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飞逝,时日匆匆。
表面太平安康、实则暗流涌动的天下,也无大小摩擦,便就这么过去了几月。直到沃野千里顿转白茫,繁华京城的大小街巷下起了绵毛大雪,此时已至腊月。这一年也接近了尾声,又快要到大年会了。
百里京城中区,一间三层宽高的‘凝香酒楼’内,嘈杂不已。
楼底温着火炉、进来的客人们大多都是来取个暖和,而或是络绎不绝、谈天说的,或是大口吃喝、豪嚼狂饮的,比比皆是。火炉正南中央是座大台子,台上两个布衣男子持剑对打,‘锵!’‘锵!’刀光剑影晃闪。
“小腿、小腿!劈他小腹左浩!”
“郭风,我押了十两银子!千万别输!”
两个武者正交手、打得起劲,台下在赌食客们的更是激动得连连叫喊,生怕输光了银子付不起酒菜钱。然这两位打了许久都难分胜负,这结果也是久久未出。
酒楼二层的一角、一桌边,一穿金边黑衣、带七尺石棍、戴斗笠的少年正独自坐着,一手两指捻着竖口瓷壶,一手执瓷杯。一边饮茶,一边面带微笑、看着楼底一直交战着的两人。
“不知不觉…也两年了。”斗笠少年暗自念道,“当年在此遇到西门师父,和那个糟老头子,还打了一架。我也很久……没见他二位了。不知他俩老人家现在如何?……”
回想着过去时光,仿佛一切都过得太快。
当年还在山上挑担念经、淋瀑踩桩的记忆是越来越模糊,却是每一次想起,又仿佛仍在眼前、仍在昨天般清晰不已。
‘嘬——’少年饮尽一杯茶、嗤笑了声,“这两位大哥,也是熟面孔咯…”
楼下郭风、左浩已打了不知多久。
终于片刻后,两人都退到了擂台边角去,撑膝弓背、大喘粗气,两人的生锈铁剑仓啷掉地,各自连拣的力气也使不出。
“先休息会儿…等会再打。”郭风咧嘴道。
左浩点点头,转身便下台去了,郭风遂也下台。二人各自的手下当即上前,递上毛巾、热酒,帮他们把剑拿了下来…短暂寂静之后,满天扑上的竟是各个赌客、观众们如雷贯耳的谩骂!
“姓左的,老子给你押了五十两银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郭风你不是自诩什么‘风破剑’嘛,你快起来…”
“你俩啥意思呢,怎么这样…”
酒楼登时再嘈杂起来、谩骂的声响很快淹过了谈天说地人们和两剑客反驳的声音…坐角落里的王隶不过嗤笑了声、继续喝茶。
酒楼内依然嘈闹,正在这哄乱中、从大门外走进来了一人。
此人雪白长发、苍遒面貌,仅着寸衣短衫、身骨魁梧至极,进门都要低下身子、个子非常高。小二见状忙上前去招呼,而那人摇摇手拒绝后,便环顾了会四周、直往二楼去。
王隶见到来人,放下茶杯、面露微笑,“族叔来了。”
“嗯。”王乔炎应罢、在王隶这桌坐下,王隶当即拿来一个茶杯、为族叔沏了杯茶移到他面前,王乔炎饮罢、望向侄儿笑道,“有挺久没来看你了……怎么,这几个月武功进展如何?”
“还行。”王隶微笑,“我前几日已将‘金刚经’第五重境修炼圆满,京爷说要传我‘夜霄功’,这几个月不过教了我些固本培元的心法而已。”为防周围酒客听到,王隶还特低放低了声响。不过酒楼如此嘈杂,他倒是多此一举。
“哈哈……”王乔炎大笑。
“族叔、壬大人,和爷爷伊宁,这些年来都助我良多。没叔伯爷爷们,一定没有今天的我。”王隶恭敬作揖,“此番恩情,王隶永志难忘。”
“哈哈哈!都是一家人了,你还说什么呢…”王乔炎大笑。
“哈哈…”王隶遂也笑开。
随后王乔炎也点来了碗米饭、一壶女儿红,叔侄俩一边吃喝、一边聊了些几个月最近来的境况。
约莫过了一刻钟,叔侄俩吃饱喝足。‘嗝——’王乔炎抚着腹部起身,“王隶。今日族叔来找你有别的事,不过酒楼嘈杂喧闹,有些事不好说。一个时辰后,你到洛家府邸来找我吧!”王乔炎笑道。
“好。”王隶点头应承。
王乔炎留下一笑,随后转身走开,下楼离开了酒楼。而在楼内取了会儿暖和、看了会儿热闹后,王隶也付上银子离开凝香酒楼,往洛家府邸方向走去。
洛家府邸早已清空,乔炎族叔去那做什么?
……
王隶按时到达洛家府邸前。
府前两名金甲龙府士兵持着长枪镇守,见有来人,忙横枪阻挡。任王隶百般解释这二人也不听,完全不放他进去。王隶这便却无可奈何了。
而正这时,一旁街道边隐约走出来一人影,王隶和两名士兵皆察觉望去——
那正是身修八尺、黑发飘然、面孔俊艳绝美,丝绸布衣换成了华贵白皮大貂的一个熟悉面孔,‘吞天灭地’壬子龙!
“拜见壬总管!”
“拜见壬大人!”
王隶和两名士兵见了壬子龙,当即不约而同单膝跪了下来,向壬子龙谦卑行了礼。壬子龙走到大门前,神情冷峻严肃。三人经壬子龙示意免礼后便起了身,而壬子龙当即便认出了穿望剑门弟子服、戴严实斗笠,个头还长了不少的王隶。
思考片刻后,壬子龙便开口道:
“以后你们二人记得,见了这小兄弟,皆不得阻拦、让他也随意通行。”
“可是,壬总管,他…”“壬总管,他戴了斗笠…”两位士兵疑惑。
“望剑门弟子服,石头长棍。”壬子龙轻笑、捏了捏王隶的上衣,“你们认这个便是。”
“是……”
“是。”二位士兵作揖应罢、又深刻打量起王隶来。
“走吧,小子,你的‘叔伯爷爷’们可等候多时了。”壬子龙微笑、拍拍王隶肩膀,便在两个士兵让开了后,带着王隶一道走进了洛家府邸内。而一听到壬子龙话,王隶便深思起来……‘叔伯爷爷’?难道说,伊宁祖父也来了?
鹅毛大雪、依旧漫天飘飞。
……
曾经,洛府门前这条道、乃至这片区域,都是常有人来往的。这里毗邻城中心的龙府楼,又占地广大,周围几十条巷陌路道儿,其实有人出没并不奇怪……
可自从壬子龙回归、洛府被清空后,原洛府所在的这一片半里广地,如今荒凉、没落得除了龙府士兵外,几乎没人来往、没人经过。
即便洛府已经‘清空’,壬子龙依然指派了士兵镇守门口。
或许洛府现在另有其用吧。
“壬大人,我想问…”王隶开口,“为何要赶走洛家、清空洛府呢?”
“赶走?不不,没有。”壬子龙摇摇头,“我是清空了这座府邸,不过我没把洛家人驱逐走。”
“那他们…”
“等会儿再告诉你,先随我来。”
“好吧…”
熟悉的旧路、后花园、西厢房、书房等等,王隶一边回忆过去、一边随壬子龙经过这如今荒落的故地。走了一小段路,壬子龙带王隶到了原洛府的前厅。如今降雪气冷,这前厅大门是紧闭的。壬子龙走在王隶前边,伸手‘吱呀’将门推开,抬脚跨过门槛,与王隶一道进入其中——
前厅内竟坐了有七八人!
王隶眉头紧锁,当即一一辨认着:
有水龙宫的‘金华锋’召炎,族叔王乔炎,族叔的儿子王禹弟弟,京爷,隼阳门般副门主,黄发垂地的司徒太爷,以及……那个在凝香酒楼、阳郡客栈见过两次,两次被他打了一顿的,那个头发卷曲杂乱、右眼有道蜿蜒长疤的糟老头子!
王隶讶异了,原来这些长辈们都相互认识么?
尤其那个糟老头子…为何他竟坐在主位,手里还攥着本该是族叔拿着的、王家祖传的神兵——白杆龙鳞槊!
壬子龙笑向七人,一一分别作揖致敬。七人中六人都致礼回应,只那老头子只轻笑而已。
“王隶拜见乔炎族叔,司徒太爷,京爷,召炎叔,还有般副门主。”王隶也向七人中除邋遢老头、王禹弟弟外的五人作了揖。
“王隶大哥,你终于来了。”王禹笑迎。
“小子,你那天那个功夫真是厉害,我的玉剑都让你拍碎啦!你什么时候能赔我一把?哈哈哈——”般严明大笑。
“来吧,王隶,大家也都等你很久了。”
王乔炎笑着挥挥手、示意他过来,于是王隶向大家一一微笑致意后,便走去坐在了乔炎族叔身边,另一边坐着召炎。
但一一打量过这般多人,王隶最奇怪的还是那老头子。
壬子龙也去对边,坐在了司徒虎、司徒京父子身边,另一边是般严明。
二人坐好后,前厅内总共坐了九人。
……
众人沉寂片刻。
“有点冷…小明,去把门关上。”邋遢老头吩咐道。
“是。”般严明尊咐起身,去到门边‘咔’一声关紧了木门后,又回到原座位上。众人继续安静时,邋遢老头转望向王隶、神色严肃开口道,“小子!还记得老朽我吗?咱们该是第三次见面了吧——”
王隶紧张片刻、这时几乎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
“当然记得。”
跟老头又作一揖、王隶态度恭敬,“那日还得多谢老爷爷善心提醒,让小弟能预先察觉围攻、躲过了一场劫杀。”
“哈哈哈哈……小事一桩而已。不过你这小鬼头手也太狠了,他们不过心怀鬼胎、跟踪了你而已,你一回头把他们杀光了,这算什么?——”邋遢老头敞怀大笑,“两年前在燕峦山也是。炎儿带几个水龙宫弟子去要试你功夫,你这孩子,竟还杀了几个!小小年纪便双手血腥,啧啧啧…这倒是接了我。”
“老爷爷的意思是?”王隶疑惑。
其余七人各个互相望望、又望望这二人,都在偷偷微笑。似乎有些跟王隶有关的事,除了他本人以外、他们都知道。
“你这都猜不出?罢了,那你听听这个。”邋遢老头遂闭眼、伸右手几根手指到脖根嗓眼处,随便咔咔按了几下。“现在你想出来了么?——”随即冒出的话语声忽然低沉、深厚至极,王隶一听更是想起了什么、熟悉万分。
“这声音…”王隶不解沉思着,“伏羲尊上?不对,这个老头子是…”
此时,王隶的思路飞快旋转。
持有白杆龙鳞槊、伏羲尊上的声音、对自己的了解、在场众人对他的恭敬……千万条思绪、想法汇聚到王隶心底,化成一个结论——
伊宁祖父!!!——
王隶簌地站起身、望着这老头子,神情全是震惊和难以置信,原来这个有两面之缘的糟老头子,便是伏羲尊上…便是,伊宁祖父!虽然他以前便有猜想,可终未当真,可今日真相摆在面前,他…便是伊宁祖父!
“爷…爷?”
王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嗯…哈哈哈哈!”邋遢老头抚着白须、敞怀大笑,“你小子还算聪明嘛,看来我没白培育你——”
“您…便是我伊宁祖父?”王隶依旧半信半疑。
“孩子,你还不信是么?给你瞧瞧——”邋遢老头大笑,当即眨了眨眼,王隶清楚见到老头的双眼、瞳孔从血红色转变成了金色,那瞳仁都从圆的转成一道竖线…双眼周围的表皮,也都‘嗞嗞’浮出青色鳞片来。
霎时间,老头将眉眼转变成了蛇形。
“‘蛇皮’、‘蛇眼’?…”王隶心底讶异,“这些招式虽我也会,但却没他那般轻松自在,随意,控制自如…难不成他真是…”
“啧啧啧。”老头嗤笑一声,再眨眨眼、面部恢复人形态。
而后又见他举起右手来、往脖后一绕,轻松便够到自己的左腰,其间还听到‘咔咔’骨擦声。老头又转转脖子、转转腰,全都活动自如,全能轻松达到一般人使不出的动作……
这是‘软骨奇绝’,王隶认了出来!
“既然是‘软骨奇绝’,那应该没错了!…”王隶思虑着、神情严肃起来,“真是没想到啊……原来这天下间的最强者,最关照我、有心保护和培养我的亲祖父,一直在我身边…我,早已见过许多回!这真是…”
“现在你该信了吧,小子?”老头大笑。
王隶点点头,随后‘扑通!——’一声单膝跪下、神态谦卑,表情恭敬、双手作揖道:“孙儿王隶,拜见祖父!”
“哈哈哈…”
王伊宁仰靠在椅子上,只抚白须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