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一阵阵渐渐的阴风,天色也缓慢阴凉了下来。
乌云密布,太阳自从羞怯的躲进云后起、便似是越发不想再出来了——仿佛天色与大地都十分应景般,像是在为阎老的无辜惨死而痛泣。
盘坐原地、呆愣了着的王隶,也思考了许久。
直到‘滴答滴答’的星点小雨将他淋醒、他这才从怅然与自责中走出,转头一望,阎将军尸骨已寒。血什么的,也皆已受潮结了霜。眼见下了雨,这可不能让阎将军再受此屈辱——连死也死得浑浊肮脏,这不该是一生忠臣的下场!
遂是,王隶迅速蓄力、“喝!喝!哈!”连连两三掌全力轰出,便直接在面前地上炸了个大坑出来。
从地上起了身,王隶直朝那还架着阎老尸身的紫檀木椅走去。
“以‘那位伏羲’的功力与杀人手段,此事恐怕正是他所为。但此事…我不能闹大,若不然,将有更多的无辜之人搭命进来。既然他想杀小律,那么我便与小律随身,时刻保护好他便是!”王隶一边走在半路、一边思虑着,“…看来,人生长路漫漫,这又一个大难题便到来了。这下,我得要自己调查了。我…不能闹大,我仍须捏造一个说法才是。”
走到了紫檀木椅边后、王隶伸手将阎将军僵硬的尸身扛到了肩上,适才流了不少血,几乎只剩骨架,这一掂、却是只有二三十斤,轻的可怕。
‘滴答滴答——’小雨还在零星密麻的下。
只一片刻、那才轰出的土坑便被小雨浇成了低沼了。
‘扑通!’
王隶走到坑边,顺着坑便将阎老的尸身放下、眼见那尸体从边缘骨碌碌滚落,一直落到了坑底、最低处,浸泡在了泥水里、王隶才终于站起。
随即,王隶便走到一旁、适才震飞开起的土堆边,‘嗖嗖嗖!——’出手以及其凌厉、凶猛的掌法一层层地削土,不出片刻,便将阎将军给安葬好了。
再拆了阎将军留下的帐篷、盖在其坟头上以示意后,王隶便也安抚起淋了雨而焦躁不安的白马儿、松下缰绳准备骑马离开。
“走好…阎将军。”
王隶声色转又哽咽起来,“这笔命债…我王隶,一定,为你讨清!”随即转头向沿着河流向纽德里城的西南边,王隶结束了看向阎将军的最后一眼后,便一抽缰绳,“驾!”头也不回地直奔过去。
“嘶嘶嘶!——”
马蹄飞踏在湿了水的旱地上、是一边溅起泥粒来,蹄印还深、沉重无比。
裹随着王隶的愧疚与决毅,一往无前而去。
……
白马飞踏在平原的半途上,手执缰绳、王隶不禁又思虑起来。
离开皇宫庄园时,可是表明了要来找阎将军。
如今才过一两半天,这就转头回返了么?若如此,当回去了后国主、小律乃至其他认识的皇族朋友们,当是又要问起来。既不能一句不答,又无法刻意隐瞒。倘若故作开朗镇定时、又要隐瞒阎将军的死讯,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因为若如此表现,必是要被怀疑了。
既然要尽量将事压小,那么趁着阎将军死讯还未传开,‘不回头、查下去’,或许便是最好的选择之一。
并且,还不能装成是亲手杀了阎将军的模样,只字不提也是不可能的。
既不能将事情闹大,也总有些个人要知道阎将军死讯。
那么…要保护的皇子小律,以及正以副将行‘大将军’之职的裴沃裴大哥,将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只能是将小律带出来,还不能大摇大摆进庄园去。
……
两个时辰后,皇宫庄园外。
雨早已停了,广袤的旱漠大地随着地表新水蒸发,添上一分清冷之时、还有一分晴朗。转望苍穹之上,消散退开了的乌云们揭开了一面璀璨、灿烂的星河宏图,更有那一轮玄月照耀着浩瀚银海,缤纷无比、绚美至极。
这里名为庄园,实则却是一座‘皇城’。
就在这皇城东北角的周边的墙根底部,一身白氅的王隶缓慢爬起身来,以超凡轻功隐遁在黑暗中、躲避了所有巡视卫兵视野的他,正打算先悄悄溜进皇城里去,用他二人所掌握的秘术进行交流、再让小律出来。
而一堵墙,是拦不住的。
一闭眼、一合掌、内力激荡,这‘嗡!’一声响起,便将王隶隔墙送了过去。
隔墙而后,是一处花园。
花园这里,花草芬芳浓密,四下也并无卫兵巡视,正是王隶进攻的好入口。可就在王隶刚匍匐下身来、准备爬行前进时,却是有人在他右肩上轻轻点了下——“王小兄弟。”
“嗯?!”惊诧万分的王隶忙起转回身——
却见面前站着的,正是头戴王冠、手指权杖的虬髯中年——金佛国主阿拜贡。阿国主武功高强,一点点传移之术溜进来、当也是瞒不过他的感知的…
千算万算,竟是算漏了阿国主!
“你想回来,为何还要偷偷呢?”阿国主神情也是讶异不解,“你…直接走大门,卫兵们不会拦你的呀…你如此小心潜回来,要做什么?”
“国主,此事…并非你想的这样…我离开的这一两天发生了些事,但是为了大局考虑,我不能声张此事、不能将之闹大。”王隶连忙解释起来,“今日既让国主逮到了,那么相信让阿国主知晓,国主也能理解我了。”
“能有什么事?”
阿国主咧着嘴,神情间极是不信。
“阎老将军,被…毒杀了!”王隶眼神坚毅道,“他似乎知道些真相,并且跟归明王的死法一般,都是在即将说出时被灭口杀净。我想这回,该也是那个自称‘伏羲’、但不是我爷爷的金面人干的。他应该…对所有知晓真相之人,皆已有了防范和灭口的准备了。”
“阎老…死了。”阿国主登时抚颔静思起来,“若是这样…嗯,那我知道了。”
“国主明白便好。”
王隶也舒了一口气,“相信国主武功高强、也会是明眼人,如今此事的严重性已经摆在眼前,我们是不得不注意了。”
“嗯,我会的。你传信也有功,今夜不走正门、潜入皇宫庄园之事,我也不追究你了。”阿拜贡拍了拍王隶肩膀,“不过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潜进来?”
“我想…保护小律,偷偷带他…”
可王隶话这才刚刚出口,便瞬间明白了。
正所谓算漏了阿国主,也是如此!——在他王隶面前,便站了个武功超出他许多之上之人,正是个,比他王隶更能起‘保护小律’作用之人。
看着阿国主慈祥和蔼的眼神,及一边还置放在他右肩上的粗糙的手。
从那经脉、筋骨传来的无尽雄浑的内力与劲道,再加之其与小律更为亲近的关系,那么小律相比跟着王大哥,自是留在皇宫、会安全的多了!
“我…明白了,国主。”王隶轻轻点头,“若无事的话,我便要走了。”
正在这时,却听到传音入密响起在了王隶脑海。
“此事你不必如此上心,在神殿安睡期间,我早已调查许多了。这其中涉及之人、事、物,因果之沉重,皆非你等少年所可触及。你与小律共患难这般久、早情同手足,义如兄弟。若你心里有他这个兄弟,便听国主我一句:先就此收手吧。”
“我金佛大陆如此浩瀚广阔,你不妨闲下来,便先四处逛上一逛,山川大河、四座主城,有的是你吃喝玩乐。游历天下也好,总之,你等年少之辈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提升自身武功实力为好。而这,最重要的环节便是‘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你,还需足够的‘博观’才是。”
“相信我,小律留在皇都,比在哪里都要安全。我所说的这些事,在该让你知道时,在你功夫足以知道时,我会让你知道的。现在——去吧!”
而这一长长番话似烙印般,深深烧在了王隶脑海中。
原来阿国主,比他明白的多!
如此一想,王隶也登时思路清晰了不少——阿国主挑走了这一副担子,让他清楚明白了,自己虽强、但仍不够。也让他明白了,并非只有足够的武功实力,便能解决一切。
然而却正是这个错误的观念,引导了他王隶四年。
从头至脚,一身流淌着的蛇血,一部由抚常真人赠予的神功,一条被二叔助力点化的灵榷,一枚由麒麟道人赠予的灵果。霎时间,王隶仿佛走马灯一般、就在这矮小花园的角落里,忽然回忆起了自己的一生。
虽然仅有十七年,但丰富的各种经历,却让他时刻难以忘怀。
仗着这一身蛮力,他王隶做了多少错事。
从武林大会的决赛开始,仿佛每一次‘蟒化’,都没能带来好结果——从壬大人‘吞天灭地’的强行压制,到隼阳门秦泗门主、净能师弟的最终落败,从只是为了切磋却打掉灵山真人半边身子的试炼,到只是替罪羔羊却因他王隶而死了的摄政王归明……
若他王隶去了这一身蛮力,却还剩下什么呢?
他,还是他吗?
来到金佛国后再次叫起‘智彦’的名号,是更令他感慨万千了——现在的自己,和当年那个单纯懵懂、天真无知的智彦小和尚,哪里还是一个人呢?
现在的自己,嗜战,嗜杀,嗜血。
一场只需抓走赫连矢一、驱逐大部队便能打赢的战争,却偏让他困住大军,屠杀了几万人、齐填进尸坑之后才结束。
现在的他姓王,名隶,而当年那个智彦呢?怕是早已不见,消失无踪。
在少林寺时从小到大的静心修养生活……
吃斋,念经籍,洗衣服。
煮饭,习武功,敲木鱼。
那个下了燕峦山便什么也不知的童年,早已远去不知何方……仅仅四年,那个小矮个儿的和尚,长了个子,长了头发,长了见识,长了武功。逛遍了东南西北的子龙大陆五州,也出过了海,去了火龙、隼阳、桃林、灵山等海外岛屿,去了几万里外的金佛大陆、还有这金佛王国。
见识是拓宽了,可他的本心,还剩下什么呢?
若没有了这一身武功,他王隶,还有什么呢?或者说,他到底是白蟒山子弟王隶,还是少林寺弟子智彦呢?
是子龙王朝丞相‘排山破海蟒’壬康,还是金蟒卫第十八蟒‘蟒王’呢?
是游鳞宗西门天宇麾下六弟子,还是五毒堂里日夜练习毒功、练飞刀术的‘呆头小和尚’呢?
还是那个洛家商队的护卫,或是童天谕六个小弟的老幺呢?
一重重反复的自问,让他王隶,自己也看不清自己了。
仅仅是国主这么简单的一番话,便让王隶忽然是变得如此迷茫、对自己,是忽然的陌生起来…
我,到底是谁呢?
“王小兄弟?”
“王小兄弟,王小兄弟!”
“呃?!——”
这一回,正在纠结、迷思当中的王隶,却是被阿国主一道给叫醒了。倏忽之间,所有的走马灯消散,一场场曾经经历的惊险、患难、危机与痛苦,才刚刚让王隶回顾了一会儿,便又乘着时光那无影迅疾的风,再次流回进了王隶脑海中,进了他那小脑袋、记忆的深处。
“你没事吧,怎么一直发呆?是我的话,没听明白吗?”阿国主见王隶终于醒了、自当疑惑不解追问下来。
“明白…我明白了。”
而王隶却是自相矛盾,一会儿连连点头,一会儿却是又不住地摇头,“阿国主,我、我…您不必重复,我明白了。既然阿国主已经比我明白的多,那么…我也不必,我…我也要去做我该做的事了。”
“你可知自己该做什么?”阿拜贡咧嘴兴奋起来。
“…当然!”
王隶却是诡异、瞬间充满自信的笑道,“天下之大,是如此浩瀚,如此广阔!我不该固执于所谓‘提升武功实力’上。正所谓‘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游走四方,广开见识,感悟体会,思考总结。这,便是我王隶应该做的了!——”
“好,答的好!”
阿拜贡欣慰一笑、慈爱地抚了抚王隶的头,“那么…这个,我便放心的交给你了。”随即话音刚落,阿拜贡从大氅的衣襟、衽间捣鼓一番,而后,取出来了三本泛黄、褶皱的古书,王隶一瞥那扉页——
正是《金刚经》卷八、卷九、卷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