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云用一块头巾遮住面部,与村人擦肩而过,便会低下头,急匆匆走出村外。现在她最想做的一件事便是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村庄,乃至离开她生活了十几年的这个世界。她不知道未来的世界会怎样,但未知的,总比这备受折磨的世界会好。她离开村庄,离开人群,有时候在棚楼等待老二。这是他们现在相依为命的地点。
李家传来消息,如果池家允许的话,可以叫个媒人上门,把日子什么定了,仪式从简,在孩子临产前把巧云娶过来,可算是把丑事化为喜事。
池家也只有母亲雪来支持,而根水不置可否,而且气性上头,懒得做决定。日复一日,巧云不知道这一道坎如何迈过,见了老二,心中焦躁,摸着自己稍微有点显形状的肚子,道:“我现在只想把他生出来,每天看着他,爱他,这可能是我最幸福的事。”老二道:“哦,没想到你这么爱小孩。”巧云道:“因为当我是婴儿的时候,就没人爱我了,我要补偿给他。”老二听了似懂非懂,道:“我最爱你的,难道你不知道?”巧云道:“傻瓜,那种爱跟这种爱不一样,没有那种爱,人活着就跟弃婴一样,不知要去哪里。”老二道:“谁说我不知道那种爱,我知道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巧云伏在老二怀里,一面贪恋处子欢爱,天雷地裂,一面觉得火中取栗,悲喜参半。只有来去潮水,无悲无喜,目睹一切。
元丰对月明道:“既然事态胶着了,对方肯定有踌躇。可是最苦的是巧云,得想个法子,定定她的心,至少表明我们的态度。”月明将心比心,甚觉有理,到房间里,挪出一个红木箱子,开了蝴蝶铜锁,箱子里尽是衣服,但底部掏半天,掏出一个红袋子,袋里掏出一个银坠子。坠子是椭圆形,正面是雏凤纹饰,背面是林字印章,有林家风水背靠凤林山之典故,做工精细,乃是清末民国的制式。月明对老二道:“这个银坠子是你奶奶给我的,你拿去给巧云,让她知道我们是有心接纳她的。”
巧云拿到银坠子,稍微心安,道:“如果你不带我走,我就不想活了。”老二道:“别说这不吉利的话,过完年,应该就有说法。”过完年,根水终于下定了决心。
机缘来源于陈武功的来访。陈家早已听闻巧云怀孕的来龙去脉,巧容与立春听了,面面相觑,各怀心事,或者偶尔互相探究其受孕的时间。陈武功不言语,只是暗自庆幸自己正确的选择,倘若把这种不声不响却暗自骚情的女子娶回家,回头能闹出什么事来也说不准。后来根水托人来,道是如果亲家有空了,请来一趟,有事相商。年关,陈武功自家的鱼塘清了,便提了两只大鲢
鱼,鱼鳃上贴上红纸,作为年货一路送来。根水备了酒菜招待,十分尊重,并问关于巧云之事的对策。陈武功两杯酒下肚,朗声
道:“本来是宁拆一座庙,不破一家亲,但是这一门亲事却要三思而行。增坂村与碗屿是死对头,凶狠恶霸是远近闻名,他们滩涂就在你们村口,连你们村讨个小海,都能发生纠纷,李兆文与你为敌,明明你买了蛏埕又被他驱逐,还是一桩无头债,这梁子都结下了,你还能把女儿送他们家去,岂不让人低看一等。别说你们村,便是我们麒麟埕,与增坂村也是不对付,其匪名远近闻名。好比三国,我们是孙刘联盟,他是曹魏奸贼,哪能同流?”
根水一拍脑门道:“难得亲家有如此学问,真没白请你过来。你这一说,我是豁然开朗,要不然我也总是觉得不对劲,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劲。我若是把女儿嫁给他,只怕以后全村人对增坂的怨气都发到我们家了。只不过,唉,现在全村都知道这事了,巧云肚子里又有他的东西,真不知如何是好。”
“事已至此,如果将错就错,只怕酿下大错,依我来看,把肚子里的东西去掉,以后将巧云远远地嫁出去,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哎,真是旁观者清,这么一分析,你要是不来指点一番,我可就犯大错了。”
这一出让根水豁然开朗,也让他内心笃定。雪来再来催促巧云的婚事,他便指着雪来的大肚子道:“我自有主意了,你还是关照你自己的大肚子,要有个三长两短,打折你的腿!”
春节后的某一天,艳阳高照。根水少有地对巧云和颜悦色道:“你跟我来。”巧云从未见根水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自己,心中荡漾起一丝感动,那感动渐渐扩大,竟觉得浑身都暖和了,默默地跟在根水后面,横穿过一条机耕道,直往后山。片刻,便走到自己的窑场。
烧窑是祖上流传下来的手艺,瓷器出口都已是昔日辉煌了,如今式微,碗是不烧了,窑里就一年烧几次瓮缸。卖得最好的叫骸瓮,是装死人骨头的。此地风俗,死后下葬三年,要从棺材里把骸骨取出,装在瓮里,才算入土为安,名曰“补葬”。补葬风俗维持着窑场运营。
窑场遍布破碎的陶罐瓷片,踩在上面当当作响。根水把巧云带到窑面上,指着窑炉的底部,冷冷道:“从这里给我跳下来,直到把你肚子里的东西跳出来。”
巧云的脸色都变了。她原以为父亲会给她一条生路的。
“不,我不想。”巧云斩钉截铁道。
“你想留下这孩子,知不知道这样你一辈子就毁了?现在弄下来,你还有救。”
“可是你都不问问我的主意吗?”巧云反驳道,甚至有点愤怒。
“你有主意?你有主意,就不会干出这么丢人的事了。”根水嗤之以鼻。
“我要是不跳呢?”巧云质问道。
“要么肚子里的野种去死,要么你去死,别给我再丢人现眼,两种你自己选择。”
“你是不是从来就不把我当人看?从我出生开始?”巧云哭了出来,那些耿耿于怀的往事,一块儿在脑子里翻滚。
根水把窑场上排列着的骸瓮里残缺的拖了出来,扔在一边,
道:“人呢,我还是把你当人的,要不然你又不能光喝水就长大。只不过,你妈如果不能生出个男孩,满树都是花,就是没有果子,我要这些花有何用!”
“我也可以结婚生子,将来你老了,我也可以养你照顾你,为什么我就没用呢!”巧云几乎是号叫着,似乎是压抑了多年的问题。
“哈哈,哈哈。”根水突然很悲凉地笑了起来,笑得阴阳怪气,“我老了让女儿养?你这话不是安慰我,是笑话我!我不想这辈子活成这样的笑话。一百个女儿,也不如一个带把儿的!”
“那我刚生下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掐死我,让我活到现在。”
“是呀,我为什么不掐死你,让你现在给我丢脸,我是该后悔呢!”
根水说罢,往巧云背后一推,巧云一声惊叫,便掉进一米五深的窑底。
师海提着一个袋子,趁着夜色,走出家门。大概是七点多,暗淡的路灯照得石子路影影绰绰,天下了点小雨,路上贼光闪闪。但是年轻人并不在乎凹凸不平,似乎脚步能把凸起的石头踏平。他推开大门,走进李怀礼的院子,院子里住着多户人家。问了,径直推开李怀礼的卧房的门,问道:“怀礼伯,这么早就睡啦?”
李怀礼正脱掉棉袄,准备上床,见了师海,又把棉袄穿上,道:“那可不,年纪大了,天黑就睡,哪像你们年轻人黑里还闹腾。”
师海把鞋子脱了,踏进楼板,房间还蛮洁净,一张古旧的红漆木桌,铜锁,桌上堆了一些古旧的账本。房间里弥漫着木头潮湿的气息。
“塘租的话,我想先交一部分,剩下的等收成的时候再交,这事我想跟你商量下。”师海坐在桌前的凳子上,给怀礼递上一根烟,语气颇显犹豫,但开门见山。
“那怎么行?”怀礼坐在床沿,美美地抽了一口,口气不容置疑,道,“村产公开出租,还没有这样的先例。要不是信任你,投标当天你就得交钱了。”
“我知道规矩是不行的,但我是来求你的。”师海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元,放在桌子上,道,“我先交十分之一,你知道这年头叫谁也出不了一大笔钱,况且我还要买鱼苗呢。”
“你开玩笑吧。”怀礼慢条斯理道。
师海从袋里掏出一条牡丹烟,这是当时的极品烟,摆在桌子上,自顾自道:“这是我孝敬你的,牡丹烟,我特地从城里买来的。”
“呵呵,还贿赂我呢。”怀礼嘿嘿冷笑,“没用的,明天我这么跟老人们说,他们只会让鱼塘易主。”
“谁要抢走我的鱼塘,我就死在鱼塘里。”师海蛮横道。
“你有什么理由让他们同意呢?”怀礼退后一步道。
“有呀,我是部队回来的,退伍军人应该有优待政策,你要是不信的话,我可以去公社打证明。军人在老山前线,躲在猫耳洞里打仗,我们付出生命的代价,才有老百姓的和平生活,不应该受到照顾吗?这么一点事都不通融,还有天理吗?”
怀礼摆摆手,道:“你都把我说晕了,你到底上没上过前线?”
“当然了,你看,一颗子弹从我耳边飞过去,只差一厘米,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就是鬼而不是人了。我就当我死过一次,所以我什么都不怕,谁跟我抢塘,我跟他拼命。”师海口沫横飞。
怀礼听了半晌,似懂非懂,道:“行了,我扯不过你。我做不了主,就帮你传达意见就是。”
“不,你是老人头,你要先同意,你要从政治思想的高度,同意对一个军人的优待政策。你成了,别人觉得有道理,就跟着同意了,是不是?”
“唉,你要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成不成看你的命了。”怀礼把那条烟拿到鼻子前闻一闻,道,“不过你这小子还算礼貌,我给老人会干义务不是一年两年了,没有一个人感恩过我,也没一个小子孝敬我,你倒是头一个。”
“我对有能力的人一向是尊敬的。”师海道,“你是我们村头一个。等我养鱼成功,下次孝敬您的就不是一条烟了,至少要一个猪后腿。”
怀礼从未享受过特权,这一招还真叫他暖心,也感受到权力的妙处,呵呵笑道:“行了小子,我看好你,等你猪后腿。不过明儿这事成不成我不敢打包票,不管如何,这条烟我是先收下了。”
师海舒了一口气,道:“有你顶着,我的心就落定了。”
师海走了出来,外面的雨丝大了,变成毛毛细雨,头部一片清凉,师海却浑身冒着热气,他穿行在村道中,挥发自己的兴奋。他最兴奋的并非说服了怀礼,因为明天老人会商议的结果也未可知;而是自己走投无路下的一顿乱拳居然奏效。任何事情,不管有没有把握,只要行动,就会有回响,这点心得使他有顿悟之感。
次日,怀礼在老人会里以其退伍军人的资格,提起要求,申明地方上有这个政策。老人们听得云里雾里,虽然不太支持,但并不激烈。此后,师海以及兆文,一个一个地跟几个头人求情。一家姓的村庄有这个好处,大伙儿都是同祖同宗下来,会来会去都是亲戚,既然软言相求,最后都算妥协,谁也不想冒头得罪师海。塘租的事经过一番活动,勉强平息。
怀风兴冲冲地提着一截猪后腿下来,白晃晃红嫩嫩,煞是鲜活。他脸上兴冲冲,一派神秘,似乎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而得意。
“你好像吃了什么药了?”一进房门,海燕便觉得他不对劲。
“比吃药还带劲呀。”怀风把猪腿砸在桌子上,道,“我调动成功啦,你说什么药比这灵呀。”
在怀准的帮助下,怀风暂时借调公安局,因他字写得好,文字能力不错,做文书方面的工作。怀风高兴地要抱住海燕,海燕惊叫着躲开,叫道:“别乱来,你这双手油腻腻的。”
怀风抱怨道:“这么开心的时候,还不让我亲热下。”
海燕道:“你开心可以,但也不用买一个猪腿庆贺。”
“哪里是买的,是麒麟屿……那谁送的,农村人嘛,觉得这是最大的礼节。”
“那也用不着提一个下来。”
“我现在都吃食堂,也不开伙,你这里吃不完,可以放在井水里。”
“放井水里也会发臭呀,你还是弄一半给你爹吧。”
“不,臭了也不给他们吃呀。”
“你可别这么说,毕竟你是他养大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怀风撇嘴道:“是哟,说起来是这样的。实际上,如果不是我自己咬紧牙关,一步步扛到现在,估摸着早不是饿死就是气死了。”
“你这一肚子怨气,什么时候才能消掉呀。”海燕不耐烦道,“做人嘛,要往好的地方看。至少呢,你也应该给爷爷拿一半过去。前几天,我在路上看见他在拾粪,手腕干巴巴的,像蛇皮一样,给他补补身子不挺好的嘛!”
在海燕的婉言相劝下,怀风切了一半猪腿,提着过家来。一进门,就被船仔瞅见了,船仔惊喜道:“怀风哥,你也养猪呀。”怀风道:“养猪的人才吃不上猪肉呢,猪肉都是给不养猪的人吃的。”船仔一瘸一拐眼巴巴跟在后面,他是个见了肉就眼睛发亮的孩子。
爷爷正在磨刀石上削篾片,每年一家人拉屎要费不少篾片,都是爷爷一根根削出来的,爷爷削的篾片,可以把屎刮得很干净。
“爷爷,给你送了块猪腿。”怀风把猪肉递到爷爷面前,让他看到白里透红的成色。
“干吗费这钱?”元丰惋惜道。
“我调到公安局了,这是人家送礼祝贺的。”怀风道。
“怀风,有出息啦,以后你爹再也不会让你阉猪了。”爷爷还是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在他看来,擦屁股是一件极为神圣的事,他招呼道,“船仔,你把猪肉提到厨房去,让你娘给做成猪蹄冻。”
船仔兴高采烈地抱住,像抱住一个新娘。
“师海呢?”怀风问道。
“他呀,有了池塘之后,整天都在那里忙呢,我看他是离不开池塘了。”爷爷道。
话音未落,就见师海挑两个箩筐进来,箩筐上面沾着青草。
“师海,我借调到公安局了,现在我是公安人员了。”怀风挺起胸脯,兴奋地宣告。
师海愣了片刻,一脸茫然,看不出此事对他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怀风看出这是对师海奋力一击,心中相当得意,师海像猛然醒悟,放下箩筐,拉起怀风道:“太好了,你跟我走一趟!”
两个人穿过村巷,来到码头,现在码头下已经变成大路和池塘,池塘周边是田地了。昔日的渔船停靠的场面一去不返,倒是两棵百年榕树宠辱不惊,依旧亭亭如盖,翼护其下。两人沿着崭新的机耕路走向三号池塘,刚好六队的队长李福生正领着几个人向池塘走来。
原来,六队的人不死心,得知师海在塘租一事上打马虎,挺不服气,便来池塘要求转让,他们可以赔偿师海的前期投入,否则,便恐吓要将池塘开闸,重新开标。师海哪里肯从,跟他们吵了一个下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只不过谁也不服谁。
师海走到他们面前,威风凛凛道:“我弟弟怀风,现在是公安警察,你们以后谁再敢来池塘闹事,哪怕是踢掉一块土疙瘩,分分钟我让你们吃牢饭!”
李福生惊愕之间,反应过来,道:“怀风不是管阉猪工作的吗?”
师海道:“刚刚调到公安局,你们不信的话自己打听,以后跟我说话你们都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怀风不满地对李福生道:“我原来也不是管阉猪的,以后别再这么说我了。”
公安局对村民来说,是一头大象,当然谁也不敢吭声了。
怀风这才晓得师海是要借他敲山震虎,心中有点不悦。但是看到自己的身份有如此的震慑力,也有几分得意,自己的调动方向是极正确的——他在村里丢了二十年的尊严,终于找回来了。
海燕已经做了丰盛的几道肉菜,祝贺怀风的心想事成,还把焖肉分给其他老师。两人到了学校,刚好接上吃饭的茬,三人欢快小饮。怀风一扫往日阴郁作风,兴致颇高,挑起话题道:“你们知道我这次为什么能借调吗?”
海燕与师海面面相觑,他们才不懂城里的事。
“托严打的风。”怀风侃侃而谈,“中央号召严打运动,任务重,可是下面的警力不够,不得不从其他单位借调。我不是文笔还不错吗,相当受重视,以后恐怕不少案件都要我来记录。”
“借调不等于调动吧,以后能真正调过去吗?”师海抓住问题的关键问道。
“只要不犯错,表现得好,甚至立个功,正式调动是水到渠成的事。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怀风道,“现在有多严你们知道吗?昨天我记录一个案件口供,有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农村的,在黄坑,邻居的一个妇女,老公出门跑海,跟男孩子勾搭成奸。她老公回来后,发现了猫腻,就打那个女人,要那个女人说是男孩子强奸她,妇女就说了,现在这个男孩子被判枪毙了,月底到体育场就集体执行了。”
师海听了,道:“这严打是不是太严了?”
“社会这么乱,到处都是斗殴滋事,不严打不行呀。别说这了。”怀风吃着肉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提这一茬吗?”
海燕与师海均摇头。今天怀风成了名副其实的主角。
“以后谁要是再敢骚扰海燕,说什么爱她呀,嘿,我告他一个流氓罪,你们说这个办法妙不妙!”怀风说着得意地盯着师海。
师海意识到话中有话,盯着怀风。而怀风的目光也紧紧盯着师海,甚至带着一丝挑衅。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处处都在下风的弟弟了。
海燕猛然觉察到兄弟对峙的异样气氛,叫道:“你们怎么啦,疯了吗?”
每年春节,麒麟埕的大宫里,唱戏长达半个月,“有停锣,没停鼓”,戏文连本大套,昼夜不停。从水路来看戏的外乡人,只在码头上便听见锣鼓喧闹;陆路来的,没进村便也能听鞭炮声响,热闹非凡,尽显大村风范。附近村庄的小贩,也蜂拥而至,带着糖糕水果,驻扎数日,是一笔极兴旺的生意。
大宫乃是一座古老的古庙,宫门一副石刻对联“地缠沧桑环玉带,神依德泽并金峰”,另有左右小门的对联“北岸群星朝海
国,东皋半月映云门”“云屿麒麟呈瑞气,江心龙马献奇观”,从中可见本地的地貌风情。大宫曾遭倭寇焚毁,又几经修复,有些烧裂的石条旧迹仍然可见。
大宫敬奉的是当地土主孙圣公。村中大事,都在此焚香问卜。若是海上平安,则是另有妈祖庙问祈。
戏台在位于宫大门入口处,面朝天井和大殿。戏台宽深达到五米,台顶有八角藻井,工艺繁复。戏台中间的木板可以拆开,变成一条一米八的游神通道,实用自如。麒麟埕原来四面临海,风大雨多,为了保证酬神的演出风雨无阻,天井被加盖了屋顶。天井的屋盖又和高出四周廊台的瓦片交错覆盖,既能防雨,又有利于空气的流通、烟雾的扩散和光线的斜逸。来麒麟屿埕看戏,雨天也可站在天井里,足以为外人赞叹。而麒麟屿村也以此为豪。
连轴唱戏,这里也成为孩子们的天堂。立秋、伏棉、软壳蟹等三五个孩子在天井人群里窜来窜去,十来岁的孩子,看不懂戏文,只晓得嬉闹。大人不胜厌烦,有的怒斥道:“不看戏就到外面
玩,跟泥鳅似的。”几个孩子便窜到回廊二楼,看见下面卖米糕的,软壳蟹嘴巴馋,道:“那小贩睡着了,我们去偷一点吃。”小贩是个别村的妇女,趁着人多在此日夜摆摊,大概困极,竟然靠着柱子在打盹。立秋道:“那不是好办法,看我的,我去叫我哥来。”他晓得立夏正在门口看赌博,便过去叫唤。
立夏被派出所抓走,只到了夜半,便回来了。村人都听闻是陈武功到镇上去走了关系,佩服他手眼通天,可以与书记陈玉贵相抗衡了。立秋好奇立夏所遇,问其详情,立夏道:“我是趁上厕所的工夫,掰掉一根窗户上的钢筋,从窗户上跳下来,窗户下刚好有一堆肥土堆,我从二楼跳到土堆上,人没受伤,倒是鞋子裤子都脏了。”肥土堆是农民在下水沟里把肥土堆成锥状,慢慢风干,有点肥力,权且做肥料。
“那人怎么说是爹去走关系让你出来的?”立秋问道。
“我哪知道,兴许爹吹牛呢。”立夏实话实说。
立秋点子多,比立夏聪明,因此立夏倒是对其言从计听。立夏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根绳子,绳子一头用铁线做了一个钩,从二楼廊上垂下来,钩住装米糕的篮筐,慢慢地拉上去。那妇人瞌睡很香,竟无半分察觉。旁边的人在认真看戏,有几个人看见了,面带微笑,也不吱声,一是怕立夏蛮横,二是本村的调皮孩子捉弄外地的小贩,这是常事,见怪不怪,亦是本村人的优越感所致。
几个孩子掩嘴笑着,到手之后,立夏悄声道:“走吧。”立秋道:“你们先走,到白将军庙里,我再捉弄她一下。”立秋从廊上吐一口痰,第一次没吐中,第二次吐在妇人耳边,流到脸上,那妇人以为是蛾蝇作怪,拍了自己一脸,醒了过来,却发觉自己看守的米糕不见了,慌忙打听。立秋见状,感觉大功告成,笑着跑下去了。
白将军庙是离大宫数百米的一个小庙,在榕树底下,比较偏僻。几个人聚在此处享用,是怕大人撞见。立秋最后一个到,把妇人的狼狈之状模仿一遍,几个孩童大乐。软壳蟹实在忍不住,伸手往篮子里拿米糕,被立秋一巴掌把手拍住。立秋道:“你,上次跟我玩黄瓜石,赢了我一大把,是不是?”
黄瓜石是黄瓜鱼头部的石头,白色晶体,鱼肉被吃完后鱼石被留下来当成孩子们的玩具。
软壳蟹道:“是赢了你,可是跟吃米糕有什么关系?”
软壳蟹从小就浑身发白,透明的那种白,特别是脸上,看着跟白化病似的,也像刚蜕去一层皮,因此得此诨号,也是伙伴们欺负的对象。那螃蟹,蜕皮之后,也是浑身软塌塌,半透明。
“想吃的话,以后不准赢我,知道不?”立秋训斥道。
软壳蟹虽然觉得没道理,但现在要吃嘴软,也没办法,唯唯诺诺道:“好呀,可是万一赢了怎么办?”
“赢了可以还给我呀。”立秋道,“不论是黄瓜石,还是玩铁片,以后你都不准赢我。”
立秋把每个小孩都警告一顿,然后让立夏分米糕。这米糕做得地道,又硬又脆,咬得咯吱咯吱响。偷来的东西吃得特别香甜,小庙里笑语不断。
陈石头拿起一块石头,站在高处,往陈庆该的屋顶上砸去,叫道:“过大年,给你吃一顿石肉丸。”哗啦一声,石头砸在屋顶
上,把瓦片震碎,随着倾斜面滚下来。屋里的人没有一点声响。石头继续用各种脏话挑衅,屋子里始终静得如坟墓一般。
“破四旧”期间,石头的父亲陈庆祝一直把临水夫人的木像藏在自己的米缸里。临水夫人俗称奶娘,是闽东保佑生育的女神。奶娘像设计精巧,木头是活动的,手、脚、头都可以卸下来,在米缸里藏了许久,直到石头出生后,不知怎的,被人告发,木像连头带脚被焚。陈庆祝被批斗的时候,妻子劝他要借几条棉袄棉裤穿上。批斗的主要环节,是在祖厅被吊打。但是陈庆祝认为自有神灵保佑,不必棉袄护体。先被游街,后在祖厅吊在横梁上,被陈庆该打了一个小时,哼也没哼几声,众人以为有神灵护体,不觉疼痛,后来解下来一看,已然断气。
从十二岁开始,过年的时候,陈石头每年都要给陈庆该屋顶喂一顿石头。
陈石头见得不到回应,该骂的脏话也骂了,便去往锣鼓喧天的祖厅。他不看戏,只是看热闹。在他父亲当年被吊打致死的地方,如今摆满了长凳,是看戏最舒服的所在。石头的娘叫碧娥,石头爹死的时候,她才二十四岁,此后她再也没有进入祖厅。她瘦成一个人干,衣服穿在身上飘荡着,活像一个魂儿,且整天会说些匪夷所思的话,村人都说她得了癔症。
石头在祖厅门口,看见立夏提着一篮子米糕出来,跟着几个乐呵呵的小孩。他眉头一皱,便知道来路不正。立夏朝他得意地哼了一声。他们是村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后生仔,但两人并不对付。
半个小时后,石头在前厅天井里看人赌博,一个瘦得像刀片一样的女人走过来,哭丧着脸问道:“我的米糕被人偷了,你们看见了吗?”赌博的人都无暇理会,她不断重复地哀叫,仿佛那米糕是她的命根子。陈石头盯着她半天,叫道:“我知道是谁拿了,他们往那边去了。”瘦妇人也不知那边是哪里,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拉着石头的衣襟。石头道:“是一伙野孩子,可能偷了你的米糕躲哪里吃去了,不过你找到他们也没用,他们不会赔你的,你就认了,回去吧。”妇人哭道:“不,我要找回米糕才回去的。”石头道:“冤有头债有主,要不这样,我带你去他家里,跟他家人要。”妇人便跟在石头后面,边流泪边唠唠叨叨道:“那是最好不过。我今天运气这么好,碰到你这么好心的后生仔,你叫什么名字呀?”石头道:“他们都叫我石头。”妇人道:“真是一块好石头。”
石头把妇人带到陈武功家门口,一指道:“就是这一家了,偷你米糕的孩子叫立夏,打起架来不要命,你还是找他爹。”说罢便走了。妇人便怯生生地进来,恰好陈武功在给天井石台的盆景浇花,妇人便说了经过。正是过年,大厝里闲人多,全围过来听了。陈武功道:“你是哪里人家,姓甚名甚?”妇人道:“我是汤湾的,人叫我黄连,米糕是祖传的手艺,趁着麒麟埕大戏,指着做两天好生意呢。”陈武功当着众人面道:“你也不用着急,且在家等着,我去把立夏找来问问。”陈武功出去打听一圈,不久,便提着一个篮子进来,只不过那米糕被几个孩子吃得只剩几块不成形状的,像被老鼠啃过,谁也不知道那几个败家子为何要这里啃一口那里掰一块,跟猴子吃蟠桃似的。陈武功道:“可是这个?”黄连惊喜又失望,道:“你可真是包青天,一下子就找到了,可惜被吃得差不多了。”陈武功笑道:“我自己的孩子能找不着?你剩余的米糕,可卖多少钱?”黄连道:“应该能卖一块四五,我指着今晚卖完连夜回去的。”陈武功将剩下的米糕啃了一口,咯吱一声,甚是香脆,道:“你的米糕,确实与众不同,现在也是饭点了,就跟我们家吃完饭走。”黄连道:“吃饭就不必了,要是能赔我一点米糕的钱,我这就回去。”陈武功道:“那是自然,你吃个饭,我有事跟你相商。”
巧容手脚利索,忙活一阵子,一桌子的过年饭菜已然上桌。有鱼块冻,有肉块冻,有菜花,有咸鱼干,有下酒的螺蛳,还有螃蟹酱,满满当当。黄连两眼盯着桌子,眼睛溜来溜去,道:“你们家过的是神仙日子呀。”陈武功颇为得意,道:“我家刚娶的儿媳妇,做得一手好菜,你上桌来多尝尝。”米饭是地瓜米掺白米。众人上桌,黄连觉得颇为不好意思,禁不住陈武功苦劝,要了一碗饭,只埋头吃,却不夹菜。陈武功道:“你别客气,我们家不是小气人,你要是不信,上村里问问,我陈武功是什么样的人。”黄连眼睛盯着那黄澄澄的肉冻,却只夹了一条咸鱼干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陈武功劝她吃肉菜,黄连道:“那可不敢,好菜把嘴巴养刁了,以后苦日子可过不下去。”陈武功粗鲁地夹了一块肉到她碗里,道:“吃一次又有何妨,好日子苦日子都得过。”黄连犹豫半晌,又把肉块夹了回来,道:“这么香的肉,我家孩子都没吃过,我不能吃。”
陈武功叹道:“你那米糕做得确实有一手,以后呢,你直接送米糕到我店里来,按批发价给我就是。”
陈武功在街头有一家杂货铺,由立春和他娘轮流看管。立春对农活是嫌弃的,除了有时候帮助陈武功浇菜、逛逛池塘,平时就跟店里看着。那店里有人闲坐,天南地北地聊,立春是聊天的一把好手。
黄连惊得筷子都掉下来了,道:“那是最好不过了,最好不过。”陈武功道:“被孩子们吃掉的,我也按批发价,给你钱就是。”黄连腿脚哆嗦,几乎下跪了,道:“今儿是什么黄道吉日,只怕我的孩子以后也能吃上肉了。”陈武功把她扶起来,道:“做人做名气,我一向对你们小村小户的人是不吝啬的,就这么说定了。”批发价大概其是零售价的一半。陈武功给黄连付了钱款,天色已黑,留她过夜,黄连道:“不留了,我得回家报喜讯去。”陈武功道:“这一路十八弯,你一个女人夜里只怕吃不消。”原来汤湾在麒麟埕以里,山路弯弯曲曲,在山丘、池塘、坟堆之间绕来绕去,白天也需要走个半天,何况晚上。黄连道:“不碍事,我是夜路走惯
了,怕人不怕鬼的。”陈武功道:“天太黑。”黄连道:“一路鬼火亮着呢。”提着篮子,喜滋滋走了。临了又回头道:“那个叫石头的孩子家在哪,我得跟他道声谢呢。”
立夏和立秋,等到天黑了才回来。立夏被一顿胖揍,饶是他能扛揍,也被陈武功的柴火棍打得哼哼唧唧,不服叫道:“戏场里每天都有人偷东西吃,凭啥打我?”陈武功道:“你净给我丢脸。”立夏回复道:“上次你说是你到派出所说情让我回来的,我跟人说是我自己跳窗回来,你就说我丢脸;现在我凭本事偷米糕吃,你又说我丢脸,你的脸怎的那么大。”陈武功下了重手道:“你还敢理论,人都追上门讨钱了,你还说有本事!”立夏挨揍从来不躲避,咬紧牙关闷哼一顿了事。立秋回来死不承认自己参与此事,免了一顿教训。睡觉的时候,立秋掀起衣服看看立夏瘀青的皮肤,问
道:“哥,疼吗?”立夏咬牙道:“也就跟蚊子咬了一样。”立秋道:“要不是陈石头告密,我们这顿米糕就能白吃了。”
石头挑了两担水,刚经过街角,就被候在那里的立夏拦住。立夏往前桶一踢,水桶晃悠,桶面的水就泼了出去,石头赶忙放下担子,让水平静下来。
立夏歪着头,鼻孔出气,叫道:“你老跟我家作对,是不是骨头特别痒呀!”石头喘了口气,倒是冷静,回道:“我做人有规矩,对谁家都一样,不针对你家。”立夏道:“别的我不说,就说米糕的事,你为何帮助那妇女来害我?”石头道:“我没想害你,只不过她跟我娘一样瘦,我瞅着挺亲切的,帮她一把。”立夏道:“就别啰唆了,我们干一架吧,要不然我憋不下这口气。”
石头瞅了瞅立夏,一身黝黑的肉,壮得像个小牛犊,而自己虽然个头比他高,但太廋了,摆摆手道:“恐怕不行。”
“你了?”立夏道,“如果是怕我的话,就乖乖磕个头,以后听我使唤。”
“我真没怕过谁。”石头坦然道,“我只不过担心缺了胳膊少了腿,不能给我娘干活了。”
“纯粹是借口。”
“那你到八角亭等我吧,我得先把水挑回去。”石头犹豫了一下,答应道。
八角亭是街头的一个古亭,是路人过往歇息的地方,也是村里议事说书之地。俗语云,有理没理,到八角亭评评理。
石头挑水回家,揭开水缸盖,倒在水缸里。母亲碧娥把水舀进锅里,再把地瓜米放进去。她年轻的时候,是出名的漂亮,在石头小的时候,也有人劝她改嫁。但她拒绝了。她说她夜里经常听见陈庆祝回来的声音。她一直声称陈庆祝没有真正死去,他因为尊重神灵,被派去阴间当差,下班了,就会回来。她渐渐消瘦,浑身无力,但她说自己的力气长到石头身上了,这让她欣慰。碧娥看见地瓜米长虫子了,道:“我儿,你眼神好,把虫子拣出来。”石头道:“娘,虫子也是可以吃的,吃了可以长气力。”碧娥道:“好呀,你爹当年也是这么说的。”石头往灶膛里点了一把火,灶膛瞬间就亮了,还把整个厨房照得暖暖的。石头道:“娘,你继续生
火,我去去就回来。”碧娥道:“紧着点回来吃饭,饭凉了就没营养了。”
大概是半个小时后,石头回来了,脸颊有点肿,右胳膊垂着。碧娥并无觉察,叫石头自己盛饭。石头道:“我胳膊断了,娘,你帮我盛一碗。”碧娥愣住了,她抓住石头垂着的胳膊,石头痛得叫了起来。
“又是谁把你打了?”碧娥又哀伤起来,觉得全村人都在欺负石头,道,“到底是谁呀?”
“说出来又有什么用。”
“说出来,让我告诉你爹,让你爹去教训一顿。”
“娘,爹已经死了,帮不了我的忙。”
“不,他经常回来的,半夜三更,有时候会在你床前看你。”
“不用爹,我能照顾好我自己。他被我打得更惨。”
两人在八角亭搏斗的情景,据说多人围观,难分伯仲,相当惨烈,被很多人争相谈论。
碧娥端详着石头的脸,一口一口给石头喂饭。石头不喜欢这样,但是没有办法,现在他的右胳膊废了,左手又不习惯做任何事。
“娘,只怕我干不了活了。”石头道。
“我都干得了,以后每天娘都给你喂饭。”碧娥眼神中的怨恨,此刻突然变成一种柔情,看着石头就像看着三岁的小孩一样,道,“断了也好,娘很久没有给你喂饭了。”
门突然打开了,陈武功走了进来,目睹此景。石头不愿被看到喂饭的情景,左手拦住母亲的手。陈武功柔声对石头道:“我没别的意思,过来看看你哪儿受伤了。”
碧娥两眼盯着陈武功,突然张开两手,拦住他,道:“你别过来,你会害我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