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几个月前,我在我父母卧室的抽屉里,偶然发现了一份文件,我偶然打开了,发现那是一份和我有关的合同,合同里的大概内容是我父母接受和配合这个机构对我进行天赋心理学培训计划。合同里也约定,这个关于我的成长教育方案,对我是完全保密的。你是督导,对这份合约肯定很熟悉。”
李沐听到这儿,对这份合约的内容以及赵宇由这份合约又推导联想到了什么十分好奇。
“我刚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不是督导。但我对这件事确实了解一些,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内容。所以现在,需要你先告诉我你都知道什么。”
“其实合约里并没有详细的写这个方案的内容是什么,我猜应该是出于规避法律风险或者其他风险的原因。里面只是提到,在合约期内,受教育人,也就是我,如果出现偏离教育目标的行为,里面没写教育目标是什么,但总之,如果出现这种行为,我的监护人都可以从这个机构得到定制化的解决方案。其实最开始看到这个合同,我的好奇心大过了所有,我对所谓的培训计划一无所知,还以为是和大部分教育机构的方式一样。但是,那个偏离教育目标这个描述,以及定制化的解决方案,都极大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还有,后来的时候我才想起来的,什么样的教育计划需要瞒着受教育人的?我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正常,就开始日思夜想能通过什么方式了解这份合同到底是什么样的合同。甚至开始怀疑我的父母每天都在观察我是否偏离了教育目标。”
赵宇随着自己的讲述开始渐渐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李沐观察着他的表情,内心对他的同情又冒了出来。一个高中的孩子,突然发现了一个和自己有关的秘密,而且他的父母还特意瞒着他。李沐代入自己,完全能共情赵宇的心情。
“我后来甚至开始魔怔了,我觉得我必须知道这个秘密。我开始试探我的父母,各种没什么意义的试探,却一无所获。直到我有一天想起来,所谓的教育目标,在现阶段,是不是就是指考大学。毕竟,对一个高三的学生来说,唯一的目标就是高考。那偏离教育目标,是不是就是指不考大学,或者不按照父母的想法报考志愿?我决定再试一下。有一天吃饭的时候,我突然跟父母说我不想考政法大学了,我想学汉语言文学。我爸妈听到我的话一愣,毕竟之前我们一家三口一直都是按照要考上政法大学在规划我的人生。然后他们开始用各种方法说服我,他们越是努力地劝我,我越是感觉我猜对了。我还听到他们在房间里打电话说偏离教育目标等等的话。我知道,按照合约,他们应该是在跟那个教育机构进行咨询服务了。那几天,我密切的注视着他们的行为举动。周末的时候,他们俩要一起出门,我猜他们可能要去那个教育机构了。于是,我将我早就准备好的微型窃听器放在了我爸身上。”
李沐听到赵宇的话,心里此时居然觉得有点儿好笑,这么些手段,他的爸妈没说错,他确实适合选法律专业。
“他们在那个教育机构,和心理咨询师的对话,让我知道了这个培训计划到底是什么东西。心理咨询师说我的神经可塑性评估是A级,因此可以用植入职业倾向暗示的方式修正我的偏离。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我做神经可塑性评估的吗?”
赵宇此时情绪已经有点儿激动,带着一些愤怒。李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他现在甚至有点儿想安抚他,但他还对他的经历一无所知,他无从安慰。
“我们家有一个头部按摩仪,我妈说是买来给我放松用的。但它其实带有脑部神经扫描功能,扫描完自动上传大脑分析报告,这个心理咨询机构和我爸妈都将收到这种报告。这个头部按摩仪在我们家很多年了,也就是说这些年里,我爸妈和他们一直在用这种方式监视着我的大脑。监视大脑神经功能这个事情听起来过于抽象,以至于我完全没有实感。我后来上网查了一下,大脑神经功能能够判断很多事情,比如说如果我最近谈恋爱了,那我大脑的相应功能区域主导分泌多巴胺的神经就会异常活跃。如果我最近压力很大,大脑的神经递质会失衡……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通过大脑神经来判断你最近在经历什么。”
李沐听到赵宇的解释,也觉得惊悚,你的喜怒哀乐,就这样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你的父母和一个陌生人这样监视着。他们不仅监视着,还时时地伺机出来对你进行干预。
“总之,我那个阶段神经可塑性评级高的话,意味着可以通过一些方式,对我的大脑以暗示的方式进行意识植入。你知道什么叫意识植入吗?”
赵宇讲到这儿,似乎已经有些无助了,他开始无意识地和李沐互动。李沐甚至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祈求的意味。他不知道赵宇是不是希望他能说点儿什么,安慰他一下。但是,他看到赵宇的表情,实在是不忍心他如此的崩溃。李沐当然知道什么叫意识植入,他和丁医生的那番谈话,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对她进行意识植入,他和蒋丛对她进行的那些暗示,也是意识植入。
“嗯,意识植入是指通过很多不同的方式,对一个人的大脑进行影响,从而植入实施者想要植入的想法。比如,我可以通过阅读推荐,来潜移默化地对你植入预期。阅读《麦田里的守望者》,可以有效地进行反叛期的情绪疏导,阅读《罪与罚》有可能能将道德焦虑合理化……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方式。”
赵宇听到李沐的解释,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短暂地从之前的崩溃中抽离。
“你怎么知道的?”
李沐简单解释说自己学过心理学方面的知识,赵宇继续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不仅这些,或者说还有很多比这个更可怕的方式。其中有一种方式是通过朋友影响你。你知道吗?我从小学的时候开始,经常会遇到一件事,就是我的一些朋友好像会突然地来,然后突然地离开。说是突然,但你是感受不到的,他们很自然地出现在你的生命中,又很自然地从你的生命中退场。”
这些话听着耳熟,李沐想起来他曾经和学长的谈话。当时他们还说,人生就是这样,人来人往,如海滩的沙子一般,聚散离合皆是常态。当时他还对学长的经历一无所知,现在再回过头来想,学长是不是内心也经历过赵宇一样的迷茫?
“你曾经觉得那些都很正常。但是,当你知道了你的人生中很多事情都是被你的父母和其他人精心安排的时候,再回过头去看,很多事情都是有一些痕迹的。虽然你从小学到中学会换学校,高中也会换,加上网上会认识很多网友,经常有朋友就慢慢消失在你的社交圈很正常。但,有些朋友的出现和消失,都是特别有规律的,甚至过于有规律。”
李沐也被带进了赵宇的叙事:“什么规律?”
“用上帝视角来看的话,就是每当你偏离教育目标的时候,那些朋友就会出现。然后过一长段时间,他们就会渐渐地跟你淡了来往,你甚至察觉不到。比如,这次我不想考政法大学——哦,对了,我父母之所以特别坚持让我考这个专业,是因为我小时候在天赋心理学测试的结果显示,我左脑发达,逻辑思维和推理能力强,左脑前额叶区域明显表现出组织管理能力强,还有其他的一些指标,都指向我适合学习法律。他们也从小按照天赋心理学的这一套机制,在对我进行针对法律学系能力的强化。是不是很可怕?你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你的父母已经决定了你未来的人生。更可怕的是,就因为这个已经确定了你人生目标的培育方案,你的人生就像楚门的世界一样,当需要的时候,会有适合的NPC出现,来调整或者强化你现阶段的成长结果。总之,当我提出不想考政法大学的时候,心理咨询师派出了督导,方式就是带领我参观政法大学,在参观的过程中,会向我进行意识植入。而你,就是那个督导。”
赵宇说到这儿,简直是带着怒气在瞪着李沐。李沐也终于知道,关于他是坏人的指控从何而来。不过,从事实来说,他确实也不全然无辜。
“你听我解释,我不是督导。孙立宁才是督导,我是因为欠他人情,才不得不答应他带你来学校参观的。况且,可不是我主动要跟你做朋友的,是你主动加的我,主动跟我做朋友的。不过这件事确实是我不对,我像你道歉。但我保证,我除了带你参观学校,没有做任何其他事情。至于孙立宁有没有做,我就不知道了。从那天之后,我跟他也很少联系。”
李沐的解释过于急切,也很合理,赵宇看他不像骗人的样子,决定相信他。回想的话,当时赵宇也是根据自己的猜测觉得李沐是那个被派来跟他做朋友的督导,毕竟他以往那些突然出现的朋友都是同龄人居多。他已经想好怎么一步步将李沐骗进“陷阱”里套话,所以在结束时李沐没有加他微信,他居然主动加了李沐微信。现在想来,孙立宁确实更像督导,他之后也一直和赵宇有联系。赵宇被自己的刻板印象误导了,居然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了李沐身上。
李沐见赵宇没说话,似乎还在衡量他说的话是否是事实。李沐继续向赵宇解释自己知道的一些内情,只不过已经么有刚才那么急切了,他知道赵宇会相信他的。
“你关于督导这部分的猜测,孙立宁跟我说过,所以我可以确定是事实。关于你父母用按摩仪监视你的大脑动向,我不知道,但是我之前帮朋友调查过一件发生在小学的事情,他们是通过教育对话AI来监测小学生的动向,所以我觉得你说的大概率也是事实。至于朋友的事情……”
李沐在想着措辞,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
“孙立宁在当督导之前,曾经以朋友的身份对我一个学长进行过类似的干预。我那个学长,小学的时候也做过天赋心理学的测试。但是,我不能确定他完全和你有类似的经历,或者他的父母也一直在用这套体系对他进行成长干预。我曾经想先偷偷地帮他调查这件事,但我另一个朋友告诉我,有时候不知道这些事情可能我学长更快乐。”
李沐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赵宇的情绪。赵宇听到李沐的话,居然有点儿想哭。
“确实不知道更快乐。可是,当你在家里看到一只蟑螂的时候,你一定忍不住想要找出来所有的蟑螂。你会怀疑你的人生里,究竟都有哪些事情,是被安排的,是被设计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有想过吗?万一你的人生也是这样的呢?也是这样被设计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