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眼角膜
王小枪2025-03-18 16:0510,567

手机铃声响起,大鹏闭着眼关掉声音,在不太舒服的枕头下面一阵摸索,掏出了那块梅花手表。表蒙子上的裂纹扭曲了指针的路径,他对着光辨认了一会子,才看清钟点。手机普及以后,戴手表的人越来越少了。大鹏不行,他觉得屏幕一角的几个数字代表不了时间。时间是一条路,人就是上面的指针,必须得一步一步走过来,才能体会出光阴的滋味。比如,梅花表第一次戴到他手上的那天,时间里就充满了过油肉的味道。

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一年的大鹏还留着时髦的长发,喜欢听《小芳》,也会因为巴乔踢飞了世界杯决赛的点球惋惜不已。不过,这些都不是他生活的重点,那时他整天在人多的地方趴活儿,与其说在学抓贼,不如说在学做贼——盯着每个人的钱包,一刻都不分心。

柳巷是大鹏经常出没的地方,那条街上布满了各色小吃摊,基本上每天都会有些钱包下落不明。这一天,街角六味斋的门前又照例排起了长队。大鹏混迹在队伍里,随着人群慢慢挪动,不时望向不远处路灯娘。灯下站着一个明眸皓齿的姑娘,她也不住地张望着,看起来像是在等人。

方慧确实在等人,她约了妹妹方雪在这里汇合,然后一起回家。看时间,方雪应该已经到了,方慧不时朝妹妹将来的方向张望着,顾不上街角慢慢飘来的爆米花香味,更没注意到身后伺机而动的金角银角。

随着温度的升高,黑色转炉里爆米花的香味愈发浓烈。大鹏瞄着起身准备揭锅的小贩,一边在心中默默倒数:七、六、五、四、三、二、一——

嘣!一声巨响震动了整条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腾起一阵白雾的爆米花摊子上——除了大鹏和金角银角。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们三个似乎早就在等待这一刻,等待所有人的心不在焉。大鹏的目光依旧朝向方慧,越过她脸上的惊魂未定,紧紧盯着他的既定目标金角银角。果不其然,爆米花一炸,金角银角迅速靠近方慧,伸手探向她的背包。只不过在银角的掩护下,没人发现金角正要把手里捏着一沓钱放进方慧的包里。

一阵幽微的气息扫过,方慧觉得既温热又令人脊背发凉。她下意识地想转头,却忽然被一阵熟悉的声音牵住了。

“姐!”不远处,方雪举着五串羊肉串兴冲冲跑过来。方慧不安定的心稍稍放下一些,但想到刚刚似乎有人靠近,她又赶忙转身回望。此时,爆米花的烟雾已消散殆尽,方慧转着圈地看了又看,人们都自顾穿行,仿佛从没有人靠近她,注意她。金角银角和大鹏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怎么了?”方雪走到跟前,见姐姐四下张望好奇地问。

“好像有贼。”方慧看着自己的包喃喃地说。

方雪递上一根羊肉串,一脸不屑地说:“真新鲜。都偷到老方家来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方家的大门被慢慢打开一道缝。进来的并不是方家的两个女儿,而是一天到晚往这儿钻的大鹏。方家刚分了铁路宿舍的楼房,两室一厅,门上带的都是新型的暗锁。大鹏以为这玩意有多难开呢,其实也就用铁丝多拨拉了三五下。

待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还没看见屋里的人影,一个声音赫然从厨房传来:“一天到晚撒谎撂屁。你不是去检票口趴活吗,跑哪个检票口去了?”

说话的是方家姐妹的父亲,太原铁路公安局老警察方肇。听到他说话,大鹏放松下来,伸直了腰杆,走到餐桌前,捏起一颗刚炸好的花生米,边嚼边问:“师娘呢,怎么您下厨了?”

“伺候她妈去了。洗手,进来整个过油肉。”

刚刚偷呡了一口高粱白的大鹏一听过油肉三个字,登时眼睛亮了:“呀还有荤菜,今天发奖金啦?”

方肇没接茬,回头瞪了一眼,大鹏立马乖乖钻进了厨房。

三下五除二,酒菜准备停当。没等女儿到家,方肇便带着大鹏吃喝起来。大鹏机灵地给方肇倒上酒,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他手腕上的梅花手表。

“金角银角,那兄弟两个,你们跟了多久?”方肇慢慢咀嚼着一颗花生米,问道。

“到今天快一个月了。不是没机会,人我都看见了。俩人今天不是偷,是憋着给你送礼呢。要不是——”

“要不是你,早就抓着了。”方肇仿着大鹏的口气打断了他的话。

大鹏嘿嘿一笑:“我肯定是不行。没悟性没功夫。你得教点真东西呀。太原铁路公安局上下谁不知道咱俩关系,我老是不行,您这脸上也挂不住吧。”

“谁收过你?”方肇似乎已带了点酒意,“你把我灌醉喝多了,磕两个头就算认师傅?没这规矩。”

“方慧从来不撒谎,一会回来你问她,谁觉得我是可造之材,谁一喝多就说我像他年轻时候?谁呀?”

“讹我啊?没用。”

方肇语气强硬,大鹏却毫不怯场。他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拍拍方肇的肩膀说:“老爷子你自己想想,你都教了我些啥。说实话要不是跟了你这么长时间,我都觉得你是个骗子。哪有学抓贼先要学偷东西的?”

方肇斜了一眼,抖抖胳膊,甩开了大鹏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没大没小。”

大鹏憋着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你说啥是啥呗。你说的,只要在你面前得了手,就算我赢,输了赌注你可别赖皮。”

话里有话!方肇一警醒,再看手上,梅花表已经不知所踪。抬眼再瞧大鹏,只见他双手捧着表,毕恭毕敬地放到了方肇跟前。

方肇先是一愣,然后伸手把表推到大鹏面前:“归你了。”

“真给啊!”

“愿赌服输。”

大鹏戴上手表,爱惜地摩挲了两下。本想再跟师父拍几个马屁,没成想大门咣当一下被推开了。大鹏循声望去,立时像屁股装了弹簧一般,从椅子上直接蹿到了门前——方雪搀着方慧回来了。

“修不完的破路,大门口怎么又给挖开了,把我姐脚都崴了!”方雪嘴快,声音总比人先到。

大鹏赶紧伸手搀扶,却被方慧递过来的一双高跟鞋堵住了。鞋帮蹭了土,一只后跟齐茬断了。这是方慧最喜欢的一双鞋,大鹏瞄着她的背影殷勤地说:“没事,一会儿我就给你把鞋修上。”说完,他转头钻进厨房,翻找塑料袋,想给方慧做个冷敷包。

没一会儿,方雪走进来洗手,见大鹏一个接一个的灌凉水包,狐疑地问:“高跟鞋你到底会不会修?又蒙方慧呢吧?”

“坏的不去好的不来。修它干嘛,买新的。”大鹏咋咋呼呼地答道。

“你这么抠,也就对我姐大方。”

“废话。”大鹏说着往里屋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这是媳妇呀,不得分个里外。对你我也没小气过吧。”

“别吹,那你给我也买一双。”

大鹏没接茬,反而扯着嗓子冲屋里喊道:“那什么,脚脖子肿没肿呀,三个凉水袋够了吧?”

方雪气哼哼地白了他一眼:“嘴里跑火车,一句实话没有。”

“怎么说你姐夫呢。”大鹏一脸严肃地纠正道,“你是没见过贼娃子。那些人才胡说八道,一个字都不能信。”

说起贼,大鹏想起了刚刚“偷”来的手表。梅花表,表盘牙白,表蒙子晶亮。大鹏就这么不错眼珠地看着,耳边隐隐传来火车的汽笛声,然后一道道裂纹缓缓爬上表盘……

手机再次响起,多年后的大鹏回过神来,收起手表——这次肯定不是闹铃,来活了。

“肯定就是那个女的!”姜吉峰坐在笔录室的桌子旁,操着一口港普信誓旦旦地告诉花姐,“她就坐在我对面,装眼角膜的那种小箱子这边的人都没见过,肯定以为里面是钱啊,还用问吗?”

姜吉峰说的就是火车上那个戴着耳机长相平平的姑娘。此时,他的脸上写满傲慢和鄙夷,但对于自己在火车上与朋友通话时对姑娘的羞辱之词却绝口不提。

“我当时正在打一个重要的工作电话,然后广播就提醒到站了。我起身收拾东西,她比我先起身,走出去的时候撞了一下我的左肩膀。我下意识往左看了看,再转回来,放在我右边的箱子就不见了。那时候车门已经开了,我看见车窗外面,那个女的拎着我的箱子急匆匆地往人群里走。我喊了一声贼佬,赶紧追出去。可那时候站台上人好多的,我看也看不住,追也追不到,还差点被绊倒,只好打电话报警了。”姜吉峰看了看正在做笔录的李唐,又急切地对花姐说,“箱子里是要移植的眼角膜,一星期找不到,就废了,完了。”

大鹏缩在一边,捧着个杯子,一直喝水。虽然没说话,但他眼睛始终没闲着。李唐今天换了身打扮,头发也剪了,整个人看上去朴素了很多。大鹏暗笑他老实,别人说啥就听啥。姜吉峰一着急,李唐的笔录上马上多了一行字:七天找不到,废了!下面又画了两条重点线。

当然,大鹏的重点关注对象并不是李唐,而是姜吉峰。打从走进笔录室,姜吉峰的脸上就戴着一副嫌弃的面具。他语气越是急迫,内心就越是虚弱。想破案,得先把这副面具摘下来。

花姐的感觉和大鹏差不多,透过绘声绘色的描述,她发现了不少姜吉峰叙述中的漏洞:“东西丢的时候,你也在现场?确切地说贼是从你身边把东西偷走的?”

“当然。”姜吉峰依旧信誓旦旦。

“你在电话里报案的时候,说你当时在厕所。”

“对啊,有什么问题?”

“东西是什么时候被偷走的?你在不在座位的时候?”

花姐的追问环环相扣,姜吉峰一时说不圆,只能不耐烦地答道:“这个重要吗?反正就是被偷了。和我在同个车厢里的女人。找到她不就可以了?”说着他还抬手看了看腕表,颐指气使地说,“还要问什么你们快点。我还要做手术,等久了病人会死的。”

“你说你去厕所,是火车上的,还是哪的厕所?”

大鹏的问题像斜刺里探出来的刀尖,让姜吉峰意想不到又无比慌张。他下意识地转头,确定了说话的人是角落里的大鹏,又定睛愣了一下,才狐疑地问:“什么意思?”

大鹏挠了挠耳朵,不紧不慢地说:“一进来的时候你说不确定是谁偷的,但肯定在同一个车厢。半夜报案的时候又说贼是个戴眼镜的女的,百分百确认。昨天到站的乘务员、站台、客运、出站口的值班员,还有在广场上执勤的和检票的,我全都问过,没一个人看见有人跑你在追呀姜大夫。”

姜吉峰慢慢把头转向了另一边,不再与大鹏的眼神接触,好像生怕别人从他眼睛里看到些什么。不过大鹏在旁边看了他好半天,答案已经了然于心:“我假个如啊。假如你和那个女贼很熟,或者以前不认识但在火车上认识了,至少聊得不错,你没把她当成贼,在完全放松的情况下,不知道在哪啊,东西搞丢了。怕丢脸又不好意思说,所以——”

“眼角膜的移植对象是香港商会的会长,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姜吉峰忽然提高声调打断了大鹏,但他并没有望向大鹏,反而盯着做笔录的李唐,“咱们都耽误不起。你们不会直接发通缉令吗?”

大鹏没有一点火气,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茶叶渣子,起身走到李唐身边:“有头有脸的才会撒谎,你也是怕影响形象的大人物,讲的故事都要做加减乘除。不说实话,东西就找不着,拿谁来吓唬我们都没戏。”

姜吉峰现在谁也不敢看了,他扶了一下金丝镜框,提着最后一口气狡辩说:“贼嘛,就是要偷东西呀。箱子肯定是丢了,还讲什么故事。”

“你不说实话,眼角膜臭了也找不回来。”说着,大鹏直接把李唐手里的记录本合上了。

一张桌子,三双眼睛,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姜吉峰此刻犹如霜打的茄子,再也支棱不起来了。他纠结地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抬起头,压低声音尴尬地说:“圈套,这肯定是设计好的。以前就听说火车上有贼专门盯着有钱人,提前挖好坑,等着跳。你们不知道吗?”

姜吉峰的反问差点让大鹏笑出来,贼的套路还有他们反扒警察不知道的吗?他们要的只是姜吉峰亲口所言。果不其然,后面讲述的真相和大鹏的猜测如出一辙——

火车上,年轻的姑娘戴着耳机沉浸在面前的书中,对姜吉峰借电话之机的出言轻佻毫无反应。然而在同一节车厢里,另一双耳朵却听者有意了。她听不懂姜吉峰满口的英语,但她能听懂言语间的放肆和猥琐。一个自大的猎人走入森林,他就是野兽最好的猎物。

姜吉峰说,那个美女经过他身边,帮他捡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手包。还给他之后,她连句话都没说,径直往车门走了。可这位美女的身材气质太出挑了,放在香港也要引人回头多看两眼的。“天底下哪个男人不想看美女嘛。”

大鹏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那个掉在地上的包,肯定是女贼下手掏出来故意扔了又捡起来的。就这点眼力,这点定力,还有人放心把眼珠子交给他,有眼无珠啊。

话都撕开了,姜吉峰也顾不上面子,继续说道:“人家帮我捡包,我自然凑过去道谢,就势问她是不是香港人。她开始很冷淡的,说了句不是,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讲我对广州不熟悉,在这边没朋友,出站老是搞错方向,可话没说完,她突然问我是不是想要她电话。我没来得及回答,她又突然问我有没有烟。我说没有,她说了句算了,直接转头不理人了。”

远拉近推,是个高手。大鹏追问道:“这么冷淡怎么钓上你的?”

“人就是这样啦,送上门的不稀罕,推开你的偏要得到手。被美女拒绝我也不甘心嘛,当时快到站了,我就回座位收拾了行李,也站到车门附近。后来起身的人多,开始排队,我就很自然排到她后面,总是想找机会再搭讪嘛。火车停下的一瞬间,车身会晃动一下。美女的高跟鞋不稳,差点摔倒,我就伸手把她扶住了。”

骗子一个不稳,猎物就稳稳上钩了。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两人一出站就在附近的酒店开了房。美女准备了红酒,让姜吉峰喝一杯助兴,自己先去洗个澡,马上回来。一杯迷魂酒下肚,姜吉峰很快不省人事。再睁开眼,箱子和美女全都不翼而飞。

“其它的,还有再瞒着我们的事吗?”检查完李唐做的笔录,花姐严肃地问道。

姜吉峰锃亮的油头已然塌了半边,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气势,脸上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除非我不想找到器官。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们还不信?眼角膜的保存时间有限制,最多只有一星期。就算我能等,病人也等不起。”

花姐又转向大鹏:“你怎么样?”

“睡了一宿好多了。多少还有点恶心,南方这种中暑劲还挺大。”大鹏一边喝水一边吸溜鼻涕。

“我是问你这个案子。你觉得怎么样?”

“哦——”大鹏又啐了一口茶叶渣子,故意不紧不慢地说,“大夫着急,病人也着急,贼也一样。那个女的不一定知道怎么做手术,但是肯定知道这东西不能老捂在手里,尽快销赃是第一要务。眼角膜不是金条,外行没法倒卖变现,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回来找这个大夫。”

姜吉峰望着大鹏投来的目光有点懵:“什么意思?”

“你得配合啊。”大鹏盯着姜吉峰说,“当个鱼钩甩出去,那伙人迟早会咬你。抓了人,东西给你找回来。”

“这不合适,这就是钓鱼。”姜吉峰满脸拒绝,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他甚至都没听完花姐的进一步解释,就以还要做手术没时间为由,起身匆匆离开了。

看看姜吉峰的背影,再看看手里的笔记本,李唐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下了药,仙人跳,茫茫人海上哪儿去找啊。

“叹什么气啊?”花姐一拍李唐的肩膀,“李红旗呢?”

“出去了,说上局里送文件。”李唐认真地回答。

“给他打电话让他赶紧回来,一天到晚避重就轻,以后这种跑腿的事儿你干。”

“是!”领导的命令李唐不敢怠慢,况且丢角膜这个案子如此棘手,花姐的脸色也不好看。

“还有,眼角膜的案子你跟他通报一下,你和鹏哥还有李红旗一块儿跟。眼角膜保存时间有限,十天内必须把东西找到。所有人取消休假,就说是崔副局长的意思。”

不等李唐应声,花姐便匆匆离去。李唐知道她着急,别说领导,连他这个新来的小兵也着急。可偏偏这时候,大鹏和李红旗都不知所踪。李唐里外找了两圈,也没寻见大鹏的影子。无奈,他只能按照领导指示,一遍遍给李红旗打电话,好歹找个人在身边,当主心骨啊。

可李红旗一点不着急。他骑着自行车回来后,见着远远就迎过来的李唐,慢条斯理地说:“手机都让你打没电了,办公室这也没丢呀。”

面对前辈的嗔怪,李唐有点不好意思。他赶紧传达了花姐的指示,刚想探讨一下案情,忽然听李红旗问:“我的事情呢?花姐怎么说?”

李唐一愣:“什么事情?花姐就说让咱们三个盯住这个案子,别的事情回头再说。”

李红旗咂了咂嘴,环顾办公室:“不是三个人吗,那个北方来的专家呢,去哪了?”

大鹏就在办公室里,只不过是广州铁路公安局副局长崔平安的办公室。

此时,他正仰头望着墙上的一张特制地图。地图详细绘制了广州火车站的周边布局,各个区域不仅用颜色区分,还用人体各个器官图形做了标识。与其说这是张地图,还不如说它是张医学院教学用的人体解剖图。

大鹏看得津津有味,一边辨别嘴里忍不住嘟嘟囔囔地讲解:“候车大厅是大脑,胸口是站前广场,左手餐饮小吃店,右手旅馆一条街,下肢这是什么?都是站台?右腿西南、左腿华北。心脏是售票处,肝胆脾肺肾各是广场的哪部分?神经和血液这么多,这是公安还是贼?”

崔平安从警数十年,顺着铁路,从北到南。虽然当了局长,但他一点没有官派架子,下属基本上都叫他老崔。大鹏曾经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此时两人相见,更像是一场老友间的就别重逢。见大鹏看得入神,老崔一边扒拉茶叶盒子,一边问道:“别的没了,就绿茶行吗?”

“我行,肚子不行。水土不服啊,一点红茶都没有吗?”大鹏嘴上应答,眼睛却始终没离开墙上的地图。

老崔没搭理他,大鹏一贯如此,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他自顾着沏茶:“就绿的,爱喝不喝,不喝就凉白开。”

大鹏嘿嘿一笑,走过来问道:“把火车站当器官这些东西都是你想出来的?专项行动总指挥,就研究这个?咱这不干警察,当上大夫了。”

“先分科,后诊断,再治病。火车站没有别的啊,毛细血管多,小偷到处流动到处跑,不动点脑筋怎么行?”

老崔说得头头是道,大鹏却咂咂嘴说:“还是当官好,天天钻在办公室,吹吹风扇扯扯淡。不像我们,车站里外两圈下来,衣服都要馊了,你闻闻。”

老崔嫌弃地推开大鹏,瞪了他一眼说:“离我远点!馊了是你懒得洗澡。谁还不是干反扒出身?还装,你扶什么脑袋,你干脆躺在地上装中暑,接着装。”

“真没装,你看看,领导老是不让人说话。我这不是身体不行吗,肝都换了,病人呀,我晕车。”大鹏说着摸了摸腰间,脸上装出一副委屈的表情。

老崔早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调他来之前,他就提条件,问是什么条件,又吭哧瘪肚地不说痛快话。今天看来要亮底牌了。老崔懒得跟他猜闷儿:“晕火车啊?我带了你四年,我不知道你?直接说吧,让我干什么?”

“媳妇丢了,半年前来的广州。你点将我肯定得来,给你干活兄弟们向来都不遗余力。我帮你抓贼,你帮我找媳妇。”

“你哪个媳妇?”

“老方家大闺女,顶替她爹到太原铁路段干乘务员的方慧啊。以前你和我师傅俩人抓着金角银角的师傅,领了奖金去喝酒,喝到胃出血,她家两个闺女堵着门骂你,你忘了?”

崔平安怎么可能忘呢?方肇是他的搭档,更是他一辈子的兄弟,现如今……老崔默默感叹,嘴上却没有马上松口:“人口失踪,报警报案,你按程序办事啊。”

“没线索呀,你们这地方这么大,哪个人能找得着?”

“我不是人啊?我又不是管拐卖的。”老崔又瞪了大鹏一眼。无论他心里多想帮忙,当着这小子的面也不能轻易点头。他太了解大鹏的个性,认准的事他能不要命,哪怕是为了方肇,这事儿也得压着办。

见老崔不言语,大鹏掏出一个化妆品空瓶,上面印着“欧丽曼”:“这玩意就是传销。我媳妇的表姐,以前一直两头跑,从这倒腾了衣服往太原服装城卖。后来嫌挣钱慢,就开始搞这个,专骗亲戚。我媳妇那么单纯,不骗她骗谁?”

老崔拿起瓶子看了看:“因为这么个小瓶子,铁饭碗都舍得不要了?”

见老崔开始上道,大鹏断气桌上的茶水吸溜了两口,接着说:“瞒着家里辞了职,所以说她傻呀。这茶喝着怎么有股老陈醋的味,喝你一点新茶行不行?”

方慧可真不省心啊,老崔在心中暗暗想着。方家的姐妹俩他都熟悉,妹妹方雪嘴岔子厉害,可心思直率单纯。姐姐方慧则正相反,话不多,心思却深,属于蔫大胆。孩子是父母的心尖,他听了这些事儿都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何况老方。想到此,崔平安问了一句:“你师父怎么样了最近?”

“手肯定是恢复不了了,脑子还行。”大鹏放下茶杯说道,“他让我跟你说,过年要是回太原,去家里吃烩菜。存的老酒他自己也舍不得喝,就给你留着。”

“你得先给我找到那副眼角膜呀,要不我怎么回去?”

“以前也没见你这么着急上火。领导的鞭子抽得这么厉害?”

“废话,为人民服务啊。”

眼见领导一步步地上套,大鹏凑过去小声说道:“听说这次的专项行动口号是消灭偷窃,消灭犯罪。说实话,你觉得能消灭吗?”

“你说呢?”老崔抿了口茶。

大鹏直起身子,正色答道:“一个城市不可能完全没有犯罪。零犯罪证明这个地方已经僵化了。公安工作好不好的唯一标准,是人口和发案率、发案率和破案率的相对比例,这不是你说过的吗,小偷怎么会彻底消失,这是什么外行说的混账话——”

老崔刚入口的茶水差点喷出来:“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大鹏憋着笑转头看向别处,这就是他要的效果——甭管以前说没说过,反正现在是不敢说了,当领导也有上套的时候。

老崔放下茶杯摇摇头,自己还是大意了,这个坏小子从来没个正行,他给你一板一眼讲道理,那指不定在哪儿埋雷呢。

此时,远处传来火车站大钟的整点报时,办公室里的两个人都听见了。时间才是真正的鞭子,公平地抽打着每一个人。

“说说吧,角膜打断怎么找?”老崔问道。

“还能怎么找,火车上遇见贼火车上找呗。”大鹏说着拿起桌上的化妆品空瓶,转身离开。

“哪儿去?”

“赶火车去。”

相比第一次火车复盘,李唐这回明显有了经验。他模仿姜吉峰戴了一副金丝眼镜,坐在姜吉峰的座位上给大鹏讲解他那款进口药的不良反应——大鹏之前交代的事儿,说明书上都是外文,他一个字儿不懂。

“药物的不良反应是很复杂的。你吃的那个国外药的说明书直译是,过量服用可出现精神错乱,激动和注意力障碍,但通常不会有意识丧失,较常见的不良反应是一过性的幻觉,尤其是年纪较大的人,可能是由于——”

“你电话呢?”大鹏坐在李唐对面,这个座位之前坐的是姜吉峰开头咬定是小偷的姑娘。李唐一愣,脑子明显还没从药理讲解的频道转回来。

“那个医生一直在和他朋友打电话。”

李唐想起笔录时的情景,立刻掏出手机扣在耳朵上,继续跟大鹏说药:“就说明书而言就是这些,必须控制药量。我昨天晚上还查了一些资料,看见有一例肝病患者应用氧氟沙星产生精神症状的情况。”

大鹏不知道这是不是药物不良反应导致的幻觉,但他自己更愿意把这种情况称之为入定。每次回到犯罪现场,只要脑子开始思考,眼前的画面就都变了。上次找土样如此,这次找角膜亦如此。此刻,眼前的李唐已经变成了夸夸其谈地姜吉峰,操着中英夹杂的粤语,一脸傲慢地分析病例:“女的,五十四岁,肝炎病史8年,纳差,就是食量减少的意思,乏力就是没劲,还有腹胀和尿黄,发病两个月后住院,诊断为活动性肝硬化。随后因为出现肠道感染,医院给她用了0.2%的氧氟沙星输液治疗,第二天病人出现了语无伦次,喜怒无常的症状,当时诊断是肝昏迷,对症治疗后仍然精神错乱,但她没有神经系统的病理体征,考虑氧氟沙星,停药,换成菌必治,当天夜里精神症状就消失了。”

但是,大鹏的注意力并不在眼前。只见他缓缓起身,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向姜吉峰身后的车厢望去。隔着重重叠叠的身影,一双似乎也注视着他。那是一双冷漠的眼睛,没有享受旅途的惬意,也没有对目的地的憧憬。那又是一双锐利的眼睛,冷漠不过是伪装,掩盖住贪婪地搜寻和一触即发的猎杀。

大鹏想凑近了看看,但又怕过早出现打草惊蛇,犹豫不决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看什么呢?”

骤然转头,李唐正好奇地望着他,耳朵上还扣着个手机。大鹏一晃神:“你刚说什么来着,那个药?”

“哦,就是要严格遵医嘱。按时按量,别马虎。”

大鹏没说话,只上下打量着。李唐有点不知所措,犹豫着放下手机,又问:“怎么了?”

片刻后,大鹏摇了摇头:“昨天说你长得太好看,今天就把衣服换了,头发都剪了。公安不像个公安,失主不像个失主。”

说着,他大步走向隔壁车厢。李唐赶忙起身跟上,不明所以地问:“去哪儿啊?”

“别的都不行,当个贼试试。”

三排瓜子片像列队的士兵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在小桌板上。李唐一边不紧不慢地嗑瓜子,一边一丝不苟地摆瓜子皮。“你怎么知道那个女的在嗑瓜子?一般女的嗑瓜子是什么样的?”李唐嗑得不急不躁,问得不慌不忙。

大鹏没回答,不管是什么样,肯定不是李唐这样。和那个冷漠的眼神一样,嗑瓜子亦是伪装,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的旅客。谁会记得一个在火车上嗑瓜子的女人,除非她把瓜子皮摆成三排。

女贼不会这么笨,她的一举一动看起来都十分轻巧随意,但在大鹏眼中,哪怕一个眼神都大有深意。嗑完最后一颗瓜子,女贼抬手看了看表——这是在对时间,她要开始行动了。瓜子皮给了她绝佳的理由,起身向垃圾桶和洗手池的方向走去,谁也猜不透她的真正目的。

扔了垃圾,洗洗手,顺带掏出粉饼补补妆,粉盒的小镜子上恰好能看到姜吉峰轻蔑的笑脸。

“广州的每个女孩都不一样,你要勇于深入探索啊,你不可能比我还笨吧。找不到就去酒吧呀,你坐在那都不用动,这边的女孩就会来找你。下次来我带你去当皇帝……”

中英夹杂的粤语简直是女贼的福音,一条肥美又贪婪的大鱼,岂有不钓之礼。她收起粉盒,迈着曼妙的步伐走到姜吉峰身边,小手一掏一掩一送,整套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你东西掉地上了。”

百分百的套路百分百成功,姜吉峰立时挂断电话追随着女贼的背影过去了。

“刚才谢谢你啊。”

女贼并没有马上接话,鱼钩还没咬死,还不到收线的时候。

“是这样,我对广州特别不熟悉,来得不多,这边也没什么朋友,出个站也总是搞错方向,我——”

“你想要我的电话号码,是吗?”女贼的反问来得突然。忽远忽近,忽快忽慢,打乱对方节奏,鱼儿就很难脱钩了。

果然,姜吉峰顺坡下驴:“可以吗?”

女贼不置可否,她接过姜吉峰递上的手机,顺手拨出了刚才挂断的号码。顷刻手机接通:“见色忘义。电话说不完就挂了,是不是有花城的妹妹在找你?火车上这种艳遇的女孩裤子松吗?晚上能不能带回家?”

姜吉峰的优越感立时被扒了个精光,他慌忙挂断电话,尴尬地解释:“开玩笑,真的没有不尊重的意思,就是开个玩笑。”

这里是个关键点,鱼钩扎得嘴疼,可诱饵太肥又舍不得撒嘴,稍有差池,鱼儿就会脱钩。女贼显然是个中高手,她话锋一转:“有烟吗?”

姜吉峰一愣,张口便露出破绽:“噢我不抽烟。有雪茄,但是在家里。”

“家都有了,还对广州不熟悉?”

姜吉峰完全乱了方寸:“其实就是想留个电话号码,这个谎言确实很拙劣——”

“我现在就站在这里,还要电话做什么?”

大鹏简直要给女贼的业务能力击掌叫好了——从隐藏到出击,从下饵到收线,步步为营,手段高超,堪称业界翘楚。这精彩的一出简直比看电影还过瘾,但大鹏的眉头很快就皱了起来,不愿配合的失主,狡猾多端的贼,眼角膜该怎么找回来啊。

“你对着空气这半天都看见啥了?”李唐攥着一把瓜子皮走过来,“换位思考换出来那女的什么来路了?”

“吃火车饭的惯偷。有手腕,那个香港大夫没把自己的眼角膜丢了就得烧高香。”大鹏边说边往车厢外走去。

“那现在要做什么?”

“碰运气,抓贼很多时候都是碰运气。”

“去哪儿碰?”

“老问我,我怎么知道?幸亏你不是领导,一天到晚逼死个谁。”

手机响的时候,阿兰其实刚睡着。她一贯睡眠质量不错,昨晚却难得的失眠了。好不容易自己出去跑了一单,还抓回来一个烫手的山芋。她翻来覆去想了一宿,也没想好那个银色小箱子的出路。想不到医生里也有色痞,她从前以为这些人都是洁癖呢。

窗帘的缝隙里挤进几缕光线,阿兰眯着眼睛从床头柜上扒拉开一本折页的《雾都孤儿》,在一堆乱糟糟的杂物里找到了手机:0920。发件人:佛爷。

阿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不情不愿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继续阅读:第四章 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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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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