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情侣租客
君成公寓一个月前,搬了一对小夫妇进来,住在三楼最左边一户里,两室一厅。
入住的时候一人带着一个小包袱,余无长物。
名字取得虽然大气,君成公寓其实却坐落在暗影城十三区最阴暗那条街上,街道连名字都没有,四处垃圾脏水横流,臭气冲天,方圆一百米之内的范围在整个城市都臭名昭著,打架斗殴,抢劫杀人都是寻常事,天色一黑下来,附近居民要保证自己能见到明天太阳的最好办法,就是把门窗紧闭,电视机声音也调小一点。
这种环境,就算拿鼻子闻,都能够闻到其中黑暗邪恶的腐烂味道。
何况公寓十分破敝,无论硬软件,都只够让人勉强存活下去,配合如此糟糕的设施,来住的人都不怎么能上台面。
但这小两口走进大门的时候,表情好像是中了天大一个头彩似的,男的笑嘻嘻,女的虽然没有什么笑容,却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情。
他们上楼梯之前,经过住在一楼的吉米家门口,正遇到他出来丢垃圾,三个人打了一个照面,吉米转头就跑去问包租婆玛姬:“那两个小鬼什么来头?”
玛姬正瘫在沙发上看日间重播的肥皂剧,漫不经心地翻翻白眼,说:“哪两个?哦,不知道。”
他们自己找上门来,说要租房子,随便哪一套,有得住就可以。
玛姬怀疑他们是背着家里私奔出走的,说不定中学都没毕业,看那小女孩子皮肤多嫩,男生虽然体格结实,却显然没有成年。
当下报了一个离谱的价钱,想把他们吓走——这种向来在父母羽翼保护下的孩子,在暗影城根本没有生存能力,很快就会倒大霉,人嘛,少死一个是一个,玛姬不想惹这种无谓的麻烦。
结果他们一口答应下来,立刻付了两个月的押金,另外两个月的租金,还有一笔钱,请玛姬代买住家要用的种种物件,听起来他们根本不懂过日子需要些什么东西,唯独对厨房的用具精通而且挑剔。
都是大额崭新的现钞,抽出来一叠慢慢数,玛姬的眼睛差点都要从胖脸上瞪出来,赶紧一手接过钱,欢天喜地回家来再数一遍,笑得见牙不见眼。
吉米听完这番描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咧嘴一笑:“这么说,是两头小肥羊咯。”
他喜从心起。
上个月在荷西屠宰场的地下格斗场下错注,输了不少钱,到现在连利息都还不上,迟早会被荷西手下那帮狗崽子咬得一身稀烂,结果天降肥羊!有运气啊。
他连自己家门都没再进,兴冲冲上了三楼。
最左边那一戸的门微掩,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仔细一听,是电视里传出来的。
吉米轻轻推开门,客厅的沙发是玛姬帮他们新买的,塑料套都还没拆,那两个孩子盘腿坐在地上,正对着墙上超大的液晶电视,大打格斗游戏。
忽然画面上一阵蓝色光芒闪过,男孩子打输了,女孩子站起来欢呼一声:“耶,你做饭!”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吉米。
一开始气氛其实很友好,大家把对方处理为正常的邻居,在你吃过没有,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之类话题中厮混了一下。
直到吉米实在受不了正常的社交寒暄,直截了当提出要钱,可能是因为他很客气的用了借字吧,气氛居然还是很友好。
两个年轻人丝毫不觉得有个陌生人上门要借钱有什么不妥,就算这个陌生人身高六英尺有余,筋肉纠结,脸上身上都伤痕累累,一看就不是善茬。
男孩子还是笑嘻嘻的,问:“借钱啊?那你要多少呢?”
吉米狐疑地打量他。
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穿一件简单的白上衣,体格流畅精细,看上去极为强壮。
假以时日,当他成年的时候,打起架来说不定还是一把好手。
但现在,还不足为惧。
吉米下了这样一个结论,尽管他狐疑的来源并不是男孩子的体格而是他的神气,既不意外,更无恐惧,对凭空而来的威胁安之若素。
还重复问了一遍:“要多少呢?”
吉米说:“所有,你们所有的钱。”
这样就不大好了。
男孩子很认真地说:“要是我给了你全部的钱,那我们吃什么呢?”
“我刚刚买了正版的格斗游戏碟,最新的极品飞车还没来得及买呢。”
“我不会全部借给你的。”
吉米被他轻松自如的口气,闹得有点发毛。
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非常非常不对。
比如说,正是盛夏的天气,为什么这个房间里那么冷。
空调?
君成公寓是一栋早该拆迁的老楼,根本没有装空调的地方。
那种丝丝缕缕的冷来自什么地方?
可惜吉米不是喜欢关注细节的人,他的风格很简单,既然这里冷,就早点把事情干完,出去就好了。
所以他立刻采取行动,顺手拉过站在一边,一直没出声的女孩子,很利落地从手腕后抖出锋利小刀,顶在那柔嫩欲滴的脖颈上,另一只手绕过肩膀,牢牢卡住她的身体。
“把钱全部拿出来。”
男孩子叹了一口气,坐到没有开封的沙发上,点点头说:“好了,你发达了。”
吉米一开始以为这是对方表示屈服的意思。
一秒钟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由自主俯下了身子,眼睛正瞪着离脸部只有分寸之遥脚尖。
更多身体部位同时传来剧痛,且争先恐后向他的脑子通报说,他们要么彻底移了位,要么正处于彻底移位的过程中。
男孩子那句话,原来是对女孩子说的。
被曲折为一个粽子之后,吉米所唯一不能了解的事情是自己怎么还健在。虽说读书少,他还蛮有常识的,如果一个人可以将自家的热脸贴上冷屁股,则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生存下去。
但脸与屁股面面相觑之时,分明还耳聪目明。
听到那容貌娇嫩的女孩子,柔声细语问:“喂,你是不是这一带最坏的人?”
吉米心想,我被你搞成这样子,你还要问这么富于讽刺的问题,会不会过分了一点。
士可杀,不可辱耶。
当然他很快想起自己并不是士。他最多是坨屎而已。
所以他响亮地说:“不是。”
女孩子俯身看他,兴致盎然:“那是谁?”
吉米很勇敢:“是你吧。”
男孩子扑哧一声笑出来,说:“羽罗,这个人有点好玩。”
羽罗对好不好玩没有概念,吉米则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就算由于视觉角度怪怪的,头脑开始不清醒,他还是立刻报出了他脑海里的真实答案:“荷西,荷西屠宰场的老板,荷西。”
他有一种直觉,最好不要在这两个人面前撒谎。
当然这种王八蛋直觉实在来得慢了点,只要早五分钟,吉米本来就可以继续过着用镜子观察后脑勺的美好生活。
然后他听到那两个孩子在商量:“我们是今天杀过去呢,还是吃个晚饭睡个觉再说?”
从对话的内容看,男孩子属于大而化之派,什么时候杀到什么地方去,都不是特别重要,关键每天要睡足八小时,否则养生之道未免有亏,女生对生活的态度则非常积极主动,她认为把人生一切主要问题解决完之后,其他种种没有意义的事情才能提上日程。
最后争论的结果是男孩子赢了,因为他会煮饭。
会煮饭的人在家庭里是有话语权的,无论这个家庭成员的年龄层次多么低,大家毕竟都要吃饭。
女孩子只好说:“阿旦,我要吃水煮蛋,否则今天晚就一定要活埋荷西。”
阿旦默许了,懒洋洋走到厨房去,一边吹起了口哨,煤气炉啪的一声响,煎蛋香气很快传来,羽罗对此很满意,继续打游戏,祥和的小情侣气氛弥漫四周,两个人都忘记了吉米的存在,后者不得不以奇特的角度蜷缩在地上,感受暴烈的疼痛持续袭击处处反其道而行之的身体,但总体而言又没有要挂掉的迹象,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苦日子在第二天得到了终结,早上九点,小两口睡醒一觉,走出卧室门来看到他,表情有点惊讶:“你在这儿干嘛?”
吉米哑然,半天才说:“你们觉得呢?”
羽罗蹲下来戳了戳他的屁股,抬头说:“埋了吧?”
阿旦不同意:“又埋?”
这个又字引得吉米发出一整身的鸡皮疙瘩,就算在他充满罪恶的生涯里,埋个活人也是大件事,不发半年恶寒不能忘记,哪里有这种随便埋埋的魄力!
他大叫起来:“不要,不要,放过我,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我发誓。”
羽罗一掌拍在他额头上,阴森森地说:“你们人类发的誓,都跟地狱里的可乐一样不靠谱。”
这一拍力气并不大,吉米却觉得脑浆被浸入了一锅开水,痛苦得连抽噎的力气都没有,大量的血沫涌上咽喉,呛得肺部焚烧一般抽搐,这一刻他觉得被一枪打中脑袋而死去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他甚至后悔为什么没有早早去找荷西承认自己还不起钱!
然后很飘渺的,听到阿旦的声音说:“好啦,就这样吧。”
远处传来关门的声音。恍惚又响亮。
啪。
吉米被惊醒,一下子坐起身来。
晃晃头。
对面是简易衣架,左边的滑轮坏了,所有的衣服都坠过去,于是坏得更彻底,看来很快就要塌掉。
屋子里传来令人作呕的腐败味道,是打包回来却没有吃的食物。
这是吉米自己的房间。
他小心翼翼地摇摇头,摆摆手。
四肢在正常的位置,好端端安放着,脚趾很安详,没有表露出曾经和后脖子狭路相逢的怔忪。
吉米呼出一口气,重新倒在床上。
噩梦,一定是噩梦。
最近心理压力太大,草木皆兵了。
他缓过神来,觉得有点饿,起身穿好衣服。
开门的一瞬间,裤裆里一阵凉。尿了。
在看到羽罗冷冰冰眼睛的时候,膀胱和前列腺证明了自己是比吉米本人更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它们知道自己曾经面对过什么。
在袜子被打湿以前,羽罗说:“来吧,带我们去找荷西。”
暗影城。十三区。荷西屠宰场地下。
这栋三层高的楼是本区标志性建筑,外墙铁灰色,大门常年紧闭,已经牢牢锈死,进出都靠攀援旁边一架木梯,直接爬进二楼的窗户。人们普遍猜测还有某个甚具规模的门开在秘处,因为每到周六晚上,总会有大批漂亮昂贵的车蜂拥而来,在周围盘旋几圈,就神使鬼差地不见了。
那些车来此的目的不是买肉,荷西屠宰场尽管运作有常,不少生猪在此一命归西,但周六这一天,他们做的是其他买卖。
地下格斗赛。
尽管偏居一隅,荷西格斗俱乐部却在全世界地下格斗界闻名遐迩,赌注极高,采取会员介绍制,对正式会员的引进制度相当严厉,其所必须符合的条件,说不定比英国最古老的皇家高尔夫俱乐部还要苛刻——要有爵位有银子,怎么都容易过杀够人吧。
地上第一层以水泥浇筑成实心,将楼上的屠宰场和地下的格斗场分隔得密不透风,地下深数十米,空间格局广阔开放,引入名师设计的灯光分布系统,装修简洁,色调冷静,金属感强烈。
最为瞩目的是中心矗立着的巨大椭圆格斗场,高近两米,底座银灰色,四面及上空被三重钢化玻璃整个笼罩,极为坚硬,摄像机在各个角度严阵以待,务求实况入镜巨细无遗。
舞台四周呈射线状分布的是设计别致的小型酒桌及高脚凳,格斗间歇荷西屠宰场无限量提供酒水饮料,以及他们自制的特色小吃猪血肠,许多人对这个小点心念念不忘,其吸引力和舞台上的精彩格斗不遑多让。
距离空中六七米高处,则是荷西格斗场最具特色的悬空包厢,一共十席,为身份最高的贵宾会员专门设置,包厢视角极佳,服务亦是第一流,就连他们吃的猪血肠,相信都以每头猪的第一滴血炮制。
来看格斗的普通会员对此毫无异议,最直接的理由就是:包厢中的宾客,是每晚的格斗之所以能存在的主要原因。
每晚一场起,三场止的无差异格斗,踏上舞台的人都签下了生死契,和包厢中的某个人。
赢了,有丰厚奖赏,输了,各安天命。
今晚的格斗赛还远没有开始,一号包厢里却已经有了观众的身影,这位观众还兼有另一个身份,即这栋楼以及楼中一切的主人,荷西。他生得相貌堂堂,头发浓密,个子修长,穿着做工考究的正式服装,习惯性面带几分浅笑,光线正常的时候大家都会感觉他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
唯独一双三角眼出卖了他的人品,闪烁阴湿磷光的瞳仁,无论如何和好事拉不上关系。
此时他身边站的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三毛,他们的话题正进行到荷西名下一个外号叫鸭嘴兽的职业斗士身上。
“他今天回来打第一场,上个月向我要过去三年存在我这里的全部酬金。”
“为什么,他准备不干了?”
“据说他的女儿从纽约朱丽叶舞蹈学院毕业,他想将这笔钱作为嫁妆预先送给她。”
“是吗?”
短暂的沉默笼罩了玻璃房,两个人面对这个相当温情的话题有点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
“那么,你准备还给他吗?”
荷西好像被吓了一跳,仔细看了三毛一眼。
“不,不,当然不,那是一大笔钱。”
“足够我下好几晚的最高赌注。”
2.鸭嘴兽
他走到窗户旁边,望着楼下,一号包厢与其他九个不同的地方是,从这里能够观察东南角供斗士们休息,准备出场的更衣室。
三毛跟过去看,更衣室里空空如也,亮了一盏照亮通道的灯。
微弱的灯光映照出唯一的人迹,伫立在离门最远的角落里,面对墙壁,朦胧中那人长着闪烁磷光的黑色皮肤,分外妖异,仔细一看,原来是极贴身的黑色漆皮衣,紧紧包裹身体,纤毫毕露,这人不知是男是女,四肢极修长,身形更是瘦弱狭窄。不时神经质地颤动。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没有疲倦或要活动的迹象。
像一条蛇。三毛有点心惊胆战地说。
荷西自得地笑了:“的确是一条蛇。”
他拿下一直衔在嘴里的玉石烟斗,弹弹指甲,故意压低语气:“这个,不是人。”
三毛不明白老板的意思:“不是人?”
荷西显然沾沾自喜,比别人多知晓一点儿秘密,也是优势的一种:“是人与蛇妖交媾所生出来的东西,在医院检查过,血液是冷的,心跳非常慢。”
“牙和指甲都有毒,接触到的人,死得比闪电都快。”
“动作也和蛇一样快,能够像水浸过的绳子一样缠绕对方的身体,把人勒到窒息,啊哈,很神奇吧。”
三毛对新事物的接收能力没有老板那么强,口味也没有那么重,尽管在地下斗场的血腥氛围里习以为常,突然跑出一个妖怪来,他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呃,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荷西笑得更愉快了:“你的脑子怎么长的?”
他当然是来参加格斗比赛啊。
今晚第一场格斗比赛。
和鸭嘴兽的比赛。
尽管生物学的知识不大全面,跟荷西久了,三毛是比较洞悉老板心意的。
他恍然:“干掉鸭嘴兽?嘿嘿,倒是好,挺省钱的。”
两人相顾微笑,这时包厢外传来敲门声。
真奇怪。
不经传唤,任何人不准接近一号包厢,这是荷西下的死命令。
三毛按下门边的监控器,屏幕中出现的人让他发了半天的呆。
倒不是什么怪人,熟口熟面,吉米而已。
问题是吉米欠了荷西很多钱,而且一定还不起,眼下阎王没有去找他,他来找阎王。
这小子是撞了狗屎运呢,还是撞了鬼呢?
对问题当然要往光明面去想,否则做人有什么意思。
因此荷西示意三毛打开了门。
今天意外好像特别多。
他们发现门外不止一个人,而是三个。两个年轻男女跟在吉米后面,正好奇地看着他。
三毛蹊跷地去看监控器。理论和实际上,他们都还在监测范围内。
但屏幕上分明只有一个人。
监控器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情也有?这玩意儿也受贿么?
这时候吉米忽然大叫一声,撒腿跑掉了。
速度真够快的,他早年怎么没想到加入专业体育学校呢。
剩下四个人若有所思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那对年轻男女不等邀请,已然跨进了一号包厢。
“你是荷西吗?”
羽罗直截了当地问。
荷西上下打量这不怕死的初生牛犊,心里喝一声彩。
好皮肤,好样子。
最难得是那一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不在乎劲头,从骨子里头往外面冒着青春无敌的暴烈气息。
越是狂野难驯的女人,荷西越喜欢。
像最精湛的骑士,毕生都渴望遇到最难对付的那匹胭脂马。
他入神地凝视对方,不知不觉走近去,伸手想触摸女孩子嫩滑的下巴,那精致弧度,美得像一个无解的方程。
但他被人挡住。
是阿旦。
站在他们旁边,一根手指,轻轻抵住荷西的手。
他发笑:“小子,干嘛?”
退后一步,他沉浸在一种惯性的猫抓老鼠快感里,几乎忘记了追寻这两个人不请而来的原因。
荷西屠宰场声名在外,毛遂自荐想来斗场上分一杯羹的人,一年到头络绎不绝,而阿旦手指上传来的稳定力量,更坚定了荷西对自己判断的自信。
多半是自以为天赋异禀的年轻人,来试试水深吧。
他笑得更愉快,接着说:“既然你到了这里,就放心吧,我能为你做什么?”
阿旦神情很平淡,说:“我希望你不要死太快,否则就没意思了。”
看他视线的走向,其实是在对羽罗说话:“知道吗?”
羽罗翻翻眼睛,露出极不耐烦的神色,但她也退后了一步。
然后阿旦越过荷西,走到后者日常看格斗所坐的宽大座椅前,坐下,调整了一下姿势,坐得很舒服,完全放松,然后把椅子转向其他三个人。
站在一边的三毛脸色煞白,好像立刻就要疟疾发作,死在当场。
那是荷西的权力之座,不要说手下人,就是贵客误坐了这张椅子,明里暗里,都会遭遇被疯狂报复的下场。
三毛跟了荷西七年,亲眼看到过六七个人,因为和这张椅子之间发生各种各样小矛盾就被杀,就在一号包厢里,咫尺之前。
就像现在。
荷西拔枪,举枪,开枪。一气呵成。
六发子弹接踵而出,发出爆裂巨响,狭窄包厢里震耳欲聋,向座椅上的阿旦倾泻而去。
三毛被震得倒在地上,紧紧捂住耳朵,幸好这一切都很短暂,等周围恢复平静,他喘了一口气,想要叫人进来打扫卫生,收拾残局。
然后发现,没有残局。
阿旦还是好端端坐在椅子上。
羽罗站在进门处的原地。
荷西保持开枪的姿势。
这么近的距离,难道六颗子弹都会打偏。
三毛这时看到自己老板的额头上,流下一滴巨大的,闪亮的汗。
一直流进他的左眼里。
他居然没有眨眼睛。
不敢眨眼睛。
那六颗子弹,没有打偏,都在阿旦的正前方,绕成一个圆圈悬浮在空中。
阿旦伸出食指,玩着溜溜球一样时快是慢,带动子弹圈圈的转动,玩了几下觉得没意思了,一把扒拉到旁边,咳嗽了两声,说:“说正事吧。”
那些子弹还是浮着。
三毛腿一软,又倒回地上。
正事,在有力量者而言,不过就是心血来潮的定稿。
他们的正事,不过要在地下俱乐部里,玩几天,看看人家打架而已。
绝对在荷西的能力范围之内。
即使不在,也没有人要问他的意见。
阿旦和羽罗知会完此行的目的,施施然出了一号包厢,径直到楼下去,到处看看,颇似观光客。
女孩子状态不佳,只是勉强跟着,神情冷冷的,阿旦则对什么东西都有兴趣。
这里坐坐,那里坐坐。
从吧台要一杯牛奶来喝,觉得新鲜美味,把杯子递过去,送到羽罗的嘴边。
女孩子掉头走开,在斗场周围逡巡。
没有人看到她的手指穿透子弹都打不穿的玻璃,又抽出来。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好像真的是来玩的。
荷西从震惊中恢复神志,第一件事是冲过去关死一号包厢的门。
三毛战战兢兢问:“怎么,怎么办?”
明显欺软怕硬的态度让老板很不爽——喂你这样子容易被吓唬到,怎么帮人家做炮灰?
荷西走到窗边观察那一对少年在楼下的动静,那里一片祥和。
他咬牙切齿:“找阿米鲁,马上。”
三毛好不容易在枪击后恢复了一点正常的脸色,立刻又崩溃了。
“阿米鲁?”
他念出这个名字的感觉,像是幼年曾经见鬼,刚要把这件事忘记,那票鬼半夜又上了门。
恐惧大概是一种接近极度寒冷的感觉,非常难以忍受,他唇齿都有变青的倾向:“老板,那是妖怪啊,你真的要和他打交道吗?”
荷西说:“你有更好的人选吗?”
他回过头,瞳孔中好像要爆出火来,尊严和安全的双重受胁令他的愤怒燃烧到最高点:“对付妖怪,难道不就是要用妖怪吗?”
他咆哮:“难道下面那两个,会是人?”
这个钟点,宾客都还没到,斗场里只有工作人员在活动。
工作人员里面也包括今天要上场的格斗者。
刚刚进入斗场旁的休息室,他换好了上场的衣服,外面再批一件宽大外套,走出去,准备坐在吧台喝一点东西。
无论在这个黑暗世界里厮混了多少年,还是有一种莫名的自尊,不愿无谓地对外界暴露太多自己。
包括他身上层层累累的伤疤,以及文在胸膛心脏处女儿的名字。
在这里,他的名字叫作鸭嘴兽,过去三年以来,荷西旗下胜率第一的斗士。
胜率第一,并不是没有输过,最严重的时候,躺在医院,三个月无声无息,沉默得很彻底。
但他一旦恢复,就会回到斗场。
一直生存下来,是一个奇迹。
没有人知道什么东西在支撑他,也没有人关心。
只要他一天打得下去,那就打下去好了。
如此而已。
他的女儿,上个月自纽约朱丽叶舞蹈学院毕业。
鸭嘴兽请假去看了她的毕业汇报演出。
她在他看不懂的剧中演最美丽的公主,足尖比钢琴上飞舞的手指还轻盈。
眼神灵动,顾盼生辉。
周围的人都啧啧称赞,说这女孩子将来必然是舞蹈界耀眼明珠。
鸭嘴兽坐在最偏远的位子,从女儿出来的第一秒,就一直在哭。
身高七英尺三英寸的男人,青铜颜色,和猛兽一样粗糙的脸颊上,滚滚而下炽热的泪珠,把他专门买来穿戴的那身礼服前襟全部浸湿,旁边的人厌恶而惊奇,不敢质问,也不敢久留,都悄悄走开去。
他哭完整场。
然后走出剧院,搭乘最近一班飞机,回到暗影城。
在二十一年作为父亲的生涯之中,他从未听到过任何一声来自女儿的呼唤。
没有靠近过她的方圆一百米。
没有切实存在过……
这一切都不妨碍他以父亲自居。
并且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拼搏努力,积累下一笔财富,在女儿成年时为她购置一份体面礼物。
比如在上城区的一个小公寓。
她演出归来,可以好好休息。
想象她即使是孤独地走过深夜的林荫道,那摇摆的树叶后除了微风并无玄机。
让她留在和暗影城绝对不一样的世界,有光明,美好,以及其他种种正面形容词的世界。
鸭嘴兽就怀着这样的心事,准备走出休息室。
这时候他眼角瞥见昏暗的角落里,站着一条阴影。
不应该是人,没有人拥有如此纤细狭窄的体型,除非被一把足够快的刀从头到脚片成许多份,更没有人有那么奇怪的眼睛,活生生是在幽暗里燃烧的两团磷火,向鸭嘴兽定定地凝望着。
他倒吸了一口气凉气。
脚下忽然动弹不得。
像极了梦魇,神智身体都被包在一个巨大的馄饨里,不得动弹,呼唤无声,挣扎无用,但看到的一切,都栩栩在眼前,那么真实。
地面扭曲,发出诡异的喘息声,一片片木板翻腾着裂出巨大孔洞,从下面钻出一条一条黑色的纤细触角,或者说,纤细的,纸片一般薄的人形——和适才眼角所见,一模一样,成千上万,如洪水一般涌将出来,缠上了鸭嘴兽的身体,脚趾,小腿,大腿,剧烈的灼热一路蔓延,鸭嘴兽能够清晰感受赤裸皮肤遭受的炮烙之痛,轻微的“吱吱吱吱”声音后面跟随着焦黑断裂,一层层血肉往下剥落,骨骼颤抖,软化,很快就支撑不住。
触角继续游动,蔓过了他的胸膛,漫过了鸭嘴兽胸口所刻女儿的芳名凯瑟琳,到达脖子,痛苦超过了过去所有所受伤害的总和,他知道自己大限已去,最后关头涌上心头的悔恨,是忘记告诉荷西自己女儿的邮寄地址,也许只能寄望于好心的老板,会多花一点时间去整理他的遗物,在那本记录每一场战斗收入的小本子里,有一张卡片,写着凯瑟琳的信息。
他叹了一口气,努力睁开眼睛,想去看清加害者到底是何方神圣。
鸭嘴兽是一个迷信的人,死后有知,他希望自己不要那么迷惘。
咿,这是谁?
眼前分明站着两个人。
男孩子疏朗强悍,女孩子很美。
都很年轻。
焦热剧痛带来的昏眩狂乱里,这两个人的影像却分外清晰,纤毫毕现,连说的话,也字字入耳,每听到一句,便突然会有一种凉意掠过全身,瞬间逼退地狱来的炎焰。
“这个人要死了。”男孩子说,声音清澈,隐约有悲悯。
“死吧,有什么好看的。”女孩子如冰雪一般冷静,她对死亡并无特别感想。
“我不喜欢有人死去。”
“生死寻常事,这是他的命运。”
男孩子摇摇头,轻声说:“我不相信命运。”
他伸出手来,按在鸭嘴兽的额头上。
那指尖凉彻骨髓,从额间透入,直通四肢百骸,到达肌体每一个毛孔。
鸭嘴兽眼睁睁看着自己血肉焦糊的身体,忽然间通体舒畅,强烈的痛苦烟消云散,一切被伤害的所在都瞬息间恢复原状,比一朵花绽放还要快,还要自然。
男孩子的指尖离开他的额头。
那上面有一条小小的黑色触角,顶头有鲜红一点,明灭生光,不知是眼还是心脏,触角正在凶猛的扭动,却根本挣脱不开指尖的牵引,姿态中充满费解的绝望。
羽罗凑过来看了一看:“炎变蠕虫?这里怎么会有?我们那儿都已经很少见了。”
阿旦点点头:“嗯,自从推行定期卫生检查之后,的确都不常见了。”
他打量那条触角,后者正在他的手指上失去活力,渐渐瘫软,僵硬,悬吊下去,变成一根硬邦邦的东西,颜色逐渐褪为灰白。
“活了很久了。”
把死去的蠕虫丢到一边,阿旦随意地说:“也许是很久以前被带出来的吧。”
拍拍鸭嘴兽的肩膀,他说:“去找你老板,拿到钱就立刻走吧。”
3.青铜骑兵
面对面这么近,鸭嘴兽终于看清这男孩子的样子。
眼睛小小的,鼻子却异常神骏,整张脸熠熠有光,表情却总是有点半梦半醒的无所谓。
他张了几次嘴。
问不出什么来。
阿旦又说:“去吧,不要为无谓的麻烦,耽误了你真正关心的事。”
鸭嘴兽退后一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休息室的角落,那神秘黑影曾经站立的地方空空荡荡,唯独地上有一层潮湿的,蜕皮一般的东西,还闪着不祥的微光。
他转身拔足狂奔而去,遥遥听到阿旦在后面喊:“如果他不给你钱,你就走到玻璃窗边来。”
五分钟以后,鸭嘴兽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一号包厢的玻璃窗前——不算非常自愿的,后面有荷西的三五个保镖,正挥舞着相当专业的工具——杀猪刀,在把他逼往再不能反抗的死角。
他固然战斗力惊人,保镖们也不是吃素的。
羽罗抬头望了望,对阿旦说:“你的法子没用吧?”她唇边有一丝冷笑:“轮到我了。”
阿旦叹了口气,嘀咕着:“这个荷西,一点反省精神都没有。”
伸出手来:“剪刀石头布!”
剪刀石头布非常考验技术,一点儿侥幸都不带,而羽罗显然是非常专注于技术的。
她赢了。
赢了的人,可以用自己喜欢的方法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否则我们人人干嘛都想赢呢。
羽罗活动了一下手腕,走上楼梯,方向是一号包厢。
吧台里的酒保目送她身影,确定其去向后有点惊慌——他一直以为这二位是提早来占座位的客人,赶忙问:“她要去干吗?”
阿旦要多一杯牛奶,有点无可奈何地说:“她去告诉人家,要制服恶,要用更恶。”
羽罗的更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酒保和阿旦都未曾目击,但一分钟之后,荷西变身为一个球——五官四肢百骸都用无缝连接的方式通汇贯通,真的是一个圆溜溜的肉球——从一号包厢通往地面的楼梯上顺势而下,滚到吧台面前弹跳两下,不动了。
死得透透的,透得轮回转世都没可能。
阿旦耸耸肩,继续喝他的牛奶,而酒保压抑着狂叫的冲动,战战兢兢往上一看,发现三毛和荷西的其他几个保镖无一幸免,通通贴在包厢玻璃窗上,模样还完整,就是浑身上下薄得跟纸片差不多——就这样都没死,嘴巴还在拼命开合,如同呼救。
过了好一会儿,羽罗才慢吞吞走下来。
望了酒保一眼,后者明明整天都没喝过水,裤子却彻彻底底地湿了。
阿旦比较好心,安慰他:“放心啦,你没干过什么坏事,她不会找你算账的。”
羽罗果然没有再干出点什么出格的事儿来,往旁边一坐,问:“下一站咱们去哪儿?”
阿旦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你非要自己动手啊?这样子很慢哦!我们出来有点久了。”
他掐指算算:“七十七天之后星辰通道就要开了,我爹肯定会来找我的,在那之前,咱们还是把该干的事儿都赶紧干完吧。”
羽罗不算很乐意,不过她是一个讲道理的小姑娘,抱着阿旦的胳膊叹口气,娇滴滴地说:“明明这样比较好玩嘛。”
她很认真地强调:“比编扫帚好玩多了!”
阿旦听到扫帚两个字不知为啥有点窘,连忙打混:“好啦,我以后陪你玩吧,来来,用一扫光模式,赶时间赶时间。”
一小时之后。
分布全球各地,属于人界与非人界的各顶尖监察机构,同一时间监测到暗影城发生了强烈的地面震动事件。
其能量指数超过七级地震,而且集中爆发在一百平米的狭小区域内,对周围环境有何长期影响,暂时难以判断。
即使猎人联盟和五神族瞭望所的旗下侦查人员都在第一时间利用空间通道赶到了暗影城现场,具体事况和细节仍然是一个谜。
现场完全被黑色烟雾包围,俯瞰而言,活脱脱像是一个硕大无朋,封住出口的烟囱套住了荷西屠宰场的原址,乘坐直升机来的当地警察很快发现,这个烟囱坚韧无比,根本不可突破,而且还对金属散发怪异的吸引力,他们的直升机在距离其表面五十米时已然身不由己撞将过去,飞行员和乘客仓皇逃生,落地之后惊魂未定,又眼睁睁看着那架飞机被吞进烟囱:名副其实是吞,因为烟雾中赫然努出一张嘴的形状,唇若涂脂,娇嫩欲滴,什么都好,就是大了点。
大批新闻记者和国家安全部门工作人员赶到,纷纷扰扰无所收获,就在大家抬着各种测量仪器伤尽脑筋的当口,黑雾猛然间开始散去,烟囱变戏法一样蓦然消失,留下一个深达十五米的大坑,里面露出一个保存完好,连灰尘都没有沾染的格斗舞台,舞台周围座椅,吧台一应俱全,秋毫无损,而且吧台里面居然还有一个表情迷惘的酒保,手里抓着一壶牛奶,一问十八不知,简直是傻掉了,只好关起来再算。
媒体警局路人一大堆纷纷扰扰半天后,应尽之责都告完成,三数个警员留下来看守现场,不知是太疲倦还是太不负责任,竟然很快陷入昏睡,呼噜声此起彼伏,而不远处,倒有一双不属于人类的眼睛,始终在密切注视那个深坑。
它知道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这是极罕见的大事,普通人类,甚至是猎人联盟,都参不透其所透露的玄机。
根本无法以常识所猜度的致命影响力就从此处徐徐蔓延,愚蠢的人们斤斤计较于那烟雾的成因和成分,根本解决不了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
这玩意儿是啥?它冒出来是做啥?
时针指向午夜。
温柔的风吹拂着荷西屠宰坑,习惯了在这建筑物周围听到哭号惨叫与呻吟的远处居民辗转反侧,不能安眠,太静了。
习惯了欣赏这些哭号,惨叫与呻吟的人,面对化为乌有的荷西屠宰场觉得人生莫测,十分空虚,游荡了一圈之后,也回家去了。
安详的晚上,天气作美,星辰比平时要更闪亮。
那双眼睛一直注视着。
十二点整。
荷西屠宰坑中开始涌出黑色烟雾,向四围均匀地飘荡过去,停留在坑的边缘,这一次没有形成烟囱,只是均匀地覆盖住整个坑口,直到视线再也不能穿透。
然后,烟雾开始做布朗运动,好像在干活前热身的感觉,忙忙碌碌地顺时针一下,逆时针一下。
热身结束之后,从烟雾中开始出现奇异的东西。
一匹马。
黑色的马。
神骏,高大,眼睛温柔而坚强,和天上星辰一样有光彩,鼻翼间喷出湿润的飞沫,轻巧矫捷地,滴答滴答跑出坑口。
漂亮如斯的马,理应由一个英武帅哥加以统御,但眼下的骑手英俊与否,难以判断,因为他全身都包裹在青铜色的盔甲之中,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还是闭上的。
人与马都静静伫立,不动如山。
接踵其后,更多的骑手与马出现,如同一个模子中印出来的,从三五成群,到浩浩荡荡,最后眼花缭乱之中,恍然一整支大军从烟雾中凭空出现,无法计数,因为他们紧挨在一起,交叠,切入,重重密密的连接彼此,排成整肃的行列,围绕着荷西屠宰场,丝毫不见散乱,看人与马足有成千上万那么多,却神奇地只占据屠宰场一圈的长度,他们是不容置疑的实体,却同样又充满虚幻的气息,氛围始终安静。
终于烟雾中不再出现更多的骑手,青铜骑兵团凝固了大约一秒钟之后,忽然同时提转马头,一驾接着一驾,奔向十六个不同的方位,马蹄落在地上,不见一丝灰尘激起,瞬息之间,浩荡铁骑,便消失在远处的暮光之中。
一直在注视的眼睛终于悄然合拢,那眼神五味杂陈,而最多的是迷惑不解。
阿旦和羽罗回到君成公寓,开门发现玛姬正带着人在收拾他们的家具,电视,热火朝天的,一看到他们,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幸好睫毛膏刷了很多层,挡了一下。
她分明看到这小两口和吉米一起走出大门,问他们去哪里,说是荷西屠宰场。
荷西屠宰场很有口碑,对于鲜嫩,肥而无害的羊牯,他们的处理方式向来很彻底。
玛姬太过于相信自己的人生经验,所以忘记了仔细判断吉米当时木木的表情。
她以为吉米刚睡起来,可能做了噩梦。
完全没有想到,那位仁兄当时就身处在噩梦当中。
当然人生经验还是很有好处的,玛姬很快就从震惊里恢复,坚称自己是在尽一个好房东的义务,为房客搞搞卫生。
她实在是非常热心,因为很少房东为了帮房客搞卫生,会执着到先撬锁,以及把所有家具拆件打包的。
不管怎么样,最后一切都恢复了原状,虽然阿旦坐下来就开始叹气,几分钟后忍不住爬起来,打了一盆水开始擦地板。
他显然很讨厌布满灰尘和其他人脚印的地板,因为他喜欢坐在地上,而且随便吃不小心丢到地上的食物。
羽罗在一边,表情天真地吃着小肉丸子看电视,突然推一推阿旦:“这两人在做什么?”
那是一出午夜播出的怀旧言情片,男女主角暗夜幽会,干柴烈火,屏幕上正紧紧相拥,热情拥吻。
阿旦跟着瞥了一眼,很有把握地说:“谈恋爱。”
羽罗不服气:“谈?他们互相把嘴堵上,这是谈吗?”
她凑过来,把自己的嘴唇贴住阿旦的,然后拼命呜呜呜呜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松开,理直气壮地说:“我刚才谈什么你听到了吗?”
阿旦发起愣来,手里抓着抹布蹲在地上,若有所思地想了很久,忽然很凝重地说:“我感觉我刚刚失去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他随后并未明说所谓很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只是一路擦地板擦到卧室去了,倘若按照资深主妇的严苛标准来看,他的清洁工作成绩并不算特别好,大概在他而言,做不做很重要,做到什么程度,就看天时地利人和了。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打完收工,羽罗噔噔噔跑进来,在门口大叫一声:“啊。”
阿旦抬起头迎上她充满惊奇的大眼睛,连珠炮说道:“那两个人,谈出了一个小东西!”
基于观众都具备常识的逻辑,怀旧言情片里面,一阵热吻的结果通常都比现实生活要严重得多,比如说会搞出人命。
现在的问题是羽罗刚好属于不具备常识者的一员。
她拉着阿旦冲出去,指着电视给他看:“你看,你看,小东西!”
画面上两个被各自家庭唾弃了的奸夫淫妇,正抱着不小心搞出来的小孽种涕泪交流,好死不死一个特写,小婴儿的脸吹弹得破,童真可爱。
阿旦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说:“那个,不是东西。”
他竖起手指在羽罗面前摇了摇:“那个,是小人儿。”
看他的表情,对小人儿这种不是东西的东西是相当喜欢的,说这三个字都特别轻快。
羽罗点点头,接着问:“小人儿?嗯,那我们的呢?”
阿旦吓了一跳:“什么?”
“我们刚刚也有谈一下啊,大概十秒钟之后他们就多了一个小人儿,为什么我没有看到我们的。”
她美目圆睁,挺胸昂首,浑身上下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阿旦顿时翻出一副苦瓜脸,他丢下手里的抹布,双手搭上羽罗的肩膀,上上下下看了她一遍,语重心长地说:“羽罗,第一,你没有读过高中,你不懂生理卫生我不怪你,第二,关于你想要一个小人儿,我已经失去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了,我绝不能在同一天失去另一件。”
他仰天长啸:“否则我爹不会放过我的!”
然后大力拍拍羽罗:“你死心吧。”
打了个呵欠,关上电视,他跑进卧室去睡了,羽罗被他拍了半天,拍得整个人莫名其妙,过了半天大叫起来:“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跟着进了卧室,来不及了,阿旦已经睡着了,根据她的经验,一旦阿旦睡着了,无论是天神的震怒,还是地狱的崩塌,都是绝对弄他不醒的。
羽罗趴到阿旦身上,仔细研究了半天他是不是在装睡,得出否定的结论之后,她想了想,又把红唇凑到阿旦嘴上,贴一贴,屏声静气过会儿,四处张望一下,看样子是在等待那儿小东西从天而降,如是再三,始终风平浪静之后,终于泄气了,滚到床的另一边,摊成一个大字,嘟囔两声也睡着了。
如果她能够保持清醒多五秒,就会看到阿旦脸上的忍俊不禁——他实在已经压抑得快要爆掉了……
一夜无话,是一夜最美好的度过方法。
阿旦永远在六点醒来,一秒钟也不会再多睡,理论上他的身体构造并不需要任何睡眠,坚持按照正常的规律作息,仿佛只是一种旧有生活的延续。
非常享受。
羽罗也很享受,所以她会多睡一个小时。
无论是人还是非人,习性原来都是可以改变的。
一开始她拒绝这种奇怪的方式,在最舒服的地方,摆一张很大的垫子,到时间就过去躺下,闭眼装死。
搞什么东西嘛。
那还是在暗黑三界的时候。
她渐渐从结界的限制中显形,力量不足以打破整体的封印,后者却也再也不能将她压制在暗无天日里,以混沌的形态而存在。
邪羽罗本尊的自我意识一天比一天更加强烈,假以时日,她终能破土而出,凤凰涅槃,重新展开覆盖万里烟尘之翅,将三界人间的一切揽入麾下。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离家出走,去向不明的达旦突然跑回来了。
4.异灵族雇佣军
以达旦精魂为据,牵连破魂食鬼二族全族气运,是封印邪羽罗本尊的唯一方法,每过若干年月,就要来这么一次,历届达旦,都忠实遵守,如约而行,实在当年邪羽罗以恶治世,横行天下的记忆,已然成为所有种族的共同伤疤。
但是这一届达旦不同寻常。
他不封印邪羽罗,没封印就算了,带大家跑远一点躲起来也是一种活法,结果他啥都不干,只是常常跑来和她聊天,眼睁睁看着邪羽罗的模样日新月异清晰浮现,不但没有表示出半点惊恐担忧,反而信口开河,提很多相当令人耳目一新的意见,比如说:
煲银耳吃不?你看起来比我小脖子上却有皱纹呢?皮肤好像很干,为什么你不用补水类的面霜?这些谁教我的?一个怪阿姨。
你有刷牙吗?不刷牙有口气的。不过你说话离我远一点就好了,我当做没有发现。
按时睡觉知道吗?按时睡觉才有精神。什么?你精神已经很好,嗯,透支是不可以的。
红烧鸡翅膀好吃!用茶树干木微熏!最好是野地里做,我爹经常为了做一个红烧鸡翅膀,埋头跑上一百公里进山……
一开始邪羽罗非常不领情,主要因为他的话题涉及太多术语,面霜?刷牙?按时睡觉?红烧?
虾米?
但这一届达旦绝对是勇于直面惨淡人生的猛士,他毫不气馁,敢想敢干,下了命令召集所有破魂族人,聚集到邪羽罗封印所在的议事堂前,安全距离外,每天定时,给大家上课,他负责的科目主要是生活常识,上厕所注意事项啊,洗手流程啊,感冒预防,以及睡前故事回顾,诸如此例。
同期讲师还有族中资深长老服莱,在达旦的压力下被迫向大家宣讲《三字经》《弟子规》的重要性以及具体内容,考试时要全文背诵。据达旦说,这是他小时候付出惨重代价才学到的古代文化知识,绝对不可以就此荒废,忠于领袖的各位族人非常辛苦,学了半年都没把前面一百字背全——打架厉害是一码事,扫盲实在任重道远。
不管怎么样,达旦对邪羽罗采用怀柔政策——尽管他好像不是故意的——结果就是,邪羽罗居然停下了撕裂结界的努力,慢慢倾向于采用达旦先生倾情推荐的自然生活法,在封印里好好待着,每天准时睡觉,睡前还要听一个小故事,这个责无旁贷,自然落在达旦身上,除了其他朋友的文学修养比较欠缺之外,邪羽罗近前的强大力量场,也只有达旦可以随便走进去,当然,故事也不是白听的,达旦给人家派了活干,每天发一大把暗黑三界特有的植物皮草,要她编扫帚,编三把完成任务,超过三把有奖励,奖品是达旦先生亲自下厨做的点心,扫把则拿出去给精蓝,搞卫生。
渐渐整个暗黑三界都很习惯了,一天将要结束的时候,会听到邪羽罗在封印里大喊大叫:“做完了做完了,五把!”她是顶级到不能再顶级的大妖怪,声音能够穿透无数空间,任何屏障都不能成为忽略的借口,所以达旦总是会第一时间赶过去收货。
后来她的食量慢慢加大,口味也比较挑剔了,对点心不大满足,达旦就改给她送饭,荤素搭配均匀,口味咸淡有致,由此更加激励了邪羽罗努力奋斗的决心,她制作扫帚的速度如同风卷残云,有时候一天能做十八把,大大超过市场的需求,形成了滞销的局面,达旦只好给她换工种,挖点金矿银矿的原材料堆到面前,再拍张图纸,来料加工,按图制样,还要贴牌,达旦要求成品上面的某个地方,一定要刻一个朱字。
若干年后这批朱记金银饰品,在青谷的年度拍卖会上卖出天价,据说其辟邪之效无敌,放在一个地方,方圆两百公里内死老鼠都看不见。
这次二位大人物出来人界,也是拿的这些东西换盘缠,理论上他们可以去抢,不管是银行还是赌场,都万万不可能挡之分毫,但达旦有非常坚强的道德观念——他连路上的钱都不捡,除非其面额大于两块。
阿旦走到阳台上去,天空蓝而朦胧,星辰还未曾全部退去,温柔慵懒地眨着眼,另一个炎热的白昼即将来临。
他伸了一个懒腰,侧耳倾听,身后的厨房里,会不会传来轻微的咕嘟咕嘟声,那是五谷杂粮粥在小火里熬煮沸腾,或者煎锅上刺啦炸响,一个完美的,完美到足以让人落泪的荷包蛋即将诞生。
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一切都只不过是往事在脑海中的回音。
这时有一匹神骏的黑马载着高昂头颅的青铜骑士,驾驭着清晨的微风,自远处的天际线处,踏云奋蹄,遥遥奔来。青铜骑士的眼睛,怒睁如暗夜的山火,赤红色。
青铜骑士出现,羽罗便如有感应般醒来,从屋内走出,不见丝毫初醒来的慵懒,她眼神冷冽如冰雪,凝视在不远处停下马蹄的青铜骑士,后者在马上深深鞠躬,向二人行礼,羽罗伸出手去,手掌摊开,似在召唤或索取什么,这瞬间青铜骑士的影像在空中变得飘忽,摇曳中化身为电光泡影,模模糊糊着,被一阵风便吹散,无影无踪。
唯一证明其曾经存在的痕迹,是两颗红色明珠,无声无息地落在羽罗雪白娇嫩的手心中,半透明,形状不规则,那曾经是青铜骑士的眼。
阿旦拈起红珠,说:“这个回来得倒是快。”
扬手向着半空,竟然丢了出去,一边还说:“一共出去了多少个?”
羽罗说:“十万。”
应答之间,红珠划出优美弧线,到达空中最高点时生生停驻了,两颗珠子一左一右,静静留在本来只有残星流连的天幕中,妖异火辣,其色如同热血凝结,且从未褪去过表面的鲜色。
羽罗贴近阿旦,将脸轻轻贴在他手臂上,两个人的神色都在安静中带着肃杀。
突然红珠爆裂。
先是如同烟火夜最后一枚玉树银花的告别,灿烂决绝,将一整个静沁晨空染朱泼赤,接着仰望去,天空像受了极重的创伤,正在一阵接一阵的崩裂中剧痛,活生生如同炽天使吹响世界末日号角的光景,幸好只限在这一隅,只限在这二人眼里。
“不算什么大件事嘛。”
“的确不算。”
“大概去得近,这一带还比较和平。”
他们说谈论的事,正在红珠爆裂后的天幕中,扭扭曲曲地展现出来,仿佛那是一个硕大无朋的液晶显示屏,放着新鲜热辣,刚刚录完上传的第一手影像资料。
主题是一出小规模的街头暴乱,四处是火光和喧哗,人们慌不择路的四处奔跑,橱窗被垃圾桶或铁棒打碎,里面的货物狼藉一地,路过而来不及加速的汽车被截停,很快砸出无数个凹洞,驾驶室里的人被拖出来,按在地上遭受凶狠攻击,雪亮的凶器闪着不祥寒光,四处带出惊恐和惨叫。
肇事者大部分是年轻的孩子,穿着肥大不合时宜的衣裤,本应在青春里无邪的脸孔因嗜血的兴奋而扭曲,狂野地嘶吼,叫嚣,无头苍蝇一般奔忙,破坏是最强的毒品或春药,刺激他们至于疯狂。
天开始大亮了。
初升的太阳极有力量,阿波罗驾驭着那些最桀骜不驯的光之神驹,慢慢爬升至苍穹的中心,俯瞰世上一切,了无新意,但蓬勃轮回。
幻象消失去,很彻底。
红珠落回羽罗手心,她随意把玩着,珠子上的血色在手指间淡化,她白皙的皮肤纹路却隐隐泛红,最后珠子变得纯然透明,被抛到了一边。
阿旦兀自出神地看着前方,良久问:“哪一天是审判日来着?”
羽罗淡淡说:“十万青灵全部回来,嗯,七十七天后啊。”
这七十七天,会发生许许多多,许许多多的事。
川很不高兴。
事实上用不高兴形容情绪,算是蛮轻快的,通常用于我们去买想吃的蛋糕却发现那家店倒闭了的时候。
问题是川不吃蛋糕。
他穿衣服的品味可能和人类最疯狂的时装设计师有共同语言,但对食物则极为挑剔。
身为异灵族的领袖,他所依赖为生的,是万物的精神力。
控制他人的情绪与思想,以臂使指,为所欲为。
失败的记忆只有过一次,尽管想起来颇不痛快,但还不算屈辱。
毕竟对方是来头比自己更大的人物,在破魂达旦面前铩羽,人人都会表示理解而不需同情。
但眼下,他面对的是第二次。
事情来得非常突然,三个小时之前,他发现自己失去了和安的联系。
安是人类。彻头彻尾,纯粹的人类。
无论精神或肉体,都至为强悍,无懈可击。
但毕竟是人类而已。
在高等级的非人族群之中存在的普遍认知是,人类是进化最不完全,精神与身体都处于畸形状态的生物种类,其大规模占领地球的后果,就是导致地球以超越自然规律的速度走向最终毁灭。
简言之,让人类好好活的话,其他东西就统统活不了,简直就是自然界中的罗伯斯庇尔先生。
由此,川的不高兴,有非常充分的理由。
十年之前,达旦本尊觉醒的现场,暗黑三界唯一幸存的夜舞天被主人亲手杀害,身为夜舞天的养父,安心理重创,听从川的建议放弃人的身份,成为异灵族雇佣军的一员。
从人类改造成为人妖——既不是人也不是妖怪的一种生物,游离于任何种群之外。
川委托神演医学研究所最好的医生亲自动手,在安的神经系统上交缠另一套,两套神经系统并行不悖,相互协调作用
这一套组织肉眼无法识别,医生以精神力感应其存在,以川所提供的念波之缝线作为连接,手术成功之后,安便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不再是一个人。也不是两个人。
他可能是一百万个人,也可能是一百万个不是人。
通过这一套附加的控制系统,安可以自由调用异灵川麾下所有成员的特别能力,他看似一无所有的外表下,拥有着整一个异灵川多年苦心经营的兵团,武器库,以及智囊团。
当然,所谓的自由都是相对的,真正的自由并不属于安。
一切听凭川的意愿。
安在调用任何能力或资料之前,必须要先经过川的思维审查。他拥有浩瀚犹如星空的脑容量,这一点审查工作对他来说轻松之极,速度快得如同不存在,而每当某一道能力使用的指令流过他的脑海,川就感觉到一阵战栗的愉快。
这是他研究多年才终于有所成就的特别措施,完美地解决了成员之间彼此互通有无,取长补短的问题,更在异灵川新生力量招募不足的情况下,尽最大可能壮大现有成员的战斗力和生存几率。
神演医学研究所收取他的巨额委托金,攻克了在手术操作上的技术问题。
但是在安之前,川没有任何一个成功的个体案例。
接受改造的成员,都死于或者毁灭于一种非常特别的排异反应。
寂寞。
来自任何种族的非人,都希望与种族永远紧紧联系在一起,即使如云漂泊,到天涯海角,即使深自缄默,不宣于言,对本原的执着隐藏于灵魂之中,从未改变。
一旦发现自己只是无数种能力的载体之一,原有的独特存在被湮灭甚至冲垮,接受改造的成员统统选择以自杀作为最后的结局。
自杀前多半还要回到种族的祭祀地去,在老祖宗面前痛哭流涕,深深忏悔。
川花了一牛鼻子的力气,数不清的钱,换得来一个气急败坏的下场那就是——非战斗减员比战斗减员多得多,问题是我研究这个出来不就是为了你们少死几个吗?
终于到安这里,算是成功了。
不是特别彻底,因为神演医学研究所对他的身体和精神构造全面研究之后得出结论,安是不可复制的。
人类的身体,几乎没有可能达到这种完美状态,并且数十年如一日的维持水准,这还好,反正早在许多年前,青陆的嗜糖蚯蚓族类在制作人类身体上便已极有心得,肌肉男九头身,都是小菜一碟。
门槛设在他的感情生发机制上。
无论人还是非人,统统都具备天生的多感情生发机制,亲情,友情,爱情,最后一种的百花齐放状态尤其明显,始乱终弃啊,朝秦暮楚啊,搞三捻四,多p啊。(人类中尤为常见)
这种机制对川的阻碍是显而易见的,寂寞都可以杀死人!这叫怎么一回事?
只有安没事。
不知道老天爷在造他的时候是留了心眼还是失了手。
安的感情生发机制是单一的。
他全部的感情,像一百年中积攒的全部降雨量,不下的时候旱地千里,下的时候洪水滔天,统统都灌溉在他第一眼看中的那棵小禾苗上。那棵小禾苗曾经是他的杀手生涯,然后是他的儿子,最后是复仇的欲望。
倾尽全力,去做,去爱,去恨。
无与伦比的纯粹,无与伦比的专注,亦是无与伦比的偏执。
尽管不可复制,川得到唯一收成,已然十分欣慰。
他这十年之中,执行的都是异灵川所接受的最难委托,从未无功而返。
极可靠而易于监控。
直到刹那之前。
川的脑海中,突然完全失去了和安的精神联系。
他身在何方,去往何处,任务执行情况如何,身心状态。
如同星辰隐没,气泡磨灭,时间飞逝。
无人知道这些消失的东西到底去了哪里。
川试图搜寻,但他很快放弃了努力。
因为有人求见。
5.恶之烟罗
川的日常居所选择甚多,有时候在阿拉伯,有时候在文莱,有时候在某个鸟不拉屎,但你要求在餐桌上吃到任何一种鸟都ok的海岛上。
他喜欢住超豪华的酒店套房,享受无人打扰却有人服侍的惬意气氛,站在极目长空海域,风光无限的阳台上静静领略自然的妙处,是身心修炼的不二法门。何况,对异灵族来说,互联网服务能否覆盖对其全球化无纸化电子化的办公风格都毫无干扰,只要脑子在脖子上,生命就在工作中。
既然如此爱静,当手下人胆敢直接联系他,就必然大事不好。
这一次,来的是阿米鲁。
阿米鲁,罕见的基顿巨人族,作为异灵川的资深成员,他长期镇守暗影城,并将影响力持续发散到周围区域。
基顿巨人族拥有自动变身的能力,在普通情况下是拥有八块腹肌的壮汉,有时候能够依靠这个在酒吧里得到一点荡妇的欢呼,拿来赚口饭吃也游刃有余,一旦需要,则在零点三秒之间膨胀为最大可达二十倍的惊人怪物,而能量增长更是身体变化比例的数倍之多。
所谓胸大无脑,此言极是,基顿巨人族的智商都比较低,所以死起来很快,不过阿米鲁是例外。
他可能数数超不过一百,但他懂得该动时动如脱兔,该静时静如晚山,该看时眼如铜铃,该跑时脚底抹油。
他认为川一定要知道的事情,绝对不会无足轻重。
“什么事?”
空荡荡的套房客厅里传来安详的声音。
站在门口的阿米鲁恭敬地垂手而立,他没有变身,皮肤油黑发亮,从上到下,整个是方方的,头和脖子直接连在一起,肩膀和臀部的粗细也差不太多,如果川临时需要办公桌,把他推倒地上现成就是一张。
他悄悄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发问的好像是一套真丝豹纹睡衣,正叠手叠脚地仰在沙发上面,很舒服似的。
阿米鲁清清嗓子:“暗影城来了奇怪的非人。”
睡衣的左边袖子扬了一下,领子稍微偏过来:“奇怪?到什么程度?”
他原原本本把发生在荷西屠宰场的事讲给川听。
包括爆炸发生后,半夜里无数青铜骑士出现的奇特场景。
彼时阿米鲁一直在旁边,为了防止自己的眼皮合上而错过一秒的观察,他把自己的眼皮拉到眉毛上,粘了起来。
甚至还数了数,尽管他不大擅长这个,基于经验,得出的数字却也八九不离十:“几乎有十万匹马之多,向各个方向奔驰而去,很快消失。”
他尽了一个好下属的天职,选定其中一个方向进行了追踪,但一旦脱离荷西屠宰坑上空笼罩的黑色雾气,所有的骑手便如同遭遇烈日的露水,消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迹。
那套睡衣一跃而起,离地半尺,大踏步而来。
阿米鲁感觉有一只手重重拍在自己身上。
两分钟前他其实还在忐忑,自己汇报的情况会不会过于小儿科,要知道川最讨厌人家打扰他独处的悠闲时光,轻易冒犯的惩罚会很严重。
现在他放心了。
因为川猛然间在他面前现形。
他的脸不辨雌雄,却极端美丽,此刻颜色惨白,犹如刚刚经历了极大的冲击和震撼, “黑色雾气?青铜骑士?”
眉宇之间的兴奋如同人格分裂一般,红唇翕动,自言自语,似乎在望着阿米鲁,目光却浑无焦点。
“恶之烟罗?”
“这么小规模的恶之烟罗?有没有可能?”
“这意味着什么?邪羽罗转世了吗?怎么可能?”
“是预兆,一定是预兆,我要抓紧时间,不能再拖延了。”
“要尽快打开灵魂通道。要尽快!”
阿米鲁完全不晓得老板在念叨些啥,他只是战战兢兢往后蹭了一点儿,免得被川的狂热燎着毛。
突然又说:“你怎么会去到那里?”
阿米鲁照实回答:“那家屠宰场下面有一处地下格斗中心,我会介绍一些非人到那边赚点外快,他们的老板偶尔也请我处理一些比较棘手的麻烦。”
那天就是来了一个相当棘手的麻烦,据荷西派来的人说,棘手到连最具威力的枪械,短距离射击都打不死。
阿米鲁刚好不忙,他换好了衣服,想着解决了荷西的问题之后,顺便在那里喝两杯。
他知道午夜前后毒蛇会出场和人类格斗,这条来自暗黑三界的寄生虫,已经很多年没有公开而痛快地喝过新鲜的血。
只不过等他达到荷西屠宰场的时候,熟识的一切都已然灰飞烟灭。
他没有看到肇事者是谁,但本能歇斯底里地告诫说,你惹不起,赶紧躲吧。
川的反应向他证明,本能是个好孩子,一点儿都没有判断错,以后要对它好一点。
阿米鲁汇报完毕,川开始在酒店里兜圈子,一圈兜得比一圈快,最后都看不清人影了,光有睡衣的系带飘来飘去,倘若有个懂行的在,就会反应过来这是川高度兴奋高度紧张的表现,从而生出强烈的不祥之兆。
果然,当他终于镇定下来以后,阿米鲁就遭殃了。
首先他一声不吭,从酒店内室拿出一个木盒,交给阿米鲁。
盒子上花纹刻饰俱无,但做工很精致,打开,中心躺着一根小小的黑色羽毛,虽说是羽毛,却呈现金属光泽,触手冰冷,阿米鲁用自己粗壮的方形手指捻起来,手臂往下猛坠,立刻吃了一惊——这小玩意儿不可思议的重。
“这是什么?”
川整个身体都显形了,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
“这是邪羽之翼。”
“精确地说,是邪羽之翼上的一根毛。”
阿米鲁对邪羽之翼是虾米没有概念,但他听得出来川提到这四个字时掩饰不住的恐惧感,仿佛刻意淡化了,却更证明了它的不可忽视——阿米鲁跟随川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这个老板向来无法无天。
他的手一抖,赶紧把那根冰冷沉重的羽毛放回盒子,小心翼翼地说:“您,给我这个干嘛?”
川看了他一眼,那双分不出什么颜色的眼睛闪烁狂热光芒:“追踪那些青铜骑士。”
“那些并不是真正的骑士,他们的名字叫作青灵,被召唤出来的目的有两个,一是煽动恶,二是记录恶。”
“记录?记录来干嘛?卖给电视台?”
在人间混久了的阿米鲁从记录两个字,直接跳到了电视台的罪案live show,这可是热门栏目,广告费排山倒海的,制作人只愁没有新鲜题材可用——现在的杀人越货都很程式化,创意很缺。
川瞪了他一眼——大概看出手下人走神到了相当远的地方——随之简洁地说:“为了审判。”
更多细节没有透露,或者他自己是不是清楚也未可知,他把手一挥:“去吧,邪羽之翼与青灵来自同一本源,它会指引你追寻的方向。你找到的第一时间,我会联络你。”
阿米鲁就去了,后悔得要死。本说奔来报个鸡毛信,怎么着也有点赏钱,现在可好,羊肉没吃着,弄了一身羊骚味,把自己搭进去了。
他悻悻然走出川的房间,手中羽毛悠然飚到了空中,施施然乘风而动,悠悠荡荡浮在阿米鲁前面,自转数周之后,羽毛尖尖坚定地指向了东南方向,一马当先飘过去,分明是指一条明路的意思。
阿米鲁这叫一肚子没好气,回头看了看酒店房间,心里瞬息之间,闪过多少条权宜之计,是先整容再跑路呢,还是找个地方装死呢,权衡再三,川不是那么好骗的,自认倒霉吧。
他当即拔腿跟上黑色羽毛,虽说只是一根毛,却是全方位智能型的毛,它会闪避,会隐藏,会迂回,会应变,无论是高速还是隧道,山谷还是深渊,都牢牢把握住自己的方向,绝不陷入车水马龙或荆棘野树的孽缘当中不可自拔,跟得阿米鲁直叫一个销魂,可怜他从头到尾都在走路啊,而且羽毛是不需要停下来吃饭的!
就这么足足走了七天,阿米鲁身为异灵川久经考验的斗士,气力其实还有,但精神却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当他孤独地跋涉在不知名城市的主干道上,然后走着走着又跑进某座空谷无人的深山,刚刚和一只大蜘蛛战斗完毕,又被绕进了猴子布置的八卦阵里,饿了摘点叶子吃,渴了喝点山沟水,已经很习惯人间生活,但始终坚持自己基顿巨人族正宗嫡系血缘的阿米鲁,终于对自己的真正身份起了怀疑,他想,难道我搞错了么,难道我其实是上西天取经的唐僧么,但是我的八戒呢,我的白龙马呢?
我的孙悟空呢?
为什么这一切都不存在,只有一根该死的羽毛在面前阴魂不散地飘啊飘啊飘?
而且一直走啊走啊走啊走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觉得最不对劲的事情是:我怎么好像在绕圈圈呢,许多景物,都那么的似曾相识?
他决定罢工。
这个决定成型的时候,他们刚好经过一个小镇子,镇子的门口摆了一块和其规模很不相称,热情洋溢的牌子,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来到当归镇!”显然,当归镇,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镇,眼力好的站高一点儿,可以把全镇大小看个通透,如果穿过镇子再往里边走,多半就会进入到真正的深山,所谓真正的,即是连再爱探险的人也没有涉足过的所在。
这个镇子在阿米鲁的印象中,好像已经过好几次了,每次那根羽毛都过其门而不入,径直飘走。
估计它也是一根不爱乡土爱繁花的主儿,所以,当阿米鲁决心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悍然掉头闯入当归镇时,羽毛就颓废地落了下来,落在镇子头一座小桥上,姿态缱绻懒散,一点儿继续跋涉的意思都没有。
阿米鲁喜出望外,一个箭步冲上去捡起羽毛来,结结实实装进盒子,揣在怀里,打定主意,就算它在里面唱出only you来,也绝不会开一条缝给它透气,至于川回头会怎么整治他,死到临头再说好了。
然后旁边有人说:“喂,过路人,算个命不?今天酬宾,五折。”
阿米鲁转过头,看到桥头坐着一个瞎子,面前摆着河图八卦,手拿折扇,正一脸热切地向他站立的方向张望着。
说他是个瞎子,主要证据是鼻子上架的那副墨镜,但瞎子何以能一言道出来者是过路人,而非归家客?身上有味么?
阿米鲁是个粗人,想验证事实都靠付诸行动,很少通过逻辑推理,他上前伸手抓过人家墨镜,摔到地上,看到两只黑白分明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着惊奇地望着他。
随之简洁地下了结论:“坏人!”
摸摸索索起身收拾家当,准备逃之夭夭,阿米鲁一把揪住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瞎子先生士可杀不可辱,翻了个白眼,不理。
阿米鲁举起沙包大的拳头:“赶紧说。”
瞎子先生半点都不恐慌:“喂,你不用吓唬我啊,我不怕你。”
这倒有点蹊跷,虽说阿米鲁不算非人中最狰狞可怕的品种,但光凭他下巴和腰上下一般齐的体格,参加消灭小儿夜哭偶像赛也颇有两份胜算,怎么这般威武,在这个乡巴佬算命先生面前竟犹如天上的浮云?
他正迷惑,瞎子先生把他的手推一推开,好整以暇拍拍衣服,走了,阿米鲁心下相当不忿,乃急追上前,飞起一脚,把人家飞得冲天而起,然后一头栽进了桥下,正是涨水时节,只听得一声扑通,此外再无声响。
阿米鲁悻悻然在桥头上张望了一下,桥下水流甚急,但水面还算平静,瞎子先生跟王八入海一样,进水就不见头了,也不知道这一去是死了呢,还是遁了。
眼见天色渐黑,他七天七夜没有好好休息,着实有些累了,看桥面上许久都没人过,向晚清静,不如就在这里睡一觉再说。
他大大咧咧就在桥中间横着躺下,眼睛一闭,顿时陷入黑甜乡中。
不知道睡了多久,阿米鲁忽然感觉有极大的风声从耳边掠过,咿,难道半夜变天,要下雨么?他仗着自己皮粗肉厚淋不坏,转了个身,把头裹进外衣里,刚要继续睡,却感觉风声呼呼分明不在天际,却近在耳边。
睁开眼睛,果然要下雨了,天空浓云密布,黑气沉沉,无声的闪电不时划破远处的苍穹,预示着雷震将至未至。
而最诡异的是,对着自己脸盘的上方,有一双极深邃的巨大瞳仁闪亮,正对他凝视。
那是一对马眼,一匹纯黑色的骏马。
端端正正停在面前。
阿米鲁擦了擦眼睛,真实的触感告诉他这不是梦。
一骨碌爬起来,他最后的疑虑烟消云散——这分明是在暗影城荷西屠宰场所见的青铜骑士,唯一区别是骑士睁开了眼。
暗红色,流淌着火山熔岩般的眼睛,炯炯然反映着凝血一般的光芒。
阿米鲁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往后退几步。
但他的视线牢牢锁定在青铜骑士的瞳仁上,根本挪移不开,那微微闪烁的红光仿佛在无声地念诵黑色咒语,直达阿米鲁的心灵深处,在里面翻江倒海,他从最初的惊慌渐渐镇定下来,有一种熟悉的冷冽感觉升起于四肢百骸,变成另外一个大脑,逐渐活跃起来,开始向阿米鲁的身体下达指令。
毫不陌生的指令。
去杀戮,去伤害,去毁灭,去破坏。
6.竞选门神
在服务于异灵川的日子里,以及远在那之前,基顿巨人族天生的鲁莽冲动被他们惯于服从的主宰所利用,开发成为破坏力巨大的恶。他们不被道德良心限制,造孽时酣畅淋漓,毫无回旋余地。
那肆无忌惮,视生命与和平为草芥的感觉是很舒服的,像坐在毫无安全保障的过山车上,一次又一次冲上疯狂尖叫的顶峰。
闪电在天幕上纵横交织,雷声却奇异的迟迟不曾响起。夜色被银色闪光撕得遍体鳞伤。
一明一暗中,阿米鲁站得笔直,神情渐渐陷入无神的迷惘状态,他缓慢地,脱掉自己的外衣。
在他粗壮的腰两侧,有两把小小的铁斧和肉身紧紧吻在一起,这是纯种基顿巨人的诞生礼物,由上天赐予,随着本体的成长而逐渐变大,是比一切金属都更坚硬而锋利的武器。
两把小斧头,自动脱开皮肉,落进他的手里,体积无声地变大,令人望而生畏。
阿米鲁举起斧子,舌尖轻轻舔过锋锐的斧沿,转过身,向桥的另一端走去,步履沉重,而青铜骑士与马,在如幽灵一般,跟随在他身后。
在跨过桥头的一瞬间,阿米鲁再度举起了斧子,对着桥面,猛的劈了下去。
久经酝酿的第一道雷,适逢其时炸响。
在当归镇服务了超过五十年的这座石桥,应和着暴烈的雷声,在第一斧下摇摇欲坠,桥墩与桥面的相连处,发出痛苦的呻吟。
随这第二斧的到来,整座桥溃然断裂,一端整个落入河中,溅起巨大的水花,摇晃了两下,又平静下来,崩塌的裂口,如同一处无血可流的重伤。
阿米鲁没有多看身后的状况一眼,继续向前走去,斧头闪闪发亮,映照着越来越狂乱的闪电,青铜骑士升到空中,执鞭勒马,瞳仁带着越来越浓厚的血色,俯瞰他的去向。
前方,是大部分当归镇居民安居乐业的地方。
当归镇的镇务委员会前几天难得地开了一个会,认真追溯起来,这是镇务委员会成立这么多年唯一算得上成功的一个会,以前的那些开好像是开了,最后都以大家凑成两桌麻将或者打一架作为收场,骂骂咧咧散场的时候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这个会议的目的,是讨论本镇是不是需要推举一位纯local的门神,在新春佳节即将到来之际,代替一贯执勤的秦叔宝及海瑞两位大人,以崭新的精神风貌出现在家家户户的大门上。
十位委员对此均投下了自己赞同的一票,同时附议了该门神的造型风格问题,在这一点上大家出现了小小的分歧,孙大圣派和阎罗王派各执一词,相持不下,但总体而言会议还是在合作与友好的气氛中结束的,两派都同意在定妆效果出来之后,再举行全镇公投一锤定音。
民主总是会带来好运,这个道理在当天晚上就得到了证明。
当天晚上,也就是阿米鲁举着他的两把斧头,向当归镇的主要民居带大步前进的这个晚上,他体型沉重,速度却如流星,视线中第一所房子出现,他便站定了,举起斧子,遥遥对着那所房子屋顶正中央的位置,奋力劈下,一道沉重的铁灰光芒在房屋上空挥落,建筑物便很豆腐渣地歪歪变成两截,中间簌簌落下尘灰与碎石,速度太快,力量太强,墙壁甚至都来不及有机会作崩溃状。
狂风大作中他侧耳倾听,预料中应当有惊呼或惨叫,即使再微弱,都如泼在火苗上的石油,会激起他心中作恶的快感,他已经举起左脚,准备循声跨进那不设防的庇护所,踩灭所有生命的痕迹,留下粘稠美味的血污。
但是没有,静悄悄的,除了风雨如晦,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想难道那一斧子位置这么好,干脆利落就解决了所有问题么?
事实分明又不是这样,他随之仔细地查看了屋子里所有房间的角落,不要说人,连鸡窝都是空的。
也许这一家早已人去楼空了,在房地产没有得到足够发展的小镇上,随意丢弃一所砖石结构的自建房,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问题是,阿米鲁劈开的第二所房子,也是空的。
为了节约所有人的时间,一句话已经可以将他的努力成果全部概括:
他劈开了全镇所有的房子,所有的房子里面都没有人,外面虽然狂风暴雨,镇子的人却好像都出门去赶集了一样,走得干干净净。
阿米鲁先生,就好像一个卖力过头的拆卸工人,一口气干完了所有脏活累活,却发现雇主跑了单,没有地方去收钱……
那种心情,实在是相当惆怅。
他站在大片的废墟中间,发了一阵愣,借着闪电带来的光芒,他终于意识到还有一个地方他没有顾及到,在镇子最靠里的地方,有一片相当低矮,但面积很大的建筑物,设计谈不上,施工马马虎虎,装修基本没有,外墙连石灰都没刷过,露出朴实的砖头,走近去,发现大门上挂了一块牌子。
当归镇镇民活动中心。
旁边还贴着乱七八糟的告示传单什么的,其中比较醒目的是一张登记表,上面写着哪家哪一天要用活动中心开流水席办满月酒之类的通告。
这是阿米鲁的终极梦幻目标所在。
因为离活动中心大约还有五十米的时候,即使在一阵又一阵的雷声当中,他也听到了那扇门里面传来的沸反盈天。
显然全当归镇的人都正在出席什么聚会,情绪正在高涨。
阿米鲁禁不住闭眼,搜寻回忆中那些在狂欢中突然被死神抓住脚踝,于是从喜悦兴奋顶峰突然降落到伤痛冰谷的面孔。
他觉得非常满意,前面做那么多无用功的些微懊恼都抛到脑后,反正狂热的杀戮快感很快就要大规模来临。
大步走上前去,推开门。
他对劈房子已经失去兴趣了。
斧子在手中霍霍跳动,和他膨胀的心灵一同,在渴望新鲜火热的血肉。
不出所料。
镇民活动中心灯火辉煌,每一平方寸上都挤满了人,初生婴儿和坐月子的新妈妈都颇有几个,三姑六婆五叔八太公更是统统到齐,连平时的主要活动项目是躺在床上骂儿媳妇的人瑞老太太,也被担架担到了现场,仗着自己年高体弱,还占了一个宽敞的位置。
全体镇民密密匝匝围成一个圈,中间有一个用几张椅子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上面宽窄只容一人,现在也就只站着一个人,正尽心尽力地摆出各种姿势,供下面的群众评头论足。
说那是个人,其实是猜的,从外表上看,分明是一只猴子,而且这只猴子来头不小,乃是堂堂齐天大圣,只见他装束实在整齐,凤翅紫金冠,锁子黄金甲,藕丝步云履,镇海金箍棒,脸上贴毛,嘴上涂丹,化妆的兄弟不知哪里学成归来,十分在意原形复现,连喉下的嗉袋,都一模一样捏了一个。
台下看得高兴,光看还不过瘾,七嘴八舌都在提要求,一会儿要金猴上树,一会要猕猴偷桃,每摆一个造型还得定住,给大家各个方位仔细研究,有一位白白胖胖的小伙子,大概是被委派当摄影师的,抓紧时间咔嚓咔嚓拍照,有时候还嫌人家不对光,在人群中蹦起蹦起叫转头转头……
在门外看得一头雾水的阿米鲁怎么也不会想得到,这是当归镇的居民在进行门神造型的全民公投预备,他只觉得自己搞了那么大动静出来,这些人一点反应没有,光顾着在这里莫名其妙地看戏,实在很没有面子。
所以他来了一个下马威。
劈开了离他最近的那一面墙。
这次用的手法比较精细缓慢,因此那面墙的坍塌姿态,甚至有一种凄美的感觉。
艺术感觉特别到位的作品,原始震撼力难免就会差一点,此处具体表现在闹出的动静不够大,刚巧场子里有两拨人不知道是否执着于各自品味殊异,辩论不能解决争端,直接就打了起来,其他人分为两群,各自为自己支持的选手做啦啦队,喊“捶他”的声音惊天动地,不要说倒一面墙,就是四面全倒,只要两根柱子还撑着顶,就先打完再说。
幸好老天爷帮了大忙。
墙倒了,风自然就吹了进来,今天晚上的天气实在不算好,而掉在活动中心上空的那几个光秃秃的灯泡,也装得不够结实,所以顷刻之间,被吹得荡上了天花板,其中有一个杀身成仁,当啷一声,碎了。
这下大伙儿都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寻常,几百号人,齐齐往门口望去,嘴巴张成了o型。
阿米鲁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曝光率和注意力,乃扬眉吐气,挺直了脊梁。
更刻意渲染恐怖气氛一般,徐徐举起手中利斧,锋芒闪亮,在摇荡的灯光中择人欲噬。
今夜久违的静沁笼罩了镇民活动中心,只留下天地之间风雨的呜咽。
多么绝佳的背景音,阿米鲁暗中感叹,幻想着随之而来的死亡哀哭。
他的目光盯上了离自己最近的两个美貌少妇,其中一个怀中还抱着两三岁大的奶娃娃,一边津津有味吃手指,一边津津有味看着阿米鲁。
拿她们作为杀人曲的过门,就这么决定了。
斧头正要劈下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平地一声雷!不是真的雷,是从人群最远处掀起来的一阵抓狂般的笑浪,几乎当场把阿米鲁掀翻在地,他举着斧子,茫然地看着面前几百个都长得老实巴交的镇民,个个都伸手指着他,正不约而同放声狂笑,有些身体状态比较羸弱的,简直好像马上就要背过去一样,笑得涕泪纵横,捧腹的,打滚的,跳脚的,叉腰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唯一的相似点是,大家都乐得要命,乐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不歇气笑了差不多有十分钟,终于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了声:“就你那样,还来竞争门神,明年选屠夫代言人再来吧。”
这句话把已经稍有平息的笑声又推上了一个新的高潮,顿时口哨拍掌叫好哄闹成灾,不明前因后果的阿米鲁彻底懵了,各位,这是你们视死如归的另类表现吗?如此大无畏的乐观主义精神,我是不是应该放下斧头先鞠三躬表示敬意呢?
这时候台子上一直站着的齐天大圣跳了下来,挤过人群,来到他的面前,这位爷也笑得不善,脸上的猴毛都掉了,露出眉毛眼睛来,半点不像猢狲,阿米鲁望了他一眼,察觉到这个人有一双隐约透出绿意的眼睛,极深彻明亮,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你上哪儿找的这把斧子撑造型啊,西门的张铁匠不是宣布要罢工三天,庆祝新一代门神公选么……”
他说到这里,突然声音渐渐低下来,那双一直含笑的眼睛变得严肃,他的手放在阿米鲁肩膀上,一瞬间变得泰山那么重,后者心里刚刚一惊,便听到对方低声说:“你是谁?”
阿米鲁振臂,想摔开对方。但手臂只象征性地弹了一下,肌肉即刻尖叫着传来酸痛感,放弃作为。
他对自己的力量向来很有自信,徒劳无功之后情绪便陷入些微恐慌。
那只手稳稳当当地放在他肩膀上,并不见怎么作势,甚至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手的姿色还算不错,就是指甲有点黑,磨得光秃秃的,估计平常干了不少粗活。
然而带来空前绝后的压迫感与控制感,绝不属于一个干粗活的普通小镇居民。阿米鲁根本动弹不得,连振臂的机会都不再有第二次。
大圣版门神重复了他的问题:“你是谁?”
声音不算响亮,只有阿米鲁听得到,而围在后面的镇上居民们对两人的窃窃私语颇不耐烦,乃鼓噪起来:“干嘛干嘛,快一点啊,还有阎罗王造型没试呢。”
大家虽然玩得很欢乐,也没忘记自己有正事要办:“投完票还要回去喂猪呢……”
“我家屋檐漏水,我得赶紧看看。”
“上台上台,小四你相机还有电不。”
这些没心没肺的人完全没注意到是这位不速之客将一面墙劈得七零八落的,过去若干年,镇民活动中心老是会在坏天气里上演楼脆脆的戏码,大家第二天例行谴责一下镇务委员会克扣预算建豆腐渣工程,基本上对此已经习惯了。
7.青灵的眼睛
大圣门神回身向大家笑脸相迎,打躬作揖:“我表弟我表弟,我出去和他说几句话。”
随手一推,一把将阿米鲁推了出去,后者毫无招架之力,犹如被老鹰抓住的一条毛毛虫,他心中飞速膨胀起来的惊恐快要突破极限——为什么这个不起眼的小镇里,突然冒出如此莫名其妙的利害人物?难道是大圣真的下凡?下凡当门神?
他们到了外面,大圣门神的眼光立刻投向不远处的民居,眉头皱起,他望了一眼屋内闹闹哄哄的人,大风大雨形成普通人视线难以穿透的屏障,即使墙壁倒塌,他们暂时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家园已然全数被毁,但短暂的欢乐终将结束,阿米鲁在身不由己的挫败里,还是忍不住咂摸心中唯一的一丝欢乐——人们看到自己所失去的,一定会展露震惊而悲痛的神情。
这小心思落在了大圣门神的眼里,变成了绝不可能实现的海市蜃楼。
因为人家说:“我不管你是谁,限你在一小时之内,把所有的房子一模一样补好,要是你补不好,我就把你的骨头拆出来,每一户人家分一根作为支架。”
他一边说,一边摸着自己脸上被雨一冲,快要掉光的猴子毛,表情轻松,眼神柔和,但阿米鲁听完他讲的每一个字,忽然打起了摆子,脊背上有一种剧烈的灼热感缓缓爬升,一直到达脖子后面,他几乎能够确认自己的皮肤似乎变得和烤猪一样松脆,加点椒盐就能入口。
基顿巨人族并不以智慧见长,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最容易的就是做出错误的判断。
因此进化送了一件礼物给他们。
当面临极大威胁,根本不可抵抗的时候,他们的脊背会热起来,如果坚持不顺从这恐惧的力量去投降或逃跑,那么最后皮肤的热度会高到自燃的程度,直接自废武功,以表放弃抵抗的诚意。
烧伤二级还可以苟延残喘,冥顽不化的损失却难以估算。
阿米鲁在被川收服的时候,体验过一次。
而这一次,程度甚至更深。
对方说的话是真的。
因此自己的骨头一根根被拆出来的感觉,在似幻似真中,血淋淋地就弥漫了全身。
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基顿是恶的带菌者,唯一制服他们的,是更彻底的恶。
阿米鲁立刻出发,动身去修房子。
这一次他轻而易举就挣脱了大圣门神的手,因为他做的选择是正确的。
为了赶到一小时的timeline,他甚至发动了变身的特技——在目前体形的基础上,基顿还可以膨胀到三到五倍之大,他引以为豪的这一功能本来是为了杀人放火的,没想到最后用到修桥补路上。
折堕,真折堕。
他无暇多想,因为脊背上的燃烧感没有离去,因为骨头们都联合起来,齐声呐喊着它们十分相爱,不想彼此分离。
顶着如此巨大的压力,他终于按时完成任务,质量马马虎虎,他却已经身心俱疲啊,要知道泥水匠是一门很有技术含量的工作,个子很大和熟练掌握修屋顶的诀窍,完全是两码事,何况他又没工具。
一小时过后,全民公投顺利结束,镇上居民们冒着大雨倾巢而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洗洗睡了,睡之前还在热情洋溢地讨论到底是猴哥亲民呢,还是阎罗王比较有杀气。
最后步出活动中心的,是已经卸装的那位门神。
不过是普通的人类男子,头发长长的,随便地扎着,在女孩子眼里大概算长得不错,眉毛又黑又挺拔,穿着简单的黑色上衣,慢慢地走着。最不寻常的,也不过是他的眼睛,最深的黑夜都遮盖不住那两点深湖般的潋滟绿意。
“我是猪哥,你呢?”
他嗫嚅出自己的名字:“阿米鲁。”
猪哥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阿米鲁的斧头:“唔,你能变身,有随身带的斧头,知道打我不过,就会乖乖听话。”
他表情突然很惊喜的,好像中了一大笔奖金一样:“嘿嘿,你是基顿巨人?”
上来就摸了几把,一边摸一边点头:“真的真的,哇,肌肉好结实。”
虽然阿米鲁本身没有太多性向的概念,但他在人间久了,耳濡目染,对男人摸男人不是很感冒。
幸好猪哥纯粹为了好奇而摸,一会儿就停手了:“你来这里劈人家房子干吗?”
阿米鲁给他一问,自己也很迷惘,想了半天:“不,不知道。”
猪哥叉起手来:“不知道?”
他显然幼功深厚,对各式非人种族都有过研究,围着阿米鲁转了一圈,说:“这样吧,你跟我回家去,我请你吃拉面,你告诉我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还要拆人骨头的,现在主动请你吃拉面,和颜悦色,有商有量,阿米鲁背上的烧灼感却丝毫没有减弱,还在尽忠职守地提醒他,这位主咱们惹不起,你最好放老实点。
要是人人都有这么一个自警安全机制,那世上有多少人可以免于在单挑中被捅死啊。
面,吃还是不吃,这是一个问题。
阿米鲁所陷入的人生困境,和哈姆雷特主题不同,性质上却如出一辙,毫无二致,猪哥很有耐心地等待他给出回答,一边哼着歌儿到处看,然后就看到了青铜骑士和马。
天降大雨,青铜骑士却很尽责地一直跟在阿米鲁身后,不管他是在劈房子还是修房子,都离不弃地默默见证着。
现在,他同样飘在没多远的地方,只是离开地面一两米,要不是猪哥东张西望,还真不容易看到。
这一看到,反应就不小,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嗷嗷怪叫几声就窜了出去,扑到那批黑马面前,仰头愣愣看了半天,回头对阿米鲁说:“你和青灵一起来的?”
川提过,青铜骑士的真正名号是青灵。
他点点头。
猪哥退了两步,原地转了几圈,脸上出现明显焦虑的神情,一面喃喃自语:“青灵怎么会跑出来,这匹青灵怎么跑出来的。”
出于惯性的没脑子,阿米鲁多了一句嘴:“跑了很多出来啊。”
然后就被猪哥的模样镇住了——那分明是一副他乡遇故人,故人乃债主的嘴脸啊:“很多?”
跳起脚来:“很多?”
阿米鲁赶紧挪了挪身体,点头:“很多,差不多有十万匹。”
他张开两手比划了一下,好像在比一个南瓜,猪哥彻底抓狂了:“十万青灵?十万?邪羽罗这个死鬼什么时候复活的?”
他一边嘟囔,一面跳起来,跳得很高啊,差不多有十几米,一把揪住了青灵马的缰绳,拉下地来,马上骑士身体立刻竖得笔直,头颅向猪哥所在的反向偏过去,似乎凝神倾听什么,眼睛紧紧闭着,泥雕木塑一般任猪哥牵着马,对阿米鲁招呼:“我们走吧。”
一马当先,说走就走,经过两栋刚才被破坏得特别厉害,修好后也不怎么样的房子,猪哥看阿米鲁一眼:“你干嘛这么愤怒啊。”
后者有点迷惘:“干嘛?”
他嗫嚅着反驳了一句:“我不愤怒啊。”
猪哥耸耸肩:“你不愤怒,把人家房子劈成这样?要是里面有人呢?”
我就懊恼里面为什么没有人啊,阿米鲁心里想。
这个时候他觉得有点不对。
之前在暗影城充当川的办事处主任,顺便帮助附近那些有钱有势有坏心肠的大佬们清理一下比较顽固的手尾,做的都不是什么益街坊的勾当。
但阿米鲁几乎不会主动做恶。
基顿巨人族胸大无脑,以服从比自己更强和更有智慧的种族为生存之道,他们对任何命令都无异议,无论道义上还是情感上,他们的恶和破坏欲,都要牵引,就像马上的缰绳。
这么说?
猪哥洞若观火:“是啦,你被青灵控制了,他叫你尽你所能干点坏事,你就乐呵呵地干上了呗。”
以阿米鲁的智慧,他惊诧了很大一下,随即记忆起自己在睡梦中被惊醒时所看到那双血色的瞳仁。
没有发出声音,却对他说了千言万语,是劝说,是诱惑,是命令,是怂恿,是威胁。
他所做的事,是青灵要做的。
“他闭眼了。”阿米鲁喃喃说。
猪哥点点头:“是啊,这是恶之血瞳,只在黑暗中睁开。”
他很照顾人家的智商,还专门解释说:“我这里说的黑暗,是用了比喻手法,跟天黑了或者停电没有太大的关系哈。”
当归镇并不大,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就来到了猪哥所住的地方。
小小两间进的房子,家具摆设简化到了极点,客厅里的沙发倒还蛮不错,更令人惊奇的是厨房的设备一应俱全,无论煎炒炸煮蒸,锅碗瓢盆煲,应有尽有,不应有都尽有——你说一个小镇子上的居民,要那么大功率的烤箱干嘛?
猪哥把青灵拴在门外一棵树上,用的是一根草,穿过马的缰绳,马马虎虎系住后就招呼阿米鲁进门了,阿米鲁有点担心:“不会跑么?”
猪哥笑嘻嘻的:“跑了我们又没什么损失。”
他很认真的:“我不吃马肉的。”
进门招呼阿米鲁坐下,他真的进厨房去煮面,不到五分钟的功夫,就传来浓厚的香气,阿米鲁对美食向来没有什么热情,但闻到那个味道居然也垂涎三尺,主动跑进去要求摆碗筷,猪哥很愉快:“犀牛秘制家常面,嘿嘿,包你吃了三天不思茶饭,大个子,吃几两?”
用两来衡量阿米鲁的食量,显然是一种侮辱,何况猪哥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位仁兄之前风餐露宿,足有好长一段时间连屁热的东西都没有入过喉,天灾人祸结合起来,猪哥家里的存粮倒了大霉,被扫得一干二净。
两个人都撑得倒在沙发上,猪哥满足地哼哼唧唧半天,然后说:“好了,讲讲你的故事吧。”
阿米鲁的故事很简单,哪怕他半点不谦虚从盘古开天地讲起都是如此,基顿巨人族的历史史诗乏味到什么程度——即使猪哥一再提醒自己保持礼貌,最后都忍不住昏睡过去。
就那么坐着坐着,头一歪眼睛闭上,靠着沙发靠背,打起了小呼噜,此时阿米鲁的人生历险,刚刚到达父母双亡,自此无依无靠的节骨眼,他尴尬地停了下来,探过身去看了猪哥一眼。
他睡着的样子天真而随便,眉毛微微皱起,嘴角倔强地抿着,偶尔还砸吧两下。
看不出年龄,不知道是年轻到毫无岁月痕迹,还是沧桑得看尽了万丈红尘。
在一个陌生而危险的巨人面前,毫无戒心地就睡着了。
阿米鲁盘算着要不要趁此机会溜出门去,能跑多远跑多远。
犹豫之间,他听到门外一声轻微的马嘶,走到窗户前,发现青灵再度睁开了眼,正定定地凝视着他,那血色销魂蚀骨,从之前见到的更纯粹,更热烈。
这双眼睛像一个功能强大的遥控器,对阿米鲁发出行动的指令。
去,去杀掉你身后的人。
将他撕裂,让鲜血流光,血肉腐烂。
去体会杀戮的无上快乐与光荣。
阿米鲁心神一阵恍惚,身不由己地转身,双手不知不觉地去摸重新附在身上的利斧。
触到猪哥容颜的瞬间,奔腾的恶念立刻便止息消散,在触到猪哥那双明明是黑色,却洋溢着奇异绿意,如同深林中一面湖水般眼睛的瞬间。
他醒来,静静望了阿米鲁一眼,再望向外面,视线和闪耀邪异光芒的恶之血瞳正面撞上。
无声对望。一切默然,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夜色结成一块一块的沉重,劈头盖脸坠落。
没有持续多久,青灵一人一马,突然齐齐发出短促而痛苦的连声嘶叫,在原地盘旋起来,龙卷风一般疯狂而迅疾,令人眼花缭乱,然后就在这么快速的旋转当中,再度高亢地狂叫一声,黑色的马与青铜色的骑士,吞了一打爆竹似的,把自己从中心爆裂开来,化为飞腾的烟灰,在微茫的夜色中渺然消散,干净彻底得如同从来没有存在过。
唯一留下的证明,是从尘灰中滚落在地的两颗珠子。
红色,凝血般纯粹,光泽暗淡地委落在地。
猪哥走出门去,捡起那两颗珠子端详,神色肃然。
阿米鲁在一旁,憨厚地继续抓着那两把斧子,问:“这是什么东西?”
“青灵的眼睛。”
“煽动和记录罪恶,作为邪羽罗末世审判的呈堂证供。”
“它会主动利用机会去挑动人心中的阴暗,绝不是偷偷从暗黑三界跑出来的。”
“十万之多,证明邪羽罗已经突破了暗黑三界。”
他一直喃喃自语,明显阿米鲁和他不同一个频道,共同语言欠奉,也不管不顾说了半天。
一面念叨,一面无意识地把玩着这两颗珠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从侧面看去,平静的神色下仿佛有一丝难以排遣的哀伤。
过了很久,他抬起头,轻轻地说:“我该走了。”
他说走就走,固然不需要去村委会办一个出行批准文书,对自己好端端置下的窝也没有贴上封条后会有期的意思,进屋换了件衣服,抓起一个黑色的背包,拔脚就开溜。
阿米鲁脑筋慢,电光石火消失了,他还沉浸在烟火的幻影里,回过神来发现猪哥走出老远了,吓一跳,赶紧跟上去。
“你,你去哪儿?”
猪哥大步流星埋头赶路,闻言别别头:“不告诉你。”
摸摸鼻子又说:“你跟着我干嘛?”
这句话把阿米鲁问懵了,是啊,我跟着他干嘛呢?
跟着比自己强的人混日子,正是阿米鲁从娘胎里就恪守的天条,上一任控制者被面前这个干掉了,所以老板顺理成章要换掉,想通了这一点,他急忙尽自己所能跌跌撞撞往前奔,免得掉队,一面疑惑这位仁兄明明是人类,为什么走起来比鬼还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