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拳斗
李师江2023-05-22 14:3010,035

陈武功巡视大厝,一派繁忙景象。前后大厅摆了八桌,远远不够,把邻厝也摆满了。主灶设在自家天井,帮厨的人忙忙碌碌,洗菜的,杀鸡鸭的,洗猪肉的,洗海鲜的,湿漉漉,热腾腾。上得了台面,让人津津乐道的酒席,炒海参、炒鱿鱼、鱼皮酸辣汤、对半蟹、芙蓉肚、炒干贝、炒虾仁、炖鸡汤、什锦果、红枣桂圆甜汤等必不可少。陈武功在菜肴上也是豁出去,必须周全。喝喜酒的亲朋好友陆续到来,小孩们遇上这种大喜的日子最是欢快,有得吃,有得玩,到处都是他们的声音。城里的亲戚也不少,衣着斯文光鲜,甚是给酒席添彩。陈武功突然想起一人:要不要找人叫他呢?寻思片刻,想想不妥,还是算了。待喜事办完,自己进城,给送几块喜饼,礼节也够。

帮厨的精瘦汉子老七举着一只赤裸裸的鸭子叫道:“没水了没水了,挑水的紧着点。”挑水的鹭鸶嫂刚把两桶水倒进缸里,就被众人舀得差不多了,道:“排个队一个小时,你让我怎么赶紧呢。”老七道:“要是这样的话,今晚的开席够呛,是吧,大师傅。”大师傅正在锅里烫肉皮,一手拿着长勺,嘴里叼根烟,眯着眼睛道:“我在周边十里八村做厨,都是怕食材不够,一到你们麒麟埕就怕没水。大东家,你得想想办法,要不我看便饭都得挪到开席去了。”

婚宴席得六点多新娘到了开始,席前亲戚朋友还要吃一顿便饭,说是便饭,也要荤素齐整,不省事,不过菜价比正席便宜得多。

陈武功道:“师傅你别操心,水的事我自然会应付。”

今天负责挑水的是鹭鸶嫂和蠢货,陈武功自己也挑两个桶,带着两人来到井边。村头四角井是村里唯一的一口井,井边石条围四角,井边磨出百年的磨痕,地面石块铺设,洁净古朴。十来个挑水的人正在排队。井中并无泉眼,而是依靠水泥管引水,从井边流入井中。也就是说,四角井其实是一个蓄水井。

在海岸村庄中,麒麟埕的形成比较特殊,沿海村庄要么是岛

屿,要么是靠山临海的坡地,称坂,但是麒麟埕所在之地,原来是茫茫大海,有一条深水港,成为南港。在洋流与时间的作用下,慢慢地淤积成浅滩,高处成为土墩,面积在不断变化。元末明初时,陈姓祖先从对岸的王坑搬到这片辽阔的浅滩上谋生,在海水淹不到的土墩上劈草搭寮为居。从山顶往下看,譬如一匹麒麟卧于屋里洋上,故称麒麟屿。先民在此处讨小海以及捕鱼极为方便,靠鱼虾换取粮食度日。人口发展到二十来户的时候,就围海造田种植番薯、水稻和蔬菜,围塘养鱼。其后在清朝的数百年间,特别是康乾时代,不断增高的数千亩沃土上,吸引了诸多大户商贾前来围垦,使得麒麟埕向四面发展,与岸边王坑村相连起来,不再孤零零漂浮海上了。

麒麟埕四面环海,又无高山,自然无淡水。先祖采用竹排到王坑运泉水,潮起潮落,度过数百年。到了明朝景泰年间,达到八十户,三百六十余人,其时,詹姓祖母从王坑嫁到麒麟埕,娘家为大户,陪嫁为一口泉水井,在王坑村边,王坑人不得用。麒麟村人决定,选用毛竹三百六十根,打通竹节,首尾相连,引水至麒麟屿。麒麟屿中打一口蓄水井,即四角井,这才告别了竹排运水的生涯。但是毛竹经过烈日曝晒,风吹雨打,断裂、漏水时有发生,经常停水、缺水。且毛竹风化后,流经的水变了味道,外地的亲戚喝了,直叫难喝。清朝乃至民国以降,人口增长很快,饮用水一年比一年缺乏,其苦难言。特别是碰到干旱的双抢季节,用水量大,流水量变小,争水打架时有发生。井边白天黑夜,都是挑水的排队长龙,很多人家需要透夜不眠,才挑得两桶水回家。自古有云:“有女不嫁麒麟埕,没柴没水现世穷。”在麒麟埕,借水要还,借盐无还。

为了适应缺水的日常生活,各家各户都备有大水缸一个或者两个,每家大木桶两个,家家把木桶吊起来,桶底不及地,保持洁净。在用水上,也有节水的方式,比如洗澡不用井水,用池塘的水,下雨时,用桶缸盛水待急用。洗脸完毕,洗脸水不倒掉,用于洗脚与洗头一遍衣裤。

排队等水,是最热闹的场面。但是如果看见陌生客人来挑水,便会让客人先来一桶(不是两桶),算是待客之道。因此,来得熟的客人,往往一到主家,便挑起桶去四角井取水一趟。

竹筒流水直到六十年代,实在是影响生活,村中按照人口分摊出钱,加上政府补贴,抽调劳力,制作水泥管道三百五十六条,每条四米,代替毛竹。水量增大,但排队等水依然存在,而且水量依然紧缺。

七十年代,有民众带头出面,各户筹款,准备从仙艮半山腰引水,再建一井。仙艮山这边是王坑、麒麟屿,那一头即是增坂村,顶上叫仙顶,有一棵巨大的榕树。在资金、材料备好的情况下,老人权威出来干预,威胁道:“祖上有交代,四角井不能加深,不能扩建,更不能新建水井。倘若违反祖规,导致村中不太平,谁出主意谁要负责。”由于族规家教严峻,村民又十分信奉,导致无人敢向前一步,好事多磨,就此烟消云散。

陈武功带着两人,来到井边,排队的队伍,多是妇女居多,便清了清嗓门道:“各位自家人,今天我儿陈立春大婚,摆了十八桌,做席用水厉害,家里断水了,请各位看在我的面上,能让我先挑三担回去,我谢谢各位了!”

陈武功说着客气话,一脸威严,队中的人看他脸面,即便心中不情愿,嘴上也不敢言语,诺诺地让他。陈家三兄弟,在村里算是厉害人物,一般人不敢不给面子。队中有一个少年,叫陈石

头,瘦得跟麻秆一样,褂子上只剩两颗扣子,头发乱乱的,却一脸桀骜,看见众人退后给陈武功让道,径直挑担上前道:“陈立春结婚重要,我娘在家饿着肚子等着做饭更重要,我是不想让你的。”

石头是他的绰号,意思就是性子倔得很,直来直去,跟石头一样硬。

陈武功当众被驳了面子,十分不悦,道:“石头,我家办喜事,你就不能随心让一下吗?”

“办喜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娘饿着肚子等我挑水做饭,那才是天大的事。”

石头不加理会,便直接上前落桶下井,丝毫不顾情面。

陈武功心中有怒道:“好,各位让着先的,我都记在心上了。石头,有你的,以后别把短处落在我手上了。”

石头翻着白眼撇嘴道:“我又不怕死,你吓唬我干吗。”

众人哗地笑了起来。石头让他合情,不让他合理,没啥可说的。陈武功无语,不过心中暗暗生气。

石头的父亲在“文革”中搞迷信活动,被干部绑到祖厅批斗,被乱棍打死了,就娘儿俩一块生活。这石头,说不懂事,那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敢干,什么人都敢得罪;说懂事,倒是挺能干,种菜讨鱼,挑水割稻,侍奉母亲,一点都不含糊。这样的人,陈武功一时也是没有办法,让他先挑了水,自己三个人这才接上,急急回去解燃眉之急。挑水事小,损害权威事大,石头的账,陈武功可是算在心头上了。

五点,送亲队伍到路口。一个小时的路程走了近两个小时,走在送亲队伍前头的是神汉陈五妹,沿途路过大小宫庙,均由他点香祷告,祈求神灵保佑新人平安。房前路口有三个小男孩,分别是立秋、庆回和庆鱼,打了灯笼,拿着铜锣和炮仗,见着新娘,赶紧放炮、敲锣,并回家报告新人到来。家里鞭炮爆响,唱班人员坐在厅堂两侧,得知时辰到了,鼓乐齐鸣。大门两边聚集着看新娘的人,人头攒动,仿佛鲫鱼争食。新娘由两个青年女子搀扶,身着“好命娘”(指的是已经当了祖母、本人夫妻健在,家中儿孙三代同堂的女人)穿过的连襟黑棉袄和红丝帕,并用红丝帕将剪刀、木尺、老皇历、铜镜这些物品捆扎,挂在胸前,另用五色线连缝衣针穿一串桂干挂在胸前,迈进门口。好命娘在厅堂往天井撒五米,口称“人未到缘先到”,众人齐声附和,热闹喜庆之

气,溢满乾坤。待新娘走到厅堂,好命娘将米筛罩在新娘头上,同时脱去新娘身上的黑棉袄。众人移香案于堂前,一对新人跪了三拜,即是拜天地;再移香案于厅堂正中,跪拜祖宗,最后再拜父母。此地风俗,并无夫妻对拜的形式。行礼完毕,新娘被送入洞房,坐在新床床前,身后放一盏斗灯,两旁放两盘“黄金树”,由两位小姑娘陪着。不一会儿,好命娘进来,给新娘吃豆腐煮红糖“开口”。媒人提早带来的新娘马桶里,放着两颗橘子和一个红包,一个亲戚小男孩被叫了过来,当众往马桶里撒尿,红包与橘子则归男童所有。与此同时,新郎在厅堂上,接过好命娘传来的新娘钥匙,当众开柜,柜子里有一个红包和柚子,看热闹的众人哄抢。这些仪式完毕,随即摆桌上菜,喜宴开始,红光满堂,一片沸腾。

今天的排场,着实是令陈武功满意的。酒席不仅是吃的,更是用来谈论的,桌数和菜品,都代表着一个家族的实力与威望,可以让人津津乐道。酒过三巡,他带着病恹恹的妻子与众人敬酒道谢。妻子仙香先天气血虚,每月崩漏,瘦成一棵竹子,平时恹恹无力,重活更是干不了,今天穿了新装,略显精神。另一方面,陈武功对于娶进的这一门儿媳妇,着实满意,增添几分兴奋,十八桌一一敬过去,颇有些醉意了。酒是上半年就已经酿了四坛,其中两坛还是重酿,喝到嘴里,余味醇,后劲大,会品酒的宾客赞叹不已。

宴毕,宾主尽欢,连夜赶路回去的人,与主人告别,在主人的挽留声中,搭伴举着手电筒而去,一路上呱呱噪噪,说着半醉不醉的话。留宿的妇女和孩子,也各自挤在安排的通铺里,吵闹不已。一伙立春的朋友,酒足饭饱,在猜了“大发”拳之后,拥到新房里闹洞房,变了法子为难新娘新郎。陈可法是这一伙后生仔的头,喝得面红耳赤,舌头都打结了,叫新郎新娘亲嘴。那巧容比较腼腆,坚决不肯在众人面前献丑,扭捏着不干,陈可法一把按住巧容的脖子,让他们脸贴脸。巧容手劲儿大,一抬手反撩陈可法,陈可法醉晕晕一个趔趄,直接扑在床上,肚子顶到床沿,哦的一声,把崭新的红被子吐了一床,酒臭熏人。众人大叫“吐了吐了”,掩着鼻子叫人拿水进来拾掇。

立夏站在门口瞅得仔细,过去一把将陈可法半扛着出来,道:“我送你回去吧。”陈可法趔趔趄趄扶着立夏的肩膀,半醉半醒,嘟哝道:“洞房才开始闹的,我不走。”立夏道:“不闹了,再闹下去新郎新娘没床睡了。”

陈可法不情愿地被拖出去。穿过两条巷子后,陈可法被放了下来,坐在石板路上,靠着砖墙,四周黑暗,但有隐约的星光。陈可法道:“我自己走吧,我又不是废物。”立夏一阵拳头砸了下来,陈可法蒙了,软塌着身子起不来,用手臂遮住头部,哭爹喊娘道:“你干啥打我呀?”立夏本来歇下来了,听了他的哭号,又怒了,道:“连为什么打你都不知道,是他妈没打够。”又是一顿乱拳,叫道:“还不知道?”陈可法叫道:“知道了,知道了。”立夏踹了他一脚,不声不响地走了。

立夏回到家里,帮助清理了下残局,回到楼上卧房里。本来是和立秋一块睡楼板地铺的,现在睡了好几个小孩,横七竖八,跟小猪一样刚刚入睡呢。立夏用脚扫出一块地方,脱了衣服,当作枕头,长嘘一口气,躺在立秋旁边。

“你又揍谁了吧?”立秋睁开眼睛问道。

“你怎么知道。”立夏瓮声瓮气道。

“看你一副满意的口气。”立秋笑道。

“把陈可法揍了一顿,天黑,揍得不过瘾。”

“没揍死吧?”

“死不了。”

立夏长得黝黑粗壮,像一头黑熊;立秋长得跟母亲一样瘦弱白净,比立夏小四岁,眼睛骨碌碌转,一副伶俐相。

“死了可就不好玩了。”立秋道。

“不过跟死了差不多。”立夏说罢,钻进立秋的被窝里,片刻就响起均匀的呼吸。

次日,天刚麻亮,贵妃就扯着嗓子在楼下叫骂。贵妃是陈可法的娘。原来陈可法被立夏一顿烂揍后,走了两步就缩在墙角睡着了,冻了一夜,次日才被挑水的人发现。而贵妃一夜不见陈可法回来,以为喝了酒,借宿在哪个伙伴家里。陈可法被拖回去,脸上被打得青紫,冻得哆嗦,衣领上沾着鼻涕和呕吐物,一个晚上好像瘦了一圈,不成人样。陈可法父亲陈玉贵是村支书,家里兄弟四个,也是村中的鼎鼎大户。贵妃晓得原委,把可法扶到床上,心疼得不得了,沉不住气,忍不住过来一顿臭骂,说你们家是不是土匪窝呀,人家来这里喝喜酒,你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几个早起的亲戚出来,把贵妃劝住,说一定是个误会,和气生财,回头好好商谈解决。贵妃发泄了怒气,又挂心儿子,警告了他们,骂骂咧咧走了。

不多时,又来了三个十几岁的年轻人,两个分别是陈可法的弟弟陈可告和陈可宗,另一个是陈可法的堂弟陈可阳。三人从大门进来,在天井前面大喊:“立夏,你给我出来。”立夏和立秋都醒了,从窗户看出去,正看见三个人张牙舞爪地叫嚣,要为陈可法出气。

立秋把被子披在身上,道:“他们三个人围攻你,我觉得你打不过。”

立夏把衣服穿上,道:“我也觉得打不过。”

“那就先跑吧,从后门出去。”

“可是我从来没有一个人打三个人,拳头好痒呀。”立夏眼里流露出一种兴奋的光。

“可是你指定失败呀。”

“我想试试。”

“打不过就跑,懂吗?”立秋提醒道。

“我要是不懂得跑,早就被爹打死了。”立夏不服气道。

立夏穿了衣服走下楼梯,从厅里像豹子一样冲了出去。三个人一愣,立刻迎住,扭打在一起。立夏势头很猛,直接扑向可告,把他压在大门板上,就要挥拳,无奈后面的手很快就被后面两人扭住,拳头从后面砸来。饶是立夏扛打,也禁不住如雨点一样的拳头。立秋在窗户里叫道:“傻瓜,快跑。”立夏虽然迷恋战斗过程,但感觉真的是施不开手脚,只好用脚使劲儿踹,稍微拉开距离后,夺门而逃。

立夏穿过狭长的巷子,路上有一堆海蛎壳,他抓起一把往后扬起,后面三人躲了一下,放慢速度。他们看到立夏跑得太快了,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追。立夏见他们踌躇,喊道:“快追呀,鬼

仔!”三人被激怒,拔腿又追。立夏穿过充满腥味的大街,穿过惊愕的小贩,一直跑到码头。早上的码头,相当忙碌,海鲜鱼货在此进出,地上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咸湿的气息。粗糙的石条靠着水边,被潮水浸出一道明显的水痕,上面系着一条条并排的舢板。立夏跳上一艘无人的小船,拿着一个竹篙,对着三人叫嚣道:“来呀,有种就过来呀!”

立夏十二三岁的时候,在学校里不读书,光闹腾。据他自己说,一听到老师讲课就脑仁子疼,比紧箍咒还灵。他就在课上跟老师较劲,干扰课堂。老师向家长反映多次,陈武功教训多次无果,最后一怒之下,把他扔进池塘。立夏像狗一样在池塘里扑腾,扑腾到岸边的时候就被陈武功一脚踹下去。如此反复,最后立夏抓住水草,哀求道:“我再也不敢啦,我回去上课。”由于立夏的莽撞惹事,在陈武功眼里跟一堆狗屎一样,陈武功本来不准备要这个孩子了,要死也是自己亲自把他溺死,现在看他眼里有悔意,看得出几分人样,便把他拉了上来。立夏回到学校,并无悔意,依然是搞得鸡犬不宁。老师联名要开除他,否则老师们就罢课。陈武功的面子丢大了,提起立夏就走。立夏叫道:“你扔我到池塘也没用,我已经不怕水了。”陈武功把他扔在池塘里,他就不见

了。许久,看见他已经上了对岸,逃之夭夭。陈武功对他上学的事就彻底死心了,是牛是马,自个儿成活去。

立秋亲眼见到哥哥被扔到水里,呛到翻白眼。他问道:“呛水的感觉怎么样?”立夏没好气道:“就是要死的感觉,但总比听课要好受些。”

立夏站在船头,面对三个人的追击,显得有恃无恐,叫道:“来呀,来呀。”三个人追到码头,已经疲惫不堪,见了立夏的姿势,晓得他的用意,立夏是希望把人扭打到水里。如果在水里,他就不怕了,他的水性好得跟牛似的,指不定被他摁住活活淹死。况且这大冬天,他们仨谁也不愿意到水里去较量,便道:“你有种就上来。”

“要是单挑,我早就来了。你们仨对我一个,孬种!”立夏道。

三人觉得理亏,叫道:“现在不跟你计较,迟早要找你算账。”

立夏道:“我要是被你们三个撞到,活该我倒霉;你们当中要是有一个碰到我,我也绝不放过的。”

干了一会儿嘴炮,三人占不到什么便宜,摩拳擦掌,悻悻而回。

陈武功宿醉,次日醒来已经日上三竿。陈可法被立夏暴打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有的说,那陈可法真该打,把人洞房闹得乌烟瘴气。有人说立夏几天没打架就手痒,陈可法是刚好撞枪口上。还有部分客人没有回去,厨师办了三桌流水席。陈武功洗漱完毕,从竹饭甑里盛了一碗香喷喷的米饭,上桌大口大口地吃,平日里哪有这么好的饭菜呢。仙香皱着眉头,坐在一边支吾道:“可法好像伤得挺重的,早上几个孩子还打上门来了……你得过去道个歉吧。”陈武功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每一颗米粒,似乎在回味从播种到收割的整个过程,他睁开眯着的眼睛,回道:“道歉?打架事小,面子事大,这点事还要我出面道歉!”

仙香提醒道:“陈玉贵是书记,他们也是家大业大的,可不敢得罪。”

陈武功冷笑道:“书记家就不能打啦,谁规定的!”

“这事我看消停不了,你不出面的话会闹大的,怎么讲咱们都是没道理的。”

“这种事还轮不到我出面。”陈武功不耐烦道,“我这脑子想的事,比这要大得多。”

“这事你不处理,就是大事呀。”

“立夏惹出来的祸,还少吗?我都去擦屁股,也擦不完呀。”陈武功道,“你让立春去找可法,给他送几服青草药。”

“唉,我看没这么容易打发。”仙香叹道。

她是个整日里都有事操心的女人。

过了洞房之夜,立春也起得迟。昨晚被可法一顿呕吐,颇有些扰乱情趣,换了被子不吉利,几个妇女取水进来擦拭,勉强把酒气驱逐,闹洞房也便结束。圆房之后,立春嘘出一口长气,仰面躺着,趁着酒意望着天花板道:“巧云怎么没来?”巧容沉浸在圆房的眩晕中,被子包住头,被问得急了,不悦回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惦记她干什么!”立春解释道:“不是惦记,我总觉得她被伤了,要出事。看亲的时候,不该让她也候着。”巧容道:“要是你选的是她,不知道你会不会当心我被伤着了。”立春长叹一声,无语入睡。

立春吃了饭,出门穿过两条巷子,径直往陈可法家。陈可法家是个砖墙大宅子,前后院住着六户人家,包括陈玉贵的三兄弟,是村中的大户。立春径直往陈可法的房间,可法正闷头哼哼唧唧呢。见了立春,诉苦道:“那个立夏,简直是土匪出身。”立春道:“那可不是,从小就是个祸害,只差没被我爹淹死。你感觉怎样?”可法嘟囔道:“你看看我,哪有被人这么揍过,还得亏你们家的重酿酒好,我想还个手,可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可法的脸上有瘀青,鼻子里呼吸浓重,乡医来看过,头部和身上有皮外伤。一夜受凉,受了风寒,头晕脑涨,开了伤寒的青草药。

陈玉贵进来,端了一碗草药。立春忙起身致歉,道:“叔叔,我爹叫我来看望可法,真是对可法不住。回头草药费什么的,我们要赔的。”

陈玉贵面色红润,唇有棱角,长得颇有威严。

“可法跟你这样的年龄,还禁打,就是多重的伤也能恢复。草药费什么的都是小事,你们不出我也不会强自计较。”陈玉贵呵呵笑着,话锋一转,道,“但是门面是大事。你想想吧,我陈玉贵的儿子,没头没脑就被人一顿揍,啥事也没有,那算什么事?那以后谁都可以打了。换作你们家,你们会同意吗?”

立春被一顿抢白,脸上都挂不住,尴尬道:“那是,我们要来郑重道歉的。”

陈玉贵道:“我看你这孩子,还实诚,跟可法也玩得来,就耐心跟你说两句。这事现在不是立夏打了可法那么简单,是陈武功的孩子打了陈玉贵的孩子,所以你怎么做都不算,你爹做了才算,懂不?”

立春这才彻底明了。陈玉贵既是支书,又是村中望族,权威不容挑战;陈武功兄弟三人,下一辈男丁八九,人丁兴旺,也是顾盼自雄,处处立威,不容小觑。这一点纷争,自然意味深长。

乡俗中,上门赔礼道歉,比较高的规格,是提着猪后腿等礼物,上门低声下气乞求对方,以示以下犯上,着实大错,赔礼之后还是要尊重对方。

立春道:“叔,我知道了,叫我爹来处理就是。”

立春回来,跟爹娘说了状况。陈武功笑道:“玉贵想得倒是美。他早就想找个碴儿,让我在他面前伏低做小,现在是要称他心愿了。”

立春道:“爹,提个礼物,道个歉,不是为难的事吧。可法被打成那样,也是应该的。”陈武功道:“你懂个屁。你去道歉了,该赔钱就赔钱,还不够。我去说好话,以后我在村里怎么抬得起头?”

立春想不通父亲的头颅为什么要抬得那么高,不再说话了。仙香劝道:“你还是去吧,玉贵家可惹不起。”陈武功倒是来了劲,笑道:“嘿嘿,我倒要看看,惹了惹不起的人,到底会咋样!”

隔了一日,两个镇上派出所民警登门,把立夏叫了出来,问了两句,确定其人其事,便拿起手铐径直铐走了。立夏也目瞪口呆,一反往常,没做多少反抗,乖乖走了。倒是左邻右舍见了,心惊胆战。那时候农村人少见到戴大盖帽的,总觉得其代表国家,至高无上,一旦犯事被抓,总是要受到很大的惩罚。阶级斗争刚刚结束没有几年,人们余悸还在,都觉得立夏凶多吉少。另一方面,又纷纷赞叹陈玉贵真是能量很大,邻里斗殴居然能动用警察,近于神人。

仙香也被警察给吓蒙了。其时,制服、警察,代表着无上的权威与权力,这也使仙香产生一种预感,立夏这回闯的祸可能会要他的命。她那孱弱的身子,最大的贡献就是为陈家生了三个孩子,她也以此自矜,每一个都是她的命。她苦苦哀求陈武功,去求救陈玉贵。倘若陈玉贵能撤诉,立夏自然可以幸免。

陈武功一直皱着眉头,围着天井上的石条长案走来走去。长案上放着各种花盆,兰花、瓦莲花、昙花,肃穆优雅,幽香淡淡,是这座大厝的象征。陈武功似乎被闹得烦心不过,叫道:“你别催了,我去就是。”

陈武功披上一件深蓝呢子大衣,穿上皮鞋,已经感觉不像个农民。这套行头是专门为立春的婚礼而定制的。仙香道:“衣服穿那么齐整有啥用,得带个赔罪手礼吧。”陈武功鼻孔出气,道:“赔罪?真是妇道人家!”

陈玉贵看见陈武功走进自家院子,一身器宇轩昂,居然气势不凡,愣了一下,正色道:“哎哟,哪阵风能把你吹来了,这一身打扮,我以为是什么领导上门了。”

陈武功镇定笑道:“虽然都是泥腿子,但人靠衣装马靠鞍,有些重要时刻必须拾掇拾掇。”

两人都是村里的头面人物,心中谁也没服气谁,平日里少打交道,有王不见王的意思。两人都比普通农民有见识,有城府,说起话来,自然也是拿腔捏调。

陈玉贵把陈武功迎进屋里,递给他一支烟,陈武功拦住,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大前门”,递给陈玉贵,道:“抽这个,立春的喜烟。”

陈玉贵也不客气,接过来点上,吐出一口烟后,袅袅烟雾透过木窗棂飘到天井,问道:“看来你是有要紧的事。”

陈武功点点头,道:“我记得几年前,有人提议村里新打一口井,牵头的可是你?”

“那可不是,材料都准备好了,活生生被阻断,现在还有些材料放在大队呢。”陈玉贵不无遗憾道,“这事村里人人知道,独独就你不知?”

想当年,陈武功可能对陈玉贵牵头的事不太上心,也不支持,导致陈玉贵反唇相讥。陈武功尴尬道:“知道是知道,但内情并不是很了解。这事后来卡在谁那里了?”

“卡在林厝老人手里。具体的话,一言难尽。你今天旧事重提,这是卖哪个葫芦里的药?”

麒麟埕祖上主要有四姓在此定居繁衍,陈、林、阮、谢。在历代繁衍中,陈、林两姓人口蓬勃发展,阮、谢逐渐衰弱,因此麒麟埕根据异姓居住状况,分为陈厝和林厝两部分,村中的大祠堂亦有陈、林两座。发展到目前,林姓的人口稍多,两千五百多口,为全村第一大姓。这个很重要,代表着种姓在村中的福分与地位。陈姓也达到两千口以上,可以说不分伯仲,但依然是老二的位置。其他种姓人口几百,总共人口达到五千以上,为镇上第一大村。

七十年代,陈玉贵提出修建第二口井,遭到林姓老人的阻挠反对,原因有二,一是詹姓祖母嫁给林姓祖先时,陪嫁的一口

井,祖训有记,四角井蓄水得神保佑,永保子孙用水,不得扩建改建,更不得见异思迁建新井;其二,林姓人口繁衍全埕第一,引以为傲,乃是祖上风水庇佑,倘若建新井,破坏了风水,引邪入村,也怕风水轮转,将来失去第一姓的地位。

陈武功道:“我想重建一口井,要不然咱们就毁在吃水上了。”

因排队吃水搞得邻里纠纷,村人不睦,这是长久的积习。更重要的是,它占据了太多的人力,限制了发展。

“你能搞定?”陈玉贵先是一惊,继而语带讽刺。当年功亏一篑,记忆犹新。

“我既然来找你,就是想一块儿搞嘛!”

陈玉贵摇摇头,叹道:“太难了。”

这短短三个字,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其含义。当年都要开始施工了,有人来阻挠,导致无法行动,最后气也被磨平了。

“今非昔比,你就说要不要一起搞,你不搞我也要搞。”

“不以大队组织的名义,你怎么搞?筹款,要求上头拨款补助,这些都得大队去做,不是你们吆喝着就行的。关键问题是,你怎么搞定林厝的老人会,他们一直认为四角井是他们的圣地,水也不能动。”

“当然,第一件就是搞定他们。林厝一直压着陈厝,说一不二,这一回我看要白话白话了。”

多建一口水井,自然是陈玉贵的夙愿,而且是未完成的夙愿,这个活计,他自然是要牵头的。而对陈武功来说,从大局出发,立下宏志,但没有大队的参与,师出无名。两人几个回合,就说到一处去了,决定从长计议,继续寻找村中牵头人物。

合计完毕,临走之时,陈玉贵终于忍不住,问道:“听说立夏被抓走了是吧?”

陈武功正要出门,回头道:“你不说我还忘了这一茬,这还得谢谢你。立夏那孩子,比牲口还凶,我根本管不住,托你的福,这回让派出所管一管,看能不能成人。”

“托我什么福呀,这是派出所执法,该抓谁就抓谁,跟我可没一点儿关系。”陈玉贵笑道。

“没你的能耐,派出所也不会这么勤快吧。”陈武功也笑道,

“那什么,可法的伤呀,草药费呀,回头立春会给你们。”

陈武功笔挺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带着一阵风出去了。

一回到家,仙香马上问情况如何。陈武功不答,道:“给我盛口饭,我要上镇上一趟。”

仙香立马把饭盛了,端上来,道:“玉贵他答应了吗?你求求他,他指定能放立夏一马。”

陈武功瞪了仙香一眼,道:“你当他是谁呀?他能让警察抓人就抓人,让警察放人就放人?他有关系,我就没关系?我这就去镇上找人,降他一头呢!”

仙香喜道:“这就好。不管你怎么不待见立夏,毕竟是自己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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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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