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奇异算命师
利先生在这个冬天,以算命作为饭后的消遣。
青铜色的大宅,矗立在城市的一角,沉重安静,除了仆从出入,几乎无人来访,唯独每晚入夜之后,一辆车总会鸣开大门,长驱直入,从车上请下来的,是一个个算命者。
他们来自北国,南欧,日本隐士聚集之处,吉卜赛族的大本营,本城地铁站的某一个转角。
带着罗盘,水晶球,破旧不堪的塔罗牌,或者单纯一双眼:看过无数颅骨或掌纹,对于上天书写命运的方式研磨甚久。
一步步走进利先生极尽铺陈的客厅。
看到那名叫利先生,而容貌可以倾国的女子,在花梨木座椅上抬起一双清澈的眼,轻轻说:“请坐。”
自后她便不再出声,应来者要求,伸手,低头,启朱唇,挽长发,以身体发肤的分寸,提供关于命运戏弄世人的佐证。
听人说大意,无非是:大富且贵,属金火之格,不利父母,友缘亦薄。
性极煞。
短命。
能到利先生府上一坐,来者都非寻常,说出最后两个字,大部分也能泰然井然,不附加一丝叹息,但眼里的惋惜之色稍纵即逝,随即转为惊讶,都是因为看到利先生脸上终于流露的表情。
她微笑。
短命不算两个很有幽默感的字,就算对一头肉猪来说都是如此。肉猪也希望在广阔猪食,无限母猪的拥抱之中得享天年,走上餐桌对你说“请吃我吧”那一只——应该逐出生物的行列。
但她的确微笑,不似作伪或做戏,接着拍手招呼人送客,车子驶出大门时,算命师会从门卫那里拿到一个精致的信封,里面的支票上数字不大不小,刚好表示谢意,而不是感激。
这每晚的会见算命者游戏玩到快要立春,某一天早上,利先生的厨师霍金,在平常去采购食品的超市见到一个人。
超市里当然会有很多人,这是一家专门提供有机食品,价钱昂贵的高级超市,光顾者更是熙熙攘攘,不过,这个人被霍金遇见的状态非常不一般——人家都站着在买肉,她呢,衣冠楚楚的,蹲在肉柜里。
“嘿,你买什么呢?”
霍金向四周看了两次,想确定是不是有人在和自己谈话,他是个小个子中年男人,头发稀少,皮肤黝黑,最引人注目的是两条深深的法令纹,长了一只相当大坨的鼻子,其嗅觉灵敏之极——在停车场就能闻得到哪一块小牛肉在发出最新鲜的呼喊。
他的犹豫与沉默似乎有点伤对方感情,于是那个人呼啦一声,从满是新鲜肉排的冰柜里爬起来,半跪着对他大喊大叫:“喂,问你呢。”
就算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了,这位——呃,理当是小姐吧,白衬衣,黑色小西装外套, 脚上还穿了一双殷红欲滴的高跟小皮鞋,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打理得一丝不乱往后抿,大眼睛,尖下巴,对着霍金一百一的漂亮法。
“穿成这样您不去卖保险,蹲冰柜里干什么呢?”
人家听到卖保险三个字,觉得层次很低,很不乐意:“我是ABC公司的行政经理耶,经理!我的鞋子很贵呀,怎么可以穿去卖保险!”
好吧,就算你是行政经理,霍金的脑子里还是只有那个问题:“那您蹲在肉柜里有什么贵干呢?”
女郎叹口气,解释道:“ABC公司倒闭了,我要另外找一份工作。”
她对着霍金露出甜蜜微笑:“所以来找你帮帮忙啊。”
此时此刻,她以跏趺式盘腿坐在层层累积的精装日本和牛肉排上,冰柜里的寒气遇到温热身体,散出雾气在四周袅袅升腾,是个正常人就早该被冻到全身青紫。
但她显然不正常,从其脸色红润程度看,霍金几乎忍不住要低头侦察肉柜底是否放了个蒸汽炉。
短暂的恍惚很快被美人的催促驱走,作为一个正直忠厚爱异性又从来没有恋爱过的男人,他抛开一切,开始严肃地思考这位美貌小姐能够做的活路。
“红案?”“白案?”
她张开嘴看着他,过了半天说:“什么意思?”
这种拒绝又委婉又彻底,霍金把手里的采购篮子放下,摸摸下巴,试探地说:“洗碗?”
女孩子精致的眉毛向后脑勺尖叫着飞扬过去,一挥手:“毋宁死!”大义凛然之余,还踢了一脚旁边的顶级丁骨肉排表示强调。
洗个碗嘛,蓄须明志已经是抗议的极限,不必以死相逼那么极端吧。
霍金还在想厨房里有没有其他工种比较合适她的气质,包括杀鸡,烧水,或者技术难度比较高一点的烧烤,此时这位小姐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跃出肉柜,不顾周围的人看得眼睛发直,伸手拍拍他:“不用想了,我知道你们府上有个差事长期招人。”
霍金一愣,她自己把谜底揭穿:“带我去给你们主人算个命吧。”
“你会算命?”
她歪歪头,伸了个懒腰,姿态又优雅又娇媚,好像刚从一张世界上最温暖舒适的软床上醒过来,对霍金笑一笑:“会啊,哎,我叫狄南美,我是全世界最厉害的算命师哦。”
霍金,利先生的专用主厨,已经任职十一年之久,他擅长炮制中外各式料理,对荤食,面粉和任何可食植物都充满纯洁真诚的热爱,但其他方面的智商则一应偏低。
幸好,只要他带眼识肉,利先生半点也不在乎他对判断人的造诣是否参差,足见上天设置凡人境遇,向来都很公正。
由此,全世界最厉害的算命师狄南美小姐,很容易就进了利先生家的厨房,她站在整齐闪亮,而且非常巨大的料理房前左右看了看,大叫一声哈利路亚,随即扑过去去抓住两个刚刚新鲜出炉的提拉米苏,左右开弓同时拍进嘴里,抬头望着天花板,双手举起,好像鬼上身一样双眼翻白,专心咀嚼,良久咽下最后一口蛋糕,转头对霍金看看,隆重评分:“及格!”
看她的样子,好像要摸出一个全球美食评审委员会的公章来,在霍金脸上“啪”的盖一个,以后人家就可以这么走出去标榜自己的专业资格,是人是鬼都会认可。
霍金耸耸肩,丝毫没有表露出喜极而泣之态,端的是大家风范,随后转身倒了一杯水给这位狄南美小姐,然后说:“你先帮我算个命吧。”
狄南美很警惕地看着他:“你付得起钱吗?”
霍金摸出钱包看了一下,发现现金不多,于是问了一个很实在的问题:“刷卡可以吗?”
狄南美的表情是标准皮包公司注册者会有的版本,她说:“信用卡不接受,移动pos机手续费太高了。”摊摊手,意思是我真的很想帮你但是很遗憾一分钱一分货啊。
然后面对霍金忧郁的表情,她心软了:“唉,算了,萍水相逢怪有缘的,算你便宜一点,给俩肉包子吧。”
如果全世界最厉害的算命师都这么价廉物美,那东门桥上的王瞎子非要单批流年盛惠一百块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
狄南美在算命界的竞争力必定毋庸置疑,她对此言之凿凿——走高端路线,纯个性化方式定制,长久追踪服务。
高端?两个肉包子?那么是在蚂蚁界很高端吧,你知道那些叼馒头渣子的朋友觅食不易。
面对霍金的疑问,正热情洋溢做正式算命前品牌推广演讲的狄南美瞪过来狠狠一眼,认真地说:“你以为我什么肉包子都吃吗?嗯?我对肉包子是很挑剔的!”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纯个性化定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以语言不足以震撼那些在世俗的平淡中彻底麻木了的心灵,狄南美啃了啃自己的手指,走到厨房中心的主料理台前,挥挥手。
一众锅碗瓢盆立刻徐徐旋转,浮于半空,而后响应狄南美“死到一边去”的嘀咕,迅速在空中分成两个小分队,环绕于料理台两侧,深情俯视那被异族占领的家园。
那片曾经是瓷器银器,以及砧板菜刀们安居乐业之地,倏忽之间被形形色色,莫名其妙的算命工具填满:水晶球,塔罗牌,罗盘,推背图,这些倒算了,常规货色,家家时尚杂志都推荐过,那只惟妙惟肖的手掌模型呢,自然是看手相的,但这支钢笔什么意思?好几把大大小小的秤呢?怎么还有一盒泥巴?
狄南美对顾客很尽责,详细解释:“橡皮泥啦,给人印脸相的,比较适合异地业务,啪一下印了赶紧寄过来给我看,这把大秤秤全身骨头斤两,小的秤牙齿和头发。”
这些都跟命运有关?
她翻翻白眼:“相信我,连脚上多不多毛都性命攸关咧。”
“怎么说?”
“我会干掉毛多的。”
这个无法无天的随之屈起手指敲桌子:“选一个呗。”
既来之,则选之,霍金做得多法国菜,颇具异域风情,毫不犹豫地选了个水晶球。
狄南美穿着她那身标准OL的衣服,在料理台上盘腿而坐,实在太追求服装的贴身效果,她坐下的时候几乎要把裤子绷破,但是——一个专业人士的仪式优越感是神圣不可轻慢的!
“幼贫,多病,出生未几父母双绝,祖父母抚养到三岁也过世,被意大利人皮诺罗收养。”
水晶球是最具现场效果的算命工具,能贴切阐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的精确意思,法力高深的人眯起眼睛对着中心猛看,效果和在国家歌剧院观赏皇家芭蕾舞团表演差不多,坐的还是头等包厢。
那舞台上演出来是霍金少年时毫无表情的脸,他在烹调艺术学院埋头钻研功课,身边一点昏灯,常年如一日穿一件逐渐褪色的卡其外套,以及式样颇为滑稽的杏色绒线帽子。
看到他将近二十岁那一年,在米兰街上犹豫地停下脚步,而后一个俯冲,冲向一辆快速奔驰而来的吉普车车头,奔向这一场意外如信教者奔向至高真理的光辉。
看到他在医院里悠悠醒来,无人陪伴在侧,因为没有保险赔付,很快被赶出病房。
收养他的人许多年前因为车祸去世,同样遭遇还发生在所有与他关系亲密的人身上,无论朋友,同学还是邻居。
稍微深入到霍金生命里的人都不得善终,不得长久。
这是不是他对人世既不防备,也不计较的原因。
狄南美抬头看看霍金,这有着深深法令纹的小个子男人站在厨房里,头顶上有一盏终日开着的暖灯。
他静静听着狄南美毫无感情变化的叙述,偶尔耸耸肩表示认同或惊奇,仅此而已。
这些都是过去。
过去云淡风轻如同一个故事,无关紧要。
“我的未来是什么?”
狄南美轻轻叹口气,双手按上那水晶球,有白色明亮光芒从她手底下溢出,照亮整个屋宇,随即又黯淡。她向霍金点点头,说:“你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那神色中甚至有温柔。
霍金对这美好的宣言仿佛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
“其他人不是这样说的。”
“其他人说什么?”
“他们一样猜中我的前半生,而后说,我很短命。”
每一个算命师来到利宅,临走的时候都会应利先生的要求,简略为霍金说上几句。
霍金提出这个要求,表示愿以全年的薪酬作为交换——他知道主人请来的算命师大都身价高昂。
利先生欣然同意,但每个月工资照发。
然后他们发现,霍金人生的脉络和结果,都和利先生惊人相似,似乎共同履行着一个和命运签署的合同,条款不但不公,而且执行起来霸王之至。
狄南美拂一拂袖,料理台上的东西,如来之突兀,瞬息间无影无踪,她跳下来,在霍金的手臂上搭一搭:“本来呢,你是很快要死的,不过别担心,有我在。”她拍拍胸膛,很有豪气地翻着白眼,如此说道。
霍金神色如常,既不惊喜,也不意外,只是点点头。
此时已黄昏,天外残阳余色如暗金,利先生的晚饭要在一小时后准备好。
主菜是小牛腰肉,配新鲜芦笋清汤,甜点是提拉米苏,今天利先生忽然有点嗜糖。
之后,她要见的算命者,来自遥远的罗马尼亚,是神秘的吉普赛世界里,最负盛名的那一位流浪者先知。
对于命运,利先生仿佛一直在期待谁给出一个与众不同的答案。
利宅会客室布置华贵张扬,黄金墙纸熠熠生辉,客人的座椅以整幅豹皮覆盖,纹路生动,咆哮欲出,布置色调如此张扬暴烈,仿佛在和主人的心境做最强烈的反比。
晚饭后,利先生便独坐东北角上她专用的单人椅上等候,穿一件宝蓝色的希腊式长袍,膝盖上搭软毯,搭在外面的一双手修长有力,骨节突出,充满力量感,不大像美人的手,而且简直和养尊处优四个字搭不上关系。
她身边的小几放了一杯咖啡,喝到第三口,加了第二块糖,这举动很罕见,就像她脸上轻松愉快的表情一样。
利先生不是乐天派,从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这样的人对世情不容易失望,坏处是,面对任何狂喜也都难以满足。
也许除了某时某刻,对某人。
可惜那一切那一刻过去经年,迅疾如闪电,恍惚永不复返。
咖啡喝到一半,下人通过隐藏在小茶桌下的门禁系统轻声通报,先知到了。
利先生抬一抬手,会客室通往大厅的门应声而开。
来人着黑袍,个子纤细轻灵,头脸包裹严实,露出瞳仁一色,无眼白眼黑之分,沉寂如永夜或尘封的书卷封面,仿佛是一个在黑暗中万劫不复的瞎子。
但他明显可以视物,径直走到利先生前大约数米的客位坐下,眼球微微转动,幅度非常小,却像把周围事物都已经打量完全。
“你要问什么?”
他,其实是她。嗓音低沉嘶哑,但闻之仍是女人的腔调。
利先生轻轻说:“未来。”
和这位先知相比,她有一双太美的眼睛,明如秋水,蕴如深潭,无丝毫瑕疵,如果非要说两者之间有任何可相提并论之处的话,那就是同样没有喜悦或悲哀,没有任何值得纪念与庆祝的情绪流露。
垂一垂她幽黑的睫毛,利先生重复道:“未来。”
吉卜赛人举起手,擦拭一副看不到的眼镜般,在自己眼前缓缓来往摆动,而后放下。
凝神思考,许久,又重复一次刚才所做的动作。
再放下。
房间内气氛压抑,场面沉闷,她一来一往的动作,外人看上去十足装腔作势,兼且冗长无谓。
但利先生毫不动容,只是静静等待着。
如此再三。
吉卜赛女郎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之前端坐的身形塌陷下来,似乎那些手上的小动作已经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
然后她说:“我看不清楚。”
利先生微微扬眉:“未来吗?”
“不是。”
“是你的灵魂。”
“你的灵魂很快就会消失不在,但我看不到谁带走了它,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灵魂即将消失,何必再问未来。”
这定论真有理。
利先生唇边露出她惯例在算命结束后会有的那一丝微笑,也许今天还往里面微微增添了些许嘲弄。
“失去灵魂?是不是短命的另外一种说法?”
吉卜赛女郎极为庄重,摇摇头:“失去灵魂和失去生命,不见得是同一件事。”
她的眼睛比进来的时候更干涩枯槁,眼白处突然之间增加了一缕一缕血丝,而且还在迅速蔓延,整个人筋疲力尽,窥看一个人的未来,显然要耗费极大的能量。
不再理会利先生有什么疑问,她抖抖索索站起来,慢慢离去,走到门口,忽然转头买一送一一句:“带走你灵魂的,不是人,也不是神。”
她轻轻摇头:“所以我看不到。”
门轻轻在她身后合上。
利先生唇上的微笑消失了,眼里却燃起一朵奇异的火花,以某种不知名的隐秘渴望作为燃料,熊熊蔓延在她看似古井般宁静的心里。
一天又这样过去。
夜幕刚刚低沉,远处有某一家在疯狂派对,跳舞音乐响彻夜空。
如果站在室外,会忍不住随着那音乐扭动身体,所谓人生的乐趣,就散布在这一类毫无意义但值得享受的时刻里。
曾经利先生也是类似场合的常客,她有许多高级定制的美丽晚装,搭配昂贵珠宝,放在巨大的衣帽间里,等候轮番出场,随主人一道在衣香鬓影的场合大出风头。
那些记忆远去之急速,快过你对未来的所有期待或排演。
她静静坐了一阵,准备站起身来,这时候直线的传呼器中传来厨师霍金的声音,说:“利先生,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霍金是她的厨师,似乎从她记事时就是,这铜色大宅是铁打的营盘,见识过许许多多流水的兵,最后留下来,而且还不依不饶继续留下去的,只有他们主仆二人。
听到霍金说话,她才反应过来,吉卜赛的算命师走得太快,竟然没有如往常一般,顺带为霍金也算算。
他说:“噢,我不需要了,我们现在进来吧。”
甚至都不问利先生到底情愿与否。
某种东西给他们之间的关系奠定了强大的基础,在不需要扮演彼此注定角色的时候,可以以单纯的方式相处。
事实上,狄南美并不是他带来的头一个不速之客,更莫名其妙的人都上过利先生家的门,有的是卖保险的,有的是卖野猪的,有的是想去某个舞会没有一条珍珠链子配小黑裙的。
五花八门。
只要能够逮到霍金,无一不能达成愿望,幸好因为他社交面的狭窄,这并没有变成被大规模利用的捷径。
没有原则到这个程度的中间人十分罕见,更罕见的利先生对此从无异议。
唯一她今天没有心思迁就,因此不由分说便加以拒绝。
“失去灵魂。”
这四个字还在利先生的脑海里盘旋,意味深长,勾连无数生之片段,死之犹疑,层层叠叠铺陈,要花费整晚时间细细体会。
她简短吩咐:“改天。”
关掉呼叫器,利先生起身沿着会客室通往楼上的楼梯走回卧室,心事重重,至于自己是否会错过什么,她丝毫没有所谓。
2.失魂案
诡异的失魂事件已经发生第四十四起,不知道下一个受害者又会是谁。
根本无法采取严密或谨慎的防范措施,因当事人来自不同国家,种族,条件千差万别,无论怎么以统计和逻辑入手去分析,都得不出任何有意义的结论。
在美国境内,欧洲,中国大陆,港台都有数起,日本最为严重,其次是印度地区。
在传媒极为敏感的香港地区,此类讯息传出后引起民众的恐慌,类似的信息和电话几乎要把相关的警察热线打爆。
“晕倒后再也没有起来。”
“能够听到声音似的,摇动他也能有反应,但眼睛总是闭着,不肯睁开的。”
“突然就不认识家人了。”
诸如此类。
特别成立的专项行动小组一开始非常慎重地对待类似的报料,结果跑去一看,大部分都是普通的中风,或者无意中撞击到重物导致脑震荡。
能够说的只是:请务必不要和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进行举重比赛。
他举不起来会气得晕倒,举起来了会累得晕倒。
无论输赢,结局都对公共医疗的应急处理能力提出莫大挑战。
拥有警察队伍中最高学位的滕雪,担任该专项小组的组长,从上任伊始,她最强烈的感觉就是气急败坏,但下次接到类似的电话,还是要第一时间奔过去确认——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实在太过令人摸不着头脑,受害人无端失去意识,一切生命体征都正常,脑部的基础活动也好端端的维持着,但是无论怎么刺激或呼唤,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五分钟前又发生一起,值班警员得到消息,立刻上报,足有三四天没有好好睡觉的滕雪从睡梦中被组员叫起来时,忍不住爆粗口大叫:“顶你个肺,有没有搞错!”
如果滕雪不当警察,最适合的工作是进娱乐圈,上一届港姐选举,她手下的伙计居然真的拿她的身材标准去和十佳逐个比较,得出结论是她的综合分绝对胜出——这样一个大美人,现在睡在警队的办公桌上,头发蓬乱,满眼通红,怒气冲冲瞪着手下人发飙,不可谓不折堕。
但组员既然够胆叫醒她,当然有备而来:“大人物,大人物中招!”
的确是大人物,孙家富可敌国,三代单传,得一个男丁,今天早上晕倒在餐桌旁,就此人事不知。
滕雪把头发拿个橡皮筋扎在脑后,驱车赶去浅水湾孙氏豪宅,一进去满屋子哭声,孙小宝衣履整齐,是要去上学的模样,躺在自己床上,宛如熟睡。
滕雪一望,脑门上轰隆一声响,立刻知道这回来了真的。
无论真假,处理程序都一样,给所有在场的人做好记录,请医疗支持组进行全面身体检查和数据记录,之后拿回办公室比较——尽管所有案例的比较结果都毫无意义。
做着如同徒手在空气中摘取氧分子一般无谓的工作,滕雪觉得筋疲力尽。
从孙家回警局的路上,她接到上司电话。
“即刻来我办公室。”
对工作痛恨而失望的时候,上司是比微波炉里的蟑螂还可恶的东西。
她正要找借口,拖一拖缓和心情,对方似乎明白她的想法,直接说:“这单case移交给亚洲猎人联盟,你过来做一下交接。”
滕雪对亚洲猎人联盟的名字不陌生。
过去若干年中有几桩惊天大案,一旦警方需要得到某至关重要的证物或证人而实在无从着手,就会委托猎人联盟代劳。
滕雪的位置不上不下,上不到直接和他们的人打交道,但也没有下到对他们存在和办事效率一无所知——绝不是普通的私家侦探所那么简单。
有一桩涉及黑社会的连环杀人案关键证人,被凶手所属的帮派藏到法属圭亚那的原始森林中,和一群伐木工住在深山里。
在开庭前七小时才联系到猎人联盟,对方接下这个委托之后,在开庭前三小时把证人完整无缺地带进监狱。
其离奇之处在于,法属圭亚那原始林区到香港的行程,用任何现有的交通工具都不止四个小时,而监狱的看守对于对方如何进入到重刑犯看守楼,更是完全不知情。
滕雪推开上司办公室门,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墙角沙发里坐的人。
男人,中等身量,容貌非常普通,丢在人群里“嗖”就要消失不见,外面是合身的亚麻色夹克,滕雪训练有素的眼睛却观察到他里面所穿的黑色紧身衣颇为奇特,那种黑色毫无光泽,似乎连视线都会从它上面滑开不见,贴在穿者的身上,发散着诡异的,活物一般的感觉,仿佛有呼吸。
看到滕雪,男人嘴角露出得体的笑容,站起身主动伸出手:“你好,我是十鹿,来自亚洲猎人联盟。”
很勉强地握一握他的手,一股凌厉的寒冷感觉直钻进心脏,她忍不住暗自抽了一口气冷气,一言不发抽回手,望向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上司。
交接工作并不需要太多时间——除了在全球各地前仆后继纷纷晕倒的人物名单,滕雪掌握的信息基本等于零。
事实上,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十鹿,已然了解的东西比滕雪多得多。
在滕雪极为简短的情况介绍之后,他向在座的两人点点头,走到门边,不理会他人投来的奇异眼光,自顾自关掉了房间里所有的灯。
黑暗光临这一处小小的空间,而后又在一点奇异的荧光中冉冉离去。
发出光芒的是待客沙发前摆放的方形大茶几,滕雪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之后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原先洁净空荡的茶几上布满了点点发光的颗粒物,她趋前细看,原来每一颗都是一个精致微小的五角星,并非所有星星都闪耀,大部分是黯淡的,最亮的那些,不知道被什么力量驱动着,渐渐在茶几上形成一个极大的十字架形,还没有最后成型,有的地方很疏落,有的地方则根本是一片空白,但大体的确是一个十字架。
“这是什么?”
十鹿微笑不答,他的脸孔在星星发出的绿色光芒中极为诡异,甚至自认胆大包天的滕雪都不愿正视。
他轻轻地伏向茶几,张开双手,一大张柔软的图纸诡异地凭空出现在他手中,随之落下,盖在茶几上,紧紧贴住,微小星辰从纸张下透出光亮,那个十字架尤其明显。
滕雪的上司和滕雪并排站着,双双忍不住屏住呼吸。
那张图纸是世界地图。
十字架星光沿途映现的,是一个一个城市。
美国,欧洲,东南亚,中国大陆。
花费过许多时间苦苦思量那些受害者之间关系之后,滕雪很容易一眼就发现。
那些城市都出现过无故晕倒,再不醒来的人。
“这,是什么?”
她尽量抑制自己的声音,但十鹿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颤抖。
“恭迎贵宾的灵魂十字架。”
他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带着优雅的黑色翅膀,在两个寻常人类耳边翩翩飞舞,如果凝神去听,也许还能听到其中秘不可宣的恐惧和惊叹。
“要从人界进入暗黑三界,就是你们人类所说的魔界,唯一打开通道的方法,是以一百个符合某种条件的人类灵魂,构成星球表面的十字架,对应天空中的十字架星辰,两者一致的时候,暗黑三界的贵宾通道就会打开。”
滕雪很沮丧地放下手,说:“为什么要去魔界?真的有魔界这种地方?”
十鹿对她口气中的怀疑,嘲弄和隐约的暴怒不以为意,他轻柔地说:“不了解并非就意味着不存在。”
“魔界有人界无法想象的无限疆土和巨大财富,自从正常进入的道路关闭之后,有无数人希望找到其他途径。”
他说着,声音慢慢低下来。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滕雪本能地去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要不是出于对自己控制力的自信,她本来想给自己一个双风贯耳。
做梦吧。
心里是这样想的。
小时候很喜欢看奇幻的故事,有时候太过入迷也会在晚上有遇神遇妖的恍惚。
但是转头看到老板站在一边,其惊讶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哈喇子几乎就要垂落,如同老年痴呆症提前三十年击中他那从来没有长过胸毛的胸膛。
如果是做梦的话,不至于那么倒霉会梦到这个王八蛋在一边流口水吧。
甚至仿佛完全可以看穿她心里的嘀咕,十鹿的手抚过茶几表面,一切都消失了,如同一阵狂风刮过孩童建立的沙上城堡。
灯光重新闪亮。
到处都很干净,刚才出现过的,如梦幻泡影。
滕雪长出一口气,暗自说:“幻觉,一切都是幻觉。”
但是十鹿不给她缓和的机会:“藤小姐,十天之内,还有十七个人会失去灵魂,所呈现出来的状态,就如你之前所见,一个月之内,会有三十个,保守估计两个月之后,十字架就会堆砌完全。”
眼睛闪闪发亮,一种奇异的兴奋呼之欲出,他相信自己在见证伟大历史的进行时,最好能够在史书的角落里留下名字——缩写都好。
滕雪至此几乎丧失质疑的勇气,但她还记得自己的职责:“怎样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十鹿优雅地对她微微一鞠躬:“我恐怕您无能为力。”
他同样对着滕雪的上司鞠了一躬:“倘若可以算是安慰的话,事实上,我们也无能为力。”
离去时他的笑容里有一点惆怅,像一只想要给猫戴上铃铛的老鼠:“有能力阻止的人,都在浪迹天涯。”
“我们只能尽量收集情报,而后等待。”
“请二位,忘记这件事吧。”
门在他身后悄然关闭,滕雪再也忍不住,跌落在沙发里,深呼吸,深呼吸。
“你相信吗?这么荒谬的事情你相信吗?”
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咆哮。
希望上司发扬一个正常人应有的自大,坚持住我们一以贯之的那些常识,比如世上没有神鬼,科学普照一切,十字架星辰从未出现在天文学的记载上,尽管我们的天文学知识本来也不怎么发达。
可惜她张开眼睛看到上司就醒悟过来,如果一个人的脸色好像是吃到死老鼠的样子,则你想和他进行任何有关理性的讨论,显然都是徒劳。
滕雪选择了更为靠谱的验证方式,她夺门而出。
十鹿离去不过五秒钟,外面是唯一一条通往警局门口的通道,他不应该走得很远。
把他揪住之后,送去审讯室痛打一顿,必要的话一枪毙掉他,让法医来宣布这只是一个肉体凡胎的神棍。
滕雪抓狂地想。
一直冲到大门,却完全看不到十鹿的踪影。
正是中午,阳光灿烂,大街上人来人往,看上去任何荒谬的事情都没有机会发生。
她东张西望,唯独没有仰头,否则就会看到在高高的警局楼顶上,站着她所找寻的人,西服已经脱下来,因为治装费不算特别多的缘故,没有办法用一个潇洒的手势扔掉,而是小心卷在腰间的三维袋里,那件黑色连身衣重见天日,焕发出很有活力的光彩。
全身上下都是猎人联盟的标准装备,左手手指上,戴着一枚样式朴实的戒指,戒面上三颗星星互相连接,形成一个小小的圈。
他目送滕雪返身回到警局,视线再次投回自己双手之间,那里握着一幅迷你地图,和方才在警局办公室茶几上展示过的一模一样。
追踪灵魂的GPS,路径上已经联系起来的点都暗淡无光,唯一闪亮的地方,在十字架右边的顶端。
N城。西北角。经纬度极为详细。
住在那个点上的人,是灵魂劫掠者的下一个目标。
十鹿,亚洲猎人联盟三星猎人。
男性,无明显外表特征。
特长,辨认,隐藏,绘图。
本次行动任务,追踪灵魂劫掠者。
装备,标准三件套,超微型飞行器,灵魂安息香。
3.劫掠者安
狄南美在利先生的家里待到第五天,整个厨房的工作氛围变得焕然一新,上到总厨,下到小工,外到采购,内到内勤,大家收拾起从前漫不经心打一份私家工的松散心情,每天如鸡般早起,如鱼般少睡,兢兢业业,努力为做出狄南美喜欢吃的食物而奋斗!
至此霍金才醒悟过来,为什么狄南美坐在冰柜里还能保持三十七度的正常体温——她自己根本就是一个散发着腾腾热气的烫手山芋!
这个烫手的山芋对于食物有极为苛刻的要求:
黑森林蛋糕里的黄油怎么可以用这一种?这种是鞋油!
日本出产的这种威士忌能喝吗?他们连装过波本酒的橡木桶都买不到,啧啧,分明装酒的这个桶生前还害过虫!
白切鸡要用最精纯的高汤恒温浸到熟才行,朋友,你做了十年粤菜,应该知道什么叫作高汤吧?就是质量很高的汤!
这一门纸上谈兵的艺术她不知道从哪里学到,有时候霍金怀疑她内嵌了透视镜在脑子里,往成型的蛋糕上眼睛一扫,居然立刻发现里面某种原料的用量不够,或者品级欠佳,接着就会变成一个放气的皮球,暴躁地在厨房里蹦来蹦去,大喊大叫,叫得点心师心都要碎了。
倘若只是蹦一下,大家还可以把脑袋扎进米缸里装鸵鸟,问题的关键是,如果人家不理她,那么当天晚上睡着之后,就会发生很奇妙的情况,那就是“cosplay南美入梦来。”
这个梦在开始的一两天内,所有人都轮着做了一遍,梦中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自己变成了牛羊,被五花大绑,送到厨子手中,那人虽然戴了口罩,眼神之邪恶却足以透露她就是无敌的蒙古厨师狄南美,眼看左一刀剥皮,右一刀放血,在剧痛之中再坚强的红案师傅也顶不住那死亡的威胁,在梦里嚎出了“我一定把红焖羊肉做上一个新台阶”的肺腑之言。
第二天去上班,进门一看,怎么从天花板上垂下一个秋千,狄南美翘着二郎腿高高上坐,正饶有兴味盯着别人的颈部大动脉,那意思赤裸裸的:倘若你不全身心投入无限的烹饪艺术中去,那就直接变成烹饪艺术的一部分吧。
一切都进行得那么井井有条,利先生浑然不知自家的厨房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连续几天吃饭吃得非常开胃,还派人送来了额外的现金花红作为奖赏。
到第六天,突然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变故。
每个为利先生服务的厨师队伍成员,都在早上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门前放了一个黑色的小包。
打开一看,里面是纯净度非常高的黄金金条,每一条一百克。
在揉得自己的眼珠子简直要爆出来之后,所有人不约而同把金条藏进自己家里最隐秘的地方,然后暗爽着来上班,可惜进门的第一秒钟,就发现自己想陶醉到天黑的梦想完全破灭。
因为天杀的狄南美正在看着他,因为天杀杀不死的狄南美正在兴致勃勃地说:“嘿,你拿到多少金子?”
难道你不知道问人家有多少钱这件事的可恶程度,相当于杀父夺妻吗?
但是就算是杀父夺妻,也要看仇人是谁,如果灭你门的是曹操,你余生也只好怀着哀莫大过于心死的悲伤苟且下去。
识时务的朋友一一报出数字,然后很快发现金条之多少就是为利先生服务年限的长短。
唯一在利宅待过时间最长的人,霍金,却一无所有。
他自己也深表诧异。“金子?什么金子?”
大家的目光都望向他。
心里暗自盘算他服务的年限与金条的因果,一致得出结论,霍金这厮,居然财不露白。
太不仗义了,大家都和盘托出了,你这么藏着掖着多没意思啊。
我们又不会要你的。
虽说就算我们不要,你都可以分点出来啊。
如果在肚脐眼上装一个扩音器,上述腹诽就会在厨房里响彻天花和地板。
狄南美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然后在大家渐渐接受事实,准备分头该干什么干什么的时候说:“散了吧。”
所有人回过头来看她,所有眼神都狐疑不解。
她还是坐在厨房正中央的秋千上,那是某个晚上她自己跑到中心公园里拆回来的,第二天公园里原本应该挂秋千的地方挂了一张太师椅,两侧扶手好端端的拴在两根秋千链上,椅子上还摆了一个锦缎坐垫。
抬手打了个呵欠,她难得有那么好耐心,重复道:“散了散了。”
霍金没有回过神来:“这会儿就下班太早了吧,早上买的鸡还没杀呢,晚上要吃姜葱鸡,得赶紧整了。”
南美脸上没什么笑容,靠在沙发上,两只脚交叉在空中,她似乎在抑制自己的烦躁,挥挥手:“你们老板要挂了,那些黄金是给你们的遣散费,赶紧走吧,时辰快到了。”
就算只和狄南美相处寥寥几天,大家还是有了基本的了解,她可能,也一定会吓唬你,威胁你,玩弄你,掐你,踩你,吊你,但她不打诳语。
空气凝固了大约三秒,然后利先生的厨师队伍就一哄而散,跑得最快那个,已经冲出大门外,打到了出租车。
唯一一个向相反方向跑的,是霍金。
他一样相信狄南美,所以他要去看利先生。
每个人关心的东西不一样,速度上则不相上下。
霍金很快就跑到了利先生专用的见客室外,按下求见铃,然后站在门外喘气。
狄南美跟在他身后,她今天穿了件热带丛林常见的彩色丝长袍,随风飘拂,看上去极为凉快,光着脚,眉目间毫无表情。
那种毫无表情仿佛并非面对现在,而是在掩饰某种已经体验过,并且不愿再重来的感情。
在她自己只字不提的漫长过去里,某些事曾激起过她极为强烈的反应,即使一切平息很久之后,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战栗与触动。
对这些,霍金当然一无所知,就算能够感觉,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偏偏南美在此刻会有如此表现。
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利先生身上。
门很快打开,霍金箭一般窜进去,一眼看到利先生坐在她惯坐的椅子上,脸上有一丝惊讶之色。
她和霍金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个性的人,泰山崩于前,大家都是一个死,既然如此,也有什么好惊慌失措。
因此霍金的失态,才会引起她的失色。
“你怎么了?”
看到她安然无恙,霍金松了一口气,回身去看狄南美,后者双手笼在长袍的袖子里,慢慢走进去。
在利先生的对面坐下。
那是算命者的椅子。
利先生微微张大了嘴,在变换了数次神色,终于确认自己的判断没有失误之后,她叫了出来:“是你。”
狄南美笑得稍微有点尴尬:“是我。”
霍金一头雾水:“你们认识。”
狄南美摸摸自己鼻子:“也不算认识吧。”
利先生转头看霍金:“过去一个礼拜,我每天晚上梦见她,非要我第二天吃什么样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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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是欧洲烹调界最富盛名,最简单却也最难做的菜式。
很巧,都是霍金做得好的菜。
利先生对此其实懵然不知,她只是按照狄南美在梦里的要求传下令去,厨房照做,当食物端到面前,她品尝那销魂美味,暗自思索梦中的女郎是何方神圣,非要死缠烂打让她第二天午餐吃松露炒鸡蛋……
这一刻大家面面相觑。
看来在梦里被骚扰的,可不仅仅是工作人员队伍那么简单。
狄南美微弱的不好意思很快烟消云散,她勇敢地正面迎接利先生的问题:“你是谁?”
回答和烹饪界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啊,我是狄南美,算命师,全世界最伟大的啊,介绍给别人的时候一定要加上定语,谢谢。”
利先生没有什么幽默感。
在见了一个冬天的算命师之后,她对这个行当的从业者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蔑视。
她毫无笑容,简短地说:“哦?”
如果不是梦里大家见得多了多少有点感情,她当场就要翻脸,把这个娇滴滴的姑娘赶出门去。
或者狄南美太娇滴滴了也是一个原因,无敌的美人,一点不喜欢见到另一个无敌的美人,因为两个人的头衔都会同时“Biu”的破灭掉,很伤感。
狄南美不是很计较她的态度,因为她的态度很快就发生变化,要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全世界最伟大的算命师这辈子到下辈子都要吃素了。
“你一直请人算命,要他们看你的未来。”
“其实,你要看的,不是他们心目中的所谓未来。”
利先生眼睛里闪出两朵明亮的火焰,迅速又暗淡下来,她微微低下头,仿佛掩饰自己的动容,嘴角抿紧,一言不发。
南美很舒服地靠在那张椅子上,左右扭动几下调整了一下坐姿,看看利先生,轻声地说:“你所问的,是未来的感情世界,你所等待的那个人,会不会回来。”
至于长命短命,在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都不重要。
利先生听到这一句话,霍然站了起来,动作之大,连旁边桌子上摆放的瓷瓶都被震翻,骨碌骨碌滚了几下,掉在了地上。
她脸色涨红,眼中似要喷火,狠狠盯住狄南美,那几句话戳中的或许就是最痛的软肋,狂怒几乎要从每个毛孔中倾泻而出,将在场的人统统淹死。
霍金在利宅多年,连利先生说话高声都没有听到过,冷不丁撞到火山大爆发,吓得倒抽一口凉气,随之和利先生一起瞪起狄南美来。
结果立刻就被她呛了:“你瞪我干嘛?想点天灯吗?”
霍金顿时兵败如山倒,回头一看利先生脸上的血色却已然在瞬息间褪去,吹弹得破的皮肤绷得如冰雕雪凿,让人心里发寒。
嘴唇都是惨白的,缓缓开合,问:“你,你,怎么知道?”
狄南美耸耸肩,语气甚是落寞:“我不知道的事情没多少。”
言归正传:“你等的那个人,很快就会回来了。”
她微微掉转头,仿佛不愿意看到利先生表情变化,惊喜交织,又有强烈的难以置信。
“回来问你要一件东西。”
要什么?南美在问题之前,及时抬起手:“别问,别问。”
站起身就走,明明就是一跨步,人却已经彻底消失。
霍金和利先生四道视线一直跟随狄南美身影,最后只剩下空气在眼前也不肯挪开,会客厅里宁静无声,屋外变天了吗,竟然传来轻轻的雷声。
夏雨雪。冬雷震震。
预示着什么不寻常事要发生。
十鹿,在亚洲猎人联盟待了七年,积功升至三星。
猎人联盟今时不同往日,曾是极具神秘色彩的私人机构,奠基者三生石,一手开拓出整个行业的版图,创造出人界与非人界独特的连通方式,每一个新晋猎人受训第一课,就是回顾该伟大先驱的杰出事迹,顺带参观他从非人界带来的诸多价值连城之物,精神物质双管齐下,一千年都是洗脑之不二法门。
那时候猎人联盟所接受的每一桩委托,落笔写,便是传奇。
而今?拜网络普及之福,新的联盟经营战略是渗透大众,占领并巩固商用猎人市场的绝对制高点。
无论张三李四,都可以在猎人联盟的网络上下单,委托寻找十年前在某地与某人一同喝过的某种奶茶——只要付得起钱。
不但糖、奶茶、水的质地比例要分毫无差,而且要把彼时心境与十年蹉跎带来的精确味觉变化计算在内。
为了一杯奶茶,要应用到情绪调节,味觉控制,回忆管理诸多方面的专业级人士及相关药物,猎人联盟为此设置了规模庞大的生产线和研发中心,内部消化之余,还有余力向整个社会公开供应,取得药品管理部门的批准之后,流通于市场,最受欢迎的几个单品有“三日忘得不认人口服液”和“味爆—味觉层次开发溶剂”等。
这杯奶茶当然很贵,但是真的贵得有道理。
有时候我们愿意付出一切,去重温旧梦,或购买任何能够医治后悔的灵丹。
这种生意,随便什么金融危机发生,都是永远都做不绝的。
4.青铜色大宅
十鹿兢兢业业七年,每年都拿全勤奖,全勤奖得不到任何物质奖励,得主唯一的福利是列席全球五星猎人年终总结会,联盟总部中心会议室里巨大的桌边寥寥几个人或不是人,都是平常耳闻不曾眼见的传奇角色,在猎人联盟商业外衣背后沉默伫立,撑起这个机构真正价值所在的声誉与高度。
但十鹿印象最深的并不是现役的这些五星猎人,而是悬挂在会议室正面墙上的悬赏榜。
每周变动的悬赏榜单,和billboard红歌排行榜一样管理精密,排名的主要根据是客户委托金额,任务总体难度,以及猎物的罕见程度。
搜捕到该榜单上任何单项,都足以在猎人联盟一炮成名,何况要晋升到所有猎人的梦幻级别—五星,必要条件就是完成悬赏单的任务之一。
从十鹿加入猎人开始,悬赏单上的猎物潮来潮去如流水,换了无数批,但排名第一的名字屹立不动,岿然如万年礁石。
猪哥。
十鹿不知此为何许人,为什么要取这么家常的一个名字行走江湖,又被谁委托搜捕。
他级别太低,不能调阅悬赏榜单上猎物的详细资料,就算最后升到三星,基本上是为了奖励他长期不懈的后勤工作做得出类拔萃。
分辨,描绘。都是他的特长。
任何人,东西,风景,只要一眼,之后永生永世都在他的脑子里留驻。三千万细节,恒河沙数纷繁变化,无论如何,只要一眼,而后毫厘不爽留之以丹青。
至于给他看到的人鬼蛇神,都很少觉察到十鹿的存在。
因为他拥有另一个特长,是隐藏。
猎人联盟的卓越处之一,即知人善用。
因此十鹿在这里,在从香港坐车去N城的路上,穿着他唯一那件黑西装,闭眼不看任何人,仿佛总是在熟睡。
不愿意看到太多人,不愿意观察到他们表情有欢喜或伤悲,而后不知不觉便铭记。
生命中有些事最无意义,比如记得许多于自己毫无无关系的脸容。
忽然有人,轻轻拍他的肩膀。
闻不到来者有什么味道。
人人都有味道的,在十鹿闭眼的揣测之中,那些味道会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图案。
未必和人的外观截然一致,美丽的女子,有的闻起来也很像深谷中的死水,带着蚊蝇栖息的痕迹。
记忆中最好闻的味道,来自在意大利米兰街头遇到的一个盲人。
非常干净清冽,草木般明澈,身上如同携带一个微型植物园,擦身而过的瞬间,令人心旷神怡。
但此时此刻,十鹿的鼻腔和头脑没有感知到任何信息。
拍他的,无论是人是鬼,都大异寻常。
他睁开眼。
明明就是人类而已,中年人,鬓发星星的白,眼神平和,衣着极为简朴。
是坐在他后座的乘客。
十鹿看了一眼他的容貌,心里掠过一丝阴冷的预感,尽管对方模样完全称得上和善。
“您贵姓?”
对方问道。
十鹿将自己西服拉紧一点,仔细看着这中年男子,闭口不言,只是看着。
倘若是异类,非人或妖物,便不喜欢被这样直直盯视,要么是暴怒而发动攻击,要么就闪避开去。
努力的感知着,这么近的距离,仍旧闻不到任何味道。
中年男子毫不介意他的沉默,轻轻点头,低声说:“我想问,你是不是要去N城,利先生的家里。”
那不祥的感觉渐渐浓厚,包裹了十鹿敏感之极的心,他把头轻轻仰后,垂下眼睛。
不愿意给对方看到自己油然而生的疑虑,终于开口答应:“和你有关吗?”
中年男子语气诚恳:“的确有关,可否请你取消这一次的行程?”
拼命搜寻自己脑子里的资料库,包括所听所见所知所感,有没有任何线索表明,这中年男子曾与自己打过交道,否则他怎么表现得如此笃定,了然十鹿此行的目标一般。
正要说一些不着边的话拖延过去。
背部忽然感觉到一种尖锐的痛楚。
有什么东西穿过厚厚的车座椅背,顶住了他的背,直接接触到皮肤本身,那是一种梦魇般的针刺感。
第三与第四节脊椎交接之处,脆弱异常,轻易便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极速使人瘫痪。
只需再加上十分之一的力量,十鹿就会是个废人。
十鹿把头扭过去,看到中年男子的双手交叠在膝盖上,无任何利刃示人。
何况,他身上穿的是猎人联盟所统一配备的战斗服,以在非人界培植的金刚木树皮纤维制作而成,能够抵抗百分之九十以上普通人类武器的多角度攻击。
他本能地将身体前倾,却根本动弹不得。
有什么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已经控制了他的活动神经。
须臾之间,连头都一并僵硬了。
七年的猎人生涯中,这是头一次遇到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的场面。
连攻击自己的是什么都茫然不觉。
十鹿额头上渗出汗珠,一颗颗滚下去。
“不必惊慌,只要你取消这一次的行程,一切都会没事。”
“为什么?”
勉强说出这三个字,背部的痛楚感缓慢地突入,没有放松的势头。
好痛。
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中年男子温和地说:“我有要事在身,希望猎人联盟不要插手。”
十鹿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再一次尝试挣扎。
针刺感已经进入脊椎,身体脱离了十鹿自己的控制,开始无节制地瘫软,估计没多久就要滚倒在地上,狗吃屎或脚朝天,四周晕晕欲睡的乘客会被惊动,大叫起来。
他最后的努力是看清楚这中年男子的模样,有无皮肤疤痕,瞳孔颜色与耳垂形状,鼻翼与鼻梁的比例,头发质地。
倘若有机会重逢,他不会允许自己错失辨认他的任何可能性。
咕咚。
十鹿倒地,推翻其他乘客摆在座位一边的行李,身子蜷缩,嘴角流出白沫,黑暗伴随着巨大的昏眩降临到他身上,掩上了意识的窗口,人们喧哗起来。
中年男子静静地看着他,双手稍微绕了一下,一根极细透明丝线活物般弹跳着,从十鹿的身体中钻出来,卷住中年人手指,溶入皮肤,消失不见。
一小时后车到站。N城的碧蓝天空如水,如从前一般,晴朗天气极为美丽。
世易时移,而天空恒久如是,永恒往往令人类感到悲哀,因为自身如此软弱渺小,甚至不知以什么方式自我安慰才好。
中年男子慢慢走出车站,N城的车站设立在离城市中心相当远的郊区地带,以完善的交通系统作为补偿,有定时往返的免费巴士服务外来的乘客。
但无论公车,地铁站还是出租车,他都视而不见。
径直走向车站出口,速度太快,跨出门一瞬身影已消失,周围也许有人注意到了,从而大吃一惊,也许没有,又有什么关系。
在公众场合,做出与众不同的事情,并非他的一贯风格。
但时间有限,所要走的路却极为漫长。
不愿意把一分一秒浪费在计较毫无意义的细节上。
他直取目的,那就是利先生青铜色的大宅,如旧矗立于城市的一角,沉重安静。
站在门口的时候想着要如何通报自己的到来,那久不用的名字,附着在旧有精魂上,是否还为人所记取。
沉思中,中年男子抬起头,刚要举步,一股柔软的反弹力,自无形中生发出来,将他身形阻绝,不肯放他前去。
力量异常强韧,无声地在对他发出警告:非请勿入。
整个利宅外围被一层发出银色毫光的流体状物质完全包裹住,那物质非人间所有,非人五感所能觉,非寻常力量所能突破。
流质包裹的正面,隐约有一只小小的白色狐狸素描画,寥寥几笔,形神具备,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挑上去,瞳仁黑如永夜,邪气灵气呼之欲出,流转于淡淡线条之间,正向中年男子凝望。
这是银狐狄南美的私人印章。
狐族显贵四门,秦白庄狄,各以一色为记,配以亲手所绘原身传形图,意味着其在左近,有所为,见者避行。
数百年来狐族倾力经营多元化的商业帝国,影响力一日千里,它们拥有神鬼之能,与凡人争竞,几乎无往不胜,终于稳稳掌管住人与非人两界的庞大财富,不知道多少世上兴衰大事,是狐族势力背后左右,能与其抗衡的人或组织,都屈指可数,而敢于正面叫板其中四氏显贵头面人物的,更是万中无一。
其中最难惹,江湖上人人见之而头大,言之而语塞的那一位,正是银狐。
中年男人所见的标志主人。
他停下脚步,默默看着那光华流转的巨大屏障。
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手机,很快按下数位号码,放在耳边,那边嘟嘟嘟嘟的声音从容不迫,似乎并不介意会不会有人将电话接起。
多年之后霍金独自居住在利先生曾经的大宅中,以收徒传授烹饪技巧作为余生的消遣,金钱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甚至生命也是如此,之所以一天又一天地生活下去,只不过是为了履行一个承诺而已。
彼时他常常想起当初在超市中与狄南美相遇的一瞬,想起那冰柜中所端坐的美貌行政女郎,有一个疑问总是同时浮现在脑海中,那就是,如果当初不把她带回利宅,故事是不是会有相同的结果。
无人能够回答。
或者,以狄南美的能力,其实毫不需要他的怜悯或慈悲作为进入利宅的门。
她处心积虑而来,有所图。
狄南美见过利先生之后,霍金才发现,不但是利宅所有厨师,而且其他所有工作人员都已经全部被遣散,每个人都收到了和工作期限相匹配的黄金数量。
利先生对此一无所知。
但她清点过自己的财产之后,发现有一部分黄金储存的确不翼而飞,数量与工作人员所得到的总量相等。
利先生并不是对财富看重的人,甚至说她对自己所拥有的钱财根本是漫不经心都好,霍金一开始还是感觉她暗自从心里升腾起来的怒气。
那怒气转瞬即逝,比清晨的露珠在烈日下的存活都要短暂。
她对此只字不提,只是问霍金:“你要吗?”
霍金说,不要。
黄金并非他所求。
十年前他久已经明白过来,这个世界上但凡与他亲近的人最后都将以不如他意的方式离去,有一些的遭遇,甚至配得上以悲惨来形容,一开始他浑然不觉其中的规律,渐渐强迫自己忽略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当最后知心的好友丧命于滚动的车轮下,霍金不得不面对现实——他是被上天挑选出来承担孤独命运的一个人,无论多么想要加以改变,都不知如何入手。
而利先生,是唯一的例外,她收留他做厨师,很快升为主厨,给他丰厚薪水以及最大限度的自由和宠信,甚至说是纵容都未尝不可。
十年以降,大家居然相安无事。
大概是因为利先生所爱的人,也统统都死干净了的缘故。
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背负着共同的命运。
这本能的判断,从狄南美那里得到了权威的解答。
“你们两个,都生在孤煞星云下嘛,五运之中,只能有财运事业通达,其他和人有关的东西,都自然而然一片空白的,嫁人人死,养狗狗亡。”
应该是很令人伤感的话题吧,这位小姐漫不经心地就说了出来,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存在任何使她会认真的东西?霍金没敢问。
“破解,没有什么好破解的,就不要养狗好了,狗很可怜的。”
霍金觉得这句话很滑稽。阁下为了这个原因把利宅上全部员工遣散?看起来你实在不像是那么人道主义的角色。
狄南美笑一笑:“哦,我想干什么,二位就不要管了。”
有个人跑过来把你的钱摸出来,发给你的人,然后让他们全部滚蛋,你跑去问这是什么意思,她说你就不要管了——有没有王法的啊。
狄南美亮晶晶的眼睛瞪起来:“王法?什么是王法?”
你和这种人之间,难道存在正常的沟通途径吗?
她之所欲,讳莫如深,也就这么讳莫如深地,住进了利先生的宅子里,每天继续监督霍金做饭,由于缺少了大量打下手和配合环节的工作人员,霍金的工作量骤然增加,常常为了做一个茶树菇烧鸭累得气喘吁吁,然后利先生在深宅里无人使唤,也颇为无聊,偶尔也跑来厨房里和狄南美一起蹲点,饭菜做好了,她大无畏放下架子,自己去拿碗装东西吃,霍金深深觉得感动。
单纯从表面乐趣来看,这些简直都算是好日子。
好日子都不长久。
干脆利落地跟着一碗八宝鸭的出场,好似交响乐团跟随指挥的小木棍,突然结束了。
那碗八宝鸭狄南美都没有吃完。
霍金记得,那天她穿着束腰的蓬蓬裙,脚上一双蓝边白底交叉束带的小鞋子,坐在厨房中间高高的秋千上面,正端着碗,埋头享受好食物。
忽然抬起头来,自言自语:“咿,来了。”
霍金说:“谁来了。”
狄南美侧耳听听,眉头微微一皱,还是在自言自语:“好快。”
对霍金挥挥手:“去利先生卧室,关紧门,我没有来找你们,就不要出来。”
然后在秋千板上轻轻一点,掠过大半个厨房,对着临近大门的那扇墙,轻灵地飞撞过去,霍金失声惊呼,声音未落,她整个人已经穿墙而过,霍金飞奔到窗户前去,正好看到她落在大门前。
拍手。
有银色的光束从狄南美的手指中流淌出来,向大门外飞去,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形成一个由手指中生出的瀑布,从下而上,在利宅的大门前渐渐汇集为一面围墙,再向四周纵横穿梭而扩散,最后将整个房子包围,连上空也没有放过,霍金瞪大眼睛,发现自己全然处身在一个银色光流所建造的牢笼里。
他看得入迷,完全忘记按照狄南美所叮嘱地去到利先生房间里等候进一步通知,甚至还情不自禁喊:“这是什么东西啊。”
狄南美转过头大吼一声:“滚进去!”
霍金吓了一跳,屁滚尿流地滚进去了,利先生正在卧室里更衣准备出门,见他面如土色奔将进来,诧异之极:“怎么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狄,狄,南美,在外面,外面。”
想了想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字眼:“作法,作法。”
利先生迷惘地反问:“作法?”摇摇头表示难以理解,对着镜子继续把另一只耳朵上的耳环戴上,她头发全部梳到后面,额头光洁,美艳绝伦,可是偶尔之间,眼角也有了细微的皱纹,岁月流逝,待人接物极之公平,不论美人圣贤,都一步步迈向尘土,天人都有五衰之相呢。
一面说:“家政管理公司的人重新帮我找了一批人,今天说训练好了,我要自己去看一下。”忽然一笑:“南美胡闹够了吧。”
将南美如此胆大妄为的事,都当作一场笑话。她大气磊落比男儿更甚,不枉人家呼之为先生,此刻白衬衣黑色大摆裙风神如玉,女人该有的不该有的统统没有落下,可惜深闺寂寞如此多年,想起来任谁都要怅惘。
霍金目不转睛,几乎连南美在外面鼓捣出的奇景都全盘忘却。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
不是墙壁上的直线电话,不是利先生手袋里的手机。
利先生的卧室布置极为简单,很容易就能听出来,那电话铃声就是来自床头那把椅子上。
那里放着一个电话,样子相当过时,利先生性喜猎奇,在电子产品上态度亦然,永远试用最新最先进的款式,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电话在卧室陈放?
又无他人进来,霍金也是第一次。
一切东西的来历总有解释,霍金目睹利先生听到电话后的反应,感觉就算穷尽自己所有言语,也难以精确形容其神态。
恰如惊梦。一千年长梦如长生,却在酣畅处被盖世雷霆劈头唤醒。
5.变成植物
如何从男人身上得到利益的方法,美而狡黠的女子知道最多。
滕雪走进史蒂文办公室前,停下来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
她很少化妆,技术不算好,但天生丽质难自弃,就算只是淡扫蛾眉,也足够使人倾倒。
尤其是史蒂文。明里暗里,从读书时候开始,不知暗恋了她多少年。
果然,他望向滕雪的眼光惊喜明亮,甚至不顾级别相差颇远,站起来迎接:“滕雪?”
滕雪不期然就窘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说:“嗯,嗯,师兄,好久不见。”
她生平最讨厌那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朋友,平常打一个电话都嫌中气不够,忽然间满脸堆花笑上门来,开口就是:“我们那么多年的交情,这一次要劳烦你了。”
今天居然自己落了这个俗套。
本能地双脚钉在地上,史迪夫炽热眼光打量她身上黑色小洋装,见惯这大美人师妹平常雷厉风行男人婆的一面,她峥嵘一现的娇美分外诱人,忍不住自投罗网表白:“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说好了。”
滕雪立刻闹了个大红脸,心里却有点感激——如此直截了当,何尝不算体贴过人。这位师兄其貌不扬,近几年升职却如坐火箭,待人接物眼光自然是第一流的。
急忙镇定心神:“嗯,你知道我那单失魂人的case,被上头要求移交了。”
斯迪夫点点头:“我知道。移交给猎人联盟,你没有问题吧。”
滕雪听到他说出猎人联盟这几个字,眼睛立刻放射出闪亮光芒:“帮我找猎人联盟的资料。”
史迪夫并不觉太意外,毕竟人都有好奇心,他绕回办公桌后去,鼠标点击几下,示意滕雪过来:“猎人联盟的官方网站,你自己看。”
官方网站。
联盟介绍,联系我们,主要业务,过往案例分享,团队成员介绍。
根本就是规矩到不行的一个普通公司网站,界面做得还挺花哨,用了大量的flash,颜色则走简洁深沉路线,黑白灰搭配,看上去不吃力。
史蒂夫输入自己的会员名和密码,滕雪抢过鼠标,点击团队成员介绍。
短暂的页面停顿之后,电脑上出现一个鲜艳的立体地球仪,鼠标放上去,显示出各个地区的名字:亚洲联盟东京站,美洲联盟里约热内卢站。南极洲企鹅自治区分站。
放眼看去,几乎所有大城市都有其分支机构,无论它的业务是什么,能够做到这个规模的全球化经济体都是非常成功的。
滕雪花了一点功夫找到自己的城市,点下去,电脑屏幕的右半边展开一个下拉的团队成员人名列表。
滕雪一眼就看到了十鹿。
但是十鹿的名下,并没有更多的资料。再点其他地区,更是一片空白。
整个网站上,唯一容许任何人自由驰骋的目录只有网上业务预定。
“没有了?”
史蒂夫很诚实:“我的权限到此为止。”
滕雪望向他,眼带哀求:“师兄,有没有办法找多一点资料给我?”
他犹豫了一下,满心要拒绝,出口却变成:“哪方面的?”
十鹿。
来自猎人联盟,接收我案子的人,名叫十鹿,有没有办法找到他,或者他的详细资料。
史蒂夫听到十鹿的名字,表情似颇意外,随后他自顾自走到旁边,通了一个电话,声音压抑不可闻。
滕雪以为他作忙碌状,那是逐客的意思,刚要开口告辞,史蒂夫对她点点头:“大松门医院。”
你要找的十鹿,在大松门医院,而且,指明要见警局的人。
滕雪赶到医院,心情十分恍惚。
她吩咐同事守住入口,不许任何人出入,自己走进病房。
单人床上白色被单把病人盖得严严实实,但滕雪对露在外面的脸记忆深刻,曾经在神秘的闪烁光华下,有过令她都不敢正视的诡异。
现在看上去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瘦削男子,已经醒了,正茫然地注视着天花板,发现她的身影,十鹿投来平静的一瞥,说:“滕雪小姐。”
“你记得我?”
说出来已知多次一问,他的特长是辨认,记一个人的名字和相貌,应当易如反掌。
十鹿微微一笑,说话声音明显疲弱不堪,在与滕雪初次见面到现在之间,短短时间,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一劳永逸地摧毁了他的精气神:“谢谢你那么快到来。”
滕雪敏锐地感知到言语中所蕴含的焦虑不安,忍不住问:“你发生了什么事?”
他垂下眼睛,须臾说:“麻烦你掀开我的被单。”
被单下,想当然应是一具人的躯体。
滕雪在重案组多年,对活着或死去的人都很少畏惧,无论被怎样损害分割,躯体始终都是躯体。
当她都忍不住失声尖叫时,外面守门的伙计立刻冲了进来。
滕雪反应很快,“唰啦”把被单再度盖上十鹿,招招手示意其他人出去。
不能随意示人。
那躯体,是非人的。
完全是一棵树。
有根须,枝叶,正在蓬勃生长,碧绿繁茂,生机无穷。
也许将来某一日会开花结果。
正往十鹿的头部包抄过去,即使是惊鸿一瞥当中,滕雪一样意识到那生长的趋势不会停止。
十鹿正在彻头彻尾,从人,变成植物。
她深呼吸。
深呼吸。
终于冷静到可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概已经有根须侵入咽喉,十鹿回答的声音明显嘶哑:“我遇到灵魂劫掠者,他毁掉了我全部的个人验证信息,我现在无法联系猎人联盟通报情况,滕雪小姐,你必须要帮我这个忙。”
她的知识储备不足以支撑她于电光石火间恍然大悟,十鹿自觉时间有限,亦不容她全然了解便进一步解释:“我正在整体植物化,完全失去作为人的一切生理特征,而我与本部的全部联络方式第一步就是验证个人信息的准确。”
他本来苍白的脸上闪耀着一层青绿色,生命形态在皮肤之下迅速发生变化,快得超过任何人的预期。
眼神望向病房一角,那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他随身携带的包,十鹿极为费力地从咽喉中吐出字句,比蚌壳中珍珠的成形都更艰苦:“你们和本部素有合作,请把那个,交给我的同事,地址是……”。
H城,光明大道一百三十一号。
市内最繁华的商业休闲中心,整条街次第蜿蜒,都是名店与餐饮标牌,本城文化不推崇努力工作,而是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地享受人生,因此无论节假平常,此地都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滕雪从街头一路慢慢走过去,一百二十九,一百三十,一百三十二。
退回来两次,千真万确,没有一百三十一。
想起十鹿最后喉咙中咕噜咕噜挤出来的提示:“绿色,手指门,直接,进去。”
问题是130号与132号之间没有绿色手指门这种东西。
除非。
130号是一家饰品店,店门偏右所设的橱窗中,树立着一根细长的绿色手指,上面挂满零零碎碎bling bling的小玩意,吸引小姑娘们品位不佳的眼光。
滕雪端详许久,直到店员走出来,打量过她两眼之后,直言不讳:“小姐,本店产品走年轻化路线,不适合你的。”
滕雪待要恼羞成怒,突然见到两个拎购物袋的小女孩子从店内出来,涂得分外幽黑深邃、无限立体的眼睛,向她好奇的一瞥,顿时有点泄气。
她一言不发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望了望,那店员已经进去了,滕雪深吸一口气,急速转身,对准橱窗一声大喝,挥拳击出。
巨大的玻璃爆裂坍塌,响声惊得路人纷纷回顾,店铺内的人全体愣怔,来不及反应,滕雪横下一条心,矫健地跳进破裂橱窗,一边祈祷老天爷千万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啊,一边表现得非常开玩笑地对着那食指猛撞过去,全身心的,闭上眼睛。
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说纳尼亚王国从来都只藏在衣柜里,而橱窗层次太低,她等一下不得不从橱窗里一瘸一拐爬出去的话,绝对不要看到围观者嘲笑的表情。
否则她可能会拿出配枪来扫射吧。
要么不当疯子,要么就彻底一点。
十鹿的个性不算可爱,好在比较正派,比如快死的时候不胡说——其实说他死了也不准确,就是连头带脚变成了一棵树嘛,滕雪在旁目睹整个经过,动魄惊心之余,觉得那下手的人多少有点缺德,你说反正都要把人家植物化,搞点牡丹啊,郁金香啊,红木啊什么的被人好好伺候着也算个补偿,他偏那么小气,变完了一看,沙漠胡杨!
这棵胡杨现在就躺在病床下边,滕雪用警局保护证人的名义控制了那个房间,寻思等有空把十鹿拖出来种了,香港到处都湿漉漉的,也不知道胡杨习不习惯。
她还没琢磨完这个就一屁股落在了地上,闭了两三分钟眼,感觉周围清静,毫不似有大批人围观嘲笑之势,接着就有小小的什么东西在轻轻戳她的鞋子。
她缓缓睁开眼睛,和身前人一打照面,随即弹跳起来,退出好几步远。
耶,高个子帅哥。光头小眼睛,鼻梁挺直,穿一件儿紧身镶金属扣黑上衣,古铜肤色清爽,还有必杀器:八块腹肌!
在雄性动物群中厮混久了,滕雪长期都忽略自己的性别,不过面前的男孩子实在英姿勃发,值得任何女人赶紧扮娇羞状。她眼都不转将人家看着,直到听到几声愤怒的抗议。
这抗议不是来自帅哥,是旁人。
滕雪这才回过神,赶紧看看四周,自己站在一个十几平方米大小的小隔间里,四周光秃秃四面墙,两米开外的角落里有一个收银台,还煞有介事摆了块牌子,上面用好多种语言密密麻麻写了cashier(收银台)这个字。
地方小,东西没有,人倒不少,除了帅哥之外,还有好几十个手掌大小的绿色小人儿,趴在墙壁上的,站在地当中的,挤在角落里的,还有一个就站在滕雪脚边,估计刚才那温柔的两指头就是他戳的,大伙儿一水儿戴着建筑工地那种安全帽,嘴脸都全被盖住了,手里拎着各种各样的建筑工具,一副热火朝天干着活儿被惊扰了的样子,正异口同声在对帅哥嚷嚷:“不是说封闭作业吗?”
“我们被人偷窥,合同里没有包括这一条。”
“罢工罢工。”
“太没有信用了,伤自尊了。”
“走了。”
这些绿小人儿极具团体作战精神,骂街同声,进退同步,而且一点谈判余地都没有,齐刷刷吼出“走了”两个字后,争先恐后便向收银台冲过去,仿佛那里有一条隐性通道似的,人影儿都不见了。
6.灵魂十字架行动
帅哥被罢工风潮打了个措手不及,活生生愣住,愣了半天转过来看着滕雪,顿时暴跳如雷:“你是谁?”
滕雪听他语气不善,顿时大怒,老娘千里迢迢,自费买机票来通风报信,冒着要赔人家橱窗玻璃的危险才冲进来,这是什么态度!
把手里一直拎着的十鹿那个包向帅哥一扔,冷哼一声,就要拂袖而去,袖是拂了,转头有点犯昏,靠,门呢,不是要我又撞出去吧,那墙上头可不赶紧,大概准备贴壁纸,底子的灰泥都没抹匀。
身后传来帅哥特别有磁性的声音,不过不是呼唤滕雪,而是在收银机那里和什么地方通话:“有人类闯入,带来十鹿失踪前所带的物品,请指示下一步动作。”
滕雪惊讶地望过去,那位仁兄正从收银机的屏幕前抬起头来,耸耸肩:“欢迎来到猎人联盟H城分部。”
他脸上终于微微露出一丝笑容,一看就知道是纯客气,工作需要而已,但也比横眉怒对好啊,这么帅的孩子垮张脸,母猴子看了都要为之心碎。
滕雪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照帅哥的指示来到收银机前,俯下身去,条形码扫描器正对眼球,帅哥在一边耐心解释:“这是个人信息登记系统,我们要确认一下你的身份。”
眼球对一对,能认出什么来,帅哥耸耸肩:“前生后世,婚否三围。”
换了平时男性敢对滕雪轻薄如此,牙齿能否保住还有存疑,关键部位定是危乎殆矣。然而天下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此刻滕雪偏偏脸上一红,心想坏菜,美色当前情不自禁这句话果真是男女通杀。
她的个人身份认证很快完成,帅哥看看表:“三十秒之后你通过空间门进入分部办公室,空间转换有少许昏眩感,不必紧张,很安全。”
嗯,三十秒,三十秒里能找到什么精彩话题和他聊上几句,让人家对自己印象深刻呢?问问那些绿小人的来历,嗯,不好,三十秒来不及起承转合,务必单刀直入,干脆也打听一下他婚否三围,不好,失于折堕,人家还是有尊严的,千头万绪中,滕雪脑子飞快转动,眼看时间快如穿梭,真是心急如焚,猛然间冒出一句:“怎么看上去你特别眼熟。”
要说向美女套磁的好办法,只有美女自己最知道,从小到大,都有高难度手段次第而来隆重出演,和嘉年华狂欢一样,不闹腾到年华消逝不会退场。
结果滕雪从自己的记忆库里,调出了最老掉牙的一手。
幸好对方的反应令她尚觉安慰,随着一个迷人微笑,帅哥把十鹿的包交还给她,淡淡说:“你回来的时候告诉你。”
然后她屁股底下一空,四肢百骸各自大吃一惊,一起掉进了空间洞里。
以科学理论为基础的空间转换实践,据说一定会带来身体极为不适的后果,转换完成后,轻者按摩,重者住院,身体再强悍的,也要就地做两个瑜伽动作,把气换过来自我恢复一下,最倒霉的例子,则是由于神经纤维路途丧失而致残。
但在非人界,这早已是被彻底攻克的难题,一向和非人的技术发展保持密切互动的猎人联盟,亦在一切空间转换上应用了最新的成果,理论上完全做得到令人来如春梦,去似浮云,无论你怎么挥舞衣袖,都不会感觉到自己正呼啦啦在一千年中间荡来荡去的过程。
滕雪对这一切当然一无所知,最初堕落的惊悸过去,一种难以想象的舒适感包围了她,像漫长的工作日结束后泡一个热水澡,浴缸里许多泡泡正温柔安慰积尘的皮肤。
她忍不住闭上眼睛,不管身在何地,都有沉下心去享受一番的冲动,也就在此时,身下传来柔和的触感,滕雪落在一张极厚软的地毡上。
睁眼,处身在一间宽大居室之中,家具寥寥,备极精洁,滕雪都会女性出身,所受教育都以实用为主,历史知识薄弱,实在分不清那高几矮座,是明清还是高古,不过,即使再外行,也能看出来这些古董价值不菲。
她落在房间的正中,脸对一张长案,锦色沉灰,两头边角上翘,有流云纹饰,案上放了一个黄杨笔筒,笔筒后有一个相貌清瘦,眉眼清奇的老人,着玄色舒缓长袍,眼神澄静柔和看着滕雪,面无表情。
她在地上摔出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还不忙着爬起来,四处打量,十分迷惘,等意识到自家处境,滕雪便闹了一个大红脸,急忙一撑,拿出训练有素的身手,挺直腰板站起来,正要和老人招呼,对方忽然伸了伸手。
滕雪手上的包,立刻被一股柔和的吸力所控制,脱离她的掌握而去,滕雪一惊,本能地去抓,却回天无力。
那个十鹿交给滕雪的包,有灵性一般,轻轻落在老人面前,里面的东西随即倾巢而出,既不反抗,也不躲藏,一样一样,陈列在老人面前以供检阅。
有一些装备类的东西,还有钱包和打火机,都没什么稀奇,唯一引起了老人兴趣的是一张破旧肮脏的硬纸片。
应该是从某个烟盒上拆下来,在背面的空白处不知道有什么,老人瞄两眼,忽然之间脸色就变了。
他霍然站起来,伸手在长案上一拍,声音并不算响亮,滕雪却也吃了一惊,怒气亦随之上涌——死老头子,这是什么态度?
正要发飙,在她和老人之间,忽然无中生有冒出一大片全息屏幕,上面影影绰绰的影像很快清晰稳定,显示出一张极干练美貌的女子脸孔,好像是秘书模样,神情有些紧张,开口说:“有什么我可以帮到您吗?”原来这一拍的效果,相当于用遥控器。
一直都态度雍容,沉默无语的老头,突然暴跳起来:“少浪费我的时间,叫梦里纱出来。”
秘书美女分明露出为难神色,转头看了看自己身后,那里有一扇门,门上有金色铭牌,从滕雪的角度来看若隐若现,不知里面的人什么来头。
古装老头显然绝不容许人家让他多等待一秒,把袍子一掀,似乎就要从长案后直接扑进全息影像去拳打脚踢,理论上这是行不通的,但秘书美女却表现得十分惊慌,举手投降:“马上,马上。”
全息屏暗淡了大约一两秒,再度出现的影像中,秘书美女已经被一个死胖子取而代之,尽管其貌不扬,这位死胖子却散发出相当强大的气场,一望而知是身份重要的大人物。
大人物对古装老头的态度没有秘书美女那么战战兢兢,最多礼貌到位:“狐狸兄,找我这么急有事么?”
老头的名字似乎叫狐狸,实在不大符合我们传统中对狐狸形象的定位,他对梦里纱的态度中毫不保留地呈现出淑女对死老鼠一般的厌恶,嘴角翕动的频率如果翻译成书面语言,那就是我好想一把掐住你的喉咙把五脏六腑都挤出来晚上做杂碎汤啊……
但他最后还是很不容易地克制了一下,伸手把刚才从十鹿包里看到的烟盒纸拿起来,放在全息影像对面,那烟盒纸生平第一次和地心引力说了再见,享受着难得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浮着。
滕雪在对面,也立刻看到了硬纸空白处的内容。
不是朝鲜接班人到底是谁的最终遗嘱,也不是NASA关于外星人的详细记录。
只不过用铅笔画出的一个男人头像而已。
画图的人素描造诣极深,寥寥几笔,线条极简而精确,将一个中年男子的神情容色,表现得栩栩如生,从特征勾勒和总结上来说,甚至比照片都更传神。
两鬓星星,微带疲惫,平静却难免透露出一丝对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的概叹。
年轻时倒可能是英俊的,轮廓松弛下去,线条却没有太大改变,能看出彼时年华的光彩。
男人并无特别之处,每天在铜锣湾街上都一把一把地走着。
滕雪下了这个判断之后,再印证全息影像中梦里纱的表情,立刻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尽管对方激动之下说的话,好多是她听不懂的。
“异灵川介入?”
“你的猪头脑袋还没有彻底坏掉嘛,看到他的头像就知道是异灵川。”
“我要是能不知道就好了,安这几年在异灵川排名一路上升,完成的全部是最棘手的任务。为什么是他?”
“你有点兴趣问问手下人的死活没?像一个真正的大老板一样。”
“十鹿?呃,从你有他的随身装备包,我想凶多吉少。”
梦里纱这句话没说完,滕雪终于抢到一个自己可以表现存在感的机会,急忙插话:“他没有死。”
虚幻和真实的两个人从不同角度把眼光投向她,滕雪感觉怪怪的,急忙往后退了几步,靠住一把椅子,才继续说:“他,变成了一棵树。”
梦里纱和狐狸老头的表情都有了一点奇妙的放松,似乎这是一个好消息。
前者转向后者:“这位是?”
狐狸老头一点没顾忌滕雪的心情,径直摇头:“不知道,可能是十鹿在香港警方的联系人。”
他把东西“啪”的一摔,又对梦里纱咆哮起来:“你现在知道了。灵魂劫掠者来头不小所图必定也非同小可,事关重大,不要阿猫阿狗都派过去,我要五星,五星。”
两个半拉老头手指互相戳着,对吼:“你以为五星是超市里卖的土豆啊,你要几个就有几个。
“你培养出来的五星比土豆都不如,全是番薯,番薯,还不是红心的。”
“你个死鬼一天到晚只会翻古书,一点常识都没有,番薯有什么不好,番薯防癌!”
“防癌有个屁用啊,你以为都是你啊,凭自己是个番薯当理事长,你个猪头三。”
“哎呀,骂我猪头三,你好到那里去?全身二两肉都没有,活该被流放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站长”
骂到此处,古装狐狸的小宇宙彻底燃烧起来了,他压根没顾上这还有滕雪在,不说功劳苦劳,远来总是个客该招待一下,身手极为敏捷地跨过长案,往手里吐了两口口水,一下扎进那个全息影像去了,滕雪大叫一声冲上去看,只见梦里纱已经被他扑倒,两个人加起来足有一百二十岁,却跟街头小痞子一样,翻翻滚滚在地上死掐,胖子被卡住脖子还骂呢:“你又滥用特权空间通道,你,哎呀,你咬我。”
滕雪在一边观战,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伸手去试探那个全息影像,分明是虚幻的,手从这边穿到对面,只是光影效果而已,绝不可能纵身一跃就进去扁人,说起来要是这个技术能够普及,电影院的硬件成本就大了,别的不说,银幕面前非建围栏,派驻保安不可,否则观众不高兴了进去群殴反派,那演反派的演员不得都冤死?
她来回试了两次,没有找到进入之法,全息影像可能累了,干脆慢慢淡化,最后消失在空气中,房子里静悄悄的,留下滕雪傻站着。
过了一会儿,主人丝毫不见要回来的意思,滕雪叹口气,慢吞吞转了一圈,捉摸着来时容易,去时仿佛无路可走呢,要是对着空气大喊一声帅哥SOSO,有人来救么。
帅哥和她没有心灵感应,迟迟不见,真使人惆怅,滕雪团团溜了一圈,心想这怎么办呢,也站得累了,顺势在旁边一张方头方脑的椅子上坐下,一看旁边有张半叠着的报纸,顺手拿起来看。
头版红字标题通栏:
暗黑三界冲击!灵魂十字架行动背后推手是谁?
自破魂达旦回归暗黑三界,这块向来都被邪族统治的神秘领域就对人界和其他非人界长久关上了大门。
狐族负责掌管暗黑三界与人界通关事务的知情人士说,已经将近十年不曾有任何族类通过正常途径往来过暗黑三界,往昔熙熙攘攘的进出通道如今一片死寂。无论是依靠正式族群签证的官方途径,还是高法力等级非人的强力突入方式,都被暗黑三界彻底予以封锁,新一代的统治者似乎抱定了闭关锁国的态度,将外界可能带来的影响一律加以排除。
这十年中,暗黑三界发生了什么变化,是否会对整个生态圈的未来产生巨大影响,达旦何时才会决定重新开放沟通的渠道,迄今为止,人们一无所知。
最新传来的消息则是,有人重新启动了进入暗黑三界的终极解决办法,在古老的法术经典中,这种方法被人敬畏的称为灵魂十字架通路。由于它会给人类命运平衡带来相当大的伤害,更由于开辟该通路所必须具备的强大法力限制,在已知的历史上,尚没有成功应用过的先例。
此次始作俑者,身份尚未明朗,事件将有如何的发展,我们只能拭目以待。
新闻并不算长,滕雪却看的似懂非懂,主要是因为里面有太多处于她知识领域之外,甚至是认知底线以外的东西。
暗黑三界、达旦、屡次听到但至今其实都不明所以的灵魂十字架。
自己现在所处身的猎人联盟,捣鼓的都是一些什么东西?
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一路积累常识,接受教育,培养出对于科学的坚定信心,却都和过去短短几天所经历的现实面临两个极端,哪个是对的,哪个是错的?
7.大人物
滕雪陷入怔忡,那份报纸还兀自躺在膝盖上,忽然之间天花板上传来雷劈般一声巨响,她一惊,本能起身,做出防卫的动作。
结果有两个人从那里掉了下来,就砸在她刚才躺过的地方。
一个是刚才跳进全息影像和人死掐的狐狸老头,另一个却是个大概三四岁的小孩。
两个人比滕雪反应快得多,身子触地即起,狐狸老头还在骂骂咧咧:“死胖子,跟老子斗,这一手声东击西,你没想到吧,叫你不读历史书!”
拍拍身上莫须有的灰,坐回他的黑色长案后面去,闭目吸气,再度张开的时候,便和恶灵退散了一样,再度换出那仙风道骨的高士态度,对滕雪颔首,道:“姑娘,劳烦你千里报信,现在麻烦你和我们的人一起返回香港,带他去见十鹿。抱歉不能对你多加解释了。”
滕雪一愣,不爽他那种装神弄鬼的口气,随即就爆点了:“凭什么?我好心来和你们联络,谢字都没有一个,现在还对我呼来喝去,你付我薪水么?”
狐狸老头微微一怔,唇边露出一丝洞悉人情的笑,轻描淡写说:“薪水,那应该是要的。”
一伸手,在案下不知道什么地方翻了几下,摸出两样东西,一本滕雪一望而知,因为大都会中随时可见,是个支票本,另一样是张卡片,狐狸老头示意滕雪过去,开了支票,连同卡片一起,交到她手上。
支票上数字不菲,足可支付滕雪往返机票不说,余额相当于她整年的税后工资,滕雪并非贪财之辈,何况这一趟其实也是奉命的公事,说不上什么高尚义气,不由得窘迫,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狐狸老头看看她,说:“没关系,如果嫌多,可以作为年岁岁在香港活动的费用,有劳你。”
滕雪跟随老头的视线,察觉年岁岁这个怪名字,指的就是一直站在当地,不言不动的那个孩子,忍不住叫出来:“这是你们的工作人员?”
狐狸老头慎重地点点头:“是的,年岁岁乃猎人联盟总部去年年终排名第一的五星猎人,功勋卓著。”说的这么煞有介事,不像是假的,滕雪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孩子,粉雕玉琢的笑模样儿,眼睛乌黑滚圆,要是戴上官帽裹上锦袍,简直是画像上那个无锡来的福娃娃。
她忍不住笑:“真的?”
年岁岁对滕雪微微一笑,笑容天真无瑕,回过头去对狐狸老头行了个礼,奶声奶气说道:“大人,请处理好理事长那边的手续工作,以免我为难。”
狐狸老头点头:“放心,梦里纱不敢怎么样,此行重在打探,不必贪功,有确定消息后立刻回报。”
年岁岁恭敬领命,老头一挥手:“你们去吧。”
身子往后一倒,手中折扇一开,闭目养神,意思是回见好走不送,滕雪还没回过神来,年岁岁靠过来身边捏捏她手指,说:“走吧。”
屁股下即刻一空,和进来时候感觉一模一样。
回到那间有收银机的小店堂,帅哥还站在那儿孤零零的发呆,看到他们眼前一亮,精确地说,这一亮和滕雪没什么事儿,纯粹是对年岁岁去的,对一个屁大小孩态度之踊跃激动,十分:“年岁岁!年五星,你怎么会在这里,给我签名,签名。”
他扑上来要签名,年岁岁好像也习惯了,从小口袋里摸出一支小钢笔,刷刷刷在帅哥背上写了几个字,滕雪凑过去一看,好嘛,精忠报国!
帅哥纯粉丝,不要说写精忠报国他没意见,就是写欠债还钱他估计也视同励志,兴高采烈招呼他们:“请,请,这边走。”
他说的这边,就是收银机对面那堵光秃秃的墙,年岁岁注意到了其装修进行时的状态,随口问:“咿,绿天堂装修队干活儿么?怎么人不见了。”
帅哥指指滕雪:“给她一惊,就跑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复工。”
年岁岁不愧是五星,尽管他举动声调和奶娃娃毫无二致,但说出来的话透着那么见多识广:“绿天堂小人最喜欢玩变形金刚,你买两个放地上,自己爱干什么干什么去,他们一会儿就出来了,记得,放汽车状态,变好形他们又该不干了。”
得了这么专业的指点,帅哥眉开眼笑,把二位送到了墙边,滕雪心里刚嘀咕不会又叫老娘穿出去吧,即时被年岁岁看破,忽然伸出小手,在她身后一推。
这一推力量之大,滕雪根本不能抵抗,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对着一堵灰色的墙壁冲过去,出于对自己位置的精确认知,其鼻子已经开始发出大难临头的尖叫,但最后的结果,她不过十站在了街上而已。
绿手指橱窗就在身边,好端端的。
玻璃没有碎。
饰品都好好的挂着。
和她没撞进去前一模一样,滕雪完全可以怀疑自己是站在人来人往中发了一个梦。
但年岁岁小小的身体分明就在身边,还仰头对她微笑,说:“我们走吧。”童声无瑕,滕雪却听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年岁岁虽小,说话却颇有权威,不容置疑,滕雪一步三回头行出好远,实在忍不住,忽然拔足回奔,冲进那家饰品店,揪住一个店员就问:“刚才有什么怪事发生没有?”
那位口鼻耳均有环的后现代风格店员在她掌心下踮着脚,慢条斯理地说:“今天发生最奇怪的事情,就是有个女人冲进来抓住我问发生了什么怪事。”
滕雪被他讽刺得体无完肤,顿时恼羞成怒,正在要不要出手打人之间徘徊,一只小手拉住她衣角,一把奶声奶气说道:“姐姐,我要喝水。”
店员本来横眉怒目和滕雪对峙,颇有请诸位看我与疯婆娘玉石俱焚的豪气,忽然脸色一变,霎时间春暖花香,眉开眼笑,蹲下来逗年岁岁:“小弟弟好可爱哦,几岁了,要不要吃糖糖?”
滕雪自小到大最听不得男人用这种嗲到出汤的腔调说话,闻言恨不得骑上去两拳打出这厮鲜屎来,她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年岁岁却似乎相当享受人家奉承,十分配合地甜甜一笑,转过头来继续央滕雪:“姐姐,喝水水。”
店员急忙起身,嘀咕着:“水水,我拿给你,等一下哦。”
滕雪趁自己的头发还没有一根根竖起来,一把捞起年岁岁,夺门而出。
此时年岁岁在她耳边低声说道:“绿手指上有大范围记忆消除仪器和自动修复功能,他们不会记得你打破玻璃这种事的。”
滕雪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脱口而出:“你个小屁孩,怎么知道的?”
年岁岁淡然将眼珠转向别处,两手轻轻抱住她肩膀,不说话了,从外人看来,十足是一个年轻妈妈抱住幼儿慢行,天伦之乐融融。
两人直奔机场,买了最后一班机票,等待登机的时候,年岁岁不时支使滕雪端茶倒水,鞍前马后,滕雪忍过初一没忍过十五,把一包薯片砸到年岁岁头上:“自己去买会死啊。”
年岁岁坐在椅子上,身体团起来,极为无邪地捡起薯片,说:“滕雪小姐,做戏做全套,否则就没意思了,难道你觉得我跑来跑去伺候你要正常一点么?”
此言甚是,滕雪瞪了两眼,不好反驳,气鼓鼓坐下来,拿一罐汽水饮,不期然便回想起绿手指厅堂中那风度翩翩的帅哥,一时恨不得自拍大腿——此行本该有的最大收获,就是将近三十年假小子的人生终于迎来春心荡漾的瞬间,居然被身边这臭小子活生生一推,连电话号码都忘记了要!
她在这里七情上脸,忍不住凶光毕露目刀猛砍年岁岁,小屁孩好整以暇吃薯片,不为所动,许久咽下最后一把碎屑,才说:“我哪里又招惹你了?”
滕雪哼了一声,不出声,转过头去,只听年岁岁说:“嗯,有怨气,不表白,和私人情绪有关,私人情绪,按道理不应该对着我来,嗯……你对守门的帅哥有意思么?”
他滴溜溜眼睛望住滕雪,后者活生生吓了一跳,心事无端被喝破,满脸飞霞,正乱哄哄不知该驳回去还是认了算,死不解风情的小屁孩忽然呲牙一笑,状甚促狭,一看就来者不善,果然说道:“我劝你算了吧,那是个代人。”
所谓代人,就是不是人,徒有其表,是个人的样子而已。
猎人联盟全球所有分部,无论规模大小,前台接待都是代人,唯一例外就是总部,总部的前台也不是人,但活生生有思想有主张,是一只幻方兽,拥有强大精神力和神经处理系统,它身在总部同时控制所有代人的行动和反应,应付各个分部形形色色的前台情况,换言之,它就是传说中一化千千万,千千万为一的无敌前台中心处理兽!
滕雪对此很难接受:“不是人?但我分明……”
难以启齿自己突如其来的恋慕,但也坚定地相信那都是真实——生平未曾体验。
年岁岁乖巧地靠着椅背,将头转开来以免加深滕雪的尴尬,轻轻说:“猎人联盟的接待室,都有万物催情素控制访客情绪,以此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冲突或意外。”
万物催情素?
这是多么变态的一个组织!去访问的人都要面临在门口就开始发春的命运!
无语问苍天啊。你们凭什么,啊,凭什么?
年岁岁对滕雪的质问表示不解:“发发春不好吗?发春不是人生快乐之本吗?”
他指着候机厅一角,那里有一位妙龄女郎,坐在最靠近玻璃墙的位子上,双眉皱起,正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手指。
“那位小姐,就是无春可发,所以要去环游世界,如果不能如愿,就决定自杀了此残生。”
滕雪看了两眼,觉得人家和任何都会女郎出差时的颓废状都无不同,忍不住嗤之以鼻:“胡说,你哪只眼睛看到她要自杀。”
年岁岁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无论我哪只眼睛看到的,你都看不到我那只眼睛的。”
他忽然眼前一亮,原来身前经过一个大美女,低胸黑裙,裹得身姿窈窕有致,在年岁岁身边略一停留,小鬼立刻扑了上去,抓住人家的裙摆,咿咿呀呀不知道念些什么,大美人被男人觊觎的经验固然极为丰富,但如果揩油的只有三岁,便大大放松了警惕心,眉开眼笑弯腰逗弄他:“小弟弟,好乖,你也要去香港吗?”
滕雪在一边,见到年岁岁眼睛都弯成月牙,抱着那条美腿不知道爽到什么程度,心中破口大骂,一系列经历下来,对猎人联盟的印象,从非常神秘到非常神经,衔接得非常流畅迅速。
她一把揪住年岁岁的脖子,甩回椅子上,对美妇人道歉:“非常抱歉,我,呃,弟弟,实在太无礼了。”
结果年岁岁在椅子上发出抽泣的声音,配合他粉嘟嘟的脸孔身形,美妇人顿时心疼不已,蹲下来拍着他的小腿,柔声安慰:“乖宝宝,不要哭,乖哦。”
年岁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扑上去紧紧抱住人家,兀自还撒娇:“妈咪要我叫她姐姐,妈咪不爱我。”
滕雪一听,哎呀,你个死小子信口雌黄,蹬鼻子上脸了,周围的人穷等飞机,正在无聊的时候,有热闹可看,纷纷侧面,她众目睽睽之下百口莫辩,心里恨不得一个过肩摔把人摔个半死……
最抵死是,年岁岁在美妇人肩上,正撒娇撒得投入,居然对着滕雪眨了眨眼睛。
两个人相识不过半日,便闹成了死对头,一路飞机上一言不对,滕雪越想越不是滋味,一到香港机场就想把对方甩掉:“诺,我把十鹿所在的医院地址给你,你自己去吧,那边的伙计我会打好招呼的。”
年岁岁对她置若罔闻。
他站在听取行李的环形台边,手插口袋,熙熙攘攘来往的人将他整个小身子都遮住,脸上露出极为严肃的表情,眼睛望着出口的方向。
在绷紧的警惕里隐隐又透露出嗜血般的兴奋,那绝不是孩童的表情。
滕雪走过去想说什么,被他轻轻一压手制止,嘴唇没有翕动,滕雪耳边却听到清晰的声音:“有大人物入境。”
滕雪莫名其妙:“大人物?”
香港机场常年都有巨星富豪出入,大人物不稀奇,无非是惹来传媒群聚,粉丝扎堆,保安前呼后拥,大家都惯了。
问题是,周围很安静,深夜到达的航班,乘客陆续拿了行李便离开,戴墨镜的人寥寥无几。
年岁岁丝毫没有和滕雪玩笑或解释的意思,他急促地命令:“抱起我,到地下停车场。”
起初滕雪的想法是你要吃我豆腐咩,幸而年岁岁的严峻神情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身为猎人联盟的首席五星,显然他非常清楚如何切换角色——在人小鬼大的迷你色狼和精明能干的专业猎人之间。
滕雪犹犹豫豫一弯腰,他已经窜到了其臂弯之间,在耳侧轻而坚决的吩咐:“前行,三百米后上电梯,直达负二,到D停车区。”
滕雪被他语气所慑,依言而行,一面问:“你要找什么?”
年岁岁不答,兀自喃喃:“不会吧,不会吧……”
滕雪微恼:“什么不会,迈克尔杰克逊复活了,现在在停车场蹲着么。”
“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这个人的出现,比你说的迈克尔杰克逊复活更惊人,当然,是对我,还有和我一个世界的人而言。”年岁岁肃然。
8.孤独的灵魂
滕雪完全不理解,此时他们已经来到负二层,D区在东面,滕雪一走出电梯间,年岁岁就从她肩上一跃而下,在触及地面的同时化身为一只雪白的花栗鼠,向东面狂飙而去。速度之快,如同闪电,任滕雪在背后拔足狂奔,都只能落得一个被甩得越来越远的结果。
幸好花栗鼠很快停住了脚步。
在D区,十三道。
那里停了一辆暗绿色保时捷卡宴,车主人想必相当没心没肺,车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凹凸和擦挂痕迹。
花栗鼠跳上了右侧车窗边的后视镜,蹲了下来。
滕雪随即赶到,张口问:“你干……”
花栗鼠的尾巴一摇,做出一个类似于人类shut up的手势。
他们的前方,是停车场出口前那块空地,右侧拐弯就是付费闸机和电梯。
空地正中,有一个高而瘦的男子,正若无其事向电梯走去,从后面看,他身形挺拔,穿一件白色过膝的外衣,质地颇精良,式样却与世风时尚格格不入。
仅此而已,滕雪再看不出有任何特别之处,需要年岁岁拼命追逐。
她只是不经意地觉得,咿,怎么停车场突然这么冷。
冷气开太大了吧,真是浪费纳税人的金钱。
而且,冷得真奇怪。
像二十一岁大学毕业,青梅竹马的恋人忽然提出分手,说要远渡英伦,不再见面的那一天,明明是盛夏天气,却从心底深处一点点渗出来寒气氤氲,从内到外,把整个人牢牢包裹住,是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却能够置人于死地的凉薄。
她忍不住缩了缩身子,屈起双臂,忽然见到自己的指尖,分明变得青紫。
花栗鼠年岁岁的大尾巴,轻轻拂过来,有意无意地盖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带来细微而持久的暖流,直接进入到血液中,开始随同气脉流通般,暖着她。
它低声说:“精蓝。”
滕雪不明所以:“谁?”
那白衣男子已经进了电梯,转身的瞬间,滕雪看到了他的脸。
事实上他长什么样子,都无关紧要,真正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蓝色的眼睛,漠无表情,凝定如玄铁,偶尔流转之间,带来雪山崩塌般的窒息感觉。
他随意向外一瞥,滕雪无端觉得心脏收紧,被针刺了一样,竟然忍不住失声一呼。
但她没有叫出声来,年岁岁的尾巴堵在她嘴唇上。
再度说出令人费解的名字:“精蓝。”
声音里有惊骇。
它跳上滕雪的肩膀,微微一沉,回复了三岁小儿的模样,静静不知想什么,滕雪从那不知其可的震惊中初初回过神,就听他吩咐:“速去十鹿医院,快,快。”
在路上他向滕雪解释什么是精蓝。
听完之后,滕雪并没有比之前豁然开朗。
因为年岁岁说,精蓝是一种非人,所谓的非人,人类比较喜欢叫作妖怪。
妖怪也有很多种类,精蓝是最邪恶,最强悍,也最罕见的那一种。
和忠肝义胆,情比金坚的有钱人和从来不撒谎的律师属于同一等级。
这么拉风的妖怪,来香港有何贵干?适值减价期,难道是过来扫货的么?
不知道他是走奢侈路线喜欢一线品牌呢,还是追求设计感觉专门扫小店呢。
他有钱么,对了,妖怪怎么赚钱的……
滕雪难得暴露出自己相当天真而不怎么警察的那一面。
年岁岁嗤嗤发笑,但除此之外不发一言,他坐在滕雪所驾车的副驾驶位上,始终保持一个身体前倾的架势,似乎在密切观察空气中的什么。
“你看什么?”
“看气味。”
“气味能看得见吗?”
“我能看得见。”
“是什么样子的。”
“微蓝色,闪闪发光,带着刀锋一样锐利的边缘,当我看到时眼睛会刺痛。”
银狐狄南美在利先生宅第外所布结界,名字是念,作用是阻。
以人固有的意念作为动力来源,执念多难破除,结界就多坚固。
有似金汤浇筑的城池,虽千军万马不能从外界征服。
唯一阻不住的,是里面的人,打开门走出去。
像利先生这样。
走出庭院,信步,跨越光华流动的结界,没有丝毫碍难。
她看到不远处所站的,是安。
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永远不能忘记的人。
淹没爱情的总是时间
尽管有些岛屿坚持在汪洋中矗立
或成为亚特兰提斯,
再不肯复现,亦永不曾消失。
脸颊犹似能感受他指尖的温度,跟随身边时偶尔手肘上的一扶。
最轻微的接触都曾使利先生产生利刃加身一般的强烈战栗。
皮肤原来会被幸福划开,流出只有自己能够感觉的无形血液。
倘若持续时间太长,也许会因为难以承受而昏厥。
即使她拥有能够应付最恶劣野地环境的体格。
她深自缄默,不与人言。
就连安是不是知道,都无从考证。
没有过机会去寻求答案。
一直是追悔的。
消失了很长时间之后。
他在面前。
狄南美在宅第大堂,背手看着大门外相对而立的两人,叹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摸一摸自己的额头,微笑和叹气都会带来皱纹,而后者尤其不值得。
她想起白弃说,总是如此,人算不如天算。
她到利宅,受狐族长老会派遣而来,当然不是真的失业后焕发职场第二春。
狐族数年前已经侦知,自暗黑三界彻底关闭出入通道之后,许多人都致力于寻找到合适的方法重新与其沟通,目的多种多样,其中占主导地位的,一是寻求破魂和食鬼两族对人界吸血鬼势力的力量制衡。一是对暗黑三界大量罕见资源的需求难以被其他途径满足。
前者的代表是正常非人界人士以及猎人联盟,后者的代表,是异灵川。
数年前异灵川已经开始着手开辟灵魂十字架的准备工作,尽管进行得十分秘密,但狐族的情报工作网无孔不入,第一时间便已侦之,族中长老会专程密会商议,最后得出结论,尽管不明白异灵川的目的所在,但此计划有九成以上必不可行,首先异灵川没有能力筛选出足够人界适合制造十字架的对象,其次灵魂狙击者一旦开始行动,且不说最后进入暗黑三界的至高挑战,应付各方探查都已经十分棘手,资质要求如此之高,异灵川全部现役行动人员符合者亦寥寥无几,问题是寥寥的几位还统统属于暗黑界,他们老板睡醒了一召唤说要闭关锁国,全部屁滚尿流回去了,剩下一些身体相当孱弱的朋友大眼瞪小眼,想执行点高难度的任务都有心无力。
谁也没有想到异灵川会得到安,从人,改造成妖怪。
最强悍的灵魂无论被放置在什么样的身体里,都一样闪耀摄人光辉。
他的出现,直接解决了第二个问题,然后,他又非常有创造性地帮助异灵川解决了第一个问题。
开启暗黑三界贵宾通道十字架,所需要的灵魂必须是孤独的。
孤独而带着避免不开的锋芒,将身边人都一一推入到死亡的荫谷。
只身在世上行走,直到生老病死前来,仁慈地扫除重重积累的寂寞。
即以此为关键条件,侵入各国人口管理系统,筛选那些父母早亡,兄弟姐妹绝迹,朋友不存在,不要说养狗,连家里蟑螂寿命都比人家短的那些人。
范围如此缩小之后,再要发现到底是那些人拥有符合要求的灵魂,显然就容易得多了。
名字的列表中,有霍金,也有利先生。
所有与他们亲近的人,都逃不过暴死的命运。
尤其是利先生,即使只是她在mont blonc峰上所结识的登山伙伴,偶尔邂逅,相谈甚欢,如此而已,都逃不过在夏季登山最好的天气里,遭遇诡异风雪丧生的命运。
她一生中,称得上亲密,而仍健在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霍金。
一个,是安。
安。
她缓缓走过去,站在了安的面前,身上是出门的打扮,穿高跟鞋,能够平视男人的脸孔,他鬓角处有白发星星,姿态,是随随便便站着,和街上见到的任何中年男子一样,平常装束,平常神情,连眼神都柔和疲倦,不见锋芒。
但真正有眼光的人,会察觉一种微妙的气场,无声地宣扬说,他浑身上下都是用全宇宙最坚实的东西浇铸成,即使用显微镜彻查,也找不到任何破绽。
心也是。
灵魂也是。
利先生泫然。
伸出手去,碰了一碰他的手臂,缓缓说:“不如,陪我喝杯茶。”
从前相处的时候,她常常找他,陪着喝杯茶,相对无一言,唯独能感受时间肆无忌惮飞逝,如握沙不可久,如掬水不可留。
安点一点头。
利先生便转过身,两人肩并肩,慢慢进了庭院,霍金在大门处呆看着他们,经过自己身边,只觉得安无意间在他身上一瞥,带来从内心深处生发出的,几乎无法忍耐的恐惧。
他们的身影在楼梯上一消失,霍金就飞快奔去找狄南美,银狐从大堂撤回了厨房,正坐在她的秋千座上晃来晃去。
“这人是谁啊?”
狄南美在咬指甲,这动作可不常见,她对于咬人的兴趣,向来都比咬自己要高。
“你老板的心上人。”
“心上人?我怎么不知道。”
霍金冲口而出,这平常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厨师,竟然没有察觉自己言语中镶嵌着多么浓厚的愤懑与嫉妒。
狄南美静静地看着他,不揭穿,不嘲笑,非常不银狐地说:“霍金,利先生活不了多久了。”
霍金浑身一震,扬眉怒目:“你说什么?”
凡事只有涉及到她,他才表现情绪,或者说,才像一个人。
狄南美同情地看着他,失去所爱的滋味,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倘若对方是唯一与全部,则无论如何难以承受,就算死亡也不能减缓那灵魂将要破碎的痛苦,他所将要经历的,狄南美全部都明白。
霍金很快反应过来,扑过来抓住狄南美的脚——这是他唯一能抓得到的地方:“你可以救她吗?”
语气虔诚渴望,其中有信任,无以名状。
好像窦娥临刑前的泣血诉冤,深信九天十地的神佛总有一个会开眼。
狄南美犹豫了一下。
就是因为他无意显露的依赖,犹豫了一下。
然后说:“我救不了。”
她跳下来,抬头望望楼上,仿佛能看到天花板上那两人对坐,共品清茗的宁静身影。
在霍金准备声嘶力竭追问她为什么呀为什么之前,她给出了很清晰的解释:“生命与灵魂为人所自有,求生固然可敬,求死也是自由。”
霍金喉咙都嘶哑了,一瞬间的事情:“你说,利先生求死?”
“有什么好惊讶的?”狄南美淡然问,“你不曾求死过吗?”
你不是在某个寒冷冬天,义无反顾迎向过急速奔驰的车轮吗?
在那时候,倘若意念的确是那么单纯而坚定,知道死亡会解脱所有的哀伤。
你难道会有时间停下来,听人宣讲一下生命之纯净宝贵,因此须用心顾惜吗?
霍金大为震惊:“你怎么把利先生和我比,她是天之骄女,应有尽有……”
窗外的天空忽然转为轻微的灰色,像晨曦初起时最沉静的那一抹云彩。
狄南美望着那天色,许久才说:“谁没有遗憾。”
对狄南美的前生现世,霍金都一无所知,仅基于这段时间相处的基本了解,他已经对这句台词大为震惊。
诚然这是真理。
而似乎无所不能的银狐曾经有过什么样的遗憾,又怎么是霍金能够了然的呢。
我们仰视神龛,进入眼帘的不过是光环。
霍金颓然跌坐,头顶住他日常工作所用的灶台,失神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神情委顿,仿佛瞬息之间就被坏消息夺走了赖以支柱的精气神,无意识之间,头在灶台上撞来撞去,忽然竖起身子问南美:“是刚刚那个人令她求死么?”
生命又找到了存在意义一样,站起来,很坚决:“我要阻止他。”
狄南美怪好笑地看着他:“噢?怎么阻止法说来听听?”
很体谅霍金的想象力和策划力都不是很足,她主动地承担起制定计划的角色:“你拿最大那把菜刀悄悄上楼去,我来帮你引开利先生,等他一落单,你就扑上去!”
右手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下刀手势,加以技术指导:砍脖子后面,要用力啊,不然很难断。
嗯嗯,不好,硬来好像太血腥了一点,这样子吧,他们在喝茶,一定要吃小点心,要不我给你当下手,你赶快做一点小饼干送上去,放毒,老鼠药砒霜洁厕精屎尿屁,有什么放什么,兄弟,考验你手艺的时候到了,怎么把洁厕精做出黄油的味道,是你烹调生涯中最大的挑战啊。
她渐渐兴高采烈,杀人放火在她嘴里说出来,不过一场马戏团的表演,最重要的是精彩紧凑,霍金呆头呆脑看着她出馊主意,表情纳闷。
阴错阳差的,这恰是制服狄南美恶搞的唯一方法,即以不变应万变,将自己全身心的石化,以彻底的呆滞来对抗可能发生的无限羞辱。
果然她很快兴味索然,瘫在秋发座上面,呻吟道:“真他娘的无聊,真无聊啊。”
然后就爆发了,跳下来一把抓起霍金:“我不跟你玩了,你说吧,为了你主子,是不是什么都愿意做。”
霍金点头,点了十七八下之多,坚定而纯洁。
狄南美好像想起了什么,目光游离开去,看了窗外两秒,倘若霍金善识颜色,会看到她极罕见的怀念之色,不知为何。
但她随即就转了回来:“去死愿意不?”
霍金仍然点头,二十七八下,更加坚定而纯洁。
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小个子厨师,居然有舍身为人的慷慨气度,倒不曾出狄南美所料,她只是奸笑一声:“别点了,你不就是想死吗,哼,在我面前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这种言论,请问算是威胁么?
9.复活十鹿
提着霍金在手里,她另外一只手在他身上点点戳戳,脖子上,腰眼上,屁股沟沟,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有着虔诚信仰的屠夫要杀猪之前,还给人家念回超度经文一样,霍金终于忍不住了:“你干嘛呢?”
她头都不抬:“我找你的灵魂呢,顺便要看一下怎么它捏出来。”
“捏?好吧,用什么捏?厨房里的工具不少,夹核桃那个钳子合适么?”
狄南美很严肃的:“不大合适,你的灵魂又冷又脆,核桃夹子太粗了,一夹破就没戏唱了。”
太粗不行,嗯,那料理蜗牛那个小夹子呢,银丝制的,特别小,特别精巧,我说你不应该把所有厨师都遣散吧,小彼得手最巧了,能把田螺里一点儿泥都勾出来,不破壳!
狄南美不服气:“少来,这算什么呀,想当年,老娘能把鸡蛋里的蛋黄弄熟再勾出来,不但蛋壳不准破,蛋白还得是生的!你行吗?”
这一手的确不容易,但是凭什么非要这么干呀?哪来的厨师手那么痒,要个囫囵生蛋还得只有蛋白?
腹诽一下而已,霍金没敢说出来,这当儿狄南美好像已经定位结束了,在他肚脐眼上下左右,拍了几下差点把霍金拍成小便失禁:“嘿,你那坨灵魂还挺传统嘛,打生出来到现在没挪过窝呀。”
目睹她左看右看,好像在找工具准备把人大卸八块的样子,霍金进行了激烈的心理斗争,然后豁出去了:“喂,你切了我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你要拿我的灵魂干什么。”
狄南美举起一对银筷子,夹一夹,唇角露出一丝微笑:“我呀,要把你和利先生的灵魂放在一起,搅一搅,放点盐花,平底锅上煎了……”
她突然停下来。
不是因为霍金被吓晕过去了,而是她的水晶球忽然放出夺目光亮,照得大家脑子都有点儿半透明。
这场景出乎意料,连狄南美都不例外,她丢下筷子扑过去抓起水晶球,往里只看一眼,脸色就变了。
“精蓝?精蓝怎么跑出来了?”
“老娘为什么没有算出来这几个人会来?”
她在那里嘀嘀咕咕说的话霍金一句也没有听懂,本着他一贯不懂就问的做人原则,他说:“精蓝是什么东西?”
狄南美瞪了他一眼:“精蓝不是东西,精蓝是妖怪,妖怪,妖怪,不要看他长得高高瘦瘦,皮肤白白净净,穿得也白白净净,好像一个帅哥的样子,他是很可怕的大妖怪!”
霍金很迷惑地想了想,转头看了看窗外,然后说:“喂,你说的这个妖怪,好像就站在外面呢。”
他说的一点都没错。
院子外面站了三个人,一个体态结实,容貌漂亮的女人,一个三四岁面团团的小孩子,另一个则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穿一件白色过膝的长衣。
即使狄南美刚才没有做妖怪常识普及,霍金也决不会把这位仁兄当作是自己的同类。
因为他的眼睛是蓝色,纯粹的蓝,没有任何其他颜色杂糅的蓝,非常非常忧郁的蓝。
霍金和他一打照面,下意识的动作就是奔过去“啪”地一声,扭开了灶台上的火。
怎么一下子这么冷,好像回到了想要自杀的那一个冬天,每一颗雪粒都直接下到了身体里。
滕雪和年岁岁赶到医院,警队的手足正在门口打瞌睡,被滕雪一脚踢醒,急忙站起来。
过去十数小时,没有外人接近,也没有异常响动,周围非常安静,简直叫人不打瞌睡都不行。他一五一十,如是报告。
女上司带着一个小屁孩还满脸正经的样子赶过来查岗,其用意令人颇为犯嘀咕,但看到滕雪一副全世界都欠老娘二百银子的犯浑表情,到了嘴边的问题也吞了下去。
这是年岁岁教给滕雪的,不想有多余的麻烦,就要先摆出和一切麻烦绝缘的样子。
他们一路追踪精蓝而来,有好几次年岁岁失去和精蓝的踪迹,要求滕雪将车靠边,他闭目冥想,仿佛凭借意念更容易找回线索。
事实上他也的确每次都找了回来,最后一次费时尤其久,年岁岁聚精会神,瞠目结舌,造型半点不可爱,过了一阵子脸上汗如雨下,这一动不动的深思,像比马拉松更费体力。
滕雪忍不住要拿出纸巾帮他擦汗,却见年岁岁猛然从座椅上一跳而起,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浑身蜷缩在座椅上发出痛苦不堪的呻吟,但他随即绝然推开滕雪伸来抚慰的手,大叫:“开车,开车,前面右转。”
滕雪看到他鼻子下微微有血迹。
不等她问,年岁岁开口解释:“精蓝刚刚闯入我的脑海,召唤我跟随他。”
他用力揉自己的太阳穴,脸上仍然带着余悸,低声说:“好厉害,好厉害。”
付出这么大代价追踪,最后结局十分无厘头,因为目的地竟然是十鹿的病房,早知道何必费那么一牛鼻子的劲,大家相逢不如偶遇多好。
交待下属换班回去休息,滕雪和年岁岁开门进去,床上白被单静静的罩着,十鹿化身而成的胡杨,仍然躺在床底下,既没有诈尸,也没有发芽。
年岁岁趴在地上仔细察看这棵胡杨木,从裤兜里掏出各种各样的工具,望闻切敲划钻,他的装备储存原理和叮当一样,随手一摸即得,无穷无尽,储藏量丝毫不受布料面积限制,比叮当更先进的是还不会摸错,精准度叫人叹为观止,他好像知道滕雪心里的感叹,头也不回地说:“赶明儿叫猎人联盟送一个给你,这是三维袋,我们的标准配备。”
随之站起来,拍拍手:“这是异灵川干的。”
将十鹿推回到床底下,年岁岁喘了口气,刚要转身,滕雪发出一声尖叫。
抬眼一看,他们一路追踪的精蓝,在对面的亲属探视椅上坐着,正慢慢地说:“如此说来,猎人联盟也认定是异灵川所为么?”
滕雪立刻拔枪瞄准,是一个好警察应该有的职业反应,然后,她发现敌友阵营的两个人,一齐对她投来不以为然的白眼,那表情在说,喂,你把这坨破铜烂铁拿出来吓鬼么。
她讪讪地把枪挥舞了两下,没有收起来,坚硬的枪柄握在手里,有一种惯性的安全感。
只是,为什么有一股奇异的冷感从掌心传来。
她忍不住抬手看,赫然却发现,配枪在手里幻化成液体,形态凝聚,却在流动不息,她的手指陷入枪柄,触手柔滑绵软,仿佛捏住的是一块初成型的果冻,再一用力就会碎裂。
滕雪大惊,双手合拢捧住,正要定睛细看,年岁岁忽然从旁接过她的配枪,淡淡说:“区区人类,何劳精蓝大人出手立威?”
那把枪在他手里回复本来形状,静静闪耀金属光芒。
精蓝摇摇头:“哪里,我不过是将这位小姐自己心中所疑,给她看看而已。”
不过是滕雪自己面对根本无力掌控的场面,心中不断酝酿膨胀恐慌与软弱,深知我为鱼肉或炮灰的立场,平常最堪信任的配枪亦不过泡影泥浆。
将这拼命压抑的念头,变成皮影戏,在她指尖上活生生出演。
精蓝那双妖异的眼睛,原来能够穿透骨肉与尘嚣,直接进入一个人自以为锁得严密的内心。
滕雪又惊又气,但场面中的重点,根本也不在她。
年岁岁在对精蓝咄咄发问:“我听闻暗黑三界封锁已久,这一次破魂到此,请问有何贵干。”
精蓝显然不是很喜欢回答问题的人,他坐在那里,微微垂着头,在看床底下的十鹿,须臾点点头,对年岁岁说:“你要不要救他?”
“救谁?十鹿?他已经变成一棵树了哦,你要把它打磨成材物尽其用的话,胡杨能做家具还是建房子?”
精蓝对于人变树这个课题好像还蛮有研究的,慢条斯理说:“这是异灵川典型的机体异化手法所为,但施法者有意无意,做得并不彻底。”
“他的思想意识仍然全部存在,只是被牢牢封存在化为树干的身躯里,倘若你有能力再造他的血肉肌体,我可以帮你把那些东西转移出来。”
年岁岁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他想我是不是在做梦,破魂族人要做好事啊,而且言辞恳切,态度温存,世道变了么?猎人联盟那些编教科书的是五百年前就死了的古人么。我落伍了么?
不,我绝不能落伍,老子还年轻呢。
他振作起来:“对你有好处吗?”
精蓝看他一眼,那意思是说废话,难道我们没事做来三月学雷锋啊,我们破魂族只有一个偶像,拜多神会被牵去当食仔,乃道:“我不善追踪,但我需要尽快找到灵魂狙击者现在的位置。”
作为本来应该特立独行的大妖怪,他口气其实更像房产中介:“你我所长,刚好交换,何乐不为?”
年岁岁终于彻底陷入了迷惘。
精蓝,破魂族人主体组成分子,擅摄取拥有强大法力者魂魄,随之驱使对方为食粮来源,破坏力与战斗力惊人,相互能够贯通意识,汇集精神力与能量一体协同作战,为所知的非人中最具威胁的种类。
无主动攻击性,不苟言笑,绝对服从族中领袖命令,幽默感欠缺,现有的资料不能说明其具备社交冲动或人际常识。
这是年岁岁过去考猎人星级时,每一次都要复习的内容之一。
身经百战之后,对所有五星猎人而言,破魂必定是人生追求中最高远的那一颗明星,倘若能够有机会狭路相逢,其意义不亚于毕生致力登山事业的人,最后终于爬到了月球上,不论结果是生是死,都那么的意气风发。
他绝不会把相关资料记错,何况又不多。
但眼前的精蓝,分明世情练达,又会给人下马威,又会适度自爆其短,更过分的是,还会见人下菜碟,主动提出做生意!
暗黑三界闭关锁国的这些年里,在精蓝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拼命摇了几下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以便跟上眼前形势的变化:“你拿什么保证我一旦带你去见灵魂劫掠者,你就能让十鹿复活。”
精蓝站起身来,双手一摊,耸耸肩,然后弯腰把胡杨十鹿拨了一拨,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其根部,闭上眼睛,不过两三秒功夫,又睁开,说:“行了。都在我手指尖上了。”
伸出手来给人看,滕雪好奇心重,也不怕了,探头一望,果然在精蓝修长白皙的手指尖上,有一张隐隐约约的人脸,正是十鹿,微小的眼睛正在快速眨动,好像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给人掏出来了呢。
年岁岁这时候就恨啊,手脚太慢,没从空间袋里摸个摄像机出来把这一段拍个正着,这要是放在猎人联盟内部的视频分享频道上,点击率不high翻天啊,年终十大佳片评选,死都要死在前三啦。
天下没有后悔药吃,他倒也干脆,看精蓝料理好了十鹿,大家就算是成交了,转身就出了病房门,滕雪急忙跟上,弯腰轻轻问:“你真的带他去?”
年岁岁看她一眼:“不然怎么样?”
滕雪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只好讪讪地说:“他好像不怕你反悔哦。”
年岁岁叹了口气:“他当然不怕。”
你要是逢人都掐得过,你也不怕啦。
三人一行,就这么来到利先生的大宅前。
银狐的封界还在,上面那只流光溢彩的小狐狸素描图标则稍有变化,从一开始安到来时的老神在在,变得有点气急败坏,瞪起了眼睛,一副别惹我不然我揍你的表情。
年岁岁是识货的,一见先倒抽了口凉气,心想这趟浑水,怎么搅下了这么多人啊,看来真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搞下去不知怎么收场,而让他更惊讶的,是随后精蓝的反应。
狐族的威风,那是不用说了,但也要看对上的是谁,寻常族类闻狐而遁,乃是明哲保身,诚望多活二年之举,换作破魂,大家论资排辈斗身家挽袖子打一场,满世界开盘口,估计也是赌一比一居多。
问题是身边这位精蓝,身为大名鼎鼎的邪族一员,丝毫没有平起平坐的自觉,一瞧见银狐标记就留步了,恭恭敬敬袖起手来,一鞠躬!
滕雪看得纳闷,悄悄问:“他干嘛呢?”
年岁岁不愧是猎人联盟的稀有五星,对非人界八卦的来龙去脉称得上博闻强识,脑海中略过了过狐族与破魂的历史,当下了悟,答道:“据说他们的大老板和狐族有世交,所以交代了要以礼相待?”
在外行面前说得笃定,其实他自己心里也犯嘀咕,暗黑三界关了这些年,达旦憋在里面莫非是在努力加强精神文明建设搞和谐社会么,抓教育树新风,文明经商,尊敬长辈,这样子搞下去,精蓝迟早要以杰青身份出来竞选参议员,那所有女性选民不都得给他投票啊。
这一鞠躬毕,大家就傻在那儿了,年岁岁知道自己闯不过那个结界,就算闯得过,和狄南美结梁子也非人间正道,精蓝则执礼甚恭,压根没有闯过去的打算,剩下一个无知者无畏的滕雪,看大家傻站半天,沉默不语,这是什么意思呢,乃雄纠纠气昂昂上前,伸手想推门,刚一接触到银色光幕,身子忽然一哆嗦,两腿一分,摆了个马步,仰头向天,双手叉腰,猛然大笑起来,声如狼嚎,令人闻而鸡皮疙瘩乱出。
年岁岁心想糟了,一眼没看住,这姑娘也真憨厚,我们两个都不敢去动的东西,你起什么劲啊,就说人类的脑仁太小,不经用。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近身查看一下滕雪,利先生宅邸的大门忽然洞开。
10.生死抉择
狄南美施施然走了出来,银狐纵横天下,到哪里都是那么气度销魂。背着手,拖着声音正问:“谁那么不知道好歹啊……”“啊”了几个升调出来。
她身后跟着宅子里现时全部的住客与访客,先是霍金,然后是安,身边紧紧跟随的是利先生,数她神态最为安详,温柔之中还隐约带有一丝恍惚之色,除此之外,其他人看上去都颇有心事。
滕雪还在那儿笑,狄南美好奇地走过去看了一眼,嘀咕道:“人?”
随手抄起来,跟抄个擀面杖似的把人家大头朝下,抖了抖,然后顺回来放在地上,滕雪顿时止住狂笑,筋疲力尽软倒,蜷曲起来,大口喘息。
狄南美第一眼就盯上年岁岁了:“你,猎人联盟的?上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年岁岁顿时四岁正太上身,奔上前去,抱住狄南美的腿就蹭:“银狐!银狐大人,好高兴见到你……”语调娇嫩得要出水。
结果人家半点不买账,当即撩起一脚,将年岁岁踢出数米之外,他身手敏捷,在空中已然轻轻飘起来,落地后鼻子一皱,眼睛一红,泫然欲泣,浑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娃娃一般,不知情的看了,真是我见犹怜。
这一番做作,在十八岁以上,八十岁以下女性朋友面前,向来无往而不利,谁知今天踢到铁板,狄南美不但不觉可爱,反而被人戳了哪根筋似的,怒发冲冠:“死小子,你再敢装模作样,老娘让你每年出生两次,每一次都两个屁眼,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她发出如此富于创意的威胁之后,招呼霍金:“去,把你们客厅的太师椅给我搬一张出来,嗯,桌子也要,什么,太重了你一个人搬不动?放心,一定搬得动的,快去。”
不出片刻,果然霍金便提着一张太师椅和一张巨大的书桌走了出来,这些质量上乘的实木家具,当初要出动整批彪形大汉,才能不磕不绊地越过车道到客厅之间的数百米距离,现在个子瘦弱的霍金,却一手举一件,还一路小跑,他对于自己猛然之间气力能和海格利斯并驾齐驱不觉得有什么惊喜,神情始终是呆呆的。
桌子和椅子都摆摆好,狄南美跳上去,调整了几个姿势坐舒服了,忽然间满场人听得“啪”的一声炸响,什么东西敲在桌上如县太爷的惊堂木般,定睛一看,是狄南美背后伸出的一根小尾巴,银毫葳蕤,灿烂生光。
她一本正经敲了几下,眼睛滴溜溜看了一圈,定在滕雪头上,后者还在喘,不过已经能爬起来了,狄南美问:“小妞,你跑来干嘛的?”
滕雪刚才被她整得七荤八素,心气大弱,强作镇定回答:“我是香港警察,奉命协助猎人联盟工作,跟随他们来到这里而已。”
南美点点头:“哦,没你什么事。”
尾巴在脑门上拂了两下,嘀咕着:“是打你十棍呢还是判你充军呢?”
滕雪一听大惊,都说没什么事了怎么还要打啊,狄南美分明听到她埋藏在心中的呐喊,这个法盲抬起头来,有点纳闷地说:“没事就不能打了吗?我看人家审案都是见人就打的啊。”
滕雪怎么也是专业出身,终于鼓起勇气大叫:“没事就应该当庭释放啊!”
狐狸好在从善如流,点点头:“好吧,释放释放。你要去哪?”
滕雪一愣,本能地说:“回家。”
狄南美歪着头对她遥遥推了一把:“那走呗。”
滕雪忍不住盯着南美的手看,渐渐眼前模糊了,一片银色的光芒轻轻掠过,包裹住她整个身体,周围的风呼呼吹过,身底下毫无依托,却觉得极为安适,正在想难道我昏过去了么,极速坠落的感觉便突如其来,滕雪在离心力的惊吓下身子一激灵,眼睛睁开,发现自己躺在家里。
起居室,沙发上,前几天换下的衣服还堆在那里,没有拿去洗。
她茫然地打量四周,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狄青天发落了滕雪,下一个对象是年岁岁,被长上下两个屁眼的悲惨前景震惊了之后,年岁岁明显老实不少,服服帖帖站那儿,一迎上狄南美的眼神就主动交代:“我代替牺牲了的同事十鹿,追踪灵魂狙击者以了解失魂事件的进行状况。”
惊堂尾巴刚上班,工作干劲很大,啪啪又是两声,青天喝道:“说,你是怎么追到这里来的。”
年岁岁有点没奈何:“报告老爷,这里是灵魂狙击者的必经站,猎人联盟根据之前案件发生点整理出的十字架指示图上有明确标记。”
基于一向对科学统计啊绘图啊之类东西没有感情,狄南美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哦,猎人联盟还蛮聪明的嘛,那么,你是要抓灵魂劫掠者么。”她唯恐天下不乱,兴致勃勃指一指后面:“那个中年大叔就是啊。”
全场的目光都落在安身上,后者闲闲站在稍远处,神情平淡,不知几时起,利先生握住了他的手,两人依偎的姿态浑然天成,犹如一对默契经年的佳偶,对于大家的探寻,利先生毫不在意,只是垂下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狄南美此时精神头来了,叫年岁岁:“哎,要不你们两个打一架吧,打一架就知道你抓不抓得到他了。”
年岁岁吓了一跳,急忙摆手:“我没有接到这个命令,目前为止只需要了解灵魂狙击者的相关情报就完成任务了。”
这么苟且自然容易招致鄙视:“呸,肯定是打不过。他的目的那么简单有什么好了解的,不就是要去暗黑三界吗?”
年岁岁很顽强,兀自争辩:“我们也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暗黑三界。”
银狐看看他,又看看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脾气一下暴躁起来,抓起自己的尾巴就向年岁岁砸了过去,年岁岁大惊,一连串筋斗快如闪电,看看避过,那个小尾巴跟飞去来似的,没打着人,只好自己回去了。狄南美一把抓住,又按回屁股,气呼呼瞪年岁岁一眼,喝道:“喂,到底打不打。”
人家头摇得快要断掉了:“不打!”
狄南美建议年岁岁改名:“你大名俊杰,小名好汉算了,唧唧歪歪的。”
既不抓又不打,当然没什么好玩,她终于转向了最具闹事潜力的精蓝,明显精神为之一振:“嘿嘿,精蓝耶,好久不见你们了,哎,你等我一阵好不,我叫我们家小白来和你打一架,他好久没有找到合适的对手打架了。”
精蓝对这个要求有点为难:“达旦大人有令,不准与狐族冲突,请见谅。”
南美听到达旦的名字,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天出神,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竟然温柔许多:“达旦啊,哎,好久没见了,他有什么口信捎给我么?”
脸上有微微的期待之色,又雀跃,又胆怯,在他人看来极为罕见,银狐自己却浑然不觉。
精蓝没有辜负她,说:“有。”
没让人多高兴一秒钟,随后说:“必须要在三个人面前一齐传达。”南美一愣。
精蓝又鞠了一躬,似乎在贯彻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政策,但他毕竟出身邪族,文化程度不高,缺乏遵守法律程序的意识,不管南美正在主持审判大局,径自转向安,言语中的恭谨谦和一扫而空,恢复到惯有的冷冰冰口气:“我奉命前来告知你,贵宾星辰通道将在七十七天后子时开放,无须再收集余下灵魂。”
这一声石破天惊,第一个跳起来三呼万岁的是霍金。
利先生不用失去她的灵魂了。
他本能的认为全世界都应该跟着一起高兴。
灵魂是什么,我们知之甚少,浊世滚滚中用不用得着它,也颇费猜。
但被人随便拿走,总不会是件好事吧。
他欣喜地转向利先生,不知道该说恭喜还是该说好险。
然后就发现,也许他真正应该做的是安静下来,默诵一句人人都该引为座右铭,以免被世间失望轻易击倒的话。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因为安终于有了表情。
那是埋藏极深,能够撕裂心肺的苦楚,混合漫长岁月涂抹于感情上的绝望,加一两分竭力抑制而无从消解的怨恨,和粘稠沉重的决心,搅拌成浆。
此时正敷在安的脸上。
集合天上地下最强大的法力威权。
能够把这个人击成齑粉,挫骨扬灰,下沉到十八层地狱里。
他的决心都还会在血海刀山中熠熠生光,等待万劫后那个最渺茫的机会,绝不可能放弃。
安没有看精蓝,他眼睛投向远处,像在避免接触到什么能够引发剧烈疼痛的东西,缓缓说:“我将以我的方式打开灵魂十字架,多谢阁下费心。”
霍金的嘴巴立刻变成O型……
打击太沉重,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缄默单纯,只会对着肉和蔬菜五迷三道的厨师,忽然鬼上身一样无畏起来,跌跌撞撞冲到安的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吼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声嘶力竭,最后的音符甚至都塌陷在了承受过大压力的嗓子里。
满头满脸,脖子耳朵,被气恼涂得血染过一样红:“你凭什么要牺牲别人,你以为你是谁。”
安的答复虽不近人情,其他人本来还保持了冷静,倒是实实在在被霍金吓了一跳。
所谓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眼下就是活生生的案例。
安纹风不动,只是垂下眼睛,轻轻说:“抱歉,我不得已。”
霍金更气愤:“不得已?不得已就要牺牲无辜的人吗?利先生……”
他接下的话没有说出来,不是因为控制力重新降临。
而是利先生的手,按上了他的嘴唇。
从来没有想过,唯一和最初的亲吻,会是在这种情形下发生。
霍金茫然转头,和利先生对望。
她容颜如雪,一丝儿血色都无,温和地说:“霍金,不必如此,我心甘情愿。”
她轻轻将头,放在安的肩膀上,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一杯清茶的对坐里,我已经听完了那个短暂而悲哀的故事,感谢你,对我如此坦诚,无论坦陈的实质多么冷酷残忍。
我仿佛遥见你当时哀痛,足够将你身躯与灵魂都撕裂一千次有余。
我眼下仍然窥见,你平静如远山的神情之后,什么样细致绵密,难以断绝的暗影在笼罩你,啃啮你,绝望到根本看不到解脱。
你回来,不是为了我。
因此,我对世间更无须留恋。
来者恒来,去者恒去。
倘若我将灵魂剖出能助你完成人生里最后的愿望。
地域中重逢时,你也许会记得我名。
记得我曾虔诚静默的等候过你。
想必这样结局。
也算是所谓缘分。
霍金失声痛哭,委顿在地,像一个孩子一样捶打着地面,呜咽和脊梁一同起伏。
狄南美轻轻走过去,蹲在地上,拍着他的背,也像哄一个孩子,柔和地说:“别哭,别哭,有我呢。”
然后她回过头对安说:“你一定要取利先生的灵魂走?”
安点头,不曾有分毫犹豫。
利先生合上眼睛,仿佛疲惫已极,她将安的手握得更紧。
那肌肤的接触,不知道是在印证相亲,还是相远。
狄南美叹口气,一把把霍金拎起来,后者一把鼻涕一把泪,满脸沾着泥土草屑,狼狈不堪,愣愣地被人家提在手里,哽咽道:“干嘛?”
南美不理他,对安说道:“他和利先生的灵魂,是被同一束星线照耀而生,其煞气和本质,完全一样,你要打开灵魂十字架,一人取一半就够了,这个解决方法,你觉得如何。”
她完全摆出菜市场肉铺老板娘的架势:“一人取一半,他们命中带的煞气变弱,固然会寿命短一点,至少以后可以养狗了嘛。”
好像养狗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她还对着霍金强调了一遍:“可以养狗耶!”
安神色微微一动,显然被这种可能性打动了,天性而言,他并非完全不可变通,即使被执念牢牢占据,他仍然有能力照顾他人利益,只要,没有阻碍他的前行。
在彻底明了狄南美方案的可行性以前,他保持缄默,等待对方的下文。
谁都没有想到,提出反对的是最不应该反对的人。
受害者,利先生,锐声道:“我不愿意。”
她身体站得笔直,威风吹过,柔软的衣物贴在她身上,曲线窈窕,难以描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论从前在人间的威风多么凌厉。
这句话都是她此时写照。
但这团鱼肉,有极为强烈的个性和自尊,就算被切被砍,都要姿势漂亮。
凛然说道:“南美小姐,我知你法力通神,但生死我总可以抉择。”
她转向安,柔情交织感伤,一闪即逝,斩钉截铁道:“过去数十年,凡我所爱,都诀别远离,我人生了无意趣。”
伸手轻轻抚摸安的耳轮,眼睛最尖的南美,能够察觉她最轻微的颤动,从心尖上一路连绵过来,反映在手指。
利先生的声音越来越温柔,却是对着安的:“我此前十年,唯一期待,就是你回来。”
她摇摇头:“无论如何,你回来就是幸事。”
粲然一笑,她美目如朗星,对南美流转,一瞥之间,看到的人便知道她下定的决心,神鬼都不能改变:“倘若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我怎么会去推辞?”
面对他人的拒绝,狄南美非常罕见的老羞成怒。
她手指中玩弄着一把不知哪里来的银色弯月钩,淡淡地说:“我来这里,本来是为了截断灵魂狙击者的路线,阻止他带走你们两个的灵魂。”
弯月钩的锋芒割裂空气,肉眼能见那一线线伤痕,她对利先生说:“但你如果心甘情愿,我也不能勉为其难。”
一个人有权利努力生存下去,不断战斗,不断挣扎,从烂泥里也要翻滚出来,吐出被打落的全部牙齿,继续这条不归的路途。
一个人也有权利死去,按照自己的方式。
自由比苟活重要。
这是银狐的信仰。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总得把活干完嘛,大家一人让一步,你觉得如何?”她诚恳地建议道。
弯月钩划过身侧,破空之声犹如呻吟,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