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五月十五。
中午在夏城下起的雨,一直淅沥的落,一直下着、持续到了夜半。子时还是倾盆大雨,哗啦啦地洗刷着。到了丑时一刻,则消停了些。
天涯海角,遥远无边。
在夏城近郊的某座高山、山中某处山崖边上,一名身形高大的老人遗世独立地站着。狂傲的夜风呼啸而过,雨点滴打在老人皱纹横生的脸庞上,映出万分的落寞和憔悴。
“不知不觉…今年七十一了。”老人轻叹道,“不知,我还能活多久。”
可老人孤独矗立在崖边,四周荒凉无人。
看来,老人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做了太多,如今已无回头之路。这一生做的许多事,也不知我是对是错…”老人仰头望天、自叹道,“王家被灭,已有…四十七年了。四十七年过来了,我…又做了些什么?”
啪嚓!——
一滴雨点打在老人睁着的右眼眶上,而老人竟似毫无感觉似的…
其右眼上,一道蜿蜒纵横的长疤,从其额头顶处的发梢上划下、一路蜿蜒,一路弯曲,最后从其眉、睫、甚至眼中贯穿而过,一直延伸划下去,到老人的颊边、甚至快到嘴边,长疤才止。
若是利刃快速刮过所致、该是一条直线,而长疤蜿蜒纵横,该是慢慢刮的。若是慢慢刮的,那老人将在清醒状态下、忍受极可怕的巨大痛苦…
而正是这条长痕,老人的右眼已经失明。
之所以雨滴打上,他毫无感觉。
“这一生,我亏欠的太多、太多了…族中叔伯姨婶自小给我如此的期待,却没想因我,竟招致来王家的覆灭…而我纵横这半百来个岁月,也没能复兴我们王家…”老人长叹一声,“叔伯姨婶们,我…对不起你们。”
随即,老人伸手出来、空中虚晃一挥。
哗地一声,老人面前的崖边地上凭空现出来一具香炉、炉中插好三枝细香,炉前则是一副牌位、虽香炉一起显现。牌位上书写着‘蛇人族王氏万民生灵’。
而似乎天上乌云通灵似的,这会儿,小雨骤停。
老人蹲下身子、伸手到香炉前去,那手一捻到细香,香上便‘烘’一声焚燃起来,那香气中、流散着无尽怅然。
焚燃香后、老人将之从炉中取出,双手捧起。遂低下头来、目色深邃而愧疚,整个身子从半蹲直接双膝跪下,跪向牌位和香炉。
一拜。
二拜。
三拜。
拜后、老人将香再插会炉中,站起身来,一挥手、炉子与牌位皆消失不见了。
站直身子、老人再抬头望天,这会儿雨已经停了。
身修八尺、魁梧而强壮的他,有宽广的肩背,那肩背并未因年迈而弓屈。老人一如年轻时一般,身子骨依旧硬朗、健康。但若是有习武练气之人在他附近,便能看觉得出,他那本便浑厚而庞大的气息,此刻却交杂而紊乱着。
老人望着天,沉思了许久。
一直到乌云完全消散而去,深更半夜、郊外荒野的皎月终于露了出来,皎洁清澈之月悬挂于天,月光打在老人脸上、将他本便密麻的脸上皱纹照得更生详细。
“哎——”老人长叹一气,闭眼冥思。
“爹…蕙…西门兄,你们在天上,但愿过得安好。”老人叹着,“还在人间的京弟,梅…我欠你们的,估计下辈子也还不完。这一生,我为了自私的梦,亏欠了你们太多…太多。”
“可惜…无人懂我执着近五十年来,所为为何。”老人摇头自叹,“若不然,也不会只我一人…只我一人,为王家是如此倾力了。”
“有谁…有谁能知我心呀?——”
老人叹着气冥思,一会儿心中许多记忆涌起,思潮汹涌、悲从中来。
“星夜耀璨,耀光熠万里。
我心如月,触而不可及。
天上苍皓,雾海摇舟楫。
我心如月,孤独而无依。”
在惨白且孤傲的皎洁白月中,老人独自念完了一首诗。诗中透着无尽悲伤、怅然、孤独之感,没人知道,这个沧桑老人经历了何等的岁月。
“亲眼目睹家族…上万人被外敌坑埋、被屠杀…”老人叹道,“此种心境、此种纠结,只怕千年万年,都无人可以理解。”
“若无家族仇恨,我已和你成亲…搬到京城。我协助京弟门派的教授,白天练武,你则在我们的宅中相夫教子…如此美景,真是幻梦。可惜…我已被仇恨染目,我…再不会幻想这些内容。”
“我这一生,不知走的是对、还是错了。可时至今日,我虽有万分遗憾,可却…从未后悔。虽然…我不明白是为何。”
“是…为何呢?”
“不过我这一生…都到底做了些什么?”
闭着眼,一边自叹,老人背手望天、孤独地站了许久。
……
不知过去了多久。
老人似乎感到了什么气息来,便睁开了眼。
果然,三道气息凭空显现在老人的感知内。只听嗖嗖嗖地三声,老人身后出现了三个法阵。一个是一道从地下升起的炽白火柱,一个是七尺宽、飞速旋转着的巨大青莲,还有一个则是凭空现出密麻数十道刀锋来、互相交击碰撞。
密密麻麻的法阵声中,三人凭空现出在此地。
从气息查探,该是三位高手。
“昭儿,炎儿,还有子龙。”老人眯眼微笑,“好久不见了,我回来了。”
“拜见父亲”
“拜见父亲。”王乔昭、王乔炎、壬子龙三人当即拱手相拜,不过壬子龙没有说话。
“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大陆出了些何事?你们一一说明吧。”老人微笑道、伸手指向王乔昭,“昭儿你先说。”
“是,父亲。”
王乔昭微低头拱拱手道,“自您离开大陆后的时日,大陆内一切清净,无大事发生。一切皆有按您所既定的计划前行,除了…”
“除了什么?”老人遂问。
“隼阳门那场事件中,我们要让西门天宇过度伤心,以刺激其成长。却没料他竟选择了结庐隐居…如今隐匿游鳞谷中,我们寻他不到。”王乔昭拱手汇报道,“且隶儿打通任督二脉、且经西门天宇传功后,已经…能胜过般严明了。他在那夜中使出一种自创拳法,只待‘他’来了后,才将隶儿收住…”
“嗯…我知道了。”老人目色深邃、点了点头,“继续。”
“将隶儿收入金蟒卫,一直是炎弟在照料他。”王乔昭遂望向一旁王乔炎。
此时众人中,最显老色、又个子最高的王乔炎眼睛一亮,遂望向老人拱手报道:“报告父亲,隶儿在金蟒卫中表现一般…之后一切如计划发展,直到后来…子龙告诉他要攻打海州后,他便自行跑出来,到五毒堂去。不过所幸没怎么耽搁,子龙将一切都妥善解决了。”
“不错,这小子果然不负我所望…我今日在夏城见他,其内力之深厚、超出了我之期望。”老人欣慰笑着。
“父亲,您见到隶儿了?”王乔昭眼神放光。
“是啊,怎么?你想见,也可以去见见。”老人微笑,“这孩子,个子也比我去年见他时长了不少。这成长之迅速,超乎我之所想呀。”
“那是…受了很多折磨的。”王乔昭神色黯淡、摇了摇头。
毕竟想起,父亲疯狂的安排。
只是为了锻炼隶儿,便设计用千斤巨石砸得他奄奄一息,又耗西门天宇之力将其从鬼门关前挽回。
再安排般严明与其交战,逼其在濒死间突破…
成长的目的是达到了,可…这却让身为隶儿父亲的他王乔昭十分心痛。
谁愿让自己的儿子被千斤巨石砸?
一样,他也明白,身为爷爷的父亲会更痛。可父亲从小到大、教给他们兄弟间的想法便一直有些迥异于常人,可他们也依然长大了。
之后和人交流多了,他们才明白,他们的父亲完全是个‘疯子’。
可是,是天下第一、无人能敌的‘疯子’。
“隶儿表现不错…那么我们也无须等太久了。”老人和煦笑道、望向壬子龙,“子龙,你进攻海州如何了?打算何时开始计划?”
“五毒堂已灭,万佛宗已经我恐吓、也暂时安稳,我如今正在临江楼外屯兵,预计从海州各地调到足够兵力,再强攻那座门派。”壬子龙风度翩翩、谦谦有礼,作揖向老人笑答道,“武林大会我则是已宣布六月初一开展,到时…我自有安排。”
“唔…”老人深思,“还有两个礼拜。”
王乔昭、王乔炎、壬子龙三人互相望了望彼此,无言以继。
三人在等待老人发言。
“哈哈,不错!大陆的事是越来越有趣了,比起几十年前,是有趣多了。”老人大笑道。
笑罢,老人遂望向三人、开始吩咐他们:
“你们接下来,继续按我安排行事。我这段时间去探访几位旧友,等到京城局势出来了,我便赶去京城。”
“是,父亲。”
“是,父亲。”
“是。”王乔昭、王乔炎、壬子龙三人作揖答道。
“炎儿,把白杆龙鳞槊还我。”老人望向王乔炎。
“是,父亲。”
王乔炎拱手答罢,便举右手朝天,却见王乔炎手上‘哄!’地一声火焰翻腾烧滚,光芒忽地迸射出来,照亮半个山谷。哗哗哗——光芒退散去,一杆一丈八寸长、有一百六十五斤重的凤纹蟒刻鳞雕的重型骑兵槊,出现在王乔炎手上。
单手举槊、王乔炎未觉一丝费力,随后便将槊拿下、交到面前老人手中。
好似这杆槊没重量似的,老人抓到槊、依然轻而易举地单手提起,刚抓上手、便情不自禁在一旁转起呼呼呼地风屏来,而三人只在一旁静看。、
一百六十多斤的重型骑兵槊,在他手里如同空心的老树枝般、随便舞弄转动。
待与白杆龙鳞槊‘叙旧’足后,老人也停了下来。
“唉……”
老人又望天长叹一句、显是又想起了什么,“说起来,时间过得真快。昭儿今年该四十了,我连孙儿王隶,都成长得很是模样、足以独当一面了。”
“是呀…”
“嗯。”王乔昭、王乔炎兄弟俩点了点头,而壬子龙想起唐静、唐芸的事,神色有些凝重。
“父亲到底还要等多久?”王乔昭遂问。
“昭儿,这事莫急,急不得。但也不能浪费时辰,每一时刻,都很重要。”老人笑着提点道,“我四十岁时,早已是天下第一了。”
“是、是。”王乔昭连点头。
“找个时间,我把这段出海一年多的旅程慢慢说与你们听。”老人转眼又堆满了笑容,“至少我现在,绝不满足于只统一块大陆了。”
“难道父亲…”王乔昭惊疑。
“以后再说,以后再说。”老人大笑一声,“我先走了。”
随后,抓着白杆龙鳞槊,老人在王乔昭、王乔炎、壬子龙三人注视之下,伸手在空中莫名画着什么。随后,一道漆黑的漩涡凭空现出,老人抬脚踏入、随后真个人一起进去,穿梭进入到了漩涡里。
呼呼呼,漩涡消失不见了。
王乔昭、王乔炎、壬子龙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走吧?”
“走吧。”
随后,三人也各自释放出了自己的传移之术,倏忽间呼呼呼消失原地,一区而无踪……整个山崖地上,空旷无比。
连不久前的雨迹都完全干涸,像是此地,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
翌日,五月十六。
清晨早上、在这座山崖的山底之下、一条近乎断流的细河下游边,河边尽是鹅卵石,一座枯枝老树盘根在此,像是有了些年岁。
老树一根树枝被折断、垂吊在半空,不知何人所为。
嗒嗒嗒——嗒嗒嗒——
从渊谷之中、传来马蹄急踏的飞奔,连连踩踏穿过鹅卵石之刺耳响声,却见渊谷附近的不远处,一少年模样、背长棍,中发人驾马飞驰赶了过来。见到折纸老树,马上少年眼神放光,当即朝这边赶来。
刚赶到此地、少年便勒住了马,而后踩着马镫翻身下来,走到树前将这片短腿小马的牵引绳穿了上去、牢牢捆绑缚住。
随后,少年开始环顾四周。
“在这里,好了。”似乎发现了什么、少年往树根某方向的附近一处走了过去,那里有个井盖,而在荒郊野外的井盖、应是大有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