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个时辰后,当日夜半。
本早该退了朝、关闭上宫门的龙府皇宫大殿,此时却灯火通明。殿上,已换上一身龙袍、戴好了珠帘冠的天子‘壬子龙’,则挥舞着细长的青莲剑,仿佛在练些什么招式。动作清雅得像一段龙游太虚之间的飘邈,却又隐着些磅礴浩然、令人足是远远动容。
“陛下,您找我。”殿门边,只披了套布衣、未覆金甲的总兵赵昊拱手叫着。
“嗯。”
壬子龙轻应着,转手便停势收剑而下、龙颜轻笑间,遂便迈着步子,从红毯上走向殿门边的赵昊而去,“你不必急回流州,那边事务我早安排好人代管了。叫你来,是要你明日启程,替我去办另一件事。”
“陛下请吩咐。”
“这个。”壬子龙说着,便从衣间取出了一卷系上了黑绳的羊皮纸,递给赵昊说道,“我要你即日启程,去海州的云蒙山。那山中藏着座兵马大寨,约有数万之众,是黑翳家的那小子之前为推翻我、而秘密集结的。他们每日身覆白甲,日夜训练,无非等待可行之际。你小心些,寻到了山寨后、找到他们当前头领,给他们瞧这个便是。”
“这是…”赵昊小心翼翼接过卷轴。
“长话短说,我与壬丞相在海外见了他,和那失踪十一年的前朝国师白丘。不过出了些事,白国师和那管家韦允都死了。他伤心欲绝,便留在海外了。这是他败下阵后,当着我面所写的手诏,里头内容,便是遣散云蒙山兵马的命令。”壬子龙微笑道,“不过既是他找来的,那些兵士,也并非乌合之众。不能招入朝廷,也绝不能让他们沦为草莽匪寇才是。所以最好,你也带些兵去。”
“小人一定谨遵圣命,出色完成。”赵昊再拱手作揖道,“陛下可还有事吩咐么?”
“有,你别急着走。”
壬子龙一把按住赵昊肩膀笑道,“云蒙山之事解决后,你便带一些人马、带上些信物,顺道出海、去一趟黑翳岛。就是黑翳家族本址所在之地,你也给他们瞧瞧这封‘鸿少爷’的手诏便可。”
“这…”赵昊不禁皱眉、踌躇了些起来,“陛下所说信物是指…”
“呵呵,自当是那云蒙山大寨已拆毁、白甲兵们皆已散伙的证据了。单单一卷手诏,他们可信不过。”壬子龙微笑道,“我若是出现在那,他们只会关城门,而后不停地朝我‘万箭齐发’而来,根本听不得我一句的。所以并非我懒,这事由你去办,比我去适合的多。”
“小的明白!”赵昊当即单膝下跪行了一揖。
“嗯,好,就这些了!”壬子龙当即拍拍赵昊肩膀、轻笑示意,“这二件事若能出色完成了,我有重赏。”
赵昊才抬头一听,当即又慌忙的低下头来、拱手一拜,“禀陛下!小的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非为钱财名利而来,请大人…”
“我知道,我知道!”
壬子龙则是背手大笑、转了身过去,“你赵总管是什么人,我壬子龙还能不清楚嘛…你放心,我要赏给你的,是你最想要的武功。”
一听‘武功’二字,赵昊眼睛都直了。
只是才夸下海口,这下又皱着眉、想收回刚才的话,犯如此欺君之举可更不是他所该做的了,只是这武功…
“天下第一,夜霄功。”
壬子龙咧嘴一笑,“你若能出色办成、班师回京,那我便亲自、将这《夜霄功》一招一式,都完全、详尽地传授予你。”
“陛下,这…”
听到了夜霄功,赵昊更是无法拒绝了。此时心底里,两难交织的两股意念是令他煎熬无比,登时便只有咬牙切齿、紧张到滴下了大汗来。
壬子龙感知到赵昊气息的如此紊乱,不由兴奋得更是偷笑了一道。
“不必介怀…此次鸿小子的事解决后,四海天下,便再无我所牵挂之事了…”壬子龙仰头着,神情是忽有了些惆怅下来,“再过两年,我都四十了…了无了诸般牵挂,我便要隐居山野、琴酒为伴了。”
“什么?壬大人你要…”赵昊讶异住了。
“不错。”
是时,殿外月光晴朗。
殿内一盏盏烛灯,依然照的上下通亮。壬子龙、赵昊二位君臣,此刻各皆闭口不语,仿佛眼神当中都有话。壬子龙锐利的金瞳,这一刻却迷蒙、朦胧着,似经了有万般考量。
赵昊望着壬子龙的背影,想着他适才之话,不禁犹豫起来。
不过也对,凭他赵总管的了解,壬大人不可能是个有心称帝之人…
以前刚起事时,连几个月也坐不住。做了皇帝后,仍是大小诸事全抛给他做,而壬大人自己却是万里江山到处跑,海外去了一趟又一趟。
真不知这样的壬大人,是怎么想到要推翻黑翳朝廷的…明明自己都懒得扛这担子呢。
这些年坐龙椅的时间,他赵昊比壬大人多了是不知多少…
“我欲隐遁入尘世,却苦于我这称霸天下的绝技,无处传承。我不舍他淹埋于俗世潮流,自许多年前起,便有心一直要找个人替我、将它继承下去。只是天下何其之大,千万臣民…要么无这资质,要么便没这心胆。”壬子龙一边说,一边叹气道,“让我这‘夜霄功’自此消失,该是多么可惜之事呀…”
“这么多年了,壬大人都没能找到?”赵昊犹豫再问。
壬子龙轻轻摇头,长叹一气。
“你便莫推辞了,赵昊。”随即说着,壬子龙转望向赵昊来、亲切笑道,“当初选你做总管,自然也是看中你的资质。这些年,那‘伏羲尊上’一次次交付给你的经籍秘典,你都出色的练成练会了。名次虽下,可实力,你是早已逾越在那‘五大高手’之上了!…”
“不会吧?这怎可能…”
“这当然,我不会看错的。这神功教给你,我放心。”壬子龙微笑着,拍拍赵昊肩膀道,“好了,别再瞠目结舌了,你还得先完成我交代的事呢!回去准备吧,虽非十万火急之事,可宜早不宜迟…”
“明白,壬大人!”
赵昊作揖应着,随即退下、快步离开了大殿。
瞬间,这明亮的大殿上,便只余下了他壬子龙一人。
这会,凉爽舒身的一阵夜风袭进,仿佛千里之外登临的喜信般,抚起那金黄龙袍、将他壬子龙的秀发都吹乱了。
随即转身步出大殿,壬子龙来到殿外空地上。
仰头望着明朗月光,这张惊俊龙颜上,薄唇轻抿,目若有思、而怅然万分,还伴着道悠然松叹。不久,便仿佛想到什么,摇了摇头、自我微笑离开了。
……
千里外,某处郊野。
旷敞的空地上、一处噼啪燃烧着的篝火,几乎照亮了整座大平原上清澈而明朗的星空。一旁停留着两匹正熟睡的高头大马,而火堆边上、则正围坐着三人,分别伸手像是在烤火,但各自手里皆拿有东西。
随着浓烟阵阵,一些莫名的香气也飘然而至。
“来,尝尝。”
“唔…唔…唔…”狼吞虎咽的嚼食声。
“怎么样,瞧你这吃的,味道还不错吧?嘿嘿——”
“哇,人间美味呀!真是…以前隶儿只知二叔武功高强超绝,竟不知这做起烧烤来,居然也是高手!”
“开玩笑!我爹的手艺?那可是整个水龙宫都赞不绝口的…”
“嘿嘿,禹儿,你这就说得过了…”
近看三人,原来正是这王乔炎、王禹、王隶三位。三人各皆手执竹签,签上则是串着一粒又一粒洒满芝麻、酱料的各类蔬肉,对着噼啪烧着的明火,正在聚精会神的烤着。
时而翻翻面,时而涂涂酱料。
王隶也是在宫城住到了第三日初八,才叫上二叔,决定收拾行李出发了的。这会儿,装在木箱中、无缘吃烧烤的秦翼,只能摆在行李堆里了。而三人此行从极南穿越至极北,几乎等于在陆地上归来的航程。单单传移术不作多大助力,况且王禹还不会,三人便只能靠骑马结伴出发。
骑马也好,总不至忽略掉这一路上、这大好河山的诸般风景。
当天行进了数百里,众人便在渚州境内平原停下了。此地在宫城之北数百里,而往东百里便是敦郡。这段路,且不说南北来回有无数次经过,就是作为游鳞宗弟子、在与西门师父和诸师兄共赴隼阳时,他王隶也没少走。
回想下山以来的这些年,黑翳大陆、金佛王国,几乎全让他走遍了。
五年了,他已变了许多、成长许多了。
或许早忘去了当年的智彦,如今用上‘王隶’这一名字,作为王隶而活了。
而较比当年不同的禹儿,也已长了许多个头,直赶上他堂哥王隶那般高了…而正如他爹所说,他不喜练武。这在水龙宫修行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什么心思到练武上。
如今摆在王隶身后、这杆一丈八寸的‘白杆龙鳞’巨槊,他连举起来都吃力十分,更别谈还要挥动、舞起来,还当兵器了!
继承给王隶,还是实至名归、全家皆无异议的。
“二叔在何处学的烧烤手艺?”
“嗯,我小时在隼阳门长大,那时我的娘亲…唔…也就是你叫的‘蕙祖师’,可是经常带我和你爹下山,到隼阳岛岸边去。架个摊子,吃烤鱼、虾蟹、各种香喷喷海鲜的。”王乔炎一边嚼着烧烤一边大笑道,“啧啧啧,想想那时,你爹就是没我吃得多,才比我矮了这么多个头的!哈哈哈——”
王隶嘴上吃着,耳里听着,心里,却是念起了不少。
隼阳门,他去过。
去时的他是根本不知,那里是他祖母、爹、二叔等人自小长大之地,是他爹乔装潜伏四十余年之地。更不知那日将他们‘一网打尽’、后来被亲手打败的门主秦泗,竟是他的小舅公…
蕙祖师,他也叫过,还叫过七个月。
可在五毒堂修行时他也根本想不到,这位德高望重、慈祥威仪的蕙祖师,是他的亲祖母,是他爹、他二叔兄弟俩的生母…而清丽秀美的唐堂主,又是他的三叔母,爱开玩笑、飞刀一绝的唐佩大哥,是他三叔同母异父的兄弟…
更想不到的是,活泼开朗、古灵精怪、爱发脾气的那位少堂主‘唐芸’,会是吞天灭地壬子龙之女,是大他王隶一个月的堂姐…
下山以来,他经历了百般千奇百怪之事。
从诸般多安排好的虎口里惊而脱险,独行千里,又亲自经历一件件危难、渡过难关后,接连不断又开始知晓一个个‘真相’,知晓下许多故事…不知从何时起,他竟是早已习惯了‘瞠目结舌’、‘目瞪口呆’这二个动作。
甚至说,早已习惯了万般怪异、心底是养成了波澜不惊了。
连曾经惊恐、心底阴影,灭寺的魁梧中年白发人。如今都让他一声一声地叫上‘二叔’,不仅奉送上那兵器巨槊来,如今,还亲自给自己做香喷喷的烤肉。
王隶琢磨起这落差变化来,不由是摇头嗤笑。
在封月山从天而降,从腰间到双手连配十二柄刀刃、以‘水蛟翻身’将他等师徒一个又一个击败的劫匪,如今让他唤作亲爹…
更别谈高高在上、曾经活在他一道又一道的仰望、大陆的传说中的壬子龙,居然正是他三叔,还是抚常真人,是将三个身份也能集在一起、来回切换使用。这个,是令他如今最讶异的。
不过都知道了后,却仿佛又是…早没什么惊奇了。
于他王隶而言…这浩浩天下间,还能尽出些什么事呢?曾经在方丈都奉作传说里的金佛国,他王隶已转了个遍。曾经‘第七重境极限无人能练成’的《金刚经》,他王隶,已在日夜参读修练第八重。
人生还真是千奇百怪呀…
许多事才经历时,或会惧怕。刚知晓时,或会惊诧。可时日久了,那一切看似惊险的危难、看似诧愕的事实,如今却也已飘蓬随风、成为了自己的身后事了。人生数十载,未来看似不可预测、但依然,会有终结的那一天。
既如此,我们尝于立世、又何足畏惧?
既然一切都会过去,皆将随风而逝、流于身后,那我们又何必,为眼下之事、未来之事,或说是过去之事。所过于担惊、惧怕,抑或说是…过于牵挂呢?
就应该坦荡磊落,担下一切。
命里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也不会耽搁一刻。
珍重眼前,活在当下。
不忘过去,不惧未来。
或许真正做到了这一点后,本崎岖坎坷的道路、便能平坦许多,而曾日夜忧虑的人生、也将轻松许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