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过敏
王小枪2025-03-20 18:579,170

进了第一栋楼,迎面遇见两个女工刚打包了晚饭回来。两人讨论着广州大得成精的蟑螂、蚊子,还有防不胜防的小偷。大鹏一下听出两人的太原口音,赶忙拦住她们用太原话兴奋地说:“你们是太原哪的?我尖草坪的。”

异地漂泊让两个女工时刻充满警惕,她们打量着大鹏,反而收起了乡音,用普通话问道:“你是谁呀,有什么事?”

大鹏赶紧递上方慧和表姐的合影:“我想找这两个人,她们以前也住这儿。”

“不认识。”两个女工摇摇头。

大鹏又赶忙掏出“欧丽曼”的空瓶:“这个呢,有没有印象?传销,直销,这一片楼里谁拉你们去听过课吗,或者卖这个化妆品的,有没有咱太原的老乡?”

见两个女工愈发狐疑的眼神,黄立清上前解释道:“这位是铁路公安局的警官,有点事情,他在找人。”

“我可以进你们宿舍看看吗?”

女工犹豫了片刻,冲黄经理点了点头。

一间十平米的小屋,上下住了五六个人。大概是平日的生活太过枯燥,大鹏的出现成了一件有趣的新鲜事。然而结果却并不乐观,不管大鹏描述得多么详细生动,依然没人记得方慧和表姐姚桂兰。

“现在大多数都是厂工,服装城的早就搬走啦。有钱的谁还会住在这里。”

“你说的是以前,现在枇杷露那个厂自己都有宿舍,也不在这里住了。”

“也不全是山西的,隔壁都是湖北人。”

七嘴八舌,蛤蟆吵坑,大鹏心里刚刚燃气的小火苗眼看又要熄灭了。黄立清看出了他的沮丧,劝慰说:“很多人都搬走了。要不去后面那栋楼再问问,万一有见过或者认识的呢?”

大鹏呆呆地望着前方出神,忽然猛地窜起来,跑进了卫生间。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显然引起了女工的不满:“干甚了你?里面搭着衣服了!”

大鹏置若罔闻,他在洗脸盆边沿刨出来一条脏兮兮的毛巾,上面印着太原铁路局的标志“太铁”。

“这是谁的?”他拿着那块抹布似的毛巾回头问道。

“住进来就在这儿扔着,谁知道哪来的?”女工丧着脸回答。

大鹏蹲在地上,仰望着一张张好奇又不耐烦的脸又问了一句:“谁来住过,谁走了,去了哪,也没个人登记吗?”这次的答案只剩下人堆里的嗤笑。

出小区的时候黄立清一路都在打电话,想方设法打听方慧的信息。大鹏揣着裤兜,孤独而失落。街道另一侧,刚参加完家长会的佛爷与他并行不悖,他扫了一眼,脑海中却没有擦亮任何火花。

月光下,黎小莲忧心忡忡地站在医务室外的露台上,对着手机急切地说:“还是得走,离开这里,换一个地方。你不觉得这里太潮也太热了吗?这个事情不要再讨论了。按我说的做!”

岭南没有冬天,但1988年的暑假,黎小莲被冻得锥心刺骨。

那一年她16岁,每天都在拼命啃课本,目标是考上广州医专,好带着弟弟黎小军去大医院看病。黎小莲太爱弟弟了,弟弟是她的福星,她短暂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快乐与幸福都与弟弟有关。

她本姓林,6岁之前生活在乡下。生父身体不好,还偏爱喝酒。喝多了就满院子追打,追不上大人就追孩子,追不上孩子就追狗子,最后东倒西歪地摊在地上嚎哭,怪妈妈生不出儿子,全村人都笑话他是傻子。

妈妈倒没什么怨恨,外婆总念叨万般皆是命,她就信这句话。况且她总说爸爸本来是个聪明人,家里的福字就是他写的。他只是不会种田,又没有儿子,也是可怜。这个说法幼年的小莲理解不了,但老天爷大约是赞同的,他不忍心让这个可怜的男人继续受罪,便在一个黑漆漆的午夜悄无声息地把他带走了。

葬礼上,小莲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村子里的人指指戳戳,说她人冷心硬,这样的女孩子长大怕是要克夫。小莲也不反驳,把据说是爸爸写的福字偷偷收藏了起来。妈妈哭死过去三回,躺在床上一个多星期也没吃几口正经饭。小莲好害怕,以为妈妈也要死了。幸亏外婆来把他们接去住了一阵子,过了几个月她便随妈妈住进了继父家。

继父在县城做工,小莲也跟到县城上了小学。起初,继父对她也冷冷的。好在没过多久,弟弟小军出生了,也是那一年她随了继父的姓,正式改名叫黎小莲。在妈妈的意识里,一个家庭有了儿子便如同佩戴了勋章,头顶了光环,幸福美满就是无所不在的空气。黎小莲站在这一片光明之中,即便是乌云也被镶上了金边。每天放学后,她不是洗尿布就是抱孩子,但她一点不抱怨,更别说嫉妒。抱着弟弟的时候,父母的笑脸是冲着他们两个的,这就足够了。

小军像个粉团子,在她怀里一点点长大,先是会坐了,后来会爬了,再然后又会走了。黎小莲想再过几年,她可以带弟弟上山采蘑菇,这是她最拿手的活,每次都能找到蘑菇窝子。

可是时间突然打了个回旋,近在咫尺的终点成了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小军先是走不了路,后来独自站立都费劲。外婆说这是被脏东西撞上了,找了几个仙家,说得头头是道,却一个都没显灵。3岁的时候,小军确诊了肌萎缩侧索硬化,也就是渐冻症。这个家如同一盏灯,被命运的风吹灭了。

从3岁到8岁,除非外出就医,小军的起居生活都是黎小莲在照顾。从小抱惯了弟弟,她不觉得辛苦。只是偶尔会想起,小军小时候父母一齐绽放的笑脸。

然后就到了那个夏天,黎小莲在家等了半个多月,从外地医院回来的却只有妈妈和继父。“弟弟呢?”黎小莲拿着小军最喜欢的金柚蜜饯问道。

继父扒拉完最后几粒米,起身去上工了。妈妈还坐在餐桌旁,一口一口地塞着米饭。

“怎么就你们回来了,弟弟呢?”黎小莲隐隐觉察出异样,但还是不甘心地问妈妈。

妈妈起身给女儿添了一碗饭,又端上一盘热在锅里的腊肉,平静地说:“先留在那儿一阵子,过几天再去接他。”

“留在哪?过几天?”

“看疗程吧。那边有家医院,我也见过了。”

“哪家医院,叫什么,在什么地址?”

“先吃饭吧。”

“什么疗程?从生下来就治不好,现在就能治了?”

“说是效果很好。”

“谁说的?你自己都不知道?”

“他知道。”

“他是谁,后爸还是黎小军?哪个他?”

妈妈说不上来了,女儿的话里藏着刀子,把她一步步逼到了墙角。她放下了饭碗,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重新端起碗,一粒米一粒米地吃起来。

黎小莲完全明白了,她凑到妈妈身边,恳切地哀求着:“明天再去一趟,接回来吧,我能带他,反正一直也是我带着。他连走路都不方便,谁都会嫌他麻烦的。医院的大门晚上一关,哪知道哪个对他好还是不好?要是你们没时间,我去接。行吗?”

刚硬了十几年,这几乎是黎小莲最大程度的柔软,但妈妈在听了这些话之后态度反而坚定起来:“外婆说,万般皆是命,你爸是这样,小军也是这样,谁也拗不过。”

“所以你们不要他了。”

“吃饭吧,一会儿凉了。”

妈妈忍不住抽泣起来,黎小莲却没流一滴眼泪,和生父葬礼上一般无二。

又过了两年,黎小莲如愿考取广州医专,就此离开了家。收拾行李的时候,除了随身衣物,她只带走了两样东西:生父写的福字和小军8岁时姐弟二人的合影。

小军生病后,外婆背地里指着她说:“都是让你那死鬼老爸给咒的。”但黎小莲不这么想,她觉得生父把运气通过福字留给了她,否则她不可能机缘巧合地找到弟弟。要知道,光在荣华楼兼职打工时,她就随着菜单发了上万张寻人启事,结果都一无所获。可那天在春运的火车站,她不仅逃脱了两个贼的夹击,还一眼看到了沦为乞丐的黎小军。

那也是佛爷第一次见到黎小莲,勇敢、狠戾、执着、镇定,他不敢想象一个19岁的小姑娘体内竟蕴藏着如此巨大的能量。混火车站的人都知道,乞丐是最不能招惹的一群人。他们做事毫无底线,背后还勾连着遍布各地的人贩子,从他们手里抢人无异于虎口夺食。

但黎小莲做到了。扶起弟弟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确定了派出所的方向。被人贩子揪着打的时候,她不仅死死抓着弟弟就是不放手,还找准了对方手腕上的动脉,一口咬断。打架见血,警察必然出手,那人贩子再嚣张也是无可奈何了。

把这对可怜的姐弟从救助站捞出来之后,佛爷没废什么力气就说服了黎小莲。想带着弟弟活下去,她别无选择。

眼角膜丢失的第五天,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

李唐依旧喋喋不休,跟着大鹏边走边问:“闻味道我肯定是不行。相面呢,你不是说经验多的老贼不挂相吗?”

“我说过这话吗?”大鹏有一搭无一搭地反问道。昨天晚上寻找方慧未果,多少影响了他的状态。

“我就是一张白纸,写了什么都记得住。”李唐不依不饶,“你还说眼神最重要。高手过招,只要互相对视一眼,就能知道对方的底细。那要是对方不和你对眼呢,要不戴个墨镜,或者离得远看不清楚,那怎么办?”

“你眼这么尖都看不清楚,何况我呀,那就离得近点。怎么现在记性这么差,我还蒙过你什么话?”

“除了闻贼味,对眼,还要感受贼气,听着挺像童话故事。”

“逗你玩你也信。”大鹏确实没心情再和李唐逗弄,“这个事情说透了就两个字,经验。扯得再玄乎,该吃的盐粒得吃,该走的路你都得走一遍。手眼身法都是感官。就像开车,开十万公里,什么都明白了。”

李唐有些失落:“照你说的,我现在我现在才不到五百公里。”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么自信?挂没挂挡你都两说吧,往前走,起个步给我瞅瞅。”

“今天的车要不你先开?花姐说你就呆不到一个月,让我别不好意思,让我一定要多问多学。说你要是不教,你就不够意思。”李唐被打击得没了气力,完全没发现大鹏的目光已经锁定了方向。

“坐副驾驶的也不容易。提前告诉你,我可身体不行啊,李红旗也不在,要是有事情我就指着你了——”

李唐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愣了一下,然后紧张地四处张望:“怎么了?有贼吗?”

大鹏突然眉头一皱,停下脚步,答非所问:“:昨天我是不是忘记吃药了?你想想,闹钟响了的时候,我正要吃,服装城那个经理就来了,我是不是没吃?”

“是吗?”李唐回答得很含糊,他还不能完全跟上大鹏的节奏。

大鹏眨了眨眼,一边回忆一边继续往前走:“我来的时候瓶里还剩二十六颗药,每天两颗,到今天是第五天,哎是二十六还是二十七?哎你看前面那个穿灰色裤子,右手老在兜里揣着那个男的,看见没?”

李唐睁大眼睛寻踪索迹:“红色鞋子那个?”

“灰色运动鞋,脑袋长得跟个萝卜似的。”

顺着大鹏的视线,李唐终于锁定了目标。一个穿着灰色衣裤的男人。可是和李唐想象得不一样,男人既不左顾右盼,手上也没什么遮挡物,他不禁小声问了一句:“有什么问天?”

大鹏没吭声,他像一只瞄准了猎物的豹子,只管在人流里穿来穿去,一路跟着。李唐不解地问:“只看个背影就能确认,这就是闻着味道了吗?”

“注意他的手,右手,一直在兜里就没出来过,鼓囊囊的,不是镊子就是钳子。看他前面那个女的,戴着金项链那个,看见了吗,他过去了,左手把项链拉起来了,右手出来了,你看你看,要偷了,小钳子一夹就断——”李唐听得入神,胳膊突然被大鹏拽了一把,“还看,追呀!”

刚得手的贼听见了动静,撒腿就跑。李唐跟在后面,紧追不舍。大鹏也使出了全力,可沉重的肚腩拖了后腿,没几步他就落在了后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车站建起了一座移动的迷宫,狡猾的贼人左突右冲,专往无路可走的人群里钻。这让李唐十分被动,贼能不管不顾他可不行,躲着抱孩子的妈妈,避着拄拐杖的老人,速度不由地降了下来。多亏眼睛好使,目标始终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你追我赶地跑了出几条街,贼的身影消失一撞办公楼门口。几秒钟后赶到的李唐像办公楼里望了一眼,随手拉住一个从旁经过的女人:“你们这栋楼,有没有后门或者侧门?”

女人抱着一摞文件,被这一拦一问吓了一跳:“门就这一个,乜事?”

大鹏撵上来的时候,李唐还在大声询问这里能不能跳窗户。他看了看门口的牌匾,广州市档案局,又看了看从上到下装满防盗窗网的窗户,拦住了准备冲进大楼的李唐:“五层楼,你去哪找?脸你都记不住。就在这等着,歇会儿。”

李唐愈发着急:“你记得住他长什么样吗?等会他换个衣服出来,怎么抓?”

大鹏在门口一侧找了个石墩,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上面:“守株待兔。”

进进出出的大门口,李唐眼睛都不敢多眨,死死等着每一个走出大楼的人。大鹏前五分钟基本都在倒气,好久没跑得这么卖力了,将将把命搭上。等气喘匀了,他开始起身活动筋骨,像个准备晨练的老大爷。小偷乔装走出门口的时候,他刚好热身完毕,跃身一个飞扑,直接把人摁在了地上。

李唐看傻了,他一边上铐子,一边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大鹏揉了揉腰,龇牙咧嘴地站起来说:“不管是不是这个单位的、认不认识,一出来看见大门口守着两个生脸,换了谁也会看一眼。只要老朋友才会视若无睹,你说是不是?”

小偷后脑勺挨了一巴掌,叫唤着喊疼,李唐不由分说把手铐又捏紧了一格。正在这时,花姐的电话不期而至。李唐押着小偷,隐约听见贸易博览会、现金、巧合之类的。待大鹏挂了电话,他赶上去问:“是不是又和前几次的案子一样?”

“不一样,这次丢的是美金。”大鹏皱着眉问,“我的药,是不是还没吃呢?”

“没吃。”李唐指着小偷,“刚才正在说,就看见他下手了。”

大鹏边走边倒出一粒,又犹豫起来:“那昨天到底吃没吃?”

“一天不吃,应该没事吧。”李唐含糊着说。

“什么没事,该吃就吃。”大鹏说着又倒出一粒,合着刚才的一起吞了下去。

来案子了。

案子特别简单,两个来参加贸易博览会的外籍人士,在出站口一挤,钱包就没了。女的打电话报警的时候,正遇上在附近扫街的花姐和阿志。丢钱包的外国男人一句中国话不会说,站在人群里愤怒地嚷嚷。花姐焦躁地站在他对面,一直竟不知该劝他冷静,还是提醒周围看热闹的人小心自己的钱包。

站台上,大鹏和李唐顶着太阳顺着外籍失主的路线一路走来。

“你是老外,能走这么快吗?”看着李唐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大鹏纠正道。

“为什么不能?”李唐不解。

“不是说他们第一次来吗,路也不熟,你得多看看路牌什么的。”

李唐想了想:“我跟着人往外走就行吧?”

大鹏往四下看了看:“当时比这会儿人多,你是会往前挤呢,还是等着别人先过?”

“如果赶时间,老外也会挤吧?”李唐有点犹豫了。

“你挤得过本地人吗?”

“来火车站的,不都是外地人吗?”

“万一有本地的有心人呢?可能这时候已经贴在你身边了。”

李唐下意识地朝身边看了看,站台上稀稀拉拉的乘客并没人意图向他靠近。但在大鹏的眼里,此时的李唐已经变成了丢钱包的外籍男士,几个模糊的身影正一步步凑过去,不认识却又有些熟悉。公交枢纽的站台,商铺二楼的露台,服装店的试衣间旁,谷乡长的房门口,都是他们曾经出没的地方。

大鹏来到李唐身边,边走边问道:“你来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这里会有小偷?包里带着现金,你有没有防范的意识?”李唐正要回答,却被大鹏抢着说:“不用告诉我,在心里告诉你自己,你就是那个老外,走你的路,看好你的钱包,管好自己——”

一个、两个、三个,鬼魅般的身影时隐时现,却迟迟没有动手,大鹏则愈发分辨不出走在前面的究竟是李唐还是外籍男士。出站口附近人群渐渐开始拥挤,大鹏突然和李唐拉开了两个身位,然后在后面嘱咐道:“前面出口,人多路窄,注意你身边的人!”

伴随着李唐的应声,大鹏的手机响了。人声嘈杂,他捂着半边耳朵,努力听着手机里花姐传来的信息:目击者,哮喘,出站口……大鹏心下一紧,他抬头寻找着李唐的影子,却看见外籍男士已经走到了出站口,另一侧诺基亚的销售员举着新款7610的宣传单和小礼品围了上来,通往广场的小路骤然纷乱起来。

忽然,一个销售员捂住胸口,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让他无法呼吸。不过几秒钟他便脸色青紫地倒在地上,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外籍男士走过去,蹲在地上查看情况。大鹏奋力分开人群,冲着他喊了一声:“你的钱包!”外籍男士回手一摸,钱包果然不翼而飞。大鹏继续向前挤,试图揪住那几个若隐若现的身影,但一冲到广场上,那些身影突然消失得全无踪迹。

广场还是熟悉的样子,大鹏却总觉得哪里不对。他环视一周,目光落在了医务室二楼的露台上。

“刚才发生什么了?”李唐从后面赶上来问道。

大鹏仿佛打开了一扇窗户,黑暗中终于透出了一点亮光。他没有理会李唐,而是重新拨通了花姐的电话:“那个哮喘病人怎么样了,谁救的他?医生,哪个医生?”

“医生救人有什么问题吗?”李唐依旧没明白其中的关窍。

大鹏挂断电话,若有所思地说:“治病救人,积德的好事呀。”

“站务员给我打的电话,说有个急性发作的病人。下去的时候,他已经有哮鸣音了,呼气性的呼吸困难,也有胸闷和咳嗽。不是心衰,他也没有慢阻。有既往过敏史,是典型的哮喘。用药缓解以后,有人送他去了铁路医院。”黎小莲一边擦拭银针,一边回忆当时的情形,声音沉稳,叙述准确。

大鹏的话听上去更像闲聊:“听说围着他的是两个外国人?”

“是。”黎小莲点头确认,“他们会简单的急救,但是对哮喘没有办法。这个必须用药。”

“出口那个地方也不大,都聚在那,路也堵死了吧?”

“很乱。我也是挤进去的。”

手机响了,这次是李唐的。他接起来听了两句便挂断了,然后看了看大鹏,欲言又止。

“只要不是扣我工资的事情,你就说。”大鹏阻止了李唐欲盖弥彰的表演。

“铁路医院。阿志在那边,说病人确实是哮喘。”李唐踌躇了一下答道。

“哦。”大鹏点点头,“问问是怎么个喘法,怎么引起的?本身就有,还是受了比如说气味之类的什么刺激?”

李唐回拨了电话,走到医务室外面详细询问。大鹏看着黎小莲有条不紊地整理好银针,再一次闲聊起来:“你是医专毕业后就一直在这儿上班啊?”

“除了实习,一直在这里。”

大鹏微微叹了口气:“说实话我要是领导,就把你至少调到铁路医院。在这么个小地方发点感冒药,搓几根细银针,屈才了。”

“还有别的事情要问吗——和案子有关系的。”黎小莲的逐客令平静而坚决。

大鹏一时找不到借口,只能站起来,嘴里还不甘心地唠叨着:“说实话我也不想来。大热天在办公室吹吹电风扇喝点凉茶多舒服呀。都是上面逼的。闹不好回头想起来什么细节,还得过来。别嫌烦啊——”

话音未落,大鹏忽然停住了。

“你是不是吃了什么药?”黎小莲忽然问道。

大鹏答不出来,在他的意识里,刚刚停住的不是自己,而是时间,一秒,最多不超过两秒,黎小莲已经到了他的眼前。她用一种医生独有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抬头,看着我。”观察了一会儿瞳孔,她又让大鹏平举双臂,保持不动。

大鹏被这架势唬了一下,他胳膊举得很稳,但语气却有些含糊:“我就是劳累,顶多水土不服,谁还没有头晕这么一下,没大事吧?”

黎小莲又看了一会儿:“一过性眩晕。公款免费开药也不能滥吃。想起来就吃,和忘了不吃一样麻烦。”

大鹏想起上午抓贼时连吞了两粒药片,不禁钦佩地说:“这么轻微的细节都能注意到,了不起。”

黎小莲又恢复了往日淡淡的神情:“职业习惯罢了。”

“马虎大夫我见多了。你细心,记忆力好,敏感,心理素质也好。怎么说呢,你不该当大夫。”

“什么意思?”黎小莲听出了弦外之音。

“我师傅说过,这世上有种人干什么都好使。你就是这样,三百六十行,不管当公安还是贼,哪个你都比我更胜任。”大鹏望着黎小莲的脸,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忽然嘿嘿一笑,“小小玩笑。算了,回头有能笑出来的我再来开,回见。”

站在露台的一侧,黎小莲遥望着广场,有大鹏和李唐离去的背影,还有同往常一样热闹纷乱的人流。几个诺基亚的推销员忙着给路人发放新手机的宣传单和小礼品,唯独少了昨天来医务室看病的那一个。

“我这几天胸口发闷,不知道是不是哮喘犯了。”

“你对什么东西哮喘?”

“以前我也不清楚,还以为是花粉。后来一次比一次厉害,到医院检查过才知道是鸽子。”

“鸽子?确实比花粉难控制。”黎小莲暗自思量。不过,这些都是佛爷要考虑的,她只需要打一个电话,并校对好时间。

其实对佛爷来说,这也不算什么难题。鸟为食亡,只需要一把米粒,鸽子指哪儿打哪儿,比人还听话。没有人注意是谁往出站口的地上撒了米粒,他们能看到的只是鸽子意外出现,有人恰好病倒。而阿兰和财神只要在热心的外籍人士身边转一圈,一切就圆满结束了。

只要按照既定目标穿针引线,那么最终这就是一张牢不可破的大网,除非有人带来了一把剪刀——黎小莲站在露台上,回想着刚刚的对话。她不禁向远处眺望,却再也找不到大鹏的身影。

大鹏也没看到黎小莲,回头看时,露台上空空如也。李唐跟着看了看,表情微妙地说:“人在屋里呢,又不是透视眼,怎么能看得见?”

男人的直觉有时候也很准,大鹏瞥了李唐一眼说:“你是不是以为我看上她了,那个女大夫?”

“媳妇一直找不着,正常。”

大鹏也不生气:“信不信,我俩真要是有事,你也看不出来。”

“为什么?”

“男的和女的之间有种信号,你说是暗号也行,不用说话,一个眼神就全明白了。但是外人不一定清楚,尤其你这种连女孩手都不敢拉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拉过?”李唐倒有些认真了。

“真拉过就不这么急赤白脸地证明了。”大鹏似乎胸有成竹,“我不是你爹也管不着,我的意思是得找个信息相通的暗号。搞对象一样,贼和贼也一样。混混的秘密只会告诉混混,没人会跟你说,明白我的意思吗?”

“把贼全抓回来,问问谁认识那伙偷器官的?”

“年轻人不要这么着急。”大鹏摇摇头,“抓人捉赃,没伸手的就要正常对话。聊聊天,支支招,万一谁能认识什么人呢?本地人的事情,有时候就得问本地人。”

话说到这份上,李唐终于开窍了:“你是说,找几个贼打听,怎么找?”

“地头蛇的事情,肯定得找红旗哥呀——”

大鹏话没说完,老董嬉皮笑脸地走了过来:“鹏哥小李哥借点钱吧,就三十,二十也行。”

“我的钱都在肋条上,没带钳子扥不下来。”大鹏没好气地说。待李唐把人轰走,他忍不住问道:“他就一天到晚这么浪荡着,家里也没个人吗?”

“有个老妈,在前面卖点茶叶蛋,八十多岁了还得养儿子。”李唐指着远处一个不起眼的摊子说。

“也不知造的什么孽。”大鹏无可奈何地暗自感叹。

红旗哥人脉了得,效率非常,很快给大鹏和李唐安排了一局。已然金盆洗手的林小强亲自开车来接人,一见面又发烟又递饮料:“来晚了来晚了,接完红旗哥的电话我就往这边赶,我们二十年前就认识了,啊呀当年他都不知道有多照顾我。两位老板放心,有什么能帮忙的,我肯定十二分配合。”

李唐坐在后排,坐得比审讯室里还直。大鹏挺放松,他直接坐在副驾驶上,只是林小强电话不断,让他的问题迟迟送不出口。好不容易等完了电话,大鹏笑着说:“大买卖啊。”

“不好意思,老板不要笑话我。”林小强略显抱歉地回道,“以前的事情早就不干了,只能搞点小生意,干净。”

“我刚听见了,皮鞋大亨,厉害。我也不打扰你的时间,简单说想请你当个中介——”大鹏说着做了个掏包的动作,“我想见见你在本地的朋友。”

也许是怕人翻旧账,也许是真的不想回头望,林小强犹豫良久:“我很久都没有和他们联系过了。”

“试试。张三不行还有李四呢,是不是?”

见大鹏如此执着,林小强终于还是拨通了一串号码。

李唐在车上就别别扭扭,到了吃饭的火锅店,还没落座就冲进了厕所。大鹏跟着他进来,并排而立,看着李唐拧成死扣的眉毛说:“你沉默的时候比话痨帅多了。和谁较劲呢,我,还是小便池?”

李唐没说话,眉毛拧得更紧了。

“不喜欢那个卖假皮鞋的,还是不想去见贼?”大鹏又猜。

李唐忍不住了:“我们是猫,为什么要和老鼠一起吃饭?我觉得这是耻辱。”

“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总设计师说的。”大鹏艰难地挤出几滴,无奈地说,“赃物找不着啊兄弟,你能逮着耗子也行啊,不也没招吗?眼角膜都快臭了,我还管用什么方法?”

李唐又不说话了,他提好裤子,走到洗手台,看看镜子,又低下了头。

“有话就说,别憋着。”大鹏望着镜子追问。

“吃饭谁结账?”

大鹏眼睛一瞪:“林老板那么有钱,一走就是几车的货,他不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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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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