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创业
李师江2023-05-22 14:3012,664

安民入侵事件后,海燕处于忐忑之中,夜晚不时惊醒。次日师海告诉她,这件事已经解决了,不会再出这样的事情。海燕依旧不安,夜里噩梦连连,自个儿被自个儿尖叫惊醒。怀风下来,得知此事,亦没有办法。安民人凶悍,又有枪,掌管村里的治安,监守自盗,谁也没办法。怀风只能安慰海燕,尽快将她做工作调动。

海燕问师海,那天晚上是如何知道安民会入侵的。师海道:“你说晚上有人敲门骚扰,我想八九不离十是安民。第一,他有学校的钥匙;第二,他家有耍流氓的传统,他爹当年就欺负了不少女知青。我跟踪他,他进了校门,就把门反锁了,我只好找了个教室的破窗户爬进去,险些他就得逞了。”海燕担心道:“他要是再来怎么办?”师海道:“你怎么不相信我的话呢,他不会再来了。”为了增强安全感,师海给她的房间加了一道铁门。

海燕虽然相信师海的话,但时不时心惊肉跳。晚上一有老鼠或者小鸟的动静,便吓得开灯不敢睡。再加上师海不知道哪里摔了,把左边手臂摔骨折了,吊着布条草药呢。安民再来骚扰,他这独臂侠也不能英雄救美了。

海燕道:“我怎么老提心吊胆,一点儿动静就心里怦怦跳。”师海道:“你是因为受了惊吓。大概八九岁的时候,我有一回从墙头翻到祖厅去玩,突然看见祖厅里吊死一个人,眼睛睁得老大,舌头吐出来,我吓得不轻,鬼哭狼嚎跑出去,回来连睡觉都不敢闭眼睛。后来我娘给我吃了几天汤药,心悸的药,你看我现在胆子比熊胆还大。”师海回去问了药方,弄了几个银戒指和鸭蛋。在食堂土灶上,把鸭蛋打进水里,戒指也放入其中,等待熟了,把戒指取出,鸡蛋和汤一起吞下。海燕半信半疑道:“这到底是迷信还是科学?”师海道:“不管是什么,管用就行。你先喝下,知道这戒指来得多不容易吗?”这戒指是找了村子里好几户人家借的,用完了得还给人家。如果是小孩受惊,用两个戒指就可以;大人的话,要四五个。

次日,便觉得心脏舒服许多,有种安然的感觉。师海道:“继续吃两天,好了我还要归还人戒指呢。”

再过两日,果然痊愈。海燕不再恐惧,关键是,人也乐观起来了,对着师海雀跃道:“没想到民间偏方这么管用,看来我来农村是来对了。”师海道:“有些偏方有科学在里面,但有些鬼画符,你也不能信,我是部队出来的,还是相信科学。”

为了感谢师海,海燕决定做一顿饭酬劳他。师海也乐得往海燕这里跑,顺便跟她讨教各种报纸上的字词。两人在食堂里做了三个菜,端到宿舍里吃,师海还打了一大瓶散装啤酒。原来海燕嫌啤酒泔水味,现在倒是适应了,也能喝一点,不过酒量极小。两人干了一杯,海燕惋惜道:“可惜怀风不在,否则让他陪你喝个够。”

师海吃了几口菜,若有所思,突然问道:“我提个问题,你一定要回答我。你跟怀风的恋爱关系,发展到什么地步?”

海燕咀嚼的嘴停了下来:“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们是手拉手呢,还是亲嘴过,还是一块睡过觉?”

海燕脸一下子红了,道:“你怎么不正经起来了!”

师海正色道:“我现在可是很正经地问你,这个问题很重要。看在我治好你心悸的分上,你就告诉我吧。”

海燕盯着师海片刻,好像一下子明白过来,道:“哦,我知道了,你肯定也想找女朋友了。告诉你吧,我跟怀风就拉拉手,更亲密的动作我可做不出来。”

师海一下子兴奋起来,雀跃道:“那说明恋爱还很浅。我觉得你还是别跟怀风了,他配不上你。”

“你什么意思?”海燕觉得师海今天神神道道的。

师海已经喝了一牙杯啤酒下去,又倒了一牙杯,面色泛红,道:“他保护不了你呀,一个男人保护不了女人,有什么资格娶她呢?”

“你可是他哥,说这话不合适吧,哪有这样挑拨人家的。”

“我才不管什么挑拨不挑拨。”师海站起来,挥起他能动的右臂朗声道,“我今天是要跟你宣布,从今天开始,我要追求你,跟怀风公平竞争!”

海燕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师海,道:“你是不是疯了,哪有这样的,怀风听见你这话,你们兄弟还有的做吗?”

师海激动道:“我没疯,你这么优秀的女人,就该配优秀的男人,怀风他真的配不上。”

海燕冷笑道:“你意思是你比怀风优秀?”

“那当然,怀风那小子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除了字比我多认几个,什么都不如我。我肯定是要干大事的,你要是跟着我,把我文化提高一点,我指定能干成。”

师海把自己说得天花乱坠,海燕哭笑不得,又气又怒,道:“我虽然跟怀风只是拉拉手,但我已经死心塌地当他女朋友了。你再要说这话,吃完赶紧走,以后别过来看我了。”

“今天只是开始,我并没有要你答应。你知道吗,海燕,在你教我识字的过程中,我发觉我已经爱上你了。以后你会明白,我需要你,你也会需要我的。”

海燕忍不住站了起来,道:“你赶紧走,再待下去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恶心的人。”

师海站了起来,道:“我走可以。但是今天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你千万别以为是开玩笑。”

师海吃了一半,起身走人。留下海燕愣愣地看着没吃完的菜,她胸口起伏,显然被气坏了。

周末怀风下来的时候,海燕用玩笑的方式告知此事。她知道怀风的脾气,有点多疑敏感,倘若不是自己告知,而是他从别的渠道知道此事,自己是裤裆里沾黄泥,不是屎也是屎。当然,此事可能会让兄弟间有嫌隙,即便自己不透露,以师海的作风,这对兄弟恐怕也不会有之前的情感了。

怀风听了,怔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道:“他说我除了识字多,其他都不如他,真是太好笑了,说明什么,说明他现在相当自卑。也难怪,我带他去求怀准哥找工作,他碰了一鼻子灰,现在一筹莫展,在家吃老本,只能自吹自擂了。”

“如果是这样,那你就别刺激他了。”海燕道,“真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出这一出,我都怕他回头跟你说点什么不三不四的话,让你误会了。”

“当然,这也是他一贯的作风,凡是我的东西,他觉得好的都想要,甚至他觉得我的东西就是他的。”怀风道,“以前呢,我不跟他争,什么都让着他,倒把他脾性给惯成这样。以后你别理他就是。”

“他一说这话,我就赶他走了。”海燕解释道,“只是不提这一茬,他还是蛮正常的一个人,最近在看养殖方面的书,看得一知半解,老是找我问七问八。”

“我觉得你在这里好危险。”怀风沉吟道,“我该紧着点张罗调动了,我们俩都得离开这里,不要跟农村有任何瓜葛。不过他这人脸皮厚,有时候你赶他走,他都走不了。”

海燕道:“你别担心了。反正他要是再说这件事,我就把他当成一个笑话。”

怀风的眼睛望着窗外,若有所思。这里可以看到村庄上黑压压的屋顶,那些沉重的瓦片。台风过后,大家都会把屋顶再收拾一遍,压上厚重的青砖,更加沉闷。瓦上炊烟升起,典型的农耕生活。怀风对这样的风物颇为厌倦,多少年来,他一心想逃离,城里的高楼令他赏心悦目。不论是在自己宿舍,还是在办公室,光线良好,古旧的办公桌,他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海燕是他远离乡村生活的最后一个门槛。

“你要不要叫师海过来吃饭?”海燕问道。

平日里周末下来,怀风总是叫师海过来一起吃,喝点啤酒,三人的生活盎然生趣,成为校园一景。欢笑声从屋里传出来,戴着眼镜的干瘦的校长经过,总要屏息听一会儿。

“他都对我这样了,我还叫他。”怀风来气道,“这就是所谓的引狼入室。”

话音未落,师海就踩着木楼梯咚咚地上来了,横梁和楼板都被震得咿呀作响。他手里提着一袋食物,推开房门,见了怀风,

道:“我就知道你来了,来,今天我带了好菜!”

怀风和海燕面面相觑,颇有些尴尬又无语。

师海指着袋子道:“来,半斤螺蛳肉,炒个洋葱,配酒极好,谁来下厨?”

还是海燕化解了尴尬道:“一块下去吧,我去楼下摘点菜。”

三个人下去,忙活了半个多钟头,把几道菜端了上来。师海道:“我每周都盼你下来,跟你们吃饭就是特别香,感觉在家都是忍饥挨饿。”

但是现在气氛已经不像原来其乐融融了。怀风有心事,忍不住道:“对你而言,不只是吃个饭那么简单,应该还有别的目的。”

海燕见怀风阴阳怪气的,知道他使性子了,用脚踩了踩怀风的鞋子。

师海倒没那么敏感,说道:“就是呀,我过来还有目的就是学习,每天学一点,现在长进不少。今天我带了个问题想问你们,浓度为百分之三四的盐水,到底是多少水多少盐?”

怀风埋头不语。海燕眨了眨眼睛,道:“这个,我还真算不出来,怀风行吗?”

怀风本想摇头,突然觉得推托其实是丢自己面子,拿过一张纸,算了一下道:“大概是一吨水,放三四十公斤盐吧!”

师海用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碰了一下怀风的杯子,道:“还是读过书的厉害,我想了一个下午想破头也没想出来。”

怀风冷笑道:“你不是说我除了比你多识几个字,什么都不如你吗?”

师海看了一眼怀风,又看了一眼海燕,才想起怀风是话中有话。海燕倒是尴尬了,责怪怀风道:“你胡说什么呀,都多大了两兄弟还比来比去。”

师海愣了片刻,终于把来龙去脉想出来了,对怀风道:“看来你也知道我要追求海燕这件事了,正好,我也不用告诉你了,咱俩现在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怀风气得嘴唇发抖,道:“你不觉得这样很无耻吗?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我告诉你,你抢我别的东西我就算了,这事你要是当真,我会跟你拼命的。”

师海看怀风生气了,忙摁住他肩膀,道:“你看看,我就知道你一定急,急得都不讲道理了。”

怀风道:“嘿,你倒是有理了,你倒是给我摆一摆道理!”

海燕见他们两个嗓门越来越大,只怕把其他老师吸引过来,慌忙摆手道:“你们能小声点胡说八道吗!”

师海压低声音道:“如果你懂道理,我就摆一摆。世上没有一样东西天生就属于某个人,即便是皇太子,也未必将来就拥有皇位,一切都要抢夺的。海燕这么优秀的姑娘,不能说你早些时间认识,就属于你,即便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来竞争,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有追求的权利,这应该是公平的道理吧。”

怀风鼻孔里出气,因为压住愤怒,而只剩下不屑,道:“是很有道理,我看只有不要脸的畜生才能想出这个道理。凡是我拥有的东西,你眼红的,一定也想拥有,从小到大你一直这样,这才是你的道理吧。”

海燕急道:“你们能不能闭上嘴巴,把饭吃完。”

师海倒是不慌不忙道:“你那么说也可以,好东西呢,人人都想要,好女人也一样。我是承认,我对你拥有的,确实会眼红,这就是我的性格。但我不会偷你抢你的,我要凭真本事获得,如果我没本事,得不到,我也认了,但你如果输了,你也要认,不认就不是个男人。”

“你意思是在这场战役中,我会输给你?”怀风被师海的奇思妙论逼得走投无路,只能用鄙视来攻击。

“谁笑到最后,得到最后才知道。”师海道。

海燕面对这种局面,一面怕他们俩发生冲突,闹出动静;一面作为被追逐的中心,又感到害羞,只是自我解嘲道:“如果你们不停下来,我就当这是一个玩笑。”

“你现在连一份工作都没有,不像农民,不像干部,你拿什么追海燕呀!”怀风踢师海软肋。

“你可太小看我了。我现在要干的事,大得很!”师海指了指西陂塘的方向,踌躇满志道。

西陂塘经过两年的退碱,土壤淡化了不少。人类从大海身上割下的数百亩土地,变得苍茫茫,譬如水泊平原。原先的港汊,变成水洼与河流,高处则长满比人高的芦苇,栖息着无数的群起群飞的水鸟。土壤里,不时夹杂着海鱼和螃蟹的尸体,咸湿中夹杂着臭味。咸水鱼退到闸门以外去了,淡水鱼渐渐侵入河流。早前,也有农民迫不及待地在靠近岸边的地方种水稻,但并未成功,咸土把禾苗烧死了。倒是在溪流冲刷的一两块地里,境况好一些,能成活一两片。

县里开始组织机耕队来平整土地。土黄色的耕土机轰隆隆开进来,农民眼前一亮,一种全新的生活即将开始。各队派出劳力,在耕土机完成主要的修整后,用人工夯实抹平。耕土机整出主干道,高处平为田地,原来的大港汊,或者修成池塘,或者就是通往入海口的水路。干道边上用石方和水泥做出沟渠,是主要的灌溉用水。水是从马坂水渠引进的。七十年代,倾几个公社之力,在七都溪中游马坂,建了一条引水渠,称为马坂水渠,或者凿山开沟,或者修建隧道,环绕了西陂塘沿岸由西到南的几个村庄,最后在斗门入海。马坂水渠的水来自上游水库,水质好,沁凉,全年不干。只不过在灌溉繁忙的夏季,只有等上游的人用足

了,下游才有水。田地在灌溉渠尾部的人,在插秧之后,必须等水等到半夜,夜晚天上星星点点,田埂之间农民叼着烟,借着烟头的火光相互知道位置,或者一边唠嗑等水,或者拔些杂草烧一股烟来熏蚊子。从前只能种在山田里的稻子,现在有平地水田可以种了,农民终归是欢欣的。

此时分产到户的措施正在施行,山地由大队平分到户,大伙儿热火朝天。本来是按照现有的人头分,不论男女,这是明白的理。但村人又有道理中的道理,有的说正在肚子里的孩子马上要出来,也要分,你看能胎动能踢腿,活生生的,能不当人吗?还有的说自己的媳妇,两个月就过门了,也要分,不分的话,我就等过门了再说。天大的法律条文,在村里都不太好使。书记主任忙得一团糟,每日队部里吵吵嚷嚷,跟炸了窝似的。

不管如何,这还只是内部的矛盾,最后由各队自个儿张罗去。还有外部的矛盾:围塘动用了七个公社的劳力,以及农业局等单位的资金,这些土地就平摊分偿给劳力资金。按照人口,增坂村也仅仅分到人均不到两分。族里觉得这样分法欠妥,只计劳力都不计原来滩涂的养殖权,不太公平。头人便跟村支部反映情况。兆清道:“你们不要闹,我们写个文件上去汇报。”每个队都签字,由支书递交上去。那地都分得差不多了,这边迟迟还不见回

复。催促了,也是和稀泥。

本来这种事由族长主持商议,但是族长年岁已高,把权力下放给老人会。“老人会”是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组织,负责村里的公众大事以及财务收支。老人会的会长叫老人头,是李怀礼。怀礼听了众人主意,道:“阎王好办,小鬼难缠,咱们直接找李怀准去。”

怀准在县委方志办,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格局高,有门道,不是农民的见识可以比得上的。怀礼带了三人到家拜访,道:“这事关系到全村的利益,祖上的基业,怀准哥你得出个主意。”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且加强了事情意义的重大。这种情景并非少见,毕竟怀准是村里和外界的一个出口,公众的事没少麻烦他。事关宗族的,即便是芝麻大的事,也是大事,谁也不敢在这上面掉链子。怀准听了,摇摇头,露出苦笑,半天不语。怀礼吃惊,问道:“怎么,难住了?”怀准道:“你们是把好事办砸了。”

怀礼大吃一惊,道:“此话怎讲?”

怀准举起茶杯,喝了一口绿茶,吸了一口气,右手在空中做手势道:“镇里压了不少意见,都是从村里来的,每个镇都是这种情况。但是我告诉你,很多都是无理要求,你增坂村说分得少了,别人还提意见说你分多了呢。筑堤的时候,增坂村人说不来就不来了,后来还是请了神,才把人都叫回来的,你这么不积极,凭什么分得跟我一样多呢?还有的村子说,别的村死的人没有我们村的多,我们要多一份。什么要求都有,你要是一一照顾,还真照顾不过来,索性呢,有理没理,用文件压住,把地按照标准条件分了,分完大伙就没话说了——这下你知道问题在哪里了吧?”

怀礼一听,挠头道:“哎哟,骚他娘的,当初我就说我们带一队老人,直接到县里说清楚。是支书兆清拦住,说什么按规矩来汇报,越级上访要出问题,看来事情就砸在他手里了。”

怀准笑道:“兆清毕竟是村干部,虽然有觉悟,但手段还是落后的,没有策略,没有前瞻性。”

“那可不是,他那水平跟你比可差多了,要不怎么说你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怀礼道,“那你说,这事该不会就没转机了吧?”

“既然来了,这肯定要反映上去的,往哪里呢,直接往分田的工作组。我有一个同学在工作组里当主任,明儿呢,我领你们去,把文件一送,情况呢你们自己反映,我就当个引路人。”怀准想得比较周到。

“要不要送点礼做点工作呢?老人会里还是有钱的。”怀礼问道。滩涂上的蛏埕是村产,每年投标卖掉,是一笔不小的收入,都在老人会的户头上。

“如果要送礼,这事就跟我没关系。”怀准斩钉截铁道,“我的原则是公对公,行就行,不行就拉倒,我也没办法,最多人家卖我一面子。”

“那是,公对公,最好!”

这事老人会折腾了几次,取得了成效。增坂村正中间原来码头停船的位置,是一条很大的港汊,这里依次被围成三个大池塘,每个池塘是五六十亩。前两个池塘是归生产队的,后面的三号池塘,要分给林业局的,在老人会的呼吁下,最后变成增坂村的公

产,收入归村产——算是政府对原先滩涂使用权的一个赔偿。

老人会将鱼塘进行招标寻租,由老人头怀礼主持。其时村里很少人手上有钱,投标的人不多,六队以一个组织的名义,和师海竞争。师海以三百五十二元中标。师海一路屁颠地回来,嘴巴都笑咧了,回来刚好一家人正好围桌吃饭。师海兴奋道:“我中标了,三号池是我的了。”师海之前并没有跟家里商量,兆文一

听,问道:“标的多少?”

“三百五十二。”师海手一扬,似乎打下了一场硬仗。

这是一笔大数目,相当于一个干部一年的工资。对于农民来说,那更是没见过。

月明惊得筷子都掉了下来,道:“哎哟,我的儿,我们家哪有这么一大笔钱呀!”

兆文被师海的自信感染了,满怀期望,道:“你怕什么,师海指定有法子的。”

师海道:“我也没什么法子,只不过我不去投标,三号池就被六队给标走了,那多可惜。钱的事,先睡一觉,明儿再说吧。”

月明道:“哎哟,你这拿了个烫手山芋,怎么还睡得着。”

“哎,你个妇道人家,尽说丧气话。”兆文道,“师海有魄力,肯定也有办法,你就别操心了。”

“你们爷儿俩都是嘴上说得满满的,我不操心是最好了。”月明道。

次日,日头已上三竿,师海才打着哈欠起床下楼。月明干了一番做饭、割草煮猪食、喂猪的活儿了,一头细汗,问道:“你这一个晚上想出法子了否?”

师海摸了摸头,道:“昨儿只顾着睡,倒忘了去想。”

月明叹道:“唉,你们两个都是有口无心。我看如果筹不到钱,就把池塘给退了,省得耽误了养鱼的时机,退不回去!”

师海灵光一闪,拍了一下脑袋,道:“我有法子了,娘,你还是给我做一场‘会’,拿会钱做事业最合适不过。”

“会”也叫互助会,是福建的沿海地区活跃在民间的经济活

动。互助会的组织者叫“会头”,会员叫“会咖”。互助会一般来说一个月标一次,也有半个月的。说说互助会的玩法。当时条件下,一般是标的为五块钱的会,会头组织了五十个会咖加入,每个月标一次,要五十个月,也就是四年零两个月才标完。第一个月每个会咖出五元,整个二百五十元给会头,会头以后可以每个月还五块,无利息。从第二个月开始,会咖开始竞标。互助会有标高和标低两种玩法,标高的会,假如一个急需用钱的会咖以五块钱中标,那么回头从四十九个会咖和会头那里收集二百五十块钱给他,而他从下个月开始,每个月还五块五角,还到最后一次。也就是说,他中标的五角标的是利息。

总体而言,早期标到的人要付出利息,而后期标到的人会得到利息,中间时段标到的人可能会不亏不赚,但不管什么时候标到,都能够把零钱化成整钱。早期的互助会,极有好处,普通人建房子、结婚、做生意要本钱,往往标一两场会就能搞定,以后每个月慢慢还,就能把家庭大事给做成了。

师海的意思,是让月明去做个会头,组织会咖,然后可以集资一笔钱,以后每个月还一点,几年还完。会头一般都是由妇女来做,第一要说服别人来当会咖,第二要每个月到家家户户去收钱,各种烦琐耐心,男人干不了这种活。

做会头这事,也是有风险的,月明心中忐忑,但看着师海巴巴的眼神,心就软了,嘴里怪道:“你们还说不用我管,看看,最终还是落我头上了。”

师海道:“娘,你就帮我一把。这个机会我必须抓住,不抓住我会废掉的。”

中午兆文从地里回来,听闻这个主意,叫道:“不错,就这么干。”月明道:“你动嘴巴倒是在行,还得我来动手。”兆文道:“我们都鼓动鼓动,争取会咖多一点。这事我跟师海在后面撑着,你放胆去做就是,莫再啰唆了。”

月明花了老大劲,磨破嘴皮,凑了三十个会咖。第一次以会头的名义,集资了一百五十块钱。离目标还差一半多,师海却已经得意得不得了,摸着一摞钞票,去廉坑看鱼苗了。月明道:“还是先给怀礼叔交个定金吧?”师海道:“他没跟我要钱,我们着什么急。钱握在自己手里,多踏实!”

廉坑王家有几户,祖上几代就是专门做淡水鱼鱼苗的,包括草鱼、鲢鱼、青鱼等。传统上,清明节在鄱阳湖一带,青鱼自然孵化,廉坑人用瓮形水桶跋山涉水挑回来,在池塘里暂养半年乃至一年,成为成品鱼苗,出售给养殖户。成品鱼苗有十到二十厘米,在二月惊蛰放养。养殖户三月在外海割咸草喂鱼,春天时节咸草丰茂且鲜嫩;到了六月至九月,则割海瓜子喂鱼。大多数鱼塘临

海,塘堤为泥土,台风季节容易崩塌决口,既要十分呵护修补,又要祈请妈祖保佑。八月台风季节过去,塘主心安,会做一次大典庆祝。养鱼是乡村里极重要的大投入大产出项目,时间长,养殖程序复杂,一半靠天吃饭,极有魄力的人才做得起。

师海预订了鱼苗,并吩咐要用百分之三四的盐水消毒二十分钟才能出栏。鱼苗师傅道:“我孵鱼苗这么多年,没听说过要消毒的!”师海道:“你那是传统养殖,我这是科学养殖,你听我的就是。”师傅道:“要消毒还是你自己消毒吧,要是把鱼毒死了我可不赔。”师海道:“罢了罢了,我自己来吧,跟你没文化的人真说不清楚。”

接着用石灰给鱼塘消毒之后,不过几日,便引入溪水,从师傅那里买了数百苗鱼先试试环境。一塘池水,被风吹起,波涛荡漾,涌动堤岸,噼啪有声。塘外是百里稻田与番薯,相映成趣,师海便觉得自己拥有一个江湖了,怎一个心潮澎湃了得!

刚放鱼完毕,回到码头榕树下,正遇见李怀礼,师海低着头,只想躲过。李怀礼在榕树下抽着旱烟,一眼就瞅见了,叫道:“师海,过来过来。”师海只好抬起头,赔着笑脸迎上来。

“我说,你这塘租还没交呢,鱼怎么就养上了?”李怀礼道。

七七八八,会钱已经花了小半了,买鱼苗还要花大钱呢。一提到塘租,师海就头疼,能躲就躲。

“怀礼伯呀,能缓缓吗,最近花钱的口比较多。”师海道。

“村产,不论是蛏埕还是池塘历来都是先交租的,你凭什么能破规矩呀。”李怀礼一脸威严道,“明儿紧着给我交上,不交的话,你就把塘给六队,人家正怀疑你凭什么能个人养塘呢!”

榕树下也有其他的老人,正攀谈呢,齐声附和。

“好嘞,好嘞,我这就去,明儿给你送来。”师海点头哈腰道。回来后,他默不作声,一口气吃了两大碗饭,连迟来吃饭的船仔都没饭吃了。他有一个习惯,心里烦躁的时候就会跟饭过不去。

巧云怀孕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来,肚子里怀的是老二的孩子。根水气得吃不下饭。他家里出现了最滑稽的事,母女俩肚子都怀着孩子,一个是大肚婆,一个是看不出来。最要命的,女儿怀上的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种。村人都在议论:这个姑娘平时羞羞答答,不显山不露水,原来骨子里这么浪。根水的面子算是丢尽了。

烂摊子总还是要收拾的。根水气咻咻道:“把孩子打了,以后赶她出门,随她自生自灭去。”雪来道:“打了算什么事,只怕以后是嫁不出去了,我看解铃还须系铃人,通知对方家里,娶回去,也算是一门正事。”根水道:“这么丢人的事我也不想理会,你就跟泼水一样把她泼出去,我眼不见为净。”

消息是老二传回来的。老二支支吾吾,当然是先告诉月明。生米已经造成熟饭,老二是希望能把巧云娶回家,这是最好的归宿,也是巧云母女的意愿,但自己才十八岁,又觉得着实渺茫。月明是惊中有喜有忧,叹道:“我的儿呀,你什么都不急这事倒是急了。”

兆文从外头回来,放下锄头才得知此事。他板着脸,拔出一根“鹭江”烟,狠狠地抽了几口。老二愣着不说话,他知道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烟雾缭绕之中,兆文突然命令道:“船仔和六斤,你们出去玩,别跟家待着了。”船仔和六斤见父亲严肃的样子,不敢不听,两人知趣地出了院子,却不走远,他们知道肯定有一出好戏。兆文顺手捡起地上的一截笛子粗的竹棍子,跟老二道:

“过来!”老二犹豫着不敢上前。月明道:“去吧,躲不过的。”老二向前靠近一步,兆文的竹棍子照着屁股和后背抽来,老二用胳膊来挡,反而吃痛,顿时鬼哭狼嚎。月明道:“忍着点儿,让你爹消消气。”老二便不敢逃走,号叫声音变成呜咽,眼泪却滚滚而出。

元丰坐在楼梯上,两手抓着竹编火笼取暖,冷冷看着这一切,终于忍不住道:“是你自己生的儿子,下手别那么狠!”似乎被打麻木了,老二甚至连叫声也没有。

枝丫的身影在后厅晃了一下,似乎被叫声吸引,瞥了一眼又回去了。

船仔和六斤在门外偷听,不时把头探进来看一下。六斤偷偷道:“爹打得这么重,二哥是不是偷钱了?”船仔摇头道:“肯定不是,偷钱不会打这么重,我觉得是比钱重要的东西。上次我把碗打碎了,爹才用棍子打我。”六斤道:“我也打碎过,可是爹没有打我

呀。”船仔道:“你还不知道吗,你是女的,所以爹最疼你。”六斤很得意道:“谁让你不是女的呢。”船仔反驳道:“当女的也没那么好,女的没有鸡鸡,拉小便都不能站着拉!”

打了一顿后,兆文似乎神清气爽,把竹棍子扔在一边,继续把那根“鹭江”抽完。雪来道:“打也打了,你该给孩子出个主意吧。”兆文恶狠狠道:“出什么主意,他自己出去!”月明道:“那边母女的意思是,既然木已成舟,就找个人过去求亲,把坏事变好事。”兆文撇嘴道:“前灶没滚后灶先滚,师海还没动静呢,你倒想得美了。再说了,这么放浪的女子,能要吗!”月明道:“你得想想人家肚子里的孩子,那是老二的骨肉呀,是不是?”兆文把烟蒂一扔,道:“你别跟我胡搅蛮缠了,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吃,我不会给他擦屁股的。”

老二从父母的聊天中瞅见无望,不由把目光投向爷爷。元丰朝老二招了招手,把老二带到自己的屋里,用干巴巴的手掌擦拭他脸上的泪痕,使他看上去不那么悲凉,像冬季里唯一一个挂在树上的柿子。

元丰道:“我就知道你心里有鬼,万万没想到这个鬼是女人,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尝一口就停不下来了。”

“爷爷你帮帮我吧。如果这事发生在师海身上,他指定会同意的,他就是恨我,所以完全不管我。”

“你是真想娶她?”

“是的,如果不能跟她在一起,我会死的。”老二迫切道,“还有,她现在处境比我更糟,更煎熬。”

“说什么胡话,轻易就谈生死。”元丰叹道,“不过你这年龄,就是干糊里糊涂的事呀。”

“爷爷你一定要帮我,帮我救救她。”

“你下去吧。爷爷心里也不好受,让我捋一捋,跟你爹计较计较。”

老二有了一丝希望,下了楼,来到后厅。枝丫从自己屋里看见老二,招了招手,低声道:“打得跟杀猪一样,我可心疼了,我看看。”她掀开老二的衣服,看见背上一条一条红色的肿痕,啧啧叹道:“唉,这哪是自家生的孩子,我就是死也舍不得这么打孩

子。”她让老二稍等片刻,就在墙外荒芜处拔了些去伤草,冲了下水,放在嘴里咀嚼,片刻便咀嚼成糊状,抹在老二背上。老二浑身便弥漫着一股青草的气息。

“我该怎么办?”老二忐忑道。

“这事儿不可怜。年纪这么小,对女人的事上瘾,女人你又不是没见过。”枝丫一脸严肃地责怪,说了两句突然哀伤起来,道,“老二,你瞎了眼了,你管不住身子可以冲我来,别糟蹋那黄花闺女呀。”

“我知道我错了,你能有法子帮帮我吗?”

“我帮不了,我要给孩子喂奶了。”枝丫抹了一把眼泪,把孩子叫到身边,肿胀的奶子塞进嘴里,道,“你就是傻,傻到我帮不了。”

老二愣愣地看着枝丫,觉得她说话颠来倒去,有点疯癫的感觉。

元丰的一顿饭只吃十三口,多一口少一口都不行,他算得清清楚楚,他坚信这里面有他想要的规矩。他把筷子一丢,用手抹了抹嘴,对兆文道:“你过我屋里来一下。”兆文道:“有什么话你就在这里说呗。”元丰道:“有些话孩子不能听的。”

天色已经暗淡,元丰的房间里从不点灯,怕费电。但他有一把磨出包浆的手电筒,晚上起夜的时候用。屋里,可见看见的是父子俩黑色的剪影。

“兆文呀,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我平常也不说你,说你有啥用呢,人养成了,树长成了,都拗不过来。今次我想说说你,可能也算是最后一次说说,就当我遗言吧。”元丰嘶哑着嗓子,但话音却清晰,道,“你这人,我把你养得人高马大的,啥都不缺,就缺点东西。你娘生下你和兆武,就被屏南人带走了,我当时也是心灰意冷,后来想,有你兄弟二人,我也是够完满的了。我不求你什么光宗耀祖,只求兄弟和睦,把这一脉传下去。可是,兆武围塘被海浪冲走,你却说得风轻云淡,跟陌生人似的,你知道吗,你这人就缺一个‘情’字。无情无义,活着跟死了有什么两样……”

说到此处,元丰一阵咳嗽,打断了话题。父子俩在黑暗中静默了片刻,兆文突然点了一根烟,送到元丰嘴里。元丰道:“我抽水烟,不抽香烟。”兆文突然道:“你就抽一根,闭上嘴,让我说说话。”

元丰接过烟,黑暗中一道红色的火光画了一条弧线。

“兆武被海浪冲走的时候,我就在不远处,他叫了我的名字,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时辰,我明白,他最指得上的人是我。我甚至想下去救他,我只迈出一步,就停住了,谁都知道无济于事。风大得很,浪更大,溃堤的部分像被野兽吞没,一眨眼就没了。人,人的性命,在那种场面,根本算不上什么,跟蚂蚁没有两样。很多次,我脑海中回想起兆武惨叫我的名字,我能体味到他的恐惧,我也能想到那是我弟弟,心肝就跟被撕开一样。我从来不把这种感觉告诉别人,任何人。”兆文边说边喘气,道,“特别是,我不能告诉你,爹,因为他是你儿子。”

“可你说起来,不像这么有感触的。”

“我不想提起来,轻描淡写,是不想回忆当时的场景。”兆文低声道,“再说了,拦海造田学大寨,提倡的是集体主义,我怕强调这些弟兄私情,什么时候又被打倒。”

外面一阵风吹过,瓦顶又响了一声,这屋子总是不牢靠的。

“你活着太在乎别人的看法,在乎集体,我都看不穿了。”元丰道,“不过你这么一提,我倒是心里落定些。兆武死得冤,还没结婚,到了那边只怕不好过。我当初想呀,这是海的报应,那只神牛,在三都澳里守护,你拦海造田,它必然要拖人下去当祭品。可能是怪我造了什么孽,连累到兆武了。”

“嗐,哪有什么神牛。现在看来,台风来了,就不应该护堤,跟台风干,就得死人,人定胜天,这话说太满了。”

黑暗中,气氛放松了一些,两人淹没在黑暗中似乎两个精灵,凭借彼此的口气相互摸索。

“既然你有兄弟情义,就不必那么吝惜话语,至少对自己人要说。我也不知道能活几年,好歹到了那边,可以跟兆武说,你哥是有心的,只是无力,他的冤魂也会舒心。”元丰可能很多年没有说这么长的话了,声音越来越嘶哑,显然喉咙都说干了,“今儿我要说的不是兆武,是老二,老二是你儿子,他的这件事,怎么着你得担起来,替儿子顶着。”

“你不懂,你动动嘴巴就行,我是他爹,他乳臭未干的伢仔,以后不得闯下多少祸,我能一一替他擦屁股,宠惯着他?”

“他已经十八岁的人,不是小孩了,你应该把他当成人看。虽然说这件事他很冒失,但是也能把坏事变成好事,你应该做决定——那女孩怀的是我们家的种。”

“他整天游手好闲,没把自己当一个劳力,我怎么当他是成人,还想这么早娶妻生子。”

“兆文,做一个父亲,应该在孩子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扶他一把,这样的事我没能做到,你应该能做的,老二是个有心的孩子,会懂事的。”

兆文在黑暗中摇摇头,道:“不,我没法说服自己。”

“老二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不能把他当儿子看待呢。他懒,他像个蜗牛,但也是你的骨肉呀,将来还不是要结婚生子,你不要当他是十八岁,就当他是二十八岁,有何不可!”元丰力图说服。

“爹,你不知道,你知道对方家庭是什么人吗,是我们的对头,他的姻亲是麒麟屿的,我们能跟这样的家族联姻吗?绝对不会的。”

“原来你的疙瘩在这里。我看根本就没什么问题,村族怨恨,世代都有,姻亲化解,何乐不为。”

“这种未婚先孕的姻缘,这种跟对头村庄结亲的姻缘,我不知道村里人会怎么看,反正打死我也不会点头的。”

“好,你满脑子成见,说白了,还是不把老二当儿子,不把老二的种当孙子。行,这事你不做主,我来做,我把老二当孙子,我来拿主意!”

“你做主也没用,现在哪有钱办这事呀,师海那边还亏空个大缺口呢,有这笔钱我不先给你做墓了!”

兆文说罢,站起身,他觉得没必要再谈下去了。

“这不是钱的事,这是态度的事。二十年前,饭都没的吃,该结的婚不是也要结嘛!”

元丰说的是“大跃进”的年代。

元丰下决心这件事为老二做主。

继续阅读:第九回:神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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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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