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中，那名白凌卫脱下了盔甲、抛掷一旁。暴露日光之下的、聚集视线之中的那张脸孔…
被冠罪名，换上囚服，镣铐，手脚锁链，原来都是假的！
原来谋反之名是真，而之所以将自己送进囚牢，也不过是尽力的减少被联想到的嫌疑而已——
然其果然奏效了，一个月以来，没人猜得到幕后黑手完全是他一人。控制薛奕坚、无木是他，控制众长老、白凌卫是他…
那日地牢一见，一袭黑袍，一颗禁语蛊，也是他。
三次的九日化骨水，踩进明晃的陷阱只为今日，更是他！
白凌卫总兵，殷承！
……
与此同时，悄悄潜回陵园的王隶依着轻功、步伐飞快。
半途上，却在一处无任何标志、识别物的空旷雪地上停下了脚步，环顾过四周以后，竟匍下身来、两手刨动起雪块与泥土来。
很快，埋在地下的一把一丈零八寸长的‘白杆龙鳞’巨槊重见了阳光，再次让他执拿到了手上。
提着巨槊，王隶再动身赶往陵园去、很快便来到了坟茔周围。
“想不到…居然这么快就…”见到‘黑袍人’真面目后的王隶，也与被包围的其余人一样流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只是此时，他得给薛姐姐足够的时间——
于是，便只暗自潜伏在不远外、完全隐蔽住气息，并观察着现场状况。
……
殷承正怒不可遏着，左手迅速勒回薛奕坚颈上、那匕首依然抵着。面对此时面前众人的震惊，便只冷嗤一声、而后怒喝着道：
“气度？呵呵，你作为儿女却常久在外游历，我仅为大弟子、却多年伴他身边，完全尽了千百项副掌门才做的事务。在他食少事烦、病重闭关之时，替他管理雪皑峰上下的是我！是白凌卫的总兵！无论本领能力、忠心贡献，还是对雪皑峰上下的知悉，我可没哪点比不上你薛菁儿的！”
“继承掌门的理应是我，却因我差了这一支血脉，不是他亲生的，他也宁愿将掌门…交给你一女流之辈，就这…便是那薛宫齐的气度！”
而相同的是，这一回，依然是薛菁儿最先冷静下来。
“说实话，殷总兵…得知造反的主谋是你，我薛菁儿并不意外…呵呵，我只是有些…不敢接受这个事实。”
薛菁儿则是摇了摇头，放下了千年寒铁剑。
‘唰——砰！’便收入了鞘中。
“嘁，可笑！”殷承怒叱一声，“并不意外？那你可知…”
“我知道，我都知道。”
薛菁儿连连摇头，嘴唇轻抿、极不情愿地连道，“父亲在两年前，已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他也早已料到自己死后、你必会造反。只是那时，你不知那时的我有多么害怕…这些年来，我也听遍江湖上传闻，关于以前…娘遇害那段时日的故事。但我完全想不到，我至今也不敢相信…”
“那个故事的男主角，就是殷总兵你…堂堂‘千里冰封’薛宫齐座下的大弟子、那个统管他雪皑峰白凌卫兵权的总兵，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原来…就是他杀妻仇人‘殷仕风’的唯一子嗣…”
这一刻，后边座位中仍被包围的四人、皆不约而同的震愕住了。
当年的那个故事，经后来天下不断传唱、着实给他薛掌门形象更为宏伟，更令天下人敬佩了，但为了保密与安全，自小在雪皑峰内长大的殷承的身份，也从来没有对雪皑峰当中的任何人说过——即便是他的亲生子女亦然。
这些年以来，在雪皑峰内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一个惊天的秘密，却一直让他们父子隐藏着，一直保存在薛宫齐的心底里。
直到临终的两年前，他才终于对女儿提起。
这样，也可理解为何殷承想要造反了。
而薛菁儿说着有些隐隐哽咽，但心底的坚强让他抑制住了情绪、继续严肃认真的讲述。
殷承则皱了皱眉头，迟疑起来。
“从小，殷总兵你…便是陪我长大，我最倾、倾慕的一个兄长。在我得知这件事前，我甚至曾想过…将来要求父亲，将我许配给你的。只是后来…”薛菁儿声色严厉，锋利的眼神中、已有了一种决绝，“后来，爹也自知难以撑到小凌长大了，便将所有的一切都告知、都倾囊相授…将他所拥有的一切，都继承给了我。”
“现在的我游历了天下也明白了，也成长了。”
“如今一切为了雪皑峰，为了薛族、雪城及清州百姓，为了天下着想！”薛菁儿高声喝道，“殷承，既然你是反贼，那么以雪皑峰掌门之名，今日，我便要审判你！——”
话音刚落，‘唰！’只见那千年寒铁剑再次出鞘，凝聚了比先前更是凛冽刺骨的寒气、雄浑浓厚的内力而出，剑锋直指殷承眉心！
“别、别…”这时，同时被两杆利剑指着的薛奕坚，则是吓得完全没胆子了。
“我也难以想象呀，薛菁儿，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殷承也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嗤笑道，“可惜呀，你们父女俩沆瀣一气，‘气度’、‘胸怀’什么的总挂嘴巴边，实际上却还是血统优先、家室继承…呵呵。”
“这么说…殷大哥。”
薛菁儿再问，“即便我现在给你机会，我有这个气度，你也不愿收手、执意要这么造反，是吗？”
“别总是张口闭口‘造反造反’的！”
殷承神情很是不耐烦道，“为公，我不过是要为雪皑峰选个真正的掌门…真正适合，熟悉这上下，真正应该做的主子而已！为私，薛宫齐这么多年瞧我不起，如今还传位给你一女子，我这便要让他躺在地里好好看清楚了，他的子女有多没用…”
“而我殷承，才是真正该继承的掌门！——”
听到这话，后边被包围的老徐、老朱、老耿、无木四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而前边的薛菁儿则也双唇紧抿，似是欲言又止。
正这时，一道少年的讲话声音响起在了她的脑海当中。
虽然外人皆听不见，但可以清楚看见的是：薛菁儿的神情在发生着变化，似乎是‘气度’令她攥紧手中寒铁剑，一次又一次的想要举起刺去，又想要收入鞘中，这样的纠结与挣扎，令此时的她痛苦不堪。
无论是父亲传承下来的掌门之位，挑起整个北方、甚至天下太平安危的大担。
还是自小倾慕，长大了才知其身份、如今却要造反的殷大哥。
无论哪一个，她皆不情愿要失去。
脑海中那位少年的建议，令她完全不舍得采纳、甚至是…根本无法接受！
终于…低下了头来，薛菁儿不再说话、而是默默转身，收剑入鞘、而后往座位处回走了。这时，殷承便以为危险已除，继续押解着薛奕坚一步一步缓缓上前。直到薛菁儿坐回座位，一直神色凝重的扶额愁思时。
殷承也押着薛奕坚，来到了无木夫人的面前。
“给我第三例九日化骨水的解药，不然我现在便让他死在这里。”
“我…”无木踌躇起来。
“夫人，不要！不要给他！”薛奕坚却反复挣扎了起来，“这…我、我，不必管我！你们快动手，杀了这反贼，杀了这…”
“别呀！”无木惊慌大喊。
只见是殷承，只用一直抵着那脖颈的匕首轻轻一压、便让薛奕坚完全安分了下来，“你还真是聒噪呢，薛二长老。”
再望向无木时，无木却紧张了片刻、便说道，“你、你先放开他，不然我不…”
“你觉得可能吗？”
“你…”
恼羞成怒至本想起身来的无木，眼见丈夫此刻被匕首架着脖子，则是也完全不敢动、还是乖乖地坐了回去。
殷承见了自是冷嗤一声，继续押解着薛奕坚靠上前来，伸出左手。
“拿出来吧。”
犹豫了片刻后，无木还是怕了、终于伸手到腰包中，正要取出些什么来。然而正在这时，一旁的薛菁儿却又动了，“还是别了，无木夫人。”
“可是他…”
“交给我吧。”
这一次，薛菁儿的眼神更为锋利决绝了。只见其再从座位上起来，再次唰地抽出千年寒铁剑来，迎面逼着殷承、薛奕坚，再次步步连退！——周围的白凌卫见状正想围上来，却又惊慌于那柄剑，皆不敢动弹了。
……
“薛菁儿，你到底想要怎样！”
再次退到了墓碑边的殷承，眉头深蹙、双目浮赤，浑身青筋暴突。情绪十分激动着怒喝道，“是摆明了，要与我争夺，还是出于你那可怜的气度，将掌门之位让予我呢？嗯？！——”
“殷大哥…区区一个掌门之位，对你来说，真那么重要吗？”
“当然！”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只因你这蠢老爹，用他这虚伪的‘气度’继续下来，最终都会害了雪皑峰！我作为白凌卫总兵，不可能坐视不顾——呵呵，你以为壬子龙灭了五毒堂、临江楼、剑林宗、隼阳门后，对北方会没有兴趣么？他这次来亲移圣驾参加了葬礼，你还不明白意味着什么吗？！”
殷承情绪激动咆哮着，仍是毫不退让。
薛菁儿则是一边静静聆听，一边攥着寒铁剑的手、也努力抑制着颤抖。她曾经的一腔诚挚与热忱，正缓缓地如入土的先父般、在冻结上一层厚冰。
在慢慢地，慢慢覆盖一层寒冷的雪泥而上。
“薛菁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叫那个李望来、是专程来帮你夺位的。从刚来那天大堂上的无礼，到地牢见薛奕坚、救出你们、再到夜闯无木房间，包括你们后来所躲的洞穴，我也全都知道！”
“想必现在，他也一定就埋伏在周围、准备随时出手杀了我吧！而且刚才，他也已用传音入密之术，跟你交流过了…我说对了吧？”
殷承深皱眉头怒道，“想杀我就直接来吧，不必如此遮遮掩掩！”
“你说得对呢，殷大哥。”
薛菁儿轻轻摇头笑道，“你为了雪皑峰，能考虑到这番层次，能为了自己当掌门而如此尽心力…说实在的，论本事、才能、天资等等，我的确不如你。如你所说，对雪皑峰的知悉、上下了解，甚至是贡献，我都不如你…但你有所不知的是，父亲之所以没将掌门之位传与你，还真不是虚伪，也非家室缘故。”
“哟，说的可好听！”
殷承冷嗤一声，“不是这些，那是什么？”
“还当真…便是你从头到尾，反反复复，一直在强调的两个字——‘气度’。”薛菁儿轻笑答道。
“什、什么？！”
“是的…父亲本来已将你等父子接纳入雪皑峰，提供你们吃住与正当的干事，为你们保守秘密，二十多年来从未透露，更收你做大弟子、做总兵，统管我雪皑峰唯一的兵马‘白凌卫’！但是殷大哥，现在的你，却将这些视为耻辱、视为仇怨，不仅违背父亲的意志、密谋今天的造反，更还使各种手段、欲要分裂雪皑峰！”
“这，是你的气度。”
“但是李望小兄弟呢？其实十几天前刚来那会，他便早已知悉、已洞察出了你的秘密。你的阴谋、其实从一开始，你当晚的不在便败露了。但是是我，我一直在阻止他，尽管他多次询问应该早将你铲除…但我的回答依然是：‘再给你次机会’。是的，李望小兄弟本来早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将你轻松杀掉。”
薛菁儿轻轻摇头、微笑着解释道，“但是殷大哥，你却活到了现在，依然还能在押着二叔威胁我们。这，是我的气度。”
“我们父女俩…对呀，的确是沆瀣一气，这是我们的气度。殷大哥你总反复强调，可现如今…你以为呢？”
“‘气度’二字，究竟如何理解呢？”
“我们有气度吗？我们虚伪吗？”
“如此想继承掌门之位的殷大哥你，又是否虚伪，是否有气度呢？”
殷承一边听着，一边却呆愣住了。
“当掌门固然需要本事、足够的武功，需要管理才能，需要对自己门派足够的知悉、以及对前路的考虑。但是，倘若没有足够的气度、胸怀，那么即便他有再高的武功，再强的本领！他的门派、兵马，甚至是国家再为强大！——”
“也足以令它们在一夕之间，支离破碎！瓦解崩析！”
薛菁儿笑着，缓步靠近、走向殷承身边。
拍了拍殷承肩膀后，薛菁儿再笑道：
“现在…殷大哥，我再问你，这是最后一遍了：你…还要继续这么做，还要‘为公为私’的所谓复仇，还执意要来争夺得…这个掌门之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