪羽罗吧,那咱们快点走,不然见不着他了。”

猪哥难过地拍拍他的肩膀,声音里带了哭腔:“犀牛,你别哭啊,我告诉你,那个破轮子开始发作,小破就封印不了了,破魂达旦与邪羽罗一灵二体,他要被转世了。”

为了强调自己的权威性,他还把破魂之书举起来扬了扬:“书上说的。”

犀牛大惊:“啥?被转世?转成什么?转完了还认识我吗?”

猪哥揪了一把鼻涕:“这个没注意,我看看啊。”

翻书,翻到最后一页,顿住了。

眼珠子不错地盯着三行黄金大字猛看。

这种关子卖得太过可恶,犀牛和南美气得手发抖,正待扑上去开扁。

猪哥忽然拍拍衣服,手臂伸向空中,深深深深呼吸。咳嗽两句。

接着揪住精蓝,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带路。”

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两步,停下来,轻轻说:“别跟着我。”

最亲近的人。

却从没听过他这样的语气。

温存着,安静的,可是最坚决。

真的没有追上去,辟尘、安,还有最不听话的南美。

静静地站在那里,身边人流如水一样淌过,带着虚幻感。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

很久之后,才领悟到这是告别。

要说的那么多话

想一起做的那么多事。

来不及了。

远处天空传来沉重的雷霆之声。

大悲剧即将开演。

暗影城。

羽罗开始觉得头疼那一刻,正与阿旦坐在君成公寓楼顶上仰面看天。晚上睡觉白天休息的地方早已经从卧室搬到了屋顶,讲究生活质量的阿旦还为此去买了小帐篷,防潮垫之类的救急。

当初所放出去的十万青灵几乎已然全部归来,公寓被审判之珠彻底堆满,有一些不需羽罗出手炼化,本身已是透明。

阿旦看到这些不合格成品就笑:“嘿,那儿的人吃了辟尘做的油条包子。”

羽罗没所谓:“没事儿,恶行够多了。”

这个半球正是中午,透过璀璨阳光,天色很美,足以令人神往或入睡。

“其实不过是一些空气啦,至于星星,则离我们很远。”

“真的吗?”

“嗯,书上说的。

“读书很好玩吗,我也想去读书。”

“上课睡觉挺好,考试就没什么意思,你还是别去读书了,你把老师全部干掉多不好。”

“为什么我要干掉老师?”

“你这么笨,一定成绩很差,成绩很差,老师就会骂你。”

“嗯,骂我那是不行的。一定要干掉。”

“哈哈哈。”

羽罗听到阿旦的笑声,转过头去凝视他,她唯一认识的脸。

是一切之中最喜爱的。

“永远都这样。”她突然说。

阿旦没有听清楚,双手枕着头,仰躺下去。羽罗爬过去,趴在他身上,捂住阿旦的脸,重复一遍:“永远都这样。”男孩子的眼睛从指缝间露出来瞪着她,闷着鼻子:“永远这样的话,我会喘不过气来。”

“而且,我爹说,没有永远这回事。”

羽罗坚定地摇头:“当然有永远这回事!”

她小小精致脸上的倔强神情很可爱,阿旦眯起眼睛,很好笑地问:“好吧,你说有就有,麻烦松下手好么,我口水快被挤出来了。”

这才满意了,松开手,就势把头贴在阿旦胸膛上,羽罗神往地望向无垠长空,懒懒地说:“我觉得我该开始干活了,赶快称出审判之珠,你去把结界封住吧。”

她喜笑颜开,无邪中真情流露说:“不用再轮回来轮回去的,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阿旦轻笑一声,决定不接这个话茬,他倒是觉得肚子饿了,决定下楼做饭,刚把羽罗撩开站起身,羽罗猛然狂叫一声。

这一声之威,如同装了精确制导系统的大吨量炸弹,炸得方圆上百公里所有的玻璃窗户粉碎。

一秒钟之后,阿旦就反应过来,这不是羽罗对永远在一起的强调。

她躺在地上,身体蜷缩起来,像受了惊吓的小动物,许久许久都没有呼吸,脸容惨白,唇角淌出圆润如珍珠的血滴,一颗颗沉重下坠,砸在楼顶上,穿透水泥钢筋,往下,往下,最后到达的,或者就是幽冥的深处。

阿旦按住她的额头,手心接触到异样高温,伴随着头颅内莫名的激烈跳荡,像有一百万匹小马在羽罗的脑海中横冲直撞。

“羽罗?羽罗?”

试图去感知那种跳荡何来,却陷入一片巨大的昏暗,阿旦发出强大的探索能量,却完全找不到突破缺口,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她终于缓过气,咬着牙关:“头疼。”

抬起眼来看着阿旦,羽罗哭了,血泪相和流,在嘴角:“我头疼。”

凄厉的呻吟几乎要撕裂长空,她辗转身体,抓紧阿旦的手指,尖叫着:“有人进入了我的结界,阿旦,我……”

天气一敛晴明,眨眼间风雨如晦,游蛇般闪电一道接一道划过,闪耀着诡异的红色,它们划破了苍穹,撕开灰色天幕,制造出一道漆黑的裂口,与此对应的,地壳下是否有许多沉睡着的洪荒猛兽正在地底拱起脊梁,努力想冲拦阻,导致不祥的地缝也在君成公寓所在的街道上慢慢出现,深不见底,越来越大,倘若往里丢下石块,无论等待多久都会听不到回声。裂缝中笼罩着来自异界的黑暗,人类的光无法穿越。

它所通往的,并不是某一处底。

裂缝越来越大。

渐渐化身为妖异的深渊。

如同一个凝结于地球上的巨大伤口。

永不能愈合。

地面继续震动。

震动。

震动。

艳红色闪电灼伤了满街行人惊讶的眼,制造出一批一批的盲人,在大地上尖叫奔突,不知所措。

雷霆落下,燃烧一切植物与矿石。

钢筋水泥融化成液体,弥漫在人群如织的街道上。

无数血肉之躯,就此变成喑哑的灰泥,说不出最后的遗言。

羽罗松开双手,身体软软垂在阿旦的臂膀上,不省人事。

他一步步走下楼梯,公寓的地基在不断颤抖,颤抖。

墙壁倒塌,屋宇倾斜,房客们冲出房门,惨叫着逃生而去。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裂缝毫不停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扩展,大地也许很快就会被分为两极,任何一侧都非福地。

艳红色闪电密集闪耀,不断死去的人堆积成山,血流成河。天上天下的红,遥相呼应。

阿旦抬起头,无人见到过他那么可怕的脸色。

他轻轻念起属于达旦的咒语。

从来没有学习过,不需要吞掉一本本白纸黑字以加强记忆。

不必应付考试。

留存在他生生世世的神魂中。

那些恐怖的咒语。

不管多么抗拒过自己的角色,终于还是要面对它。

怎么逃避都好,逃避不过自己的影子。

天宇中仙女座星原来所在方位,一条银线蜿蜒而出,极细如蜘蛛之丝,却无惧风雷霹雳,径直落在阿旦的身前。

他伸手够住丝线,闭上眼。

手指关节里的金属盾牌,蓦然闪出光耀天地的暴烈光芒。

一幕幕发生在暗黑三界的景象,通过丝线,流入他的脑海。

灵魂十字架沿途照耀闯入者的去路。

邪羽罗结界的入口缓缓转动的巨大轮盘,黄金与黑曜石的轮盘,青铜与血的底座。

轮盘下,摆着一个由最纯净的玉石所制小小天平。

审判之轮。

善恶之秤。

离开暗黑三界的时候,轮盘是静止的。

天平两侧都空空荡荡。

而现在传给阿旦的影像里,轮盘正在缓缓转动。圆形轮盘的正中心,原本有一个小小的空洞,现在却被充满——被灰黑色的,看起来非常肮脏的东西充满。

天平偏向左边。

意味着纯然之恶的左边。

如创世者举起左手,象征这世界已无药可救。

青灵血瞳犹堆积在公寓中。

采撷到的世间之恶还未曾分类提炼。

是否比善意与爱的总和更沉重还没有定论。

真正的审判者滞留在此。

神智全失。

是其他人闯入因羽罗的离去而空门大开的结界。

这个人身上所含蕴的恶使天平失衡,轮盘转动。

一失足成千古恨。

再回头已百年身。

阿旦放开那根丝线。

他抱着羽罗,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公寓全盘陷入地表的裂缝,遭遇同样命运的还有周围的大量建筑。

不计其数的人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已然魂飞魄散。

某处竟然还有电视节目的动静传来,那显然已丧失理智的现场记者在狂叫:“世界末日,世界末日。”

声音忽强忽弱,终于彻底平息。

只有阿旦还站着。

他的白色衬衣一尘不染,神情平静,嘴唇却紧紧地抿着。

周遭充满巨大声音,他恍然不闻。

眼神望向远处,那里似乎有几条正在拼命飞奔的身影,越来越近,但眨眨眼,又空空如也。

“从青灵带回来的血瞳中称量善恶,无论结果是什么,都可以嵌入审判之眼,在它将要转动时,便将余下的全部元神封印。”

“那么我就不用回去了,呼呼,太好了,结界里面很闷。”

“这么简单吗?”

“就是这么简单啊,阿旦,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我觉得永远和你在一起,好像比待在结界里面还要闷啊。”

“我杀了你吧。”

“不要那么冲动啦,也好,我们可以去找我爹,那样就不闷了。”

“你怎么会有爹呢……喂,你是达旦啊。”

“达旦不准有爹么,鸡蛋都还有爹呢。”

那个时候,忘记了爹最喜欢说的一句话:

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纵有通天彻地之能,命运亦或有不同的意见。

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阿旦摇摇头,将羽罗扛在肩膀上,大步走向街心的深渊。

幽深的黑屏障不了他,一眼望去,那隐藏其后的另一重境界,是火焰纷飞如大雪的天地,金冠人头的蝗虫飞舞,翅膀扇出极毒青烟,大山陷于深海,群星降落。

奇异的是,彼处的天色却深蓝。

无限接近于透明的蓝。

笼罩着末日光阴,一寸寸延长。

在召唤他。

最后回头看了看这令他悲喜交加的世界。

阿旦跳下去。

如果他的动作能够迟一秒,就会看到猪哥从空间洞里一头扎出来的飒爽英姿,可惜落点选得不好,建筑物崩塌后的废墟把他绊得七窍生烟。

废墟下传来的短促呻吟,延缓了他的速度。

出于本能,他停下来查看有没有生存者。

也就在那瞬间,阿旦消失于地下。

大吼一声,猪哥火烧屁股般跳将起来,奋不顾身地冲,追随阿旦,用力跳,跳进去。

无论那里是刀山火海还是西弗利斯的炼狱,都义无反顾。

可惜,他压根没机会知道那是什么,身体蓦然打住,悬浮在裂缝上空,下面像有一道无形的强力喷泉,稳稳托住他。

无论这道裂缝通向哪里,真正的入口都已经关闭。

就差一秒钟。

一秒钟。

他跳下来,茫然地睁大眼睛,深渊完成了终极吞没的任务,恰如伤口遭遇了无敌的金疮药,满意地愈合了起来,渐渐收窄,收窄。

做梦都想见到,却从来没有梦到过的儿子。

在真的要见到的前一秒消失了。

如果这样子算是一个笑话,那简直是要为此而笑死了。

猪哥傻站了一刻,慢慢伸手去掏兜。

他大概想找一张纸巾,擦擦鼻涕什么的。

万一南美和辟尘来了,猪哥希望自己不要哭得太难看。

然后,他在口袋里摸到一样东西。

一把小扇子,蓝底裱银花,冷冷的,又软软的,背面有个红色小钮,不紧不慢闪着光。

猎人联盟装备司老头送的临别纪念品。

把扇子贴在身上,按下按钮,可以往前推移一个时间隔度。

这就是传说中的打瞌睡送来个枕头终极版啊。

起手,贴,按下按钮,扇子哗啦合拢。

他放怀破嗓,暴喊起来:“五秒钟,五秒钟,五秒钟!”

这玩意好用啊,话音没落,地面再度裂开,阿旦恍然回来,又一次正走向深渊。

表情有点莫名其妙。

干啥呀这是。

时间有限,猪哥抖擞精神,挽袖子刨蹄子,生平第一次,动用了江左司徒给他的全部能量。

生平第一次,大呼幸好江左司徒你这个老不死的把心换了给我。

你那颗以邪族摄政角色存在于我身体中的老心。

终于要光荣地耗尽最后光热。

他暴起,一扑之威,凛冽如宙斯的怒火。

赶在阿旦之前,连串动作干净利落,跃起,坠落。

扭头看临去最后一眼,目击阿旦惊觉的神情乍然流露。

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额头,鼻子,下巴。

和辟尘一模一样的小眼睛。

一别十载,仍是彼时少年的样貌。

这玉树临风的孩子是我和犀牛一把屎一把尿喂出来的啊!

猪哥嘴角牵出一丝微笑,心中无声呐喊。

热泪却盈眶。

坠落。

坠落。

坠落。

此去遭遇什么,都没有所谓。

最后沦落为劫灰或虚无,都没有所谓。

这一眼,已经足够补偿。

作为父亲想要看到儿女活着。

不必有什么出息,只要给我好好的,活着。

破魂之书最终章。

审判之轮。

以破魂达旦或摄政精魂相祭。

则止。

继续阅读:Part3:浪游之章 第一章因父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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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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