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规矩
王小枪2025-03-19 19:2211,651

李唐原以为在火车站风吹日晒地溜达是这份工作最大的挑战,真坐进办公室才发现,受罪不分内外,哪里都有机会。从丽宫酒店回来,他就被电脑定住了,一帧一帧地扒酒店附近的监控视频,别说眼睛花了,屁股都坐麻了。

大鹏在一边守着,主要任务是监工。中间到点吃药的时候,他想起这几天新闻上说要展开严打的事儿:“你说啊,会不会有一天,遍地都是摄像头,满街全是监控,走一步一个定格画面,管你是什么人,都给老子规规矩矩的,别说偷钱包了,谁敢抬头多看两眼都给你录下来。五指山都上着锁,往哪跑?”

李唐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说:“真要有那一天,还要我们做什么?”

“看视频呀。你现在干啥,以后还干啥。”

“你看!”李唐突然大叫了一声,把大鹏吓一激灵,刚倒的茶水差点烫了嘴。他凑到电脑前一看,一个身穿暗红色T恤的身影出现在监控画面里。因为距离太远,长相难以分辨,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她在夜半时分把一个电话座机大小的东西交给了一个喜欢晃动颈椎的男人。

李唐顾不上眼睛酸胀,兴奋地说:“这是出现的第二回。第一次是下午,她绕过那个卖茶叶蛋的老太太,往丽宫酒店那边去过。时间也合得上,踩点和销赃的,都是她。”

“还有没有别人?那个仙人跳的男人在哪?”大鹏追问道。

一句话李唐的兴奋劲就被浇灭了:“没看到,就她一个。”

大鹏倒并未气馁,他盯着画面仔细端详,问李唐:“你觉得这个女的怎么样?身材还是挺性感的。”

“还行吧。”李唐显然还没从疲惫和打击中缓过来。

“你要是姜吉峰,会跟着她去酒店吗?”

李唐的眼睛瞬间瞪大了:“眼角膜也是她?”

大鹏不置可否:“给花姐打电话。撒开人,找那个晃脖子的!”

这大概是角膜丢失案发生后反扒大队获得的最有价值的线索。除了跟踪姜吉峰的李红旗,全队人倾囊出动对火车站及其周边展开了拉网式的搜查。

李唐边走边揉眼睛,这几天的用眼强度堪比高三考大学。

“就这么一会儿眼睛就酸了?马拉松,发令枪这还没响呢。你看看我怎么没事啊?”大鹏边找人边不忘揶揄李唐。

“监控画面都让我看,你当然没事。”

“不是单说今天。”大鹏长出一口气,“难事还在后头,你都得习惯。迎风流泪才是第一关,再往后看东西模糊,近的看不清楚,远的更不清楚。眼睛前头老有小虫子在飞,其实都是影子。火车公车都一样,每天要看上万张脸,越酸就要越看越练,习惯就好了。你怎么也晃上脖子了?”

“端着一个架子看电脑,颈椎特别不舒服。”李唐揉了揉后脖子,“你说,那个收赃物的是不是也盯过监控,干过反扒,累得每天脖子都要断了?”

说话间阿志迎面走了过来:“前面出站口的女厕所里,找到一件被扔掉的暗红色T恤。壁虎自己把尾巴咬断了。”

李唐登时觉得眼睛更花了:“这个女人就找不到了?男人呢?”

阿志摇摇头,脸上写满无奈和失望。大鹏使劲挠了挠头:“你们本地的脏话怎么骂人?越脏越好。”

“食屎。”阿志脱口而出。

大鹏嘟囔了两遍:“不行,太文雅,还有吗?”

“扑街行吗?”李唐问。

“还是食屎吧,现在是拉屎也没人吃,是这个意思吧?”大鹏念念叨叨,也不免沮丧。背井离乡,遇到点事儿,连句顺口的街都骂不出来,也不知道方慧这种动不动就买张火车票往外跑的人心里想的个甚。

车票?大鹏忽然灵光一闪,他往远处张望了一阵,果然发现了黄牛的身影。

“你们本地的黄牛,是怎么干活的?找几个过来聊聊。”大鹏对阿志说道。

虽然不清楚大鹏的套路,但阿志还是很快找了三四个黄牛来。大鹏蹲在角落,像村口乘凉的老头。几个黄牛走过来,见他没有起身的意思,不得已也跟着蹲了下去。

大鹏清清嗓子说:“北方有句话叫井水不犯河水,你们能听懂是什么意思吗?”

几个黄牛面面相觑,沉默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操着西北口音说道:“你直接说啥事儿吧。”

“有老乡就好说了。”大鹏点点头,“你们怎么倒票不归我管,我也没这个时间。但是买卖要长久,你总得公平一点,挣钱都有挣钱的规矩,南北方走到哪都一样。您说是不是?”

几个黄牛又沉默了,绕了一圈他们还是没明白大鹏到底要干什么。大鹏见状,指了指身边快要蹲不住的李唐:“我小舅子,你们也能看出来,家里有钱惯坏了,贪图享受非要买卧铺还得下铺。这都没关系,我就是想问问,你们都说一张票加一百五,为什么别人只加五十块钱?加价也分人呀?”

这下黄牛们都回过味来了:“行情都是统一的,谁在坏规矩?”

大鹏揉着脖子晃了晃颈椎:“男的,喜欢像我这样晃脖子。个子不高,最多不超过一米六八。运动鞋,深色牛仔裤,怎么说呢,三天两头都在这个广场上。你们要是找着他,能不能也告诉我一声?”

“为啥?”带头的黄牛问道。

“倒票就倒票,他还偷钱包。你说呢?”

黄牛们点点头:“没事,等消息吧。”

黄牛离开后,李唐问大鹏:“这些人靠得住吗?”

“靠不住,不过他们大概率能把人找出来。”

“为什么?”

“护食。”

火车站公交枢纽,就在阿兰前几天制造混乱的站台,何小竹和大春、小春上车了。他们当然不知道阿兰此前的谋划,只是觉得这趟线路人多路远。车一到站,何小竹先一步挤上去,抢占了一个靠后的座位,打开一份刚从报摊上顺来的报纸读起来。报纸是最好的掩体,也是掌握城市动向的渠道。

今天报纸的头版用好大的字写着中国男子足球队半决赛击败伊朗,二十年来首次闯入亚洲杯决赛。何小竹对球赛没什么兴趣,但他觉得决赛那天,体育场周围必定人山人海,适合他们开工。

大春小春依旧一左一右地站着,随着人流上下伺机而动。早高峰的每个路口都是一场比赛,无论人还是车,都争先恐后地抢着红绿灯转变前的最后几秒。而往往也是车上的贼出手的时机,公交车一个急刹,站着的人都免不了前仰后合。出站后的第一个路口,小春就逮到了机会。可就在他即将出手的一瞬间,站着他前面的乘客身子一歪,猛然往后撤了一步,正踩在小春的脚上。

“哎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乘客忙不迭地回头向小春道歉,根本没发现自己的包刚被刀片划了道口子。

小春满脸不悦,一大早出师不利还在其次,主要是皮鞋被踩脏了。皮鞋是他预备见小痦子的时候穿的,从踏入广州的第一步,他就时刻准备着这场见面,尤其在电话打通之后。透过报纸的边缘,何小竹清楚地看到了小春垮下来的脸。他觉得应该找个机会点点痴情的堂弟,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总的来说,开工第二天,虽然中间略有波折,但总的来说收益还不错。莫说和老家县城相比,就是和重庆相比,广州的钱包也肥多了。大春想买更多的电影,小春想马上见到小痦子,何小竹想照这样下去很快就能在老家盖房子了。也许是各怀心事,也许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他们再次忽视了尾随其后的雀仔。

傍晚回到杨箕村村口,何小竹告诉大春,他去银行给家里汇点钱,让他俩先回去。大春老实地点头答应,可小春的视线已经被街边一家水货手机店拽住了。

小春的愿望大春几乎都会满足,堂哥何小竹给的是规矩,亲哥大春给的是疼爱。可是在手机店里看了一圈,大春硬是把小春拽了出来。比弟弟多剩的那点听力让他看穿了销售员的诡计——聋子,傻子,这四个字足够他做出判断。

站在柜台前还对价格、品质犹豫不决的小春,被大春挡驾后,却坚定了买手机的决心。他跟在大春身后,急切地打着手语——给小痦子买手机,上当受骗多花点冤枉钱,他都可以接受,但出门找个免费的绝对不行。“表哥说了,不能在住处的附近偷!”小春一遍遍用手语向大春重复这句话。堂哥的规矩是给他俩的,谁也不能违背。

可老天爷分明把机会送到了眼前。出了手机店没走几步,一个年轻的姑娘迎面走来,脖子上挂着一个新款的索爱手机。在堂哥的规矩和弟弟愿望之间,大春选择了后者。他甩开小春的胳膊,手腕一抖,刀锋闪现。

小春怕了,这里离他们的出租房就隔了两条街,万一失手他们就得马上滚蛋。他奋力追赶大春,嘴巴里发出了一串自己听不到的喊叫声。挂手机的姑娘根本没注意到大春,却被连叫带比划的小春吓了一跳。就在她失神的一瞬间,大春绕到后面,刀锋一抹割断了挂绳。同一时刻,小春阻拦的手恰好拽到了姑娘的衣服,一躲一动,手机翻着个掉下来。大春伸手接住,头也不回地快速走远了。

受了惊吓的姑娘站在原地对着小春的背影叫骂,待她转头发现丢了手机,大春小春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去的路上,大春比平时走得还要快一些,他得比何小竹早一步到家,把手机藏好。小春依旧在水洼之间跳跃着,哪怕皮鞋已经满是尘土,他也要尽量保护。而就在他准备越过一个较大的水洼时,水面的倒影中忽然闯入了一个人。他迅猛地斜刺出来,手里的尖刀直冲着小春扎过来。小春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藏在手里的刀片也闪出了寒光。

逼近他的是雀仔,大春在前面被另外两个人围住,更外围的地方还有两个在冷眼旁观,时刻准备包抄上来。二对五,寡不敌众,小春往后退了两步,但紧接着他抢先发难,捏着刀片朝雀仔扑过去。

脏水被踩踏地四处飞溅,小春终于不再顾及皮鞋了。刀刃翻飞,也不知是谁的鲜血一直不停滴答掉落。大春抓住了一个对手的头发,不管身上挨了多少下都死不放手,皮开肉绽都是小事,逼急了能给他抹脖子。

眼看三对二拿不下来,外围的两个人张嘴吐出刀片,也准备加入战斗。可没想到刚刚起步,一把铁锹结结实实地拍在其中一个后脑勺上,此人应声倒地,直挺挺摔了个狗啃屎。

“来,弄死老子,弄死老子啊,你们把老子弄死,日你先人,来弄死老子——”何小竹操着重庆话,扯破了嗓子叫骂,手中的铁锹宛如大刀。雀仔的脸上毫无惧色,只是看着杀红眼的何小竹和趴在地上呻吟的兄弟,他暂时选择了鸣金收兵。

洗脸盆的水被血染红了,何小竹却没有丝毫慌张。他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给大春的伤口消毒,手法熟练得像个专业护士。大春赤裸上身反坐在椅子上,比起血流不止的伤口,遍布全身的伤疤更加触目惊心。但这些他也习惯了,酒精带来的刺痛不亚于刀伤,除了额头细密的汗珠,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小春又焦急又愧疚,不停地用手语比划:“都怪我,如果不是我要买手机,他们也不会跟来,都怪我。”

何小竹把镊子往脸盆里一扔,边说边比划道:“你吃饭,你拉屎,到哪他们也会跟着。和你没关系。”

看着大春的伤口,小春牙都快咬碎了:“这些人下手真狠,狗日的!”

何小竹毫不意外,这样的交锋在他意料之中:“见过狗护食吗?抢饭吃,不就是看谁更狠。这两天出门长个后眼,多兜个圈子再回家。要是还有人跟着,就要换个地方住。”

这天晚上,小春失眠了。许多事情在他脑袋里翻滚,有从前的,有今天的。明天呢?他想不好。哥哥们都睡着了,小春拿出手机给小痦子写短信:“给你买了一台手机,二手的。等过两天发了工资,我再给你——”屏幕上的光标闪了两下,小春把后面的一长串都删了,只留下一句“给你买了一台手机”,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希望你喜欢。”

黄牛的速度比大鹏预想得还要快。李唐问为什么,他嘿嘿一笑:“狗护食呗。”

问询室里,晃颈椎的矮个子比其他嫌疑人多了一杯水。没有现场拿赃,他现在是配合警方调查的热心群众,说多说少都是他的自由。心里有底,他说话倒也痛快:“有人买就有人卖,基本上都有中间人介绍,我也不知道那个青铜器是从哪来的。我就是个二道贩子,实话说她拿过来的是不是赃物,我不是公安,管不了也判断不了。当然你说这种东西,一般也上不了台,见不了人。所以才会半夜见面。”

“等于你只研究文物,别的不管。两边是怎么认识的?”大鹏的态度非常客气。

“我不认识她。我们这行有介绍人,一传二,二传四,到我这里都不知道过了几个人。”

“她长什么样,能说说吗?”

矮个子努力回想着那天的情景:“你这么说我才想起来,不知道是巧了还是有心,你看我晚上去见她的时候,她站的那个位置黑乎乎的,再加上广场上那个路灯还反光,我还真是没细看她的脸,想看也看不到。”

“她卖你买,钱怎么过手,她从哪来到哪去,你也不会去问,也不去管?”一旁的花姐追问道。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我只看东西不看人,她是皇帝还是要饭的,没人去管。”矮个子说着又习惯性地晃了晃颈椎。

结束了问话,花姐给了一个大鹏不大不小的好消息:“就照你上次的建议来吧,把精力集中到有钱人的身上,小偷小摸先不管了。”

大鹏立刻马屁精上身:“我就知道没跟错队长。这事咱们先一起瞒着领导,万一藏不住领导怪下来,你就推我身上。反正处分一大堆,不差这一星半点。”

可花姐要的不止这一点,这么多棘手的案子,她得让大鹏再掏出点好主意。大鹏也坦荡,马上说出了下一步的计划:“信息很重要。查报纸,看看最近市里有什么新闻,比如车展、演唱会,或者大型的服装贸易展销会、订货会,越细越好。”

“关注重要日期和重要时间,盯紧全国各地来的火车和重点车次,是这个意思吗?”花姐顺着思路问道。

“你看看,要不还得你当领导。我刚想了一半,您就把后半部分给续上了。”

两人一唱一和地还没说完,花姐的电话响了。她看了一眼,马上接起来:“崔局长好——”

大鹏听见这句话转头就想走,步子还没落地就被花姐在身后叫住了:“领导问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跑不了就得装。大鹏掏出手机佯装翻看:“给我打电话了?是吗?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现在,让他给我打过来。”花姐的手机里老崔不容置喙地挂了电话。

大鹏找了个背静的角落拨通了老崔办公室的座机,一接起来,故意说了长长一串喂,好给自己不接电话当个旁证。老崔毫不客气地揭穿了他:“别给我装了。中国移动就把你一个人的手机信号给掐了?眼角膜哪天能给我找回来?”

“真的是信号弱,喂喂这下好了。您说眼角膜呀,还在找啊。马不停蹄真的,起了满嘴的口腔溃疡,我连饭都吃不下去。”

老崔早已熟悉了大鹏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路数,直接打断了他:“不能吃饭就喝粥。这些委屈别在电话里讲,想诉苦过来当面说。”

“跟着您净吃糖了,哪有苦吃。我有个小要求。”

“赶紧说。”

“我希望能把全市所有蹊跷的、有意思的、不同寻常,尤其是团伙配合作案的盗窃案都同步过来,入室和仙人跳都算,随时有随时同步。我觉得这伙贼和我们隔着一道帘儿,看不见的帘儿。我得找规律,有规律就有关联。喂你在听吗?”

这回变成老崔不吱声了,大鹏的要求可一点不小:“你要啥我给啥。我要的是结果,是眼角膜。你几天能给我?具体点。”

“喂?”关键问题上大鹏故技重施。

“别喂了,说,哪天?”

“那就今天。反正也找不着,说今天你听着更高兴。”

老崔一个字也没说,直接挂断了这通不靠谱的电话。

医务室的玻璃门敞开了一条缝,佛爷靠在躺椅上,脑袋上的几个穴位上了针。“你那份钱还是老样子,还在老地方。用你们的医学术语怎么说?分开接触,避免传播。”

黎小莲绕在佛爷的头前,她一边按部就班地调针、卸针,一边模仿着财神的口气说:“黎小莲多舒服呀,天天坐在冷气房里,吹着电扇,喝着凉茶。什么也不用做,不用冒险,也不会被抓,分的钱还最多。”

“哎,我左手有点麻。”佛爷眉头一蹙说道。

“现在呢?”黎小莲捏着一根针微微转了转。

佛爷轻轻嗯了一声,片刻后接着说道:“人就是这样。没问题的时候,手和脚都觉得自己最重要。哪天迷了路,找不到吃饭的办法,才会知道脑子有多珍贵。这些道理,他们两个会明白的。”

“等真明白的那一天,心里的积怨也溢出来了。换过来想想,要是有人只动嘴,不动手,光是让我跑断腿,我也会不高兴。”黎小莲的声音淡淡的,仿佛平静的池水。

“我这个人太笨,不会像你一样观察规律,熟悉环境,提前做那些不同的预案。我唯一能保证的是,那些怨妇一样的话,不管是阿兰还是财神,肯定不会再说了。”

“只把嘴堵上是没用的。”

黎小莲的话让佛爷警觉起来:“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没有,我就是这么觉得。女人的直觉吧。”黎小莲把话收了回去,就此打住。

“所以你太瘦了。没必要的东西,何必去操心。你说呢?”佛爷抬头看了看她,“人还是要对自己好一些。劳逸结合吧,我知道个地方,下午茶很好吃,还有现做的点心,要不要去试试?”

黎小莲不置可否,用冰冷的神情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那个香港大夫,也去过。”黎小莲神情专注的起针,好像完全听不懂佛爷的话,可越是这样拒人以千里之外,佛爷就越想凑上去,他抬起头继续说道:“我来你这儿这么多次,你好像从来没问过我,出门以后要去哪。”

银针收拾完毕,黎小莲用酒精棉擦了擦手:“我得坐诊,没法出去。谢谢。”

佛爷笑了笑,起身离开。黎小莲不去他也要去,广州酒家是姜吉峰最爱去的餐厅,眼角膜拿来四天了,该会一会了。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姜吉峰偏偏今天没时间,手术一直进行到深夜,李红旗举着本《天龙八部》坐在手术室外面的椅子上,腿都麻了好几轮。

咖啡杯空了续,续了空,就在佛爷犹豫着要不要离开的时候,老婆突然打来了电话——孩子的学校临时召开全体家长会,他得马上去一趟。其实今天晚上还有一场更重要的聚会,佛爷理了理头发,忙完这几天,得去趟广记发廊。

出东山口地铁站步行五分钟就到了广记发廊,和周遭的街道房屋一样,广记也开了有些年头。如果掉漆的木门和斑驳的牌匾可以开口说话,那必将是一段很长的故事。

店面虽旧,但广叔总是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净利索。贴在橱窗上的美术字耷拉了角,但玻璃总是透亮。铸铁理发椅和人造革面的洗头床虽然磨掉了皮,但盖在上面的垫布永远是干净柔软的。靠墙的柜子上,摆着老顾客存在这儿的洗发水,每一瓶都贴着标签写着主人的名字。

此刻,理发椅上坐着一个和广叔年纪相仿的大叔,下巴上盖着一条热乎乎的白毛巾。广叔把散落在地上的花白碎发扫进簸箕,洗洗手掏出了锋利的刮刀。上了点年纪的人,皮肉松弛,下巴到脖子之间渐渐有了些沟壑,但广叔的刀刃游走得很流畅,一如两人之间有一句每一句的对话。

“世风日下,现在的人和以前都不一样了。我刚坐地铁过来,一车厢年轻人理都不理你。你眼睛盯着他,他还抬头看着你,我就这么一路站过来的。人心不古呀,广叔。”

“你攒那么多钱,舍不得花给谁留着?叫一辆出租车又不会破产。”广叔眯着眼睛笑笑说。

“好不容易攒点钱啊。”见刮刀游走到眉毛上,客人闭上了眼睛,仿佛回到了专属于他们的岁月,“我不像你,不干活还有门理发的手艺,当年在公交车一毛钱一毛钱偷回来,我要挨多少打?”

“你比我们都会攒,存进银行吃利息也够了。还哭穷。”

“我又没有退休金,不省着花,我怕我养老院都住不起呀。我哪能和你比,你是老大,要管大家吃饭的。现在街坊的小孩丢了身份证,还得求你帮忙找回来吧?”

广叔笑而不语,串街扒车的日子好像才过去没多久,盘下这间发廊似乎也只是前几天的事儿。可第一次把众人召集到这里,说跟他混就要盗亦有道,有他一口就不会让任何一个兄弟饿肚子是什么时候呢?仿佛是很久之前了。

十年前,想吃这碗贼饭都要过广叔的关。一拨一拨的带,手把手地教,末了还要现场考试。警察的手铐,卖肉摊的刀子,公交司机的手表,都曾是当年的考题,规定时间内拿回来,广叔点了头,才能正式出师。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广记发廊渐渐火爆起来。三五不时便有人过来纳贡,每次广叔都给他们理理发刮刮脸,尤其那些想自己出去单干的,一定会干干净净地走出这扇门。只一条,必须能从广叔眼皮子底下顺走理发店的一样东西。成了,出门就可以自己划片拉人自立门派,否则老老实实上工趴活,到点纳贡。

放平的椅子缓缓抬起,广叔看着镜子里老伙计的脸,笑笑说:“老掉牙的规矩,谁还会管?我的头发都白了,早该退休了。”

“那还不是管着这几条街的事情?”客人摸摸下巴说。

“闲不住就动动剃头刀,给街坊服务好,以后走不动路,摔倒在街上,也有人拉一把。”广叔边说边解下围裙,整理工具,准备收工。

“这么早就打烊啊?”客人说着刚好看到墙上挂着的老式月份牌,“每个季度一次,你们现在还茶叙呢?”

“天生爱操心,命苦,冇办法。”广叔慢慢收拾着,目光走出窗户,望向街对面的春天海鲜火锅店。那件事晚上能不能解决,他现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年轻人一个个主意大得很,他的规矩和面子还有多少分量,值不值客人出门时放在门口铁盒子里的十块钱?

火锅店二楼拐角的一间,不用提前预定,到日子自然留着。傍晚时,屋里的大圆桌旁已经坐满了。菜品万年不变,到点就上,不管人来没来。等人到得七七八八,广叔也就进门了。这时房间里已是热火朝天,广叔通常先去打一碗小料,坐在桌边,边吃边听众人吹吹水。前些年,大家讲的都是最近发生的事儿。这些年,老段子越来越多,爱讲的就那几个人。新人未必每次都到,到了也大多闷头吃饭,把茶叙过成了牙祭。

雀仔就是其中之一,刚刚经历了血战,他饿得不轻。缠着纱布的手拿着漏勺,捞了一碗又一碗。另一边的几个老前辈已然心有余而胃不知,都放下碗筷,聊了起来:

“狗哥刚给我打电话,来不了了,急性阑尾炎,在医院开刀呢。谁知道怎么搞的。”

“刘德华到体育场开演唱会,他连话筒都敢偷,到医院,不得把手术刀和麻醉药也偷回去?”

“还有更绝的。越秀的白头翁知道吧,现在回家带孙子了。以前和人打赌,去偷省港杯足球赛主力的球鞋,在更衣室门口让人发现,一支球队的人上去打他,差点把腿也打断了。”

桌上掀起一阵哄笑,之后又有人说:“他妈的有一次市里开两会,我也不知道啊,偷了皮包回家一看,里面有一张代表证,妈的差点吓死,好偷不好还,要不是广叔支招,让匿名报警拾金不昧,我搞不好到今天还在监狱里吃牢饭。还想吃火锅?草料都没得吃!”

“那还有得救。我第一次自己出工,偷了一个来这里看病的外地佬。看见提包里的病历才知道那个人是癌症。再回去已经找不到了,怎么办,搞得我天天烧香,不信佛也得信了。”

此时主位上的广叔幽幽问道:“人一上年纪就记不住事。偷那家最有名茶餐厅的煲仔饭方子的是谁呀?”

桌面上冷了一下,吃饱饭的雀仔抹抹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先在嘴里咕噜咕噜漱了一圈,又咽下去,然后接茬说:“还不是他们骗我,说那张纸值两家餐厅。今天还在我家床垫底下压着。天气这么潮,估计都要沤烂了。等我哪天退休吧,自己开家小饭馆也不错。”

“老是漱完口又喝掉。亚洲杯都快要开了,要进步呀,一点素质也没有!以为还是省港杯啊?”刚刚说话的一个老贼指着雀仔说。

“这叫讲卫生。你拿个牙签捅来捅去,扔得满地都是,你比我有素质呀。”雀仔高声回呛,看不出一点对前辈的尊重。

此时,广叔清了清嗓子,众人马上安静下来:“亚洲杯只是开胃菜。这里还要申办亚运会。要变天。看新闻了吗,公安部、铁道部和市公安局要联合行动,清理多个区域的乱象,反扒排第一位。”

“那不是在说火车站吗?”有人嘀咕了一句。

“严打还分个火车汽车?放枪打狼,火星子崩到你身上也受不了啊。”

火锅热气腾腾,屋里的气氛却冷了下来。半晌,雀仔突然说了一句:“那也得吃饭啊。否则怎么办?难道各干各的,单飞啊?”

桌面上一阵窸窸窣窣,好几个人偷偷瞥着广叔的脸色。

“可以呀。老规矩,去我铺子里偷样东西就好啦。”广叔不动声色地回了一句,然后安静地往嘴里送了一口鱼片。鱼片鲜嫩,大家仿佛都听见了汁水在唇齿间滑动的声音。

直到菜盘见了底,又上了一轮茶,广叔才再次开口说:“规矩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人为什么比动物高级?就是因为有规矩。吃我们这碗饭的,也不是谁都能坐在这张桌子上。对不对。我们也瞧不上那些偷医院、偷病人的吧。有人专门偷游乐场,有的专偷商场。还有人只撬锁,半夜进屋,偷不到就抢,万一出了事,就是谁也顶不住的大事。例子很多,不用我再举了。为什么我们不做这些麻烦事,只做公交、地铁和路口?你又为什么不去偷金店,偷商铺,偷汽车?为什么不去偷车牌子,再留个纸条,让车主给三百块钱就可以还回去?因为档次低,因为没面子,因为有规矩。”

“那几个重庆人抢饭吃,他们可不讲规矩。怎么办?”雀仔突然抢白了一句。

广叔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了他手上的纱布,看来事情比他预想得还要严重。但他还是压住气,抿了口茶说:“得看他们要在这里待多久。如果是过路,就算了。”

“如果不是过路呢?”刚才和雀仔呛声的老贼跟着问了一句。

“那就按我们的规矩办。入乡随俗嘛。有人抢饭吃,先别管对方,看看自己的碗还端得牢吗?最近是不是天太热,我看大家好像都不爱出门了?”

雀仔和老贼对视了一下,纳贡的日子又要到了。

育才小学四年级三班的教室门口,班主任梁小红站在教室门口张望。今天的家长会校长亲自参加,马上就到点了,也不知道那几位大忙人家长能不能按时出现。

花姐一溜小跑地赶过来,一见面就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路上塞车,我是不是迟到了?”

“没有,您请进。”

花姐刚想进去,忽然想起老师之前发的短信,便折回来说:“上次的事情实在是,我在电话里也没说清楚。他爸以为我会来,我以为他会来,结果唉呀,真的不好意思啊梁老师。”

梁老师勉强挤出点笑意,用客气掩盖着不悦:“每个家长都很忙的。谁都有事情要做,能理解,否则也不会把孩子送到寄宿班里来。校长更忙,她偶尔参加一次家长会,你也不来,他也不来,以后学校还会重视我们班吗?肯定不会的。我自己是无所谓的。上传下达而已,关键是为班里考虑。换位思考,这也不礼貌对吧?”

花姐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见大领导都没这么乖巧。幸亏这时又来了一位家长,她这才得空进了教室。

已经坐定的家长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花姐在第四排中间的位置找到了儿子梁家栋的名牌,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挤进孩子狭小的座位。相比之下,坐在第一排的佛爷从容不少。空间大小倒在其次,主要是坐在第一排意味着孩子在班里的成绩名列前茅。佛爷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

梁小红走上讲台,开门见山:“有个事情我们内部通报一下,班里有个男生,周日来学校的时候偷偷带着父母的手机,今天发现搞丢了。经过反复确认,丢失地点应该不是宿舍,是我们所在的这间教室。”

见家长们的气氛有些尴尬,梁老师放松语气,尽量淡化这宗盗窃事件的严重性:“我们班一向纪律出色,从来没有小偷小摸的情况出现,我和学校都倾向于,可能是哪个同学出于淘气,拿走了忘了,或者是藏起来了。所以临时把大家叫回来,是希望各位家长配合一下,看看是谁搞的恶作剧。为了孩子自尊心也为了班级的名誉,还请大家务必保密。”

不知道是优秀学生家长的虚荣心还是老本行的职业病,家长会结束后,佛爷拦住梁小红,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其实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只能供学校和班里参考。搞丢手机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但是一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才向老师报告。我刚问过我女儿,中间很长时间,好像那个孩子也没有很着急。”

“他说自己到处都找过,找不到才来找我。”梁小红补充道。

“如果我是这么小的孩子,这么贵的手机不见了,肯定会慌。我虽然没见过当时的情况,但是你可以确认一下,如果他没有慌,没怎么着急,也许就不是被偷。会不会是送给了谁,或者把它带到了其它地方?”

梁小红被佛爷点开了窍,兴奋地说:“我马上就去找他再谈谈——你很厉害啊,是怎么想到的?”

“也没有。就是换位思考,假如是我把父母的手机弄丢了,我会怎么样。小时候我也拿过家里的零钱,一旦学校大动干戈,有什么实话,我也不敢实说了。”

被一个接一个的电话紧紧缠住的花姐此时恰好从旁经过,一句熟悉的换位思考让她不禁看了一眼还在和老师寒暄的佛爷。

夜色中的站前广场,热气渐渐消散。人们摘下白天紧张的面具,露出或松弛或疲惫的真面目。并肩前行的时候,李唐的嘴没有闲着的时候,像个时刻准备上考场的学生,总想再多背两页书:“盗窃几率最高的时间段也有规律。比如说上下班,下班比上班还会多,因为累了一天,昏昏欲睡,很容易被人下手。阿志说的。这和你说的坐长途火车,坐到困了,打盹的一瞬间,防范心是最弱的道理一样。”

大鹏盯着李唐的脸看了看,答非所问地说:“胡子也没刮,是不是脸也快不洗了?”

“太忙了,这两天。”李唐下意识摸了摸下巴。

大鹏摇摇头:“用你们大学生的话怎么说?矫枉过正还是什么,我老家管这个叫‘让你放个屁,没让你把屎也拉出来’。过两天胡子拉碴,你把自己整得像个流浪汉一样,别人一样会注意你。”说着他凑到李唐身边闻了闻:“一身的汗味儿。花姐也不嫌弃你吗?”

又是胡子又是气味,李唐被说得心里没底,他拎起袖子闻了闻:“还好吧。”

大鹏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抓贼这个事,说白了没那么多讲究,你要不是这块料,规律掌握得再多也没用。说难也难,也简单也简单,会闻味儿就行。望闻问切,这套东西和中医差不多。先得会看,相面明白吧,也得会听,再就是会闻——”

说话间,吃药的闹钟又响起来。大鹏把手机挂断,随手递给李唐,自己掏出了随身的药瓶。但瓶盖还没拧开,手机又响了。

“金都服装城经理。”李唐看着屏幕说。

“免提。”

电话里的黄立清没了那日的敷衍,客气地说:“警官麻烦你,我现在在火车站买车票,钱包被人偷掉了!”

“报警呀。我现在在工作,辛苦你自己打一一零好吧——”敷衍大鹏也很会。

“等一下等一下!”黄立清用急切的语气拦住了李唐准备挂电话的手指,“还有个事情,你昨天不是要找那个太原的女老板吗,我问到了!”

刚掏出来的药瓶还没打开又被重新装回来口袋,大鹏一把夺过手机,冲着话筒大声问道:“她在哪?你现在在哪?”

通往永泰小区的路大鹏曾经走过,隔壁是姜吉峰租住的卧龙小区,他跟踪的时候来过这里。当然永泰的档次和卧龙没法比,甚至跟斜对面佛爷家住的鲜花小区也有很大差距。这里极少有本地人居住,大部分房子都塞满了高低床隔成了宿舍,分租给了外来打工者。

大鹏跟在黄立清身后,走进了黑咕隆咚的小区。想着方慧也曾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这条小路上,他不禁问道:“她俩在这儿住了多久?”

“太具体的时间我也不清楚。”黄立清边走边说,“服装城来来回回人太多了,换得又勤,光是知道她在这里住过。这小区早先是毛纺厂宿舍,在这一片是最老的,环境你也看到了,只要有条件,肯定就搬走了。”

继续阅读:第九章 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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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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