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佛爷
王小枪2025-03-18 16:0511,803

鲜花小区,名字美,环境也美。范太平一早走出来,总能隐隐听见黄雀的叫声。及至来到小区门口的公交站,一抬头果然看见了一只。它轻巧地踩在树梢上,歪着头,警惕着周围的一切。站牌下还站着一位年长的街坊,两人仰望着树冠上的黄雀,半晌佛爷不解地说:“这种鸟以往不是秋天才来吗?怎么现在就来了?”

“北方没食吃呀。黄雀和人一样,还不是哪里有粮到哪里。”

范太平轻轻哦了一声,仿佛生怕惊动了这只鸟。但鸟总比人警醒,树梢上的黄雀突然振翅起飞,身后紧跟着出来七八只小鸟,嗖的一下飞入天际。

来无影去无踪,人要有这本事该多好。范太平一边扶老街坊上车,一边默默想着。老人坐定,他又从车上下来,这一刻他还是个友善的好心人。后面来的便是他自己在等的车,踏上这辆车子,他便不再是火车站达利钟表行的老板,而是盘踞在广州火车站多年的盗窃团伙首领,江湖人称佛爷。

今天早上,佛爷给两个人发了同样内容的短信。除了坐在后排靠窗位置的阿兰,还有平日里在站前广场揽客拍照的财神。短信内容0920,说的是他们最终落座开会的时间,此刻,他们还只能装作彼此不认识。

阿兰戴了一副黑框眼镜,顶着两个肿眼泡她实在懒得化妆,而且眼镜和她手里翻看的《雾都孤儿》更相配。财神从广州工人疗养院过来,老母亲住在里头,他隔三差五就去看看。也幸亏跟着老人们起得早,否则赶不上车,怕是要晚点了。佛爷和火车一样,对晚点这种事容错率不高。

公交车摇摇晃晃开到荔湾区永庆坊附近。三人不约而同下车,佛爷走在最后面。等车人群里,一个贼正拿报纸掩护伺机偷人钱包。擦肩而过之际,佛爷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看到。几个人三绕两转,来到李唐最爱光顾的荣华楼。阿兰和财神轻车熟路地穿过一片人声鼎沸,待佛爷最后进门的时候,时间刚好是9:20。

二楼吊顶上颤巍巍的吊扇见证了几个贼无数次碰面。财神熟练地烫杯涮碗,给每个人添茶。阿兰拿着菜单,快速地点出每个人爱吃的东西:“虾饺、凤爪、排骨、叉烧、萝卜糕,烫个青菜。肠粉两份,艇仔粥一份。”

“不要艇仔粥,换成白粥。”财神随口说道。生意难做,省点是点。

佛爷一言不发,他认真地看着报纸,直到全部饭菜上齐。报纸放下,筷子拿起,这是开饭的指令。三张嘴只管吃,依旧没有一句话。和大鹏设想的不同,阿兰也有强迫症,从她嘴里吐出来的骨头和李唐嗑完的瓜子皮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在桌上。

忽然,佛爷的嘴里发出啧的一声。财神和阿兰立时停了嘴,只听佛爷举着筷子低声说:“淡了。是不是换厨子了?”

餐桌上安静了几秒钟,然后又响起财神唏哩呼噜喝粥的声音。他和阿兰都知道,佛爷的话没想好就别接——他心太深,不知道会在哪儿等着你。

吃饱喝足,佛爷换了壶普洱。他最近挺迷这个,年轻的时候喜欢酒肉穿肠过的满足感,现在他更愿意享受刮油之后的轻盈。给财神、阿兰添上茶,他慢条斯理地说:“新闻还是要多看。报纸上说,国家要发展高铁,据说时速能提到三百。如果到处都是高速火车,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会是什么?”财神不明所以。

“要多想想以后。”佛爷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我们总不能偷一辈子,从长计议吧。”

说起以后,阿兰似乎早有打算:“等钱够了,要么做点生意,要么就干脆买房。我听邻居说的,她说以后房子会值钱,别的不行。”

财神的目标没那么具体,但也不是没有,说来说去就一句话,退休前反正要搞一票大的。

“多大算大?”佛爷笑着问他。

“你去偷飞机吗?”阿兰对任何事情的想象都比较具体。

财神喝了口茶,露出一丝神往的表情:“总要过一把瘾再说。亚锦赛,亚运会,亚洲杯,有什么不行?我想好了,到时候报名当志愿者,把开幕式的火炬给偷了。青史留名,年轻后辈再说起来,都得提我一句。”

对财神的兴奋点,阿兰不大中意:“到手的东西,再贵再不一样,也没意思。你都知道自己要偷什么,无非是费多少工夫,其实过程最有趣。一觉睡醒,去火车站去车厢里,你也不知道今天会遇到什么人,就像买彩票,也许有个大款等着,也许什么都偷不到。未知的等待才最兴奋。”

阿兰的畅享,财神亦是一百个不赞同,他看着佛爷说道:“明天的事情不能带她了吧?照着她这个赌手气的办法,没命令没规矩,费半天工夫,偷四颗瓜子回来。她爽了,我们怎么分?”

佛爷的脸上始终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他谁的话都没接,抬起手表看了看:“对一下时间吧,十点二十整。”

这是多年的规矩,每次见面都要对表,他们三个的时间必须分秒不差。

阿兰拨弄着手上的一块旧表,小声说了句:“好像又慢了。”

听闻此言,佛爷自然地一伸手,接过阿兰的表。修表他也是专业的,只见他一边仔细调试,一边低声说:“明天早晨七点四十,火车进站。我去提前量过,人出来的时候,公共汽车刚好会到。人会多,会乱,如果我是他们,为了节省时间,也会走背后的窄街。”

阿兰目不转睛地看着佛爷手上的动作,见他说着话把表放下了,便插嘴问了一句:“是不是坏了?”

佛爷不置可否:“不怕坏,就怕修表的办法不够细,不够多。”

半晌,茶喝完了,明天行动的计划也部署完了。财神从楼下端上来一壶新茶,见另两人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便主动说:“账单付过了,我先走了。”

佛爷点点头,给自己和阿兰都添好茶,静静地听着财神的脚步下楼远去,才重新开口:“你的表,我得带回去修。最快也得大半天。你看不了时间,明天早晨别迟到。”

此时,阿兰似乎有点心虚。她避开了佛爷的目光,举起茶杯说:“手机也能看。”

“你记性好,肯定不会忘了充电。不像以前的潮哥,老是丢三落四,说多少遍都没有用。服装展销会那次要不是因为他大意,财神也不会失手,一步错步步错,他也不会为了躲公安,从三楼上跳下去,腿都摔断了。”佛爷脸色未变,说的话却显露锋芒,“他这个人很聪明,手也灵,就是不听话。让他去好一点的医院,非要自己去找人,手术没搞好,腿里打了好几颗钉子,成了个瘸子。吃不饱饭怎么办,难道去当乞丐啊,火车站后面的小旅馆人多,去那里要饭吧。”

阿兰的头越来越低,吸溜茶水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一副大气不敢喘的样子。倒是佛爷始终心平气和:“你也不知道箱子里是眼角膜,万一是肾和肝呢?万一是大人物躺在医院等着要用呢?兜得住吗?”

“对不起。”阿兰吸吸鼻子,挤出三个字。

佛爷转而望着她:“喜欢一个人自己做事情,可以,说清楚就好了。你要是不说,这次的事情我都不知道。”

“以后不会了。”

见阿兰如此紧张,佛爷拿过她的茶杯,重新添满了茶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眼角膜不能废掉。东西呢?”

“在家,冰箱里。”

佛爷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安不安全,你住的楼不会轻易断电吧。”

这句话让阿兰有点慌了:“这东西放不坏吧?出不了手,会不会臭了?”

“喝茶,趁热。”佛爷端起杯子抿了口茶,目光再次望向远方。

站前广场永远热闹非常。李唐像尾巴一样跟在大鹏身后,见大鹏假装不经意地到处瞟,他也有样学样地四下里看。从火车上下来,吃了点早饭,大鹏就叫他一起来广场上溜达。看起来漫不经心,其实脑子和大腿都累得酸胀无比。

“李红旗呢,怎么老不带他?不是三人小组吗,总不叫不合适吧。”李唐看着远处,小声对大鹏说。

“注意措辞啊,怎么是没叫,是他临时有别的安排。你这么说,到时候让领导又挑毛病,说我们单独行动。”

“人头和地头他都熟。”李唐揉了揉大腿,他是真想有人能替替班。

大鹏也望着远处:“好学生就别天天考试了,等抓贼的时候再麻烦他。你不也是本地人吗。”

李唐本想回一句,本地人和本地人一样吗,可转念一琢磨,这话摆在他和李红旗之间,只能是人家把他比下去,所以还是算了。不过来单位这几天,李唐觉得李红旗确实和他不一样。这点事他都看出来了,大鹏这种老油条不可能看不出来。“他的心思不在抓贼上,所以你不愿意叫着他,对吧。”

“你怎么能这么说,这叫好钢用在刀刃上。”大鹏批评得相当认真,就差转过来指着李唐的鼻子了,“战术指挥不是你的专业吗,怎么还不如我一个小民警混得明白。你毕业证是买来的?”

李唐还想争辩,忽然发现大鹏的目光停留在了远处的某个地方。他马上警觉地问道:“怎么了?”

大鹏停顿片刻,眼睛又转向了别处:“没什么。”

李唐有些失望:“咱们也没个目标和线索,整天在这站里站外地巡山,有用吗?”

大鹏一乐:“你个水边长大的人,见过山吗?”

“怎么没见过,广东也有很多山区的。连山县你听说过吗?九山半水半分田,自古就有的说法。”

“没用的知识你知道的还真多啊。”大鹏转了转半边肩膀,他也有点累了。

“有用的知识我也知道。”李唐颇有些不服气,“暗语啊切口啊,看过一些书,还听师兄说起过,就是不知道南方北方有没有区别。”

“说说看。”

“南方把上衣兜叫‘天窗’,裤兜叫‘地道’,女性裤兜叫‘二夹皮’。上衣下面的左右口袋是‘正二楼’,上面的左右口袋是‘正三楼’,上衣内口袋最上面叫‘内三楼’,贼在这里下手叫‘剥皮吃肉’——”

“你这还是没用的知识。”大鹏打断了李唐的话,“现阶段这些理论都用不上,还知道什么实际点的吗?”

李唐略一思量:“抓贼先看鞋。鞋脏的人到处跑,挤来挤去,是值得怀疑的第一步。还有那些冬天不戴手套、夏天不穿凉鞋,背着空包、手上搭衣服或者围巾,眼神不看车只看人,走路半哈着腰的,是贼的可能性就大。”

“你这说的不就是我吗?不看车光看人,走路半哈腰,我也是贼啊?”

“概率。你肯定要综合分析。”

“那你分析一个试试。”

李唐一下紧张起来,他边走边看,视线跟住的几个人都具备刚刚说的特征,但仔细看下去又显然不是。李唐不禁有些心虚:“看着像的人要是多,总得跟着一个,看他会不会下手,对不对?”

“哎!”大鹏叹了口气,“抓贼和开车一样,先开十万公里再说。理论都是驾校课堂,多上路吧。”

说话间,大鹏已经瞄上了一个目标。一个瘦瘦小小的男人,手上没衣服,背上没空包,鞋子半点不脏,走路全不哈腰。李唐说的那些知识点在他身上全都失效,但大鹏已经百分百断定这就是个惯偷,原因很简单,他迈着和周围旅客完全不同的步伐,不紧不慢,既不像赶路也不像等车,目不斜视地随着人流一路向前。这样的贼就像溪水里顺流而下的鱼,节奏合适随时准备跃出水面。

李唐并未看透大鹏的意图,见他往惯偷的方向跟去,不解地问:“那边人不多吧,要过去吗?”

“不是巡山吗,巡饿了,吃点东西去。”

“那边有吃的吗?”

大鹏瞄着惯偷微微一笑:“向贼学习呀,自己找饭碗。”

一路尾随,惯偷走进了广场角落的便民餐厅。他点了一份肠粉,埋头吃得相当认真。餐厅角落里,大鹏看菜单看得也很认真。待服务员走后,李唐狐疑地问:“这种地方的东西不会好吃吧。”

“那也比食堂的强。太淡了,搞得我都想自己买包盐。”大鹏边说边往杯子里倒开水,来了这几天,他也渐渐养成了烫杯涮碗的习惯。

不一会儿功夫,菜品上齐。大鹏拽过一晚公仔面,正想秃噜,手机的闹铃响了——吃药。见大鹏掏出药瓶,李唐赶紧把水递过去。但大鹏并不关心手里的药,透过水杯他看见惯偷已经吃完结账往门口走去。许是又有列车到站,刚才还略显冷清的餐馆,忽然迎来了一波客流,门口人瞬间增多了——这就是鱼儿跃出水面的好机会。

大鹏一手握着水杯,桌子下面另一只手已经悄悄把凳子往后挪了一步。此时,他虽然屁股还坐在凳子上,但双腿已经开始吃劲,仿佛一根随时准备发射的弹簧。一个外地口音的旅客站在门口注视着墙上的菜单,眼见惯偷与他擦身而过,忽然有人挪动凳子发出尖利的声音,旅客回头的方向正冲着惯偷。那只将将伸出来的手,马上缩了回去。惯偷脚下节奏丝毫不乱,若无其事地走出了餐厅。

见大鹏攥着水杯出神,一直在扒拉炒饭的李唐抬起头,他朝大门看了看,茫然无觉地问道:“怎么了?”

此时,大鹏的脑袋已经扎进了面碗里:“抓紧吃,吃完去个地方。把李红旗也叫着。”

“去哪儿啊?”李唐紧塞了两口炒饭问道。

大鹏吧唧着嘴,皱起眉头:“怎么你们这儿的辣酱也没味儿?”

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眼科在华南地区排名前列,每天在门诊排队的病人多如牛毛。也不知道大鹏托的哪路神仙,愣是让门诊大夫给李唐和李红旗挤出了二十分钟时间。

然而两人很快便碰了一鼻子灰,因为不等医生讲完眼角膜的特性和角膜移植的原理,李红旗就直接问道:“这些角膜都是哪来的?什么人会捐献自己的器官,你们有统计吗?”

“这个就不一定了,你想问什么?”

“能做角膜移植手术的医院多不多?有没有可能统计一下,有多少人等着做移植,我能不能见见他们?”

李唐紧跟着的问题更让医生感觉不可理喻:“东西搞丢了不去抓贼,见病人干什么?”

“如果有人私下联系他们呢?比如说一对一销赃——”

医生用一个手势打断了李唐的话,一对一销赃,再说下去他这个医生怕是要加入器官交易团伙了。他指了指电脑:“还有别的事情吗?这边显示后面有五十多号病人在排队。”

医生的逐客令让李红旗十分尴尬,他本想迂回着向医生打听点内幕,谁成想被李唐来了个单刀直入。即便如此,李唐居然还不准备走,拿起手机给大鹏打电话,问问还有什么问题。李红旗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果然是专家的亲徒弟啊。本来他还想借这个机会认识个医生朋友,以后多个门路看病,这下直接成仇人了。

眼看着李唐拨出号码,李红旗暗自猜度,专家哪去了?知道这边的活儿得罪人,自己躲了?

大鹏就在这幢门诊大楼里,此时他坐在肝胆外科专家路长宇主任的办公桌前,听到手机铃声响起,看都没看直接挂断,然后继续对医生说:“血药浓度定期都在查,这肯定忘不了。”

路长宇一边翻看病例,一边观察大鹏:“气色倒是不错,说你没做过手术也有人信。”四年前,肝昏迷的大鹏从韶关县医院转到广州,就是路长宇主刀给他做的换肝手术。

见路主任的茶杯已经见底,大鹏起身给他添满了水:“您说我这上辈子到底是干什么的?说积德行善是个好人吧,转过来开膛破肚,肝都以旧换新啦。说缺德冒大烟吧,还能碰上您这个救命的恩人。好坏都沾了。”

“还是善事做得多。”路主任笑着说,他知道大鹏的身份,当时也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完成的这台手术,“要不然四年前你都下不了我的手术台。你们这些搞反扒的吃饭没规律,服药还得按时。”

“我都上着闹钟,一响就吃。”

路主任点点头,一边开化验单一边继续说道:“再做个检查。吃药反正就两个注意:第一不要轻易吃中药尤其是方剂,药物成分你也搞不清楚,它会不会跟我的药发生冲突这都不知道。再一个就是药量——”

“路主任,有个事一直想问问。”大鹏摸着肚子上的刀口插了一句,“给我捐肝的是个什么人?我听说肝源挺难找的,怎么我……”

“一个车祸,没抢救过来。家属也同意了,以前是个抢劫犯,刚从里面出来没多久。”路长宇一边开单子一边说道,“也确实是赶巧了,要不说你善事做得多呢,自己修来的。”

医院门口,只有李唐一个人在等待大鹏。李红旗说有急事要回队里,留了句话先走了。大鹏的思绪还沉浸在路长宇刚刚的话里,一块肝,曾经住在抢劫犯的肚子里,现在又来为他这个警察工作。肝有记忆吗?肝有脾气吗?

李唐听了这件事也很震惊:“抢劫犯啊?你这幸亏是肝,这要是别的,比如手啊心啊,那不是麻烦了?半夜醒了摸着那只手,上面还有茧子,多渗人。”

大鹏一言不发,地下通道光线幽暗,一丝阴鸷在他眼里闪现。并肩而行的李唐并未注意到,依旧自顾自地说着:“红旗哥说谁活着谁死了这都是命。刚刚那眼科大夫也说,器官捐赠有时候就是一念间的事情。有些人你觉得他不可能献,最后反倒献了。说实话谁能想到你这个情况,知道以后你是什么感觉?”

李唐说着望向大鹏,正好对上他的眼神,心下一惊:“你怎么了?”

“亢奋、上火,控制不住情绪,一有点事情血管就砰砰砰地跳,不止一次了。以前从不这样,手术以后就变了。尤其看见那些偷孩子的人贩子,真是想上去一刀子攮死。留一天就多一天祸害,你不去搞死他,他就去祸祸别人。老天爷不收总要有人收吧,你说是不是?”

连日的身体不适加劳累,让大鹏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李唐望着这双眼睛,听着他有些变形的声音,只觉得后脖子冒凉气。他避开大鹏的注视,想接起刚才的话,但又胆怯地欲言又止。难道换了肝真像换了魂一般吗?李唐又狐疑又好奇,就在他忍不住朝大鹏偷看的时候,忽然发现大鹏也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哈哈哈哈——”大鹏的笑声响遍地下通道,“移植完器官性格不大变也得跟着小变?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你也信,小孩不经逗呀。”

李唐叉着腰,又好气又好笑:“就你干的这事儿,随便找个人问问,我和你谁幼稚,谁像小孩?而且都到现在了,眼角膜的事情一点都不着急,那是有时效性的东西,怎么找啊?”

“光着急有什么用,抓贼有时候要靠运气。没人教过你吗?”

“那个躺在医院等着角膜的病人怎么办,也靠运气吗?”

“你红旗哥不是说了嘛,看命呗。”

李唐被怼得哑口无言。远处,火车进站的汽笛声轰然而至。铁轨蜿蜒交错,带来了另一段命运的曲折。

达利钟表行里供奉着一尊小小的菩萨,香烟袅袅,缭绕着满墙的钟表,仿佛这里是时光穿梭的驿站。佛爷伏在工作台上,戴着寸镜,专心致志地检修着阿兰的旧手表。

忽然,门口鸟笼里的老鹦鹉蹦出一句“欢迎光临”。明暗闪动,有人进店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个文弱的青年,他显然被这特殊的欢迎仪式吓了一跳,停在门口端详了一下鹦鹉,才继续往里。和他一起的还有两个小伙子,一个身材壮实,眉眼粗大,立在店门外,守着一堆行李。另一个亦是身量纤瘦,相貌清秀,穿着一身不算时髦的西装皮鞋,紧跟在青年的后头。不同的是,他对鹦鹉毫无反应,眼睛始终紧紧盯着前面的青年,脚步相随,形影不离。及至他们走到近前,佛爷才缓缓抬头:“有什么需要?”

文弱青年把一块劳力士轻轻放到柜台上:“托人从香港买的,你帮着看看。”

虽然青年努力摒弃着家乡的方言,但佛爷耳聪目明,一听便知这是奉节口音。一个多小时前,有一趟重庆直达广州的火车。两人虽努力压制着喘息,但仍旧盖不住一脸风尘仆仆。

佛爷只瞥了一眼,便又继续拨弄阿兰的那块表,头也不抬地回答:“假表里面,算一般的。”

青年略一踌躇,又问:“如果是不懂的人,能不能看出来?”见佛爷不吭声,他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支烟,“表是我这个堂弟的。他媳妇在这儿打工,好久没见面了。戴块表过去,能长长脸。”

佛爷摘下寸镜,打量了一下这两个人:“真假无所谓。问题是,万一他媳妇连这块牌子都不认识呢?”

问题似乎解决了,又似乎没解决。青年脸色一凛,勉强翘翘嘴角,冲身边的堂弟做了个手势,转身离开。

门外,壮实青年一直紧紧抓着行李的边边角角。中间,老董溜溜达达地从旁经过,壮实青年一直警惕地瞟他,整个人都绷住了。直到肩膀被拍了一下,他才骤然回头,用手势确认之后,三人背起行李,穿过广场,朝远处走去。

火车站人多,旁边的公交车站人更多。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让何小竹应接不暇。他仔细研究着各种车次,还要时刻顾及两个聋哑的堂弟大春和小春——佛爷猜的没错,他们来自重庆,刚下火车,准备留在广州讨生活。

大春和小春守着一堆行李,站在人群外稍微僻静的角落。此时,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从二人不远处走过,啪嗒一下掉了个钱包。不等旁人反应,一个卷发男紧跟其后,眼疾手快地捡起钱包,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大春小春对视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继续守着行李。见二人熟视无睹,卷发男凑过来小声说:“别嚷嚷。分你们一份,行吗?”

大春小春依旧没有丝毫反应。正在这时,西装男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一把拉住卷发男急切地说:“大哥我知道钱让你捡了,那是我们公司的货款,弄丢了我也别活了。你捡了你还给我,就当帮帮忙,现金我不要了全归你,主要是里面的支票,我都看见了,就在你裤兜里——”

“松开手,松开手!”卷发男皱着眉头撕扯着,“有证据证明钱包是你的吗?”

西装男也不示弱:“支票,42万整,上面有我们公司的章,你拿出来看看是不是?两位兄弟你们帮做个证——”

眼见两人动作越来越大,大春把小春往自己身边拉了一把。但两个人却越靠越近,西装男一伸胳膊甚至想把小春揽进怀里。就在这时,何小竹强硬地插了进来,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大春小春,快步离开了那个站台。小春不会说话,但他的眼睛却分外明亮,自从下了火车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充满好奇。此时,虽然手被哥哥紧紧攥住,但小春还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搭伙演戏的西装男和卷发男这会儿已经并肩站在了一起,见小春回头,西装男鄙夷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哥哥的手越攥越紧,小春跑得更快了。

车站售票厅里,一个瘦小的男人规规矩矩地排在队伍里,随着人流缓慢向前移动。他胳膊上搭了件外套,主要作用是盗窃时打掩护,次要作用是按住肚子,别发出太大的咕噜声。这一天他就在便民餐厅吃了一碗肠粉,围着车站溜达了好几圈,早消化光了。没办法,一直没开张,只能饿着。

他今天特别不顺。早上在餐厅门口,手都要摸到包了,那人听见个动静一回头,跟他对上眼了。刚才,排在他前面买票的女人,钱包就半截插在后裤兜里,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探囊取物。可他刚要出手,旁边有个小孩哭了,女人一回头,机会又错过了。

不对,他今天走到哪儿都觉得不对。中间有一度,他甚至想干脆回家歇了吧。可是贼不走空啊,何况今天都没吃饱,明天该怎么办呢?手抖掏包可不稳啊。他心一横,跟着刚才的女人走出了队伍。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正经连个后裤兜的钱包都拿不到了?

售票厅门口人最多,正好有两个背着大包的旅客迎面走进来。他瞅准时机,一挤一乱一蹭,待转过身来,女人的钱包已经到手了。惯偷长出一口气,他早瞄准了女人的钱包,应该够吃两三天了。

啪!一股凉意勒住了惯偷的手腕——是手铐,大概只有这玩意能在三伏天保持冰冷。这是李唐第一次出手,戴铐子的时候他紧张得不行,人都抓在手里了,另一只手的铐子愣是嗑了两三下才戴上。惯偷也看出了他的紧张,奋力挣脱,妄图逃跑。可没出去两步,便被在一旁看戏的大鹏伸脚绊了个狗啃屎。

从地上拎起惯偷,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大鹏冷笑着问:“一碗素肠粉顶到现在,饿了?”

惯偷垂头丧气,那会儿就应该回家睡觉。

大鹏把惯偷的道具外套往他手上一搭,和李唐一左一右,押着他往反扒大队走去。李唐显然还没从第一次抓捕的兴奋中反应过来,他一路走得很快,手也抓得特别紧,一边走还一边问:“出手的时候,是不是出哪只手,哪边的肩膀就往下沉?身子前倾,腰先是一弯,一下了货马上转身就走?是不是?”

惯偷看了看李唐,欲言又止。这问题是他的专业,但这时候抢答容易挨打。但李唐的问题还没完:“前面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后头人太多,挤起来一乱把我的视线都挡住了。你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手?”

大鹏没有搭理李唐的十万个为什么,转而问惯偷:“听口音也是北方人吧,来南方多少年了?”

“刚来。”

大鹏瞪了他一眼:“别跟防贼似的防着我,不套你的事,打听点别的。最近听说有人倒卖眼角膜吗?”

惯偷瞄了他一眼,摇摇头。

“听谁说过这个事吗?”

惯偷还是摇摇头。

大鹏从口袋里摸出“欧丽曼”的小瓶子,还没等问惯偷的脑袋又像拨浪鼓似的摇晃起来。大鹏照着他后脑勺直接来了一巴掌:“我还没问你就摇头——见过这个吗?知不知道哪儿有传销?”

“真的没有。”惯偷缩着脖子,依旧止不住摇头。

大鹏失望地叹了口气:“他妈的,一句实话没有。”

转眼来到反扒大队,迎面见老董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李唐押着惯偷往审讯室走,大鹏放慢脚步,打量着老董,揶揄道:“又来啦?”

“刚要走呢。”老董一脸讪笑。

“今天偷多少被逮着了?”

“七块钱,就七块。”

大鹏见他又可怜又可笑的样子,故意拉下脸逗他:“教育够了吗你就走?”

老董一听这话,立时紧走了两步:“够了够了,蹲得我脚都麻了,检查也写了,再也不敢啦——”

楼道里,有人喊了一嗓子开会。大鹏望着匆匆赶来的李唐,问道:“怎么没见你红旗哥?”

李红旗蹲在厕所里,脚也快麻了。可迟迟挂不断的电话,让他没法站起来。“回不去,最近事情多呀。你说的那个事情我是没有办法,村里要修路,迁坟动土这是政府定的,我回去有什么用?和你们一起扛把铁锹去围村委会吗?我姨和姨夫年纪大不懂事,表哥你得懂点事吧?我就是个抓贼的小民警,你以为我是县长啊?”

忍耐不住怼了几句,电话终于挂了。李红旗整天都在接电话,有的求他救苦救难,有的对他吆五喝六。其实他一直活得挺简单,就是上班干活,下班吃饭,也不知道怎么弯弯绕绕走到了这步田地。楼道里又有人招呼开会,李红旗赶紧起身,开会就能见到花姐,那天说的事还得再问问她。

会议室里,花姐坐在主位主持会议。李红旗轻手轻脚走进来,悄悄密密坐在了角落里。花姐拿笔敲了敲手边的饮料瓶:“眼角膜不是凉茶,保质期短,还剩七天不到。没有线索,没有消息,没得人买也没得人卖。所以,重点还得落在那个香港人身上。大鹏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如果我是贼,大概率也会去找他。”

说着,花姐环顾四周,先看了看躲在一边的李红旗,又扫视了下首并排的大鹏和李唐:“得有人去跑一趟。救死扶伤啊,医生再忙也得和我们配合一下。好好劝劝。你们谁去?”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太阳落山之前,何小竹带着两个弟弟到达了外地人在广州的统一目的地,杨箕村。小春一如既往地好奇,他一边走一边张望,还时刻不忘关注着堂哥的一举一动。路过玉虚宫,何小竹停下来,回头对他们说了句话。小春听不见,但他知道堂哥说的是什么:拜拜北帝庙,佛祖保佑。

大春跟在何小竹身后,有样学样地比划了两下。小春却拜得分外虔诚,他心里有个愿望,大概需要佛祖帮忙才能实现。虽然不知道北帝是哪路神仙,但拜拜总没错。

住处是一间简陋到不能更简陋的房子,但三兄弟似乎并不介意,老家的条件比这强不了多少。况且,从这里走出去能看见高楼大厦,而从家里走出去只有密不透风的大山。

不多久,三人便架起了炉灶,涮起了辣火锅。荤少素多,但何小竹与大春依旧吃得狼吞虎咽。小春与他们不一样,他肚子早饿瘪了,但依旧吃得斯斯文文。穿着皮鞋登上火车的那一刻,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要做有模有样的城里人,所有村里的印记,都要通通抹掉。

吃得大半饱以后,何小竹抹抹嘴:“这个鬼地方,吃的东西淡得要命。盐粒舍不得放,辣椒也没的劲,是不是?”

两个堂弟都是听觉障碍,何小竹的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大春比小春稍好,残存了一点听觉,连听带猜,半晌含混地说了一句:“不辣。”

此时,锅里最后的菜叶也捞光了。何小竹又下了两包方便面:“今天就这样了。明天出去转转,搞点鱼吃。”

小春放下碗筷,用手语比划出一句:“这里租金贵不贵?”他的手指修长灵活,手语比划得都比别人好看。关上耳朵,赐一双巧手,在小春身上,老天爷残酷又公平。

何小竹摆摆手,边讲话边比划:“现租现付,这种城中村很便宜,几天的工资就够啦。”

大春捞起自己碗里的一块豆腐添到小春碗里,看了他一眼,无声地告诉他,多吃少说话。何小竹是他们那一辈兄弟里最敢想敢做的,大春心里服气,不仅对堂哥言听计从,更因为他从老家把他们两个人人欺负的哑巴兄弟带出来,而感激不尽。小春从小心思多,又一句话都说不得,大春怕哪句不对惹到堂哥。

反倒是何小竹坦然得多,兄弟再不行也强过外人,既然带他们出来,当大哥的肯定要护他们周全。他看着大春和小春,边说边比划道:“想发财上广东。瞎操个锤子的心,吃饭!”

夜幕降临,肮脏破旧的小屋里因为一顿饭渐有了人气。何小竹对着灯做针线活,白天挣脱骗子的时候,小春的西服被扯开了线,把他心疼得直掉眼泪。亏得何小竹当了十几年留守儿童,练就了一身本领,缝缝补补都不在话下。

大春守着一台破电视,里面正在重播他最喜欢的老港片。他学电影里的样子,用筷子夹着一棵烟,偶尔嘬一口,眼睛舍不得眨一下。

小春把沾了泥巴的皮鞋擦得锃亮,怕别人踩了,他特意把皮鞋放在窗台上。之后便是眼巴巴地盯着手机,刚刚他发出了一条短信:我已到广州。收信人一栏写着三个字:小痦子。在堂哥何小竹口里,小痦子已经是小春的老婆了,可小痦子自己有没有点头认可,小春心里还有点没底。在老家的时候,他问过,小痦子来广州以前,他也问过,但得到的答案总是一样:我想想再告诉你。

小春真着急啊,从前着急,现在更着急。手机半天没动静,他忍不住又发了一条:“我到啦。你快回信呀!”

星光闪烁,霓虹升腾,却似乎刺不破杨箕村的黑夜。

此刻,对姜吉峰来说,一整天的惬意才刚刚开始。傍晚时分,走出小区,游走在热闹繁华的街区,吃吃宵夜,喝喝小酒。作为香港人,他心里多少还是看不起内地的城市,但来得多了,待得久了,他也不得不承认广州是真舒服。

不过,今天走出小区那一刻,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刚开始,他以为是刚刚过去的遭遇让他产生了应激反应,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真的有人在跟踪他。

姜吉峰刻意变换着节奏,最终在一条小街的拐角逮住了跟踪者大鹏。

“吓我一跳。你来这里做什么?”姜吉峰满脸不悦地问,但不等大鹏回答他自己就反应了过来,“我很忙,没有时间配合你们。”

“不用配合,就是希望你能帮个小忙。”大鹏跟在姜吉峰屁股后面,死乞白赖地说,“你会移植,总也要找到器官吧。会做饭也得有材料是不是。我们是替你找材料的人。很简单,你什么都不用做,等着贼联系你就行。他们也许会给你打电话,也许会当面找你。人工转接服务,及时转达,剩下的事情我们来。”

半天没叫到出租车,让姜吉峰更加烦躁,他转身告诉大鹏:“很抱歉,我明天就得回香港。”

“你明天不回。”大鹏摇摇头,“每个月来一次,一次待一周。”

“你……”听到大鹏对自己的行程了如指掌,姜吉峰瞬间瞪大了眼睛。

大鹏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脸:“你不接手机,我只能给医院打电话。算了解吧,也算关心。”

马路上长长的一排车灯,却看不到一辆空车。姜吉峰干脆也不招手了,径直超前走去。大鹏紧随其后,心中默默数着姜吉峰的步数。果然,没出五步姜吉峰便忍不住了:“我在这里兼职也是交税的,东西丢了去找回来是你们的事情,我算什么?卧底吗?你们是不是香港警匪片看多了?别骚扰我,别跟着我,别强迫我,Do you understand?”

“斯蛋斯蛋。没强迫,这不是商量吗,你听我说——”

姜吉峰哪里肯听,他不顾车流冲到马路对面,拉门坐上了一辆刚刚空出来的出租车,扬长而去。

继续阅读:第五章 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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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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