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外出的李红旗,其余的人都集中到了会议室。刚听说要找的是一袋土,大家的脸上还显现出好奇的雀跃,可等花姐叙述完案情,满屋子就剩下一个字,难。
“大海捞针。”阿志皱着眉说,“从北京到广州,车都进站了,那么多乘客都下车了,去哪查?”
“也不知道是在哪一站丢的,有没有提前下车也确定不了。”陈建强在一旁附和着。
花姐的脸色更难看,阿志他们说的都是事实,可这些话上面的领导不要听。她沉吟了一会儿,有些无奈地说:“说实话,这种情况基本就只能碰运气了。关键他这个土壤样本要给铁路上用,涉及亚洲杯的工程,还限时,先想想有没有办法吧。大鹏你怎么看?”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花姐的提问转向了大鹏——反扒能手,领导钦点,千里调兵,不是真佛也得是半仙啊,该露两手了吧。
“贼肯定是找不到了。”
大鹏的话像一个秤砣,给众人都砸得不轻。浩仔不禁用粤语小声和阿志嘀咕起来:“还等着看鹏哥的手段呢,搞半天也和我一样。”
花姐也被大鹏的话晃了一下,好在她没那么沉不住气,皱了皱眉狠下心说:“实在不行就拉网,不能单单指望铁路了,得发动铁路沿线的属地公安。”
“找不到贼,不过可以找找丢东西的地点。”这大喘气的后一句话,又把众人茫然无着的目光拉回到大鹏身上。
这回连花姐也不明白了:“什么意思?”
“换位思考,试试看吧。”大鹏的话留着余地,但语气并不沉重。
花姐听出了弦外之音,大神要亮招了,她赶忙追问道:“你要怎么搞?”
大鹏起身挠挠头:“先见见失主吧。”说着,他往身边瞟了一眼,李唐警醒,立马也跟着站了起来,可他万万没想到,一出会议室门口,大鹏就把他手里的记录本抢走了。
“这不合适吧,我这第一天上班,什么都不会。”当听到大鹏说自己记录,让他来提问的时候,李唐觉得这事从能力到规矩,方方面面都说不通。他紧跟在大鹏身后,没走几步,脑门上就冒了汗珠。
在走路这件事上,大鹏和阿志有点像,看着松松垮垮、溜溜达达,可没点脚力却很难跟上他们。李唐崭新的记录本在他手里甩来甩去,就像他嘴里说出的话,让人抓不住头绪。
“谁不是从第一天练过来的。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怂,有机会还不上?”
“那我要问些什么?”
“随便,自己编。”
“比如呢?”
“比如他在屋里坐了这么半天,要不要去上个厕所?”
李唐不敢问下去了,他被这天一脚地一脚的对话绕得晕头转向,而笔录室的门就在眼前,走在前面的大鹏已经侧身让出一条路,示意让他先进去。这是他参加工作第一次问话,李唐长出一口气,稳了稳神,推门走了进去。
失主来自北京,是首钢地质勘查院的探勘人员。虽然心急,但说话还算条理分明,所以李唐的问话进行得还算顺利。
“没倒过车。始发站北京我就上车了,一直坐到这儿。”
“22个小时,在车上你吃了几顿饭?是自己带的,还是去了餐车?”
“没去餐车,我吃的都是自己带的熟食。除了在过道里溜达,基本都在座位上。”
李唐的提问煞有介事,失主的回答也一板一眼,可事情却越听越不对劲。
“你一直都在座位上,东西就放在身边,但是不知道那袋土是什么时候丢的——”李唐自言自语地总结着,不禁望向身边负责记录的大鹏。问话的过程中,他偷瞄了大鹏好几次。他偶尔在本子上写几笔,更多的时候是默默的观察。
没问出任何有效信息,是不是提问的方向不对头?李唐的心里暗暗打鼓,此时他多希望大鹏能开口救场,别让失主看出他清澈的愚蠢。
天随人愿,大鹏终于开口了:“平时睡觉怎么样?”
失主被这个突然横插进来的问题打得一愣:“还可以。”
“喜欢喝酒吗?火车上啃只烧鸡,来上二两。”大鹏的问题愈发不着边际。
失主摇摇头:“没这个爱好。”
大鹏往椅背上一靠:“不喝酒不吃鸡,坐车多无聊呀,喜欢干点什么?”
失主的身子倒往前探了探,脸上显出一丝愠怒:“你们这是在审小偷吗?”
“你这看着也不爱和别人聊闲天。二十多个小时,怎么打发啊?”大鹏丝毫不在意对方的情绪,依旧仰着身子问道。
虽然看不透大鹏的用意,但李唐觉得他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于是他紧跟着大鹏的话,诚恳地说:“我们了解得越多,对案子越有帮助。”
可能是被李唐的态度打动,失主强忍着烦躁回答道:“看书啊。”
“什么书?”
“就这本。”失主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本《天龙八部》。大鹏拿过书来,反复端详着。这套书一共五册,失主带着的是第四册,故事渐进尾声,到了要紧的精彩之处。大鹏边点头边夸赞:“好书,真是好书。能借我看两天不?”
“啊?”这回李唐也不知道该怎么配合下去了。
肩上背着包,手里拿着《天龙八部》,李唐就像一个普通的乘客,跟在大鹏身后,穿过站前广场,一路往检票大厅走去。他们刚刚买了广州到北京的车票,再过一会儿就要检票进站了。
李唐对大鹏的一系列操作不明所以,一直不停追问:“反方向,花城到北京,咱们也要坐这辆车,再跑一趟?那个贼肯定不可能还在车上。你说要换位思考,是不是要把自己当成小偷?为什么要带着这本书,不会是看谁要和我们接头吧?特务呀?”
大鹏似乎根本没听见李唐的话,他只管往前走,有意无意地往四处看看。听李唐说出特务俩字,他没头没尾地反问道:“队里会给报销手机话费吧?”
“啊?”李唐刚才觉得自己的脑子转得要飞起来了,可大鹏的问题他还是没接住,就像手里的那本《天龙八部》。
大鹏不等他回答,自顾自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广场东边IC电话机旁边,女的,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短头发,灰色上衣黑色裤子,棕色鞋子;进站口斜对面卖地图的摊位后头,光头,矮个子,男的,右脸上有块痣——”
李唐按图索骥在人群中找到了这两个人,满脸震惊地问:“都是贼吗?怎么看出来的?”
大鹏没理他,继续对电话里说:“还一个满世界溜达、胡子拉碴的男人,好像不怎么会偷东西,笨手笨脚,这个岁数才刚下水呀?”
这个形象听起来有些熟悉,李唐四下搜寻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了老董。他想起报到时的情景,赶紧凑上去告诉大鹏:“阿志认识那个人,说这是个熟人,他每次只偷几块钱,他妈妈已经八十多——”
大鹏还是没理他,挂断电话往前走了几步说:“花姐自己会甄别的。”
一出道就跟着大神,李唐又紧张又兴奋。他的学习主动性很高,进站的时候,他跟在大鹏身后,不停地小声念叨:“学校的老师没有教过这个,但是我知道,不能让人看出我们的身份。平时也不能穿颜色太亮的衣服,包括眼镜,发型,鞋袜和背包,都不能太显眼,都不能……”
“你是干什么的?”李唐一愣,第三次没接住话。大鹏显然料到了这一点,没多停顿继续说道:“旅途那么长,总会有些乐意闲聊的人。有人问你,你在哪上班,是哪里人,坐车去北京做什么?有人问你就得答,每个问题都不许卡壳。如果周围都是模特,你穿个太朴素太暗的衣服也不行。入乡随俗,你得给自己设计个身份,得把自己隐在普通人的人堆里。问你话呢,你是干什么的,说句话的工夫也到处瞅,你是小偷还是警察?”
“做点小生意,贩衣服的。”这是李唐刚刚观察完周围努力给出的答案,这趟车上有不少服装贩子。
“什么衣服?男款女款,自己开店还是中间倒手,夏天你要贩春装还是秋装,提前几个月备货,北京跑一次广州要带多少钱现金,多少预付多少现结,固定摊位给你供货还是挨家去扫服装厂?西服和牛仔裤的利润哪个划算?您是零售还是走量?老板你身上这件衣服,进价多少,卖多少啊?”
夺命连环问,李唐只剩下张口结舌。大鹏瞟了他一眼,边挪动脚步边接着说:“演谁就要像谁。有人和你聊天,马上就露馅。哪怕你装成个哑巴,也得会比划手语。什么样的坐车的带什么样的东西,不了解的不能乱说。要是实在编不像,还不如按真实的来,就说自己是个学生。”
“但不能说是警校的。”李唐抓住机会抢答了一句。
大鹏头一转:“行,没傻到家。”
总算得到一句肯定,李唐更来了精神。及至走进站台,李唐的双眼宛若开启了扫描功能,把从身边经过的旅客一个个都透视了一遍:“那个穿运动服的,不一定是国家队吧,也许只是区体校的教练。我家邻居就这样,越不是正规军,越喜欢把这种专业队的衣服穿在身上,气质也不像。和尚肯定是和尚。戴项链那个小老板,那肯定也是小老板。你听他打电话,都是进货出货的事情。”
“进货出货就是老板吗?和尚也有假的,没见过吧。”一直不置可否的大鹏忽然反问了一句。
李唐有点含糊了,犹疑地说:“贼也不可能装成这么多身份吧。偷钱就偷钱,又不是演戏。”
“哪个让你认贼了?先认人。不是说学校里没教过吗,从头学吧。”
李唐刚刚拾起来的一点自信,又都掉地上了。
车身一震,一趟充满未知的旅程开始了。李唐坐得笔直,他打开《天龙八部》的扉页,不无茫然地问道:“看书要看到什么时候?”
“看到困。”大鹏的状态和李唐截然不同,他歪在座位上,扭动身子寻找舒服的姿势,回话的时候,眼睛已经快闭上了。见李唐一动不动地瞄着他,大鹏又问了一句:“有什么问题?”
“这书我以前看过。”
“再看一遍,温故知新。”
李唐思量了一下,看过的书不容易吸引注意力,他正好可以留心身边的人。可大鹏再一次否定了他的想法,他就像李唐肚里的蛔虫,早看透了他的心思,闭着眼纠正道:“别找了。刚坐长途的人精神和你一样足,我要是贼也不会现在下手。踏踏实实看书,别偷懒,一会儿我检查。”
李唐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所以尽管有些无奈,他还是乖乖打开书,一页一页认真地读了下去。
两条平行的铁轨在大地上蜿蜒。大鹏的呼噜声和火车的震动差不多,起伏而有节奏——这是白噪音,具有良好的催眠效果。李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他手里的《天龙八部》已经看完了少一半,确实有点累了。
忽然之间,光线陡暗,火车钻进了一条隧道。大鹏的眼睛在黑暗中缓缓睁开,明灭之间,坐在身边的李唐仿佛变成了那个丢失土样的勘探员。装着土样的沉重背包放在行李架上,勘探员吃了几口从北京带来的稻香村点心,香甜入口,就是有点干。他拧开随身携带的玻璃瓶,喝了一口早已泡好的茉莉花茶,水有点凉了,茶香淡了。他想也没想,起身往开水房走去。车厢里的许多乘客已经开始昏昏欲睡,勘探员大概也被这氛围传染了,打回开水来以后,他拧紧瓶盖,合上书本,在椅背上找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开始打盹儿。
此时的车厢,朦胧而神秘。远处,一个男人的身影正向这里慢慢靠近。他脚步轻巧,身形闪动,似乎漫无目的,又仿佛目光如炬。大鹏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一步,两步,三步……他走到了勘探员的身边,与他擦肩而过——呼的一下,一片耀眼的光亮,火车开出了隧道。大鹏身旁的人又变成了李唐,刚刚走过去的也只是个恰巧经过的旅客。
看着李唐再次翻开《天龙八部》,大鹏心想,时候未到啊。
黎小莲的午饭时间到了。十二点整,铁路职工食堂,分秒不差的时间,雷打不动的地点。食堂员工廖姐早已做好准备,她接过黎小莲递上的饭盒,轻车熟路地舀着固定的那几样素菜,笑盈盈地说:“天天都这么准时,你一来我就知道要开工了。”
黎小莲没接话,只回过去一个淡淡的微笑。廖姐爱说,她不介意对方的反应是冷是热,只要是熟人,总爱多问几句:“天一热,外地人中暑的又多了。得忙了吧?”
“就是些头疼脑热暑的,也没什么事。”黎小莲的话也是淡淡的。
“天天吃这么素,顶饿吗?”
“习惯就好了。”
黎小莲盖上饭盒盖,旋即走出食堂。从进门到离开,不超过五分钟。她从不留在食堂吃饭,也很少说话,仿佛不想与任何人产生瓜葛。从食堂回到医务室需要穿过站前广场,黎小莲在这里反倒显得自在。她走得不急不缓,赶路的紧迫和警惕的提防好像都与她无关。
然而这里是火车站,时时刻刻都在上演着争夺和追赶。从广场一侧的达利钟表行旁边,忽然冲出来两个人。后面追着的气急败坏,前面逃窜的东突西闯。黎小莲不防备,被逃窜者撞到了肩膀。啪——饭盒脱手,撒了一地,人也失去重心,眼看要栽倒在地。
这时,一只手及时出现,扶住了黎小莲。黎小莲知道他是谁,但也没吭声,只是在对方的帮助下迅速起身,收拾起饭盒,说了声谢谢,便悄然走开了。
出手相助的是个男人,约莫三十来岁,看模样、身量便知道定是本地的。他肩膀上斜挎着一台相机,专在广场附近招徕游客拍纪念照,混在这一片的都叫他财神。医务室的黎大夫他自然认识,只是想跟她说上话,难。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把李唐从睡梦中叫醒,他从坚硬的小桌板上慢慢抬起头,脑门和胳膊上都搁出了一道道红印子。长时间趴着导致的大脑缺氧,让他感觉头晕脑胀,努力睁开眼睛四下看了看,身边的大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车厢连接处,正在跟手机里的某个人讲话。
“我说,能听见吗方雪?你爸在旁边吗?”大鹏明显带出了山西口音,因为电话的另一头在太原市火车站附近的铁路宿舍小区,他要找的人是差点成了他老丈人的师父,方肇。
“早晨已经到了,临时有点事又上车了。”大鹏说着换了个方向,企图减轻一点手机里的刺啦声,“我说,我在火车上,嗯,对。方慧的事情我已经和广州公安说了,他们也会帮忙,帮忙找——”
电话那头的座机旁,方肇依然听不真切。火车上信号不好,但他觉得更主要还是自己不中用了。如果回到几十年前,动静一扫他就听得真真的。那时候,他意气风发,妻子美丽贤惠,两个女儿方慧、方雪,乖巧懂事,他们的家庭被周围人称道羡慕。方肇看着墙上镶在镜框里的全家福,举着听筒的手有点颤抖。他想把心里的苦闷全都告诉大鹏这个准女婿,但没说两句就被对面打断了。
“谁说她被传销的骗了?”大鹏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调,“我跟你说师傅,你该喝酒喝酒,该下棋下棋,没事别听那些邻居胡说八道,他们知道个锤子!我说,你的药吃了没有?别蒙我啊。放心,找不着她我也不回去。没准人家下海已经当了大款,我肯定是靠边站了,你这个老汉她还是要的。火车上信号不行,挂了啊。”
窗外的原野望不到尽头,大鹏茫然了片刻,然后头也不回地对身后喊了一句:“走,下车。”。
座位上的李唐这才意识到,火车已经开始降速,要进站了。
临湘是个小站,下车的旅客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李唐拎着包跟在大鹏身后下了火车,他张望着小小站台外无人的旷野,有些疑惑地问:“为什么在这儿下车?是要来找谁吗?”
大鹏没回话,只朝着远处一个正在接电话的客运值班员走去。李唐看不出这其中的用意,但他紧跟上去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睡着之前琢磨你问失主的问题,在火车上喝不喝酒,尿不尿频,拉不拉肚子,你是不是在算时间,猜他什么时候容易丢东西?”
“聪明!”大鹏投来赞许的目光,“早知道让你一个人来就行了。”
“问题是就算知道这些,也不知道他在哪个站具体做什么,他自己都想不起来。”
大鹏没有继续解释,此时他们已经走到接电话的值班员跟前了。见他挂了电话,大鹏上前客气地说:“吴站长跟你说了吧兄弟?十有八九,人和东西就是从这个站下的车。还得辛苦本地公安的兄弟们找找,不值钱的一包土,偷了也卖不掉几个钱,运气好应该找得着。”
“已经安排了。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这下的车?”值班员大约也觉得挺神,好奇地问道。
“丢东西的人不知道具体位置,不过有个大概范围。我一路看前后几个站乘警巡车都勤,就剩这段稍微松一点——”说着,大鹏拍了拍身边头发睡成鸟窝的李唐,“看了一路的书,走到这儿刚好该犯困了。我要是不打电话,他和失主一样都得睡过头,书丢了都不知道。怎么样,看到哪段了?”
“逍遥派的苏星河设了个玲珑棋局,虚竹小和尚,稀里糊涂给解了。”李唐还没想明白大鹏的话,听到问他便下意识地回答,可话一说完他忽然一激灵——难道那包土找着了?
找到了。
三个多小时后,临湘县公安局传来消息,人赃并获。两个贼见失主是北京来的,以为到手了什么宝贝,正在小饭馆喝得昏天黑地呢。直到被警察摁在桌上,俩人也不知道,这沉甸甸的原来只是一包土。
临湘站候车室内,李唐坐在椅子上微微皱着眉头。第一次出任务就德胜而归,真好像虚竹解了苏星河的玲珑棋局一般,高兴自然是高兴,可他肚子里还有许多的问号。他凑到大鹏跟前,小声问道:“一个县说小不小,这么短的时间,肯定能找到那个贼?你说吃火车饭的总共就那么几个人,当地公安都认识啊?”
大鹏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他好久没这么折腾,感觉有点累了。李唐的问题他听见了,但暂时还不准备回答。因为以李唐现在的水平,他就是一本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根本回答不完。况且,这些问题也用不着回答,以后经得多了,自然都明白。人教人教不会,事儿教人一教就会。
此时,手机叮叮当当响起来,是闹钟。大鹏伸手掐掉,睁开眼看了看时间,然后又取出那个印满外文的药瓶,倒出几粒,就水吞了下去。
李唐看出这是常年吃药的架势,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肾亏。”
“你这是外国药啊,西医也治肾亏吗?怎么还得上着闹钟?你这个年纪还好吧,肾怎么亏了?”
“说话太多,损耗元气。我以前像你一样嘴碎。大夫说这是病,吃药能治。”
李唐知道,这是在给他上药,立时闭了嘴。可嘴能闭上,脑子却停不下来,没过一会儿,一大堆问题就又挤到嘴边了。
大鹏虽然闭着眼,但依旧能感知李唐是不是投来的目光,见他是在憋得难受,便给他开了口子:“想说什么?”
“小偷到底是怎么训练的?是不是像电影里那样,开水里捞肥皂?”
“不是。”大鹏很认真地摇摇头,“应该是油锅里捞钢镚,粪坑里捡绿豆。再往后到蜘蛛网上放米粒,对着太阳数草莓籽。草莓籽你数过吗?”
李唐没数过,他努力回忆着草莓的样貌,心里真的在算计如何快速高效数清草莓籽。直到大鹏忍不住笑出声,他才意识到自己被忽悠了。好在他也不恼,紧接着抛出下一个问题:“贼的手艺也分高低,真有练家子啊?”
不等大鹏回答,广播声响起:“旅客朋友们,由北京开往花城,途径临湘的K216次列车开始检票,有乘坐K261次列车的旅客,请您到检票口检票,到2站台上车。”
临湘是个三等小站,设备简陋陈旧,连广播声听起来都颤颤巍巍的,李唐不禁抬头望向了积满尘土的喇叭。大鹏动作倒快,起身走向检票口,转到李唐身后时,他一抬手扔给李唐一个东西:“记住,天底下偷钱的唯一秘诀,就是两个字,分心。”
李唐接住一看,自己装在口袋里的钱包竟不知何时到了大鹏手里。
一回到广州,大鹏就软了。马不停蹄地长途奔袭,加上广州闷热潮湿的天气,肠胃直接宣布罢工。一下火车就开始跑厕所,好汉也禁不住三泡稀,更何况他现在这半条命的身子骨。回到值班休息室,他往椅子上一摊,真是一步路也走不动了,只好对李红旗说道:“旗哥劳驾,给口水。”
水还没到,浩仔、陈建强他们四五个民警就围过来了。早上一通电话定位了两个贼,晚上就把不知道在哪儿丢的土找回来了,早听说他神,可这神得有点邪乎啊。
“你这个倒推找贼可以呀,蒙的还是真的?”
“你这和买彩票一样不一样,十次能中几次?”
待李红旗扒拉开几个人,把热水递到大鹏面前时,他已是嘴唇苍白,满脸虚汗:“怎么了?”
“水土不服,湿气太大了,这才半天就搞中暑了。”大鹏虚弱地说。
李红旗扔给他一根烟,转头跟李唐说:“给你师傅点上,再弄点藿香正气,医务室找不找得着?”
可不等火机打着,大鹏一个激灵又朝厕所跑去。待他再次出来,李唐不由分说直接带他去了医务室。
医务室倒不忙,只有大鹏这一个病人。简单询问病情后,黎小莲低头写处方。李唐第一次来医务室,好奇地四处打量,从满柜子中西药材到桌面上的消毒搪瓷缸子,还有泡在里面的一把不锈钢镊子,寻常中透着新鲜。
见黎小莲刷刷写了许多,萎靡的大鹏抬头问道:“不是藿香正气液吗,怎么这么多东西?”
黎小莲没吭声,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大鹏以为自己口音难懂,赶紧换成蹩脚的广普:“不懂才要问问。我看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这是中药吗?”
“你说的话我能听懂。”黎小莲头也不抬地说。
“哦。”大鹏恢复了自以为标准的普通话,“副作用我倒不怕。因为我还在吃别的药,会不会对冲?”
“什么叫对冲?”
“大夫说,我的情况特殊,吃别的药之前得问清楚。”大鹏说着,掏出那个印满外文的药瓶,放到黎小莲面前。
“这是治什么的?”黎小莲看不懂。
“肝移植。”
在场的两人都吃了一惊,黎小莲把开好的单子揉成一团:“你应该去市医院。”
但大鹏似乎没这个打算:“像我这种情况,藿香正气能不能吃啊?听说里面是不是有酒精,有吗?”
黎小莲没有回答这些问题,只淡淡地重复了一句:“你应该去市医院。”
问询无果,大鹏起身往外走,看看跟在身边的李唐赌气地问:“南方的大夫也是这么冷冰冰的?”
李唐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之中:“你怎么回事,你的肝怎么了?”
这不是大鹏想要回答的问题,他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件事,回身又问黎小莲:“劳驾,附近哪有修手表的?”
黎小莲指路倒是简单明白,大鹏和李唐很快就找到了达利钟表行。可惜来的不是时候,紧闭的玻璃大门上挂着个牌子:今日打样。
大鹏趴在窗户上,不甘心地向里张望。店里摆满了各种样式的钟表,琳琅满目。忽然一个奇怪的声音,忽然用粤语说了句“恭喜发财”,大鹏没防备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挂在店门口的一只鹦鹉。
天色渐暗,没修成表的大鹏缓缓走在广场后身的一条小街上。
永远充满好奇心的李唐则对着路灯昏暗的光线,磕磕巴巴地翻译着药瓶上的说明:“免疫抑制……血药浓度……生活规律,规律——”
“你不是高材生吗?这么几行字也看不明白。”大鹏揶揄道。
“这些东西太专业了,我得找个字典翻译一下。”无论大事小情,李唐的态度永远都是认真。
大鹏的气力显然还没有恢复,而且他心里装着事儿,暂时还不想跟身边的新同事袒露自己,所以他只是告诉李唐:“别到处嚷嚷这个事,嘴再碎也给我憋住。”
“你以前的肝呢?怎么了?”
“捐给媳妇了。”
“真的假的?”
“你说呢?”
“是不是你抓贼的时候,怎么了?”
见李唐的脑子里又要上演小剧场,大鹏赶紧转换话题:“那么多警种,你为什么非要干反扒?公安内部鄙视链听过吗?”
李唐茫然地摇摇头,他还是太年轻,简单几句思路就被拽走了。大鹏见状立刻火力全开地吐槽起来:“立个功不知道要多费劲,累死也破不了什么大案,一年到头都在臭汗里钻来钻去,鞋都不能穿个新的。就是碗青春饭,你觉得抓个贼特威风啊?”
李唐简直像一位面对政委的新兵,回答得满腔热血:“我就是喜欢反扒,没有原因。我家里没有做警察的,我是第一个。毕业的时候同学在一起商量,刑警和重案怎么了,我就觉得——”
“那是你觉得。”大鹏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话,“干什么都得讲究天赋,你不行。”
“我哪不行?”
“怎么说呢?”大鹏看了看李唐,“长得太好看了。个子这么高,头发也不行,干反扒的得扔到人堆里不能让人注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你这样的应该去电视台,播播交通新闻就挺好。”
“还有什么?”
“你有当过贼的朋友吗?”
“没有。”
“想办法交一个。交不到就把第一个月工资取出来,放到裤兜里,招摇过市,现找。人只有丢了自己的钱才会心疼,才能记得住。你这穿的也不行啊,太高档。家里太富裕了也有问题,丢点钱你不会心疼。家里干什么的?”
“开公司的,做马桶盖的生意。”
“你这样的在反扒队伍里,也算少爷了。抓贼这种事和做买卖一样,买和卖都得明白才能干。看见后边那个影子了吗?”
李唐轻轻嗯了一声,那个长长的影子不疾不徐地跟了他俩一段:“咱们两个,他就一个。他敢吗?”
“吃不饱饭,你也敢。”
“不去人多的车站,怎么跟到这来了?”
“你长得就像个有钱人,我要是他也得奔着你来。猜猜看,偷你还是偷我?”
说话间,影子越靠越近,李唐有些紧张。大鹏扫了一眼,知道对方已经准备出手,便嘱咐李唐说:“你越放松,手脚就越灵,再紧张脚都迈不开了。哎对了,往前走你的。脑子想着几个部位,别用眼睛看,用心去感受,比如裤兜——”
和大鹏感觉的节奏几乎一致,影子出手了,没想到的是他手里多了把刀:“别动!”
大鹏一秒钟都没犹豫便举起了双手,李唐也跟着站住了。影子上前,用刀顶住大鹏的后腰,一边在他身上摸索,一边微微颤抖着说:“钱,给我十块钱,快点!”
“后裤兜,右边,有二十。对就这个口袋——”大鹏指挥得又仔细又耐心,影子很快得手,转身逃进了黑暗里。大鹏一听见脚步声,赶紧拉住想要追赶上去的李唐:“干什么?”
“他刀子是假的。”李唐挣脱不开,着急地喊了一句。
“万一是真的呢?”大鹏不紧不慢地反问道,“为了二十块钱搭条命,不合适,人生要会算账。万一扎到脾上就死了,扎不住要害,万一扎大腿上也得歇着,一歇几个月,加班费和奖金都挣不着了。万一是吸毒的,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别蛮干兄弟,一个月工资几千块,国家对咱们不错,留着胳膊腿抓贼多好。万一死了,一年这几万块钱谁给你?说没就没了,嗯?”
李唐不可理喻地看着大鹏——他居然在算计抓贼的性价比?这比找回那包土还不可思议。路灯下,大鹏的背影有些佝偻。李唐看着他身后的影子越来越长,周遭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后面他一直没说话,默默地把大鹏送回了大队值班室。
大鹏觉察出了李唐情绪的变化,但他不在乎。李唐对他的影响,甚至赶不上半夜里在墙上乱爬的蟑螂,那么大,那么恐怖。大鹏忐忑了半宿,好不容易伴着火车站接连不断的汽笛声迷糊着了,又忽然被噩梦惊醒。
梦里,一身白衣的方慧在站台边缘快步前行,大鹏拼尽全力,依然追不上她。铁轨上的火车越来越近,车头上的大灯愈发刺眼。忽然,方慧猛然回头,望了大鹏最后一眼,竟然纵身扑向飞驰而来的火车——
大鹏惊呼着方慧的名字,从单人床上弹了起来。他靠在墙上大口呼吸,全然忘记了随时可能出现的蟑螂。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恐惧中挣扎出来,恢复了萎靡和颓然。月光下,手上的订婚戒指泛出淡淡的光芒。大鹏打开放在桌上的钱包,里面夹着一张他与方慧在太原迎泽公园拍的合影。
照片上,大鹏喜笑颜开,完全没有感受到方慧的冷漠。
李红旗拎着一袋打包好的烧腊,走进了荔湾区侨苑小区。今天比较幸运,赶上了摊子上的最后一份,这家烧腊很火爆,常常吃不到。可惜,不等他上楼,手机在单元门口响了。李红旗看了眼号码,立刻下意识地朝左右看了看,接起电话轻轻喂了一声。
电话里的人口气似乎不大客气,李红旗也不生气,只是摆出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说:“和你讲了多少遍,白天不要给我打电话。这种事情,领导就在身边,你让我怎么接?”
电话里的人依旧不肯放过,李红旗垂眼看看手里的烧腊,好像已经没有刚才那么香了。
姜吉峰喜欢在火车上打电话,因为他一口中英夹杂的粤语让周围人很容易听出他香港人的身份。加上优越的穿着和气质,广九直通车上总得有几个贪慕虚荣的内地小姑娘被他吸引过来吧。
今天,他斜对面就坐着一个年轻的内地姑娘。只可惜相貌平平,入不了姜吉峰的眼。他倒也没闲着,电话里跟朋友一通指桑骂槐地揶揄:“好看有什么用,关键要好使。个子不能太高,否则不好摆弄。花城的每个女孩都不一样,你要勇于深入探索呀。”手机的两端时不时爆出放肆的大笑,姑娘戴着耳机,似乎全然不知身边的陌生人正在对她讽刺羞辱。
火车快到广州,姜吉峰才挂断电话。他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准备收拾行李的时候,突然神色慌张地高喊起来:“乘务员,乘务员!”
“先生您好——”
“有贼!我的小箱子!里面有移植的眼角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