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多年以后的有朝一日,他中午在太原登上火车,夜里就能在广州吃上宵夜。如果饿了想在车上买碗泡面,也不用在掏钱的时候那么小心翼翼,生怕有人看见他兜里的几张大票心生邪念。出门坐车连钱包都不用带了,不可思议的像一个童话。
此刻是千禧年的一个夜晚,距离中国开通第一趟动车组列车还有6年零7个月,距离手机扫码支付在神州大地普及还有10年,而大鹏已经在这趟太原到广州的绿皮火车上辗转了30多个小时。
漫长的旅程在乘客的脸上写满疲惫,大鹏也不例外。好在他还有一只熏鸡。太原白记名不虚传,一打开油纸包装,浓厚的香味就不由分说地在车厢里铺展开了。大鹏熟练地撕下鸡脖子,咬住撕裂的鸡皮歪头一扯——鸡脖子虽然没什么肉,但包裹在外面的这块鸡皮却最是肥美,后槽牙一张一合,鸡油浸润着略带韧劲的鸡皮在味蕾上掀起了一场风暴。但大鹏似乎还觉得风暴的力度不够强劲,他用油腻的手抓起桌上的小瓶汾酒,仰脖喝了一口。嘶——哈——干、辣、鲜、香,如烈火烹油!
桌上摆着两小瓶汾酒,都已经见底了,这是大鹏此次旅行最后的存货。列车已经驶入广东省境内,前面就到韶关站了。马上要收网,大鹏吃得更起劲了,要干活,得先吃饱。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大鹏的大快朵颐却让他的邻座避之不及。没有哪个年轻的时髦姑娘会喜欢这份油腻,尤其当她穿着一件雪白的翻毛皮外套的时候。眼见着大鹏的手好几次险些蹭到自己身上,姑娘忍无可忍,厌弃地甩了一句:“哎哎哎看着点呀!”
“看哪个点?”大鹏捏着个鸡翅膀,往后缩了缩身子,边说边上下打量了姑娘一眼。
“恶心!”姑娘的白眼恨不得把大鹏夹死,但大鹏全不在意。时候不早了,隔壁7号车厢的戏怕是要开演了,他得抓点紧。
金角肤色冷白,很难想象他长年在外东奔西跑。头顶两侧天生的两绺黄头发让他得了金角这个绰号,但能守住自己的金字招牌,他自觉靠的还是滴水不漏的手艺。今天他戴了一副眼镜,加上瘦削的面庞,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所以尽管在车厢里溜达了几趟,也几乎没什么人对他产生警惕和怀疑。
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车厢里虽然开着灯,但很多人已经开始昏昏欲睡。金角假装不经意地四下张望,其实是在寻找目标——找到了!他轻轻地出了口气,心中暗暗地揶揄:“真是个大美人。”
在金角目光的尽头,歪坐着一个打盹的姑娘。靠过道的座位没什么稳固的依靠,她只能把胳膊抱在胸前,随着列车的节奏,轻轻晃动,仿佛身不由己地漂浮在海面上。如若细看五官长相,这个姑娘和大鹏身边的白衣女郎不相上下,可遗憾的是,在穿着打扮上她明显落了下风。这种差距并非是金钱所致,而是见识的多寡带来的审美差距。金角的老家虽然在北方,但这些年他来回跑广州这趟线,见多了领风气之先的时尚,所以这位姑娘越捯饬越土气的装扮,让他感觉既好笑又难过。
“真该带她去趟十三行见识见识,要不以后再看上她别人都觉得我不正常了。”金角默默想着,一点点朝姑娘靠了过去。
姑娘的身体依旧在摇荡,随着她一起的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挎包。金角离她越来越近,包和姑娘的身体都已触手可及。金角的一只手本能地向包那边伸过去。可越过衣领的瞬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背在姑娘的胸上蹭了一下。
“干什么你!”武霞骤然瞪大了双眼,尖叫起来。比声音更快的是她的手,迅捷地逮住了金角的手腕。金角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想挣脱,但武霞却攥得更紧了。金角刚撇了武霞一眼,就被武霞一记响亮的耳光掩盖了。
武霞早想打他了,磨磨蹭蹭这么半天才过来,她胳膊都快抱麻了。抬抬眼皮就知道他藏什么脏心眼子。武霞没有继续动手,扯着嗓子叫骂起来:“烂手烂脚往哪摸!乘警,乘警呢!戴个眼镜像个人,想摸咋不回家摸你妈、摸你姐去?往哪躲了你?”
动手只是事故,而动嘴就有了故事。一节车厢的人都被武霞骂出来的香艳故事叫醒了,他们的目光有的跟着边退边试图脱身的金角,有的则跟着泼洒俗艳的武霞,唯独忘了盯住自己的钱包。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厚,簇拥着撕扯的金角和武霞。只有一个小个子男人快速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金角在人缝里看见小个子男人钻进了隔壁8号车厢的厕所,心里微微松了口气,眼前武霞脏兮兮的眼影仿佛也没那么难看了。
虽然在内里反锁,但银角还是习惯性地用身体顶住门。其实这时候应该没人进来,火车快靠站的时候,按规定乘务员已经把厕所门都锁了。不过他们锁不住银角,他手里的钥匙大概能打开全中国火车厕所的门。进来之前,他没顾上看看哥哥金角——看也看不到,围了那么多人。不过他知道哥哥一定看见他了,哥哥的眼睛,贼尖。
火车开始降速了,银角意识到时间紧迫。六个钱包围着,腰都粗了一圈。他快速搜了一遍,掏光了所有钞票,然后把钱包顺着车窗缝丢了出去。待他闪身从厕所出来的时候,远远看见武霞扯着金角往6号车厢那边的乘警走去。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开,但还不等大家坐定,车厢里爆发出了一阵更加恐怖的叫喊声:“我钱包丢了!”
这句话犹如病毒急速在车厢里蔓延开来。
“我的钱包也没了!”
“有贼!车上有贼佬!”
“快把乘警叫来!乘警!”
与此同时,车上的广播开始播报到站信息:“旅客朋友大家好,列车很快就要到达韶关站,请下车的同志提前做好准备,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以免遗忘在座位上。本次停靠时间为五分钟。欢迎再次乘坐本次列车,祝您旅途愉快——”
银角整了整衣服,望向窗外,仿佛眼前的纷乱与他毫不相关。
大鹏衔着瓶口仰头停顿了一下,在确定最后一滴酒流进嘴里之后,他才咂吧着滋味意犹未尽地低头放下酒瓶。酒足饭饱,他举着油晃晃的双手站起身来:“劳驾过一下,劳驾——”
“进进出出,怎么不买过道的票!”白衣女郎一边嫌恶地嘟囔,一边把身子转向一边。为了不让自己沾上一丁点油星,她紧紧抱着白色外套的衣襟,给大鹏闪出了多半个后背,以及侧面的衣兜和里面小巧的钱包。
此时,刚刚在隔壁车厢撕扯的金角和武霞走了过来。两道车厢门仿佛隔开了两个时空,如果说刚才他们是制造事端的炸弹,那么现在他们只想隐入尘埃——越不起眼才越好脱身。可是,人在江湖诱惑太多。白衣女郎身子一转,露出一角的钱包就像闪着光的宝石,钉在了金角的眼里。这种情况下出手,他的动作绝对丝滑得让女人无知无觉。
“动手呀,多好的机会啊!”大鹏几乎要给金角喊加油了,但金角头一低,从白衣女郎的身边干干净净地走了过去。“这么明显的机会能忍住不下手,看来刚才没少收货。”大鹏撇了一眼金角的背影,略略有点失望。他微微弯下腰,蹭着白衣女郎的身边走出座位,转眼间刚刚露了一角的钱包已经到了他的手里。
另一边,金角和武霞加快脚步,马上就要走到6号车厢的下车口了。再有几分钟就能看见站台了,大鹏无心恋战,他假装蹲下提鞋,在白衣女郎的垂下的衣襟上擦了擦油手,并顺道把刚到手的钱包放进了女郎另一侧的口袋。
“好心提个醒,就怕这女子不知好歹,光惦记这身皮,到头来还得骂我。”大鹏在心中暗自嘟囔,他嘴碎,四下里操心。不过这个插曲已经到此为止,大鹏起身快走,紧紧跟在金角和武霞身后。
金角和武霞特意选在和5号车厢连接的车门下车,不仅远离刚刚出手的7号车厢,而且根据韶关站的站口方向,下车后5号车厢的人走在前面。金角的心里颇有些自得,这一路他太熟悉了,熟悉到闭着眼睛都可以……
武霞微微低着头,突然感觉视线停顿了一下——停顿的是金角的步伐,武霞紧跟着撩了一下眼皮,脚步也跟着停下了。车厢的尽头站着两个人,在旁人看来好像就是两个准备下车的旅客,可是武霞和金角都知道,这两人在等他们,等着抓他们。猫和老鼠,警察和贼,无需多言,四目相对顷刻便能探到彼此的底。
武霞和金角片刻都没停留,立即转身向后。过道上站满了准备下车的旅客,警察想逆着人流追过来也没那么容易,还有机会。然而这个侥幸的念头只存在了几秒钟,因为金角看见了从7号车厢挤过来的银角,以及他身后跟着的另一个反扒警察。兄弟二人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挺住了脚步。前堵后截,瓮中捉鳖,金角有点慌了,他快速扫了一眼银角的腰间,衣襟已经松散开来,包袱应该都甩干净了,警察未必抓得到证据。
然而这个侥幸的念头也只存在了几秒钟——大鹏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金角和银角中间的座位上,他站起身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指了指银角身后的警察对金角说:“笑一笑吧。你们拍照是喊地三鲜,喊茄子,还是喊钱?”
随着大鹏的话,民警举骑手里的相机,笑着对金角和武霞晃了晃。不用说,刚刚他们三个人配合行窃的全过程,已经都被相机记录下来了。金角约莫记得车厢里曾有人小声问了一句:“你喜欢摄影啊?”他当时还嗤笑这是有钱人的烧包游戏,现在想想,烧包的有钱人怎么可能来挤这趟火车,他们应该去坐飞机啊。
“别愣着了,回去一起包饺子过年吧。”大鹏提高嗓门,拎着手铐一步步朝金角走过来。武霞的脸已经紧张得刷白,她想回头看看金角,又怕太明显的动作彻底暴露身份——不到被拷住腕子的那一刻,他们都贼心不死。
金角亦然。只见他突然一侧身,哗的一下抬起了最近的车窗。烈风猛然灌进来,附近的人都被扑了一下。可这依然挡不住围观乘客的热情,金角只觉得有无数的眼睛在盯着他,无所遁形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直到这一刻,他的心彻底乱了,犹如自己的头发,只能随着风无望地挣扎。
“跳车呀?跳一个我瞅瞅。爬墙上树的,铁道游击队呀?”大鹏一点不慌,脸上带着挑衅的笑容,仿佛在居高临下地看热闹。
僵持了几秒钟,金角还是怂了。小时候,他学过点扒火车的功夫,可放了这些年——算了,进去不过几年,摔残了可是一辈子。
然而谁也没料到,就在金角瘫软下来的一瞬间,另一边的银角突然打开了另一扇车窗。他个子小,身手灵活,不等人们反应过来,三两脚迈出去,顺着窗户上了车顶。人群里一阵惊呼,民警们赶紧上前按住了金角和武霞。而大鹏则像一只猴子似的,顺着银角逃窜的方向,跟着上了车顶。
风声在耳边呼啸,大鹏刚爬上车顶就打了个趔趄,差点翻滚下去。此时,银角已经变成了一个晃动的背影,还能不能抓住他——大鹏稳了稳神,拼了命地往前跑。连追了两节车厢,眼看着银角就在眼前,他不顾一切地纵身一跃,把银角扑倒在车顶上。
搏斗还没有结束,到了这一步银角也不会束手就擒。两个人拳拳到肉,打得难解难分。不知是追击消耗了太多体力,还是刚刚的酒劲上了头,大鹏在场面上渐渐处于下风。终于在下巴被银角狠狠踹了一脚之后,大鹏倒下了,后脑勺重重地砸在了车顶上。
银角喘着粗气,对着大鹏骂了一句——要不是急着脱身,今天非得弄死他。可当银角拔腿转身之际,他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的脚——是手铐。原来大鹏刚刚埋头挨揍,就是为了找机会给银角戴铐子。他可不想让银角死,他要亲手活捉这个贼,将他绳之以法。手铐的另一边拷在车顶的栏杆上,现在银角插翅也难逃了。
缓了一会儿,大鹏慢慢坐起来,揉了揉后脑勺,不禁龇牙咧嘴地吸气,生疼。他望着还在绝望挣扎地银角骂道:“真要摔死你爹呀!偷点东西判几年还能出来,把我摔残废了坐穿牢底。大账小账你他妈算不过来啊?”
银角已经没了刚才的狠劲,他颓然地瘫坐在车顶,眼看着站台越来越近,眼着大鹏一步步走来。忽然,大鹏停住了,银角消失了,站台消失了,甚至连火车也消失了,他仿佛一下子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大鹏直挺挺地倒下,陷入了昏迷。
不知过了多久,大鹏的耳边传来一阵嘈杂。几个山西口音掺杂在一片粤语中,急切而焦躁。
“大夫,你们这急诊咋还不收病人呢?他是警察,刚才执行任务从火车顶上摔下来的。他肯定是脑震荡啊,你们赶紧救救他啊!”
“不是我们不救,他是肝昏迷,县医院治不了,得马上转院。”
山西口音消失了,大鹏知道那几个同事肯定是被医生唬住了。体检的时候医生老拿他的肝说事,无非都是劝诫烟酒的说辞。他想告诉同事别担心,可动了动嘴唇就耗尽了全部了气力,黑暗再次将他深深地包裹,仿佛不想留下一丝生气。
叮铃铃铃——
一阵尖锐的手机铃声把大鹏唤醒了。距离他上一次乘坐太原到广州的这趟火车过去了4年零3个月。他好歹是从那片黑暗之中闯了出来,当然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换了肝,也换了头衔,曾经大名鼎鼎的反扒能手,太原铁路公安局反扒大队大队长,如今变成了一名普通民警。
相比从前,大鹏瘦了不少,上车以后也一直没刮脸,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憔悴。火车中铺的空间对他来说有些逼仄,他懒洋洋地坐起来,佝偻着身子循声四下里找寻手机。以前,为了抓贼方便,他坐这趟车都是买硬座。又困又累的时候,全靠烟酒撑着。那会儿总觉得卧铺好,真睡上一回,前后左右伸不开,也没舒坦多少。
这时,一个乘警走到大鹏的床边,轻声说:“鹏哥,收拾一下哈,马上到站了。”
大鹏终于找到了手机,他关闭闹钟,盘腿坐在铺上,掏出一个油乎乎的水杯和一瓶印满外文的药。
看着大鹏一口气吞了好几颗胶囊,乘警拿起药瓶好奇地问:“这是啥药,还是外文的?”
“定点吃药,定时睡觉。好好的生物钟,一来这个鬼地方,全乱套。”大鹏的回答似是而非。
“还不是有本事。没这两把刷刷,上面也不会把你调过来办案。”乘警听说过大鹏的威名,佩服地说道。
大鹏似乎没有了当年的心气,他收拾好行李,一边下梯子一边嘟囔:“你偷我我偷你,能有什么大案要案。老崔在太原的时候就是个人海战术,几年了,没一点长进,哎呀——”话没说完,他突然脚下踩空,要不是乘警在旁边扶了一把,没准又要从上面摔下来了。
“他妈的,扶梯都抓不住了,还抓贼。”大鹏在地上站稳,自嘲地说。车窗外,已经看见站台了。
清晨的广州火车站已然人流如织,但大鹏穿行在人群里却有些恍惚。生病这几年,他的活动范围基本就是家、医院和单位,他很久没有感受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了。
“你们南方人都这么忙啊,也没个人来接接我。看见大钟表了,再往前,走哪右拐?”在嘈杂的广场上,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气若游丝。大鹏茫然地张望着,努力辨认方向。忽然,一个熟悉的场面出现在他眼前。一个女游客被飞贼从背后一把夺走手提包,事发突然,女游客甚至愣了两秒才大叫起来。而大鹏的反应像是训练多年的肌肉记忆,他站在飞贼的逃窜路线上,下意识地一伸脚。飞贼看见了他的动作,但巨大的惯性让他根本刹不住车。眼看就要绊倒的时候,大鹏的背后被人猛然撞了一下,他毫无防备地摔了个马趴。
大鹏知道撞他的人是谁,飞贼不会单打独斗,这必定是他的同伙。但真正让他着急上火的不是摔了一跤,是他看见手腕上的梅花牌手表的表盘碎裂了。大鹏仿佛回到了当年搏命的状态,他奋力爬起来,几步追上夺包的飞贼,一把薅上了头发,两人立时扭打成一团。
飞贼没料到一个过路的这么拼命,他一边撕扯一边威胁道:“有把刀子我就捅死你,他妈的神经病,命也不要了?”
飞贼的话更加激怒了大鹏,他一手薅着飞贼的头发,另一只左右开弓,耳光抽得快要冒火星子:“要你爹的命,赔你爹表,赔表!”
飞贼的同伙意识到今天碰上硬茬了,他冲过来,把刚抢的包往大鹏脸上一摔,然后飞脚踹翻了大鹏,拉起同伴迅速逃走了。女失主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捡起自己的包,不停地道谢。可这些都不是大鹏的关注点,他坐在地上,一边喘着大气,一边说:“哪有修表的,知不知道?”
李唐从楼下的荣华楼拎着早点跑出去的时候,收音机正在播报着一条令广州市民都十分振奋的消息:继获得了亚运会主办权之后,广州又位列亚洲杯的八个举办城市之一。放在平时,李唐肯定要停下脚步仔细听听,可今天他甚至连找零的钱都顾不上拿。
“这么着急?”茶餐厅的老板亦是街坊,笑呵呵地招呼。
“第一天开工,不能迟到!”
“警校毕业,分到哪个分局了?”
“火车站。”
站前广场,李唐从小到大来过无数次的地方,也是每次来妈妈都要嘱咐他千万当心的地方。他刚下公交车就看见两个倒票的黄牛扭打成一团,四下围了些看热闹的,但没人敢上前劝说,路过的旅客更是加快脚步,唯恐避之不及。
而此时,李唐的目光盯上了一个黑瘦的小个子男人。他长得尖嘴猴腮,穿着一件盗版的曼联7号球衣,双手插兜,仿佛漫无目的地溜达,可眼睛却贼溜溜地到处扫描。没一会儿,他就跟上了一对外地夫妻,男的拎着包,女的戴着一对明晃晃的金耳环。
李唐不动声色,也跟了上去。外地夫妻茫然无觉,一边辨认方向,一边找寻对应的进站口。此时小个子男人越走越快,但他仿佛突然改换了目标,朝金耳环女人另一侧杀过去。李唐感觉男人要下手了,也紧走两步冲了过去。还不等他上前阻止,小个子男人忽然掐住了一个十几岁少年的脖子。少年使劲憋着一口气,但男人却丝毫不放松,手劲儿越来越大,没一会儿少年的脸就紫了。
李唐见状赶紧上前拽住男人的胳膊:“他快让你掐死了!”
此时,男孩突然咔咔两声,咳出一枚已经咬瘪的金耳环吐在了地上,然后趁李唐上来拉扯的空挡,飞一般地逃走了。
这个结局完全出乎李唐的意料,他看看男孩的背影,又看看小个子男人,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提前遇到同事了。而小个子男人显然对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多有不满,斜着眼睛问道:“你谁啊?”
男人名叫毛志超,熟人都叫他阿志。听了李唐自报家门之后,他做了个跟上的手势,便又如刚才一般溜达起来。看着好像闲散随意,可阿志的脚步一点都不慢,李唐一路小步快走,还是慢半拍。
“我是先去报到吗?还是直接领装备?是不是今天就要跟着出勤了?阿志哥你这是已经开工了,还是路过顺手抓贼?”见识了阿志刚刚的神出手,李唐不仅对未来的工作无限神往,更对身边的前辈钦佩不已。
阿志的状态还跟刚才一样,双手插兜,两眼四处瞟着,嘴里的问话好像也是不经意间溜出来的:“你多大了?”
“二十四。”
“结婚了吗?”
“没有。”
“家里有人当警察吗?”
“没有,就我自己。”
阿志回头扫了一眼,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李唐见他不再查户口,便又好奇地问道:“刚才那个小孩是怎么把耳环吃进嘴里的,我都没看见。以后我能跟着你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真的警察?我要是骗你呢?”
这话让李唐猛然一愣,以他刚才的判断力,有些事还真不好说。但没等他想好如何应对,阿志忽然停住了脚步。李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一个贼被抓了现行,正让几个人围在了中间。
李唐跟着阿志走到人群边,正看见贼挨了失主一个耳光,从兜里掏出十几块钱。
“偷也偷不好,还学人当贼?手给你剁下来。”失主夺过钱吓骂道。可这个贼既不怕,也不恼,嘻嘻哈哈,仿佛耳光打在别人脸上一般。失主也懒得跟这种二皮脸计较,骂骂咧咧地离开了。那个贼看见了外围的阿志,嬉皮笑脸地打了个招呼,掸掸身上的土走开了。
“这样的不抓吗?”李唐跟在阿志身后问道。
阿志没说话,继续往前走。李唐觉察出其中的异样,继续追问道:“我看你们好像认识。”
“老熟人。”阿志没有否认,“他叫董灿辉,估计知道他大名的还真没几个人,大家都叫他老董。这片抓贼的都认识他,十次有九次偷不到,天天挨打。太笨了,老天爷也不让他吃这碗饭。”
“那他还偷?”
“斜对面那栋老楼看见了吗,老董就住里面,带着他八十多岁的老妈。老妈卖茶叶蛋,他啃老。想喝酒就去偷钱,抓了也没用,管不住手。单兵作战,一次就偷十块钱,怎么抓?”
李唐看看老楼,又不禁回头寻找老董的身影,只不过他已经隐入人群,看不真切了。
火车站医务室内,医生黎小莲正在低头写着处方。姓名,李爱玲,性别,女,年龄43岁……这些基本信息她可能比病人本人还熟悉,因为作为火车站反扒大队的队长,李爱玲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人叫了,在大家的口中,她是花姐。至于年龄和性别,这些都不重要,进了反扒大队,都是没日没夜干活的牲口。
黎小莲把这些信息烂熟于心,不光花姐,反扒大队的每个人她都认识,都熟悉。当然,这种熟悉仅限于心里,表面上她沉静冰冷,和每个人都刻意地保持距离。
花姐的脸上,皮肤粗糙,暗痘丛生,嗓子常年都带着一丝沙哑。她拿起黎小莲放在桌子上的透明水壶,边看边搭话:“听铁路食堂的廖大姐说,你是客家人啊?”
“赣州那边客家人多。”黎小莲惜字如金。
“懂点中医就是好,自己就能养生。你这个瓶子里泡的水能下火吗?”花姐边问边研究水壶里的东西。
“陈皮多,别的都是随便配的,祛湿。”黎小莲依旧是淡淡的。
“你这屋老是背着阴,湿气是重了点。我是不是也得祛祛湿?”花姐放下水壶,四处打量着问道。
黎小莲把写好的方子递给了花姐:“你就是太劳累。润肺降火,注意休息就好了。”
花姐似乎还想再问点什么,可兜里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她把方子往兜里一揣,冲黎小莲点点头,边接电话边朝外走去:“一个外地的一个本地的。都是今天到。哪个?不是说中午吗,火车提速了?”
看着花姐的背影消失在远处,黎小莲从桌上的小筒里拿出一个酒精棉球,把花姐刚拿过的水壶,从上到下细细地擦了一遍。
反扒大队的办公区域是一座不起眼的小院,中间一块空地放着一个乒乓球台子,四周一圈是办公室和休息室。
“你先等等。我问问谁给你安排报到。”阿志说完,便丢下李唐开始在各个屋里来回穿梭。李唐东看看西瞧瞧,观察着自己的工作单位。旁边的一间屋子里,两个刚被抓回来的贼蹲在地上,两个民警正在审讯。李唐看着他们,仔细辨别着这些真正的贼和阿志这种便衣的差别。可看了半天,李唐觉得如果没有提前预知结果,凭他现在的眼力,几乎难以分辨。
这时,旁边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三十多的男人抱着一堆文件走了出来。还是刚才的结论,如果不是看见他手里的东西,李唐完全分辨不出这是警察还是贼。男人穿着一身廉价的地摊货,一副懒洋洋的神情,看着李唐问道:“李唐,是吧?”
“是,我来报到。”李唐立刻打起精神。
“好久没来新人了。我叫李红旗。”
李唐想立正敬礼,却被李红旗挥手制止了。他东张西望,嘴里念叨着:“花姐呢?”
“花姐?”李唐显然对这样的称呼还不熟悉,他也不由自主地四处张望,却看见李红旗右手的小指头短了一截。
“先吃饭吧各位。外地来的客人饿了——”花姐的声音先一步来到众人跟前,她指着李红旗继续说道,“他跟你一样,低血糖。”
“这么巧啊!”李红旗的口气有些戏谑。
李唐看见领导来了,马上立正:“队长好,我是李唐,我——”
“叫花姐,先吃饭——”
李唐愣在原地,看着花姐远去的背影半天才应声。这里独特的工作氛围,看来他得适应一阵。
李唐拿着搪瓷饭缸一边排队,一边禁不住瞄了一眼饭桌旁狼吞虎咽的大鹏。刚才在站前广场,他好像看见个这个人,因为那块梅花手表李唐的爸爸也有一块,如今戴这种老款手表的人不多了。不过那会儿,手表还是好好的,怎么一转眼表盖就碎了呢?
正思量着,轮到李唐打饭了。他把饭缸伸进去说:“来点粥,一点点就行。”
厨师茂哥撇了他一眼,故意盛了一丁丁点,连盆底都盖不住:“一点点。够吗?”
李唐知道这里的氛围就是如此,便诚恳地解释道:“我吃过了来的。”
茂哥又看了看他,问道:“第一天上班?”
“嗯。”
“吃完自己洗饭盆,筷子放到水池里。粥不够喝自己盛,汤勺放好,别掉进桶里。”
李唐点头说了句谢谢,端着饭缸找座位。食堂不大,就几张桌子。李唐见正冲着电视的座位空着,便往那边走去。可还没等他靠近,阿志给他递了个制止的眼神。
李唐立刻领会精神,在角落找了个位置,然后小声问身边的阿志:“那个地方不能坐啊?”
阿志没有回答,因为花姐的笑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她一进来便把自己的水杯放在刚才那个位置,然后拿起电视遥控开始调台。李唐恍然大悟,原来那里是队长的专座。
电视节目停留在新闻简报的频道:“近日,花城警方针对火车站区域部署联合整治行动,铁道部协调来自全国各铁路公安局精兵强进驻花城火车站,联手当地公安,针对火车站区域进行反扒专项整治行动……”
花姐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然后对大家说道:“先介绍一下新同志。一群老胳膊老腿,今天终于补了点新鲜血液,来——”
李唐一听要点到自己了,忙不迭地正要站起来,却听见花姐说出了一个别的名字:“郭鹏飞,著名反扒专家。太原铁路公安局原反扒大队长。”
大鹏一抹嘴,站起来笑呵呵地说:“现在就是个普通民警,来给花姐打个下手。老哥们都叫我大鹏,大伙想怎么叫,随意。”
李唐半弯着腰,尴尬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耳边还听见李红旗和阿志用粤语小声嘀咕:“犯得什么错误,让撸了?”
“谦虚了。千里驰援。我和崔局也说了,真心诚意地感谢。他今天出差,明天回来再见你——”说着,花姐开始向大鹏挨个介绍,“李红旗,七年前连续三年春运抓贼排行榜第一,个人二等功1次,三等功4次;毛志超,以前是甲B广药俱乐部的梯队球员,这个屋子里他跑得最快。还有陈建强、浩仔、王磊,这是老宋——那个李唐呢?”
已经被众人挤到后排又后排的李唐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想马上走过去是不可能了,他远远举起手,应了一声:“我在。”
“到前头来。”花姐热情地招呼着,“广东警官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什么专业?”
在众人的注视下,李唐走到大鹏和花姐跟前,立正回答:“警务指挥与战术。”
人群中似乎有人在憋笑,花姐假装没听见,接着对李唐说:“来了好好指挥一下战术。多学多看,不懂就问。别的也没什么要说的。新来的先分个组吧,大鹏,你有什么想法?”
已经跟前面众人都握过手的大鹏,打量了一下李唐说:“我习惯接受指挥,就跟着小李同志吧。”
“你们俩对这儿都不熟悉,能行吗?”花姐有点疑虑。
李唐刚想说点什么,却被大鹏抢先一句:“小刀剌屁股,慢慢开眼吧。”
众人对这句活跃气氛的歇后语没什么反应,北方的梗在南方遭遇了水土不服。大鹏倒也不慌,正色补充道:“不熟悉也有好处,我俩不认识贼,贼也不认识我俩。”
花姐思量片刻:“三缺一,那就再加个李红旗吧。”
李红旗默默地点点头,像一个逆来顺受的哑巴。可一散会,他就跟着花姐屁股后头一路进了她的办公室,还回身关上了门。
“神神秘秘。又要说什么?”花姐坐在皱巴巴的椅子上,斜着眼睛问道。
李红旗也不说话,摸出一张纸,静静地放到花姐面前。花姐看都没看一眼,略有些不耐烦地说:“上个星期我已经和你说过了,辞职我是不会批的。”
李红旗又把那张纸往花姐跟前推了推,毕恭毕敬地说:“这是检验报告。市人民医院,刚查的。”
“不就是血糖吗,睡觉不好,胃病,队里都有的老三样,你说谁没有?”李红旗正欲解释,花姐马上又接上了话,“我的身体也不好。要不是吃激素我也不至于这么虚胖。阿志和老宋的毛病比你还麻烦。这些事情都不用多说了,专项整治刚开始,没有你这么拆台的吧?”
“我肯定会干完这个月,又不是今天就要走。”
花姐盯着他问道:“到底因为什么?说实话。”
李红旗刚想解释,花姐办公桌上的座机忽然响了,她接起来没听两句,便苦着脸抱怨道:“真的是不够啊领导。人不够,钱也不够,都不够。几十只老鼠都在跑,一只猫怎么抓?外援也少呀,就来了一个,说实话有什么本事还不知道——”
可惜电话那头对花姐这套说辞不买账,三言两语顶得花姐只能气呼呼地挂断了电话。李红旗又停了一会儿,诚恳地说:“家里的表哥有路子,能带我,能发财。”
花姐没吭声,看了会儿手底下的座机,又抬头看着李红旗。办公室里特别安静,李红旗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多半是白说了。
反扒大队的日常十分忙碌,大家进进出出,各自准备着自己出警的东西。李唐坐在值班室门口的椅子上,不时侧身缩脚,生怕耽误了别人的正事。他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脑子里不停地想象自己的第一项任务会是什么。
大鹏从外面走进来,把一瓶“欧丽曼”牌的化妆品放在桌上。刚刚,他在队里问了一圈,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这个牌子。大鹏有些失望,他喝了口水,瞥见了一边的李唐,马上拿着瓶子问道:“见过这个抹脸油吗?”
李唐接过来看了看:“没有。”
“这个牌子呢?知不知道哪有它的产品?”
李唐依旧摇摇头:“这是什么东西?”
“传销知道吗?”大鹏收回了那个瓶子,“你们南方的年轻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一点阅历都没有?”
就在李唐无言以对之际,李红旗从外面走进来,取了自己的包,似乎要外出。
李唐见状马上起身问道:“是要开工吗?”
李红旗看了看手表:“不着急,我先去局里送个文件。”
“我也去吧?”李唐不甘心地问。
“不用不用,你们先熟悉熟悉,转转。跑腿的小事情,以后机会多得是。”
见李唐被拒绝,大鹏笑嘻嘻地说了句:“旗哥辛苦啊。”李红旗呵呵一笑,背着包离开了,留下失望和不解的李唐。
“什么时候出去抓贼啊?”
“别问我,我一个刚来的。和你一样,等命令。”大鹏说着又拿起那瓶“欧丽曼”端详起来。
其实,李唐哪里知道,他着急,贼更着急。这座繁忙的车站,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伺机出手。在一辆北京开往广州的列车上,空荡荡的车厢里只剩下一位焦急的乘客,拉着乘警说:“土,一袋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偷了。”
“一袋土?”乘警有点摸不着头脑,谁会偷一袋土,谁又会为丢了一袋土着急报警呢?
阳光照进车厢,在一张小桌上,一本花城出版社的《天龙八部》被风吹开了几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