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姻缘
李师江2023-05-22 14:3014,535

李师海回到家,闷头躺了三天,也没有生病,就是提不起劲儿,一扫蓬勃之气。李兆文觉得是李怀准搞的鬼。酒醉得知情况,大骂李怀准忘恩负义,不提携后生。本来他是准备来讨杯庆功酒的,现在这酒没了,怎不气急败坏。

李师海从来都是朝气蓬勃,信心满满,李兆文喜欢他这个样子,这样有劲儿的才是自己的儿子。现在他觉得师海病了,病不在身体,在心,他十分担忧,道:“海呀,怀准就是个书呆子,你不要在他面前吃了闭门羹,就把自己当成软壳蟹。”软壳蟹就是刚刚换壳的螃蟹,全身精华尽失,吃起来无肉,尽是水分,大抵是无用的意思。

师海道:“我没事,我在思考而已。”

兆文道:“你这个说干就干的人居然思考起来,这下可完了。”

三天后,李师海起了床,把头面洗干净,依然不说话,跑到大队支部去看报纸。支部里有《福建日报》,还有存留的《毛主席语录》之类的书。李师海把报纸翻过来翻过去,不知道看懂了没有。

李怀风得知情况,下来劝慰。他在支部里找到师海,师海正闷头看报纸。李怀风一看,果然是憔悴了好些,还好精神已然不错。支部里平时没什么人,门开着,供人聊天。

“哎哟,被怀准哥打击一下,就蔫儿了,这可不像你的性格呀。”李怀风打趣道。

“你觉得我是被他打击的?”师海反问道。

“还嘴硬,听说都睡了三天起不来。”

“跟别人说可能不信。实话跟你说吧,我是被自己打倒的。”

“此话怎讲?”

“很简单,我没有想到自己是一个连报纸都念不全的人。”李师海道。

“我记得你小学都没念完,当时你在教室里,屁股就跟着了火一样,念不完报纸很正常。难道你不自知?”怀风呵呵乐了。

“我能说会道,见多识广,见过世面,忽略了自己大字不识几个的短处。”师海反省道,“怀准还是厉害,一下子就抓到我的要害。”

怀风释然笑道:“那是当然,你能服他,那还是有救的。”

“我服他的见解,并不服他的人,一肚子学究气,不是大气之人。”

怀风拿起报纸,问道:“现在,看报纸还吃力吗?”

“蛮吃力的,拦路虎还有不少,意思呢,大概其也懂,就是理解得比较浅,含含糊糊。”

“你如果是为这个犯愁的话,找我算是找对了。”怀风道,“走,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好好吃一顿,然后我把识字的妙法告诉你。”

师海跟着怀风下楼,道:“进城吗?”

“不,去你想不到的地方。”

进城的话,则由祖厅往码头走,然后沿着廉坑塘堤往廉坑走,穿过了廉坑到了村口,就是104国道,在那儿上车。但是怀风带着师海往后山方向走,神神秘秘。师海忍不住了,道:“到哪儿你说,装神弄鬼的,我可不走。”怀风嘻嘻笑道:“反正要让你知道,说给你听无妨,我们村小学里,有个最好看的老师,是谁你知道不?”师海摇了摇头,他参军刚回来,对学校状况不太懂。

“最好看的老师叫林海燕,我在跟她处朋友。”怀风低低道,“可别告诉别人。”

“好呀,我们一两年没见,你这好工作也捞上了,女朋友也处上了,把我大踏步甩在后面了,真是小瞧你了。”

“知识就是力量嘛!”怀风嘻嘻笑了,少有的意气风发。确实,以往的他,是个郁郁寡欢的人。在师海面前,不论做什么事,都是受气包的角色。现在,有点风水轮流转的意思了。

到了学校,快放学了。林海燕没课,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林海燕老是听怀风说起师海,虽然第一次见,也不觉得陌生。怀风说海燕是学校里最好看的老师,师海特意认真审视了两眼。

怀风对海燕道:“你上街买点肉菜,今天我们开个小灶,专门安抚下师海。”说罢掏出钱包,取了一张纸币。

师海道:“怎么能让林老师去,还是我们自己去吧。”

“没事,海燕听我的。”怀风把钱塞给海燕。

学校食堂里有一口灶,老师们是可以自己做菜的。

海燕犹豫之际,师海道:“街上买菜老师哪能熟,还是我去,省得被小贩宰。”

师海抢过钱咚咚咚下楼了。

海燕翘着嘴唇道:“你看,还是师海比你勤快。”

怀风笑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尊重你吗?他是不怎么识字,现在才懂得尊重老师。”

“那以前呢?”

“以前呀,上小学的时候,就跟老师干仗,干出一个半文盲,现在可悔了。”

怀风讲了一些师海的旧事,以前如今的窘况,两人觉得可气又可笑,还有点心酸。

师海买了半斤五花肉,半斤海瓜子肉,一个洋葱,一瓶子散装啤酒。海燕在菜地里摘了小白菜,在井边洗了,炒了几个小菜。师海为了证明自己在部队里艺多不压身,抢着下厨,落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皆通,道:“我这手艺不赖吧。”怀风尝了一口,道:“可惜你又不想做厨师,一点鸟用都没有。”

三人把饭菜搬回宿舍里。啤酒是个时髦的玩意儿,师海和怀风倒是适口,海燕在劝说之下喝了一口,赶紧吐到窗外,道:“跟泔水一个味,是不是坏了?”怀风笑道:“这玩意儿就是泔水味,没有泔水味的,绝对称不上啤酒。”师海道:“那不是泔水味,是啤酒花的味道,在部队的时候,我跟战友们出来开小灶,是一桶一桶地喝。”怀风道:“说到吃的,你倒是在行。”师海笑道:“吃要是不在行,还能干啥?”

增坂小学晚上设有夜班,也就是扫盲班。那些十几二十岁的姑娘小伙,错过了上学年龄,可以来夜班识字。而林海燕也是扫盲班的老师。怀风的意思是,让师海也来扫盲班学习。

师海一口啤酒差点喷出来,道:“扫盲班是从‘上中下人口手’开始学的,大部分的字我都认识,就是一些生僻字不认识而已,你可别真的当我是文盲呀。况且,我去扫盲班从头学起,别人怎么看我?我不但丢自己的脸,而且部队的脸都让我丢光了。”

怀风摇头道:“面子看得这么紧,啥能学到呀。当年我为了学习,什么贱都犯过,否则哪有今天。”

“当年你还小嘛,现在我可是代表军人,总不能让人以为是个文盲。”

“你一退役,就是普通老百姓,你再说军人就是冒充军人了,属于犯罪行为。”

“一日为军人,终身要报国的,你没当过兵,不懂这种情怀。”

两个人互相不服,怼了半天,林海燕道:“你们别争了,我有一个办法,你去买本《新华字典》不就好了。我这里的字典每天都要用,要不然都可以送你。”

两人一听,哑然失笑。怀风道:“行,我给你买,算是送你一个老师。”

师海趁着酒兴道:“林老师,你看我这弟弟真不错,将来你可享福了。他啥都替我着想,亏得我以前没有白疼他。”

怀风道:“不是没有白疼我,而是没有白揍我。”

师海道:“对对对,也揍过你,打是亲,骂是爱,别人我还不揍呢。”

林海燕看着这哥儿俩亲密的样子,也颇觉温馨,笑道:“怀风对我可没这么好。”

“那是你没揍他。”师海道。

林海燕道:“他那副瘦弱的样子,我可舍不得揍。”

跟师海相比,怀风确实是瘦弱了。

师海道:“哎哟,你看,在我面前这么恩爱,这不是欺负我没有女朋友吗?”

“海燕,别让他吃醋了,他要是发起情来,回头我还得给他找一个。”怀风说了一半,突然严肃起来,道,“海,我跟海燕的事是秘密的,在村里不能乱说。自由恋爱这事,虽然在城里没什么,可是在农村,是跟耍流氓混为一谈的,可得要谨慎。”

后山的风从窗户里吹来,旁边农户家里炊烟袅袅,偶尔会吹一些烟味进来,那是人间烟火的味道。而窗外菜园子经过的人,会停留下来听一听楼上年轻而爽朗的笑声。

“认好字后,你是不是再去找怀准哥?”李怀风问道。

师海摇摇头,撇嘴道:“不去了,吃一次闭门羹够了。”

“没信心?”

“我看他小家子气的样子,不是我的引路人。”

“那谁是你引路人?”

“不知道,总会碰上的。”师海道,“你看,我觉得我什么都不错,就剩下文化不够,文化学好以后,看得懂报纸了,你知道吗,报纸是个很大的世界,比李怀准要厉害得多。”

怀风与海燕看师海认真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饭毕,两人出了学校,天已擦黑儿。师海要怀风回去跟自己凑合睡一晚,怀风坚决不从。自从毕业后,他每次回家,就没有超过两个小时的。偶尔有经过,主要是看看爷爷,逗逗船仔和六斤。师海便送怀风去廉坑搭车。两人趁着一点酒意,在堤上走着,海风吹来,咸湿的,两人衣襟飘逸,自有一番年轻的盛气。多年以后,他们还会想起兄弟情深的难得一幕。

“海燕是老师里最好看的,我没骗你吧?!”怀风炫耀道。

师海摇了摇头,不屑道:“你看学校里,陈老师、关老师、于老师,都是拖家带口的,年轻姑娘就她一个,跟谁比呀?还不如说你是和尚里头发长得最长的。”

“你就是妒忌。”

“我告诉你,村里都有姑娘比她漂亮。你那是怎么说,什么嘴里出西施?”

“情人眼里出西施,一说点有文化的话就露馅。以后你就娶个村里姑娘,看看谁好看。”

“我绝对娶个比海燕好看的,字没你识得多,老婆还能娶得比你差?”

过了郑岐,就看见廉坑村了。这条路是交通要道,天黑了,打着手电筒的人还影影绰绰。打照面时,手电筒往对方脸上照一照,看看是人是鬼,是男是女。如果是熟悉的,便打声招呼,问候几句,黑暗中散发着人情味儿。

师海虽然有了字典,但字典毕竟是不会开口的老师。字认得,可是字与字组成的词儿未必全明白,词儿明白,句子的立意未必全通。师海这才发觉,原来就没什么根基,后来又不看书,把所学的都还给老师了。知识这个东西,是日积月累的,并非临时抱佛脚把字认全就行的。

师海没事的时候,也跑到夜校,远远地坐在最后一排。毕竟来上课的,几乎是半大姑娘,师海不好意思凑前面来。林海燕在讲台上,看着师海安安静静坐着,二十来岁的个儿,十来岁孩子的专注,觉得可笑而可爱。师海本来就想来看看,因为这些字什么的,他全认识,但是老师说起来又饶有兴致。这时候他才觉得听课是一件颇有意思的事。可是为什么上学的时候,一听课就脑仁子疼呢?

其他学生问道:“你也来听课?”

李师海笑道:“我需要听什么课,我是来维持一下秩序。”

下课后,他就把自己看得不太明白的报纸内容询问海燕。出于老师的天性,海燕耐心给他解释,李师海觉得每次问答以后,都有进步。文化这东西,正在自己身上生根发芽。

有一天民兵队长李安民探头进来,看见师海在里面,把他叫出来,问道:“你干吗呢?”

师海道:“我维持下秩序,防止有人捣乱。”

安民道:“这个活儿是我干的。我看你如果不在这儿,秩序倒是会好些。”

师海不悦道:“瞧你说的什么话,我们都是部队出来的,哪能素质这么差。实话告诉你,我呢,顺便也来听听课,老师讲课还是有内容的。”

“原来你也是大字不识?!”

“谁说的。”师海把报纸拿出来,道,“你看,这张报纸上的字我全认识,你行吗!”

“你既然识字,又整夜在这里坐着,肯定有别的目的。我告诉你,这学校的治安,是我重点负责的,以后你最好别来。”安民仪表堂堂,常年穿着绿色的制式服装,跟人说话都是居高临下。

民兵队长有学校大门的钥匙,学校里有什么事儿确实是由他负责的。

师海懒得理他趾高气扬的样子,觉得他在摆谱,仍然进教室静静听课。

过了数日,海燕告诉师海,夜里她似乎听见有人偷偷上楼,然后脚步声停在她的门口。她害怕,不敢开门,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她报告给校长,校长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是警告她千万别开门。

师海咬了咬牙,道:“你且放心,这事我来解决。”

让海燕担惊受怕的事终于出现了。有一天上夜课,海燕觉得疲惫,又因晚餐吃了海蛎,肚子偶尔咕咕叫,不太舒服,洗漱完毕就睡了。不知入眠多久,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不由心口一跳,似乎不祥的预感就要实现了。外面一个男子的声音压着嗓门道:“快开门,我搜贼仔呢。”海燕一听就知道是安民的声

音,她平日里胆儿还挺大的,这会儿完全现形,胆怯道:“我屋里没人,你走吧。”安民狠狠道:“有没有都要打开,不开我撞进来啦!”房间的墙是木板墙,门是小木门,门扣也只是一小块木头,一个大男人要撞进来不是难事。由于恐惧,海燕觉得大脑已经不听自己使唤,哆嗦着摘下门扣。安民扑了进来,一把抱住海燕就往床上扑,其热切程度,想来觊觎已久,不是一两天了。海燕哭着刚要叫喊,脖子被一把摁住,安民叫道:“信不信我掐死你都没人管。这个村子里没有我不能干的事,你要识相点。”

海燕绝望了,她觉得世界上最安静最安全的地方,实际上是最危险的地方。

猛然间,海燕觉得身上一松,安民突然站了起来。再细看,原来师海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一把将安民拽了起来。安民和师海的个子差不多,但师海单薄,安民身板要厚实强壮不少。安民很快镇定下来,一把推开师海道:“原来贼仔在这里呀,我找你半天了。”师海走到海燕面前,护着海燕道:“贼喊捉贼,要理论给我出去理论!”

师海一把将安民推了出去,回头对海燕道:“你把门关上睡觉去,谁进来也不开!”

海燕惊魂未定,见师海把门关上,急忙下了门扣,扑在床上哭了起来。

老二有一天梦见自己吹着横笛,一个姑娘在和着节奏伴唱,旋律一个个落到心坎上。海风吹来,又把一个个音符都吹散,在空中爆开,星星闪闪。如痴如醉的时候,老二恍然发现自己是举着姑娘纤细的腰,对着姑娘的嘴吹。是的,那音符,是他们嘴对嘴吹出来的。这种美妙的事情,并非凭空想象,老二对着一片叶子,一个空酒瓶,甚至对着聚拢的手掌,都能吹出旋律。

她是枝丫吗?还是巧云?老二分不清楚,在梦中是迷糊的。甚至,他觉得是枝丫和巧云的合体。总之,梦是如此的自由,以至于梦醒之后的失魂落魄无可名状。

他受不了二胡的诱惑了,就会到枝丫家拉上一通。不过都是选择老蛇在的时候去,老蛇教他一些闽剧名段。老二领悟得快,老蛇也乐得有个知音。枝丫忙起来的时候,会把孩子放在老二怀里待会儿,把老二当自己人。

老二不合群,他更喜欢去海边,看滩涂上密密麻麻的蟛蜞和招潮蟹在嬉戏,而他吹出的旋律,似乎在指挥着万千的生物。

巧云在棚楼外叫他,声音怯生生的,道:“老二。”

老二细长的脖子伸出门外,看见巧云一脸恹恹,道:“生病了?”

“没,好了。”巧云道。

“那,有事吗?”

“没有,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在。”

巧云说罢,腰上扎个篓子就走了。

老二今天要讨蛏子,准备等潮水退完后再下土。他目送巧云在滩涂留下一个个脚印,歪歪扭扭,她的脚步有气无力。老二感觉到有一种不对劲的情愫从心头涌上来。对,就是这种不对劲的玩意儿,困扰了他的生活。

“嘿,你应该有事吧?”老二追下去问道。

巧云转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道:“我相亲不成了。”

“为什么?”

“我,我看不上他。”巧云的声音带着哭腔。

老二在心里笑了。这种自欺欺人的话,骗不过敏感的老二。老二窃笑,像一个找到窍门的小偷。

“你跟我一块讨蛏子吧,我那蛏埕里多得讨不完。”老二叫道。

巧云回头看了老二一眼,点了点头,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

“别伤心,唱首歌吧,唱完眼泪就没了。”老二因为开心而诙谐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伤心。”

“你的伤心挂在脸上呢,我又不是瞎子。”

“我一伤心你为什么就那么开心?”

“是吗,我也不知道呀。”老二嬉皮笑脸道,“所以你还是唱首歌,跟我一样开心嘛,你的声音好听得不得了呢。”

“谁说的,骗人。”

“这还不相信我,什么声音好听我最清楚。我们村敲锣的草鞋三的声音,像老鸹,我一听就想捂住耳朵;我爹的声音像狼嚎,那种想吃人的感觉;我爷爷的声音好奇怪,不像任何一种动物,也不像一个人发出的,好像神的感叹;我弟弟船仔的声音,像鼠崽的声音,虽然好听但是嘈嘈杂杂……”

“那我的声音呢?”

“你的声音就不得了了,像滴滴鸟叫的声音,它每一句都是有乐音的。你平常说话的时候,好像是琵琶之类的弹拨乐器发出的声音;当你笑的时候,好像是二胡之类的拉弦乐器高亢的声音;你伤心的时候呢,好像葫芦丝一样的吹奏乐器。虽然说我不愿意你伤心,但是你一边伤心一边说话的声音,真是好听极了,有好多种器乐在里面呢。当然,你要是唱起歌来,就是最好听了,这乡村野外真没有人能唱歌的。”

滴滴鸟是一种筑巢在苇草之间的小小鸟,个子极小,飞的时候尾巴一翘一翘的,受惊的时候滴滴地叫着,那声音又细又碎又尖,且又短促,惊鸿一瞥,还没回味,声音已绝。

巧云被老二说得又哭又笑,道:“真是贼耳朵。你懂那么多全用来胡说八道,好像我身上藏着百十把乐器。我可唱了,不好听你也别说我。”

他们俩蹚过港汊。巧云一边从泥巴里拔出腿来,一边艰难地唱了一首《泉水叮咚》,那也是耳熟能详的一首歌。老二傻傻地盯着,像一个流着鼻涕聚精会神地吮吸着糖果的农村孩子。

“孩子到年龄,就懂事了,老二现在多勤快,以后你可别对他骂骂咧咧的。”月明给老二盛了一碗番薯米,眼里流露出疼爱,跟兆文说道。

兆文像嫌弃狗屎一样嫌弃老二。月明希望父子能够冰释前嫌。

“看着死气沉沉的样子,不像懂事了。”兆文喜欢朝气蓬勃、乐观向上的孩子,他对师海就极其满意,即便师海现在在家吃闲饭,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现在滩涂里的活不是他在干吗,怎么还叫不懂事?”月明愤愤不平道,“总不能他不爱说话,你就认为他是哑巴。”

“好,懂事的话,冬天就帮我把蛏埕都涂了。”

涂蛏埕是个技术活,又是体力活。一个能涂蛏埕的孩子,就是个干活的行家里手了。

“那你好好教他,老二这么聪明,只怕比谁都干得好。”

老二的转变使得月明大为惊喜,并抱有很大期待。这一家子都能和睦相处的话,即便饭都吃不饱,也是美妙不过的事。

老二无动于衷,好似父母谈论的话题与己无关。爷爷慢慢地嚼着饭,看了老二一眼,意味深长。

饭后,爷爷左手挎起一个虎口竹筐,右手攥了一把长柄粪刀,慢悠悠踱出门。在门口的时候叫了声:“老二,跟我一块出去。”

老二理了理自己的衬衫,他是个爱洁净的孩子,补丁累累的服装,也要穿得齐整。老二犹豫道:“我都多大了,还让我跟着拾粪。”

爷爷能干的活儿,就是拾粪,多是叫船仔跟着,久而久之,船仔也是一把拾粪能手,牛粪猪粪鸡屎羊屎,老远就能闻见。老二觉得自己长大成人,不屑于拾粪这种行当。

“你不拾粪,我有话跟你说。”爷爷严肃道。

爷爷手里的粪刀是一把生锈的柴刀改制的,手柄很长,不管什么动物的粪便,爷爷都能精准地刮进筐里而不沾上过多泥土。

草鞋三迎面走过,见了爷爷道:“我刚见到坂尾池塘路口有一坨牛粪,新鲜得很,赶过去还捞得着。”

爷爷慌忙疾步走,老二在后面跟着,不耐烦道:“爷,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爷爷边赶路边没好气道:“把牛粪拾了才有闲说。你这败家子,不尊重粪便便罢了,还把屎往别人家粪池里拉。”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当时极少有化肥,自家的地里,主要是自家的粪坑,勤俭的人家,不论多远屎尿急了,也要赶回自己的粪池里拉。爷爷曾看见老二蹲在别人家的粪池里拉屎,气坏了,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果然,草鞋三之言不虚,有一坨新鲜的牛粪挡在路中间,甚至能见到热气。爷爷露出我见犹怜的眼神,摘了几片野芋叶垫在筐底,把牛粪一勺一勺淘进来。珍爱之情,溢于言表。

“老二,你中了邪吧。”爷爷因牛粪带来的满足感,口气柔和了许多,但声音依然是沙哑的,让老二觉得爷爷颇为神秘。

老二心里一惊,表情却依然平淡,道:“谁说的,我正常得很。”

“你是一把懒骨头,现在却勤快得不像话,绝对有鬼哩。”爷爷慢条斯理道。

“我娘说我懂事了,勤快了,你没听见吗?”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知道你的德行。你娘宠你溺你,愿意往好里看,你们几兄弟,我还看不出是牛是马!”

“那你要我怎么的?”

“你要是有鬼,得把鬼放出来,若把小鬼养成大鬼,就要出大事啦。”

“你咋知道我心里有鬼?”

“活到爷爷这把岁数,看人不看面,专看心呢,你已经心不在焉,神不守舍,爷爷能瞧不出?”

元丰终于把整堆牛粪淘到筐里,分毫不剩。过于专注,额头上起了细密的汗珠,他用袖子拭了一把,坐在路边的石阶上,从衣袋里拔出旱烟枪,爽爽地吸了一口。伢累扛着锄头卷着裤管经过,睁着两只牛眼叫道:“这坨牛粪,只怕能长出十来斤红薯。”

爷爷吐了口烟,爽朗道:“那可不。”

“指定是我家的牛拉的,到时可别忘了分我红薯。”伢累粗声粗气道。

“你长了一颗贪心,连屎都会说成自家的。”爷爷笑道,“你家那头牛瘦得跟狗似的,只怕吃得都没你多,要拉这么一大坨屎,想都别想。”

伢累撇着嘴愤愤不平道:“瘦牛拉大屎就不能吗,太小瞧牛了!”不服气地走了。

老二隔着牛粪三尺,欲言又止道:“爷,我没鬼的,就是喜欢去江上吹吹横笛,自在,我就不喜欢混在人群里闹心。”

元丰抽了几口咽,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明明是扛锄头的命,却喜欢吹拉弹唱,你这是自个儿跟自个儿的命较劲呢。”

“那我走了。”老二巴不得完结。

“你可记住了,心里有鬼的话,得把鬼放出来。”元丰哑着嗓子叫道,最后几乎听不见。

下了一场十来天的雨。老二躲在二楼的屋檐下看雨,心里都长毛了。麻雀也躲在屋檐下避雨,在房梁间翘着尾巴,或者窃窃私语,或者听着老二的笛声入神,在木梁下留下白色的屎斑。老二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发现绒毛硬了。

冬至后的第三天,久违的太阳出来了,阳光像婴儿拉出的屎,黄黄的,薄薄地摊在地上。地上的水痕不多久就干了,空气中滞留许久的霉潮味也人间蒸发,取而代之的是阳光的香味儿。村里响起了鞭炮的声音,今儿是个好日子呀。

阳光下的潮涨潮落,亲切又悠远。冬日的滩涂颇为寥落,但这么耀眼的阳光下,螃蟹、弹涂鱼、跳鲋等还是从深洞里赶出来,在泥土上纵横嬉戏。巧云从远处走过来的时候,老二觉得心里像一朵花渐次开放,越开越大。他从未有过如此心跳的感觉。

这么长久的分别和想念,使得他们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们的心都被对方占据了。

棚楼里,稻草的潮气被太阳一晒,氤氲弥漫,并且有一种热乎乎的稻草香。老二搂着巧云,在暖洋洋的稻草垫上亲了一个下午,舌头都麻了。

这是老二的初恋,来得突然而不知所措。他用略有硬度的唇毛摩挲着巧云的脸蛋,使得巧云也如痴如醉。即便如此,这已经是石破天惊的举止了,巨大的叛逆感和莫名的恐惧,让他们久久地依偎沉默。倘若被任何一个人看见,都是有失伦俗、大逆不道的行为。滩涂上潮水早已经上来,除了江边的鹭鸶,并无他人。高处露出水面的红树林和芦苇,与江水缠绵晃动。而远处的岛屿,似乎也浮在江上。

日落的时候,处于昏迷状态的巧云复活了。她害羞地探出手,从老二的胸口摸了进去,摸到老二一排叮咚作响的肋骨,喘着气儿继续往下。她像一座沉睡已久的冰山,在涌动的春意中,冰山从内部融化,潺潺的流水抑制不住地流淌。她十八岁了,比老二显得成熟。

老二心中经历了冰火撞击,在齁人的甜蜜之后,涌起淡淡的苦涩——他初次发觉自己的心原来可以如此敏感。他突然一把摁住巧云的手,闷声道:“你该回家了吧?”

“不,不回。”巧云喘气道,“我要一直跟你在一起。”

老二一阵心颤,一把将巧云推开,道:“我不能。”

巧云惊愕,本来如沉浸在甜蜜中的一朵花,蓦然间一阵簌簌抖动,道:“为什么?”

“本来我不想说的。”老二痛苦地揉着自己的头发,似乎喘不过气,道,“但是不说我骗不过自己,如若那样,也是无趣的。”

“你心里有别人?”巧云情窦初开,但亦有女人天生的敏感。

老二似乎被心结堵住,不论是呼吸还是说话,都显得困难。他不情愿地摇了摇头。

“不是有别人,是心里有鬼。”老二道,“你想我说出来吗?”

巧云犹豫片刻,流泪道:“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是爱你的。”

“不,你是在骗自己,也是在骗我。”老二严肃道,“你记得吗,当你说你要回去相亲,那副喜悦的样子,你不知道我多么失落,甚至痛心,觉得自己身上失去了一块肉。你后来喜欢我,是因为你相亲不成,把我当成心目中的那个人,我只是个替代品,是不是?”

老二一脸郑重,显然,在他心中,这个问题极为严肃,巧云愣住,她想争辩,但张口无言,嘴巴张开一半,突然放声大哭,哭了两声,才道:“你不要我,就直接说吧——呜呜……”

她跑了出去,挂着眼泪,茫然无助,在堤上望向四处,暮色苍茫,村里传来鞭炮声。她双腿像被鬼拖住一样,一步步下了土堤,往江上走去。海水涨堤了,轻轻涌动,散发着热气,岸边偶有浪花。巧云一下水,像一只水母一样漂走了。

老二急了,连滚带爬下了棚楼,扑通跳进水里,像青蛙一样蹬了几下长腿,一把抓住巧云的手往岸上拉。巧云还在挣扎,老二昂头叫道:“你再折腾,连我一块都淹死。”巧云也是无力了,顺着海浪被老二揪到岸边,两人喘着气,打着哆嗦,慢慢儿搀扶进棚楼。风吹在湿透的衣服上,实在太冷了。

巧云蜷缩着在稻草垫上,湿淋淋的,像个刚出锅的人肉粽子。老二道:“把湿衣衫脱了,要不然冻出病来。”

巧云赌气道:“我不脱。”

“你不脱我可脱了。”

老二把衣裤脱了,拧干,挂在窗户上,风一吹突突响动。只剩下一条裤衩,瘦长的身材倒像一只站立的虾蛄。老二看巧云发冷,拥住她道:“我爷爷说,心里有鬼,就要说出来,要不然小鬼变成大鬼,可就要命了。可是我说出来,也还是差点要了你的命,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胡说八道。”巧云泪汪汪地斥责道,“我说要看亲的时候,连个人都没见,心里哪有那个人。我只是气我爹,他怕人家看不上我姐,把我做了替补。我心里憋屈,赌着气想让自己早点离开家,我想换个地方生活。”

老二心中一宽,喜道:“原来这样,那后来你姐是相上了?”

“说实话,看亲那天,我看他还蛮顺眼的。我想反正迟早要被我爹嫁出去的,他才不管对方是不是缺胳膊少腿,反正就像泼出去的水,只管泼出去就是了,也许这个还算是不错的选择。心里有这个念想,但谈不上爱不爱的。可是后来,他选中的是我姐。”

巧云说着,已经泣不成声了,伏在老二胸前,两行热泪烫着老二的心胸。

老二叹了口气,命运有时是一笔糊涂账,谁又能算个精准呢。

“我错怪你了,那你爱我必定是真实的了。”老二轻轻叹息,但还是略带了一点儿疑问。他多疑和敏感到如此地步,亦是在初涉情场之后才有自知。

“谁知道你那么小心眼。”巧云吸了口鼻子,悲伤逐渐平息,道,“我在家就是一件干活的工具,即便是看个露天电影,哼几句歌儿,我爹都会说,女孩子这么骚,以后谁肯要的,好像我是一件不能脱手的旧家私。只有你说我说话又好听,唱歌又好听,举手投足都能瞅出个花样,我想我就死在你手里算了。”

老二拥着巧云,并且把她的衣服生生地剥下来,拧干,晾在窗上。两人因冷而团抱在一起,像两只不带壳的蜗牛。毕竟是两个少年,身子刀片一样,互相硌得疼,在疼痛中挥霍着孤独带来的深情。天色越来越暗,只有江上来的风有一点点暖意,村庄里星星点点的灯火闪烁不定。

“你爱我吗?”巧云哆嗦着问道。

“我都没法说怎么爱了。”老二凑着她的耳朵道,“我怕你冻坏了,你的衣服半干了,回去吧。”

“不,我想陪你。”

“村里还有炮仗声,恐怕是哪家在办喜事,你去混点东西吃吧。”老二又冷又饿,感觉身上没有一丝的能量了。

“是我姐大定的日子,我绝对不回去的。”巧云愤愤道,“我们就在这儿过夜。”

巧云极端的叛逆让老二着迷,这也是老二体内潜伏的东西。他们俩都觉得自己不属于村庄,他们的未来应该在别处。

大定的日子选在年前,结婚的日子选在年后,这门亲事就紧凑了。有条件的人,总是把婚事做紧凑,一来早抱上儿孙,二来也是节约之计。没条件的人家,订了婚,迟迟不娶,光是端午、中秋、春节三节的送礼,猪后腿是必备的,外加粽子、月饼等,使人不堪重负,但礼数是不能省的。

大定这天,陈武功这边备足聘金、衣料、猪肉、线面、礼饼,八个楹杠十六杠夫,场面颇足,一路引起不少人侧目。那路人一见这阵势,便知道是家道殷实的人家,有面儿的,评头论足,眼神多了几分艳羡。陈立春穿着蓝色呢子中山装,尽显精气神,也多了一分成熟,脸上的表情,喜庆之中却又有一分阴郁。

到了池家,鞭炮等候,叭啦啦一阵炸响,将八楹杠定礼迎了进去,摆在厅堂。定礼中的礼饼与糖果,即刻被分发给左邻右舍;猪肉和线面,则分给舅、姑、姨家。春花嫂把男方送来的两只公鸡递给雪来,雪来收了一只,将备好的一只未下过蛋的小母鸡递给媒人。媒人将两只鸡的脚上扎上红绳,俗称红线羁脚,寓意处男处女从此缔结连理。新人才有资格用红线,若是续弦或者再嫁,则是菖藤。小孩子纷纷拥来捡鞭炮,左邻右舍趁机过来看定礼,啧啧赞叹,其实是来看准新郎,斜眼偷瞟,嘴上闭着,心中早议论开来。有的忍不住,偷偷地跟巧容说了些什么,心好的直夸这子弟俊朗,心窄的就会说几句闲话,说此人面相阴郁,以后少不得拌嘴,得悠着点儿。今儿巧容虽是主角,但她还是不改勤快的本色,作为一家之主妇忙来忙去。母亲雪来正怀着孕呢,父亲将她当宝贝一样,不让妄动,巧容相当于代替了母亲的角色。左邻右舍能干的妇女们早已拥来,泡茶的、洗菜的、帮厨的,叽叽喳喳,准备着宴席,一派繁忙的喜庆。

抬杠的男子,都被女方家称“舅舅”,陈立春与舅舅们端坐品茶,一个个谈笑风生。根水陪坐,眼见着陈立春变成女婿,算是半个儿子了,不由得喜笑颜开,谈问着家里有几亩田,多少滩涂,年产多少之类的话题。陈立春心不在焉,瞅来瞅去,四个姐妹里就巧云不见了影子,心里多少有点忐忑,又不好问。主家开始招呼客人上座了,终于忍不住,问道:“今天这个日子,巧云妹妹怎么没见,要不要叫她来吃席?”

根水道:“一上午就不见影子。昨儿还跟她说了,今天大日子,要帮活呢,她偏偏就来跟你作对,女儿不中用呀。”

陈立春心中一动,问道:“莫不是生谁的气了?”

“她有什么气可生,吃家的,喝家的,什么都不管,还倔起来了。”

“上次看亲,她做了替补,可是生这个气?”

“那有什么可生气的,我是很重视跟你的这门亲事,便做了安排。”

“她会觉得……总不是滋味吧。”

“哎,我生她养她,这么安排她,没毛病。”

宾客入座,菜以肉、海鲜为主,猪脚冻、大块肉、章鱼、芹菜海蛎、蛏肉爆蛋、菜花等,酒是米酒,摆了四桌。根水坐在主座,给宾客敬酒,陈立春一口喝下,一种苦涩从舌根弥漫开来。

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巧云会去哪里?

与巧容相比,巧云的形象深入他心。巧容是大大咧咧,忙于家务,但是巧云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看亲的时候,虽然他没有跟巧云说过半句话,但觉得眼神已经交流颇多,心里也笃定了,就是巧云了。那一时间,他觉得命运对自己太眷顾了。生在一个殷实的家庭,挟带大村的威望,获得如此的待遇,真是人生意想不到的。古代大概只有皇子,才有选妃的资格。他跟父亲陈武功从碗屿村出来,与来时已经心情不同。来看亲的时候是忐忑的,自己如一个少年去远方,既有兴奋亦有不安;回去之时,心里已经揣着一个女人,感觉自己已然长大,是个有女人的男人了,那种底气和要成家立业的感觉自是非比寻常。

“满意吧?”陈武功问道。

“嗯。”陈立春点了点头。

父子俩走到斗门桥,海风在此处聚拢,特别凌厉,说话都要提高嗓门。

“成的话就把这事给定了,我手头备有你娶媳妇的钱,明年开春结了婚,你分家去,了了我一桩事。”陈武功道,“我看那姑娘里外都是一把好手,能给你整出个新家来。”

陈立春心中一惊,道:“爹,你相中的是哪个呀?”

“那还用说,大姑娘巧容呀。”陈武功道。

陈立春慌了,舌头都不利索,道:“爹,你搞错了,我相中的是二姑娘巧云。”

陈武功长得孔武威严,两眼瞪了儿子一眼,鼻孔像牛一样出了一口气,道:“胡说八道,二女儿长得跟水草似的,一看就知道是根病秧子,那能要吗!巧容多壮实,又勤快,你看她就没闲过,娶过来只怕比你能干多了,这才是我们要的儿媳妇。”

立春被说得哑口无言,嘀咕道:“可是,我喜欢的是巧云。”

“你说得可轻巧,娶媳妇,花那么大钱,得娶管用的。你说你喜欢,喜欢能当饭吃吗?娶回来,干活不利索,持家不利索,管鸟用。我瞅着那二姑娘了,缩在房间里,扭扭捏捏,手没抬一下动一根稻秆,全是她姐在忙活,这种姑娘恐怕只能娶回家吃白饭。”陈武功还算耐心,胸有成竹地说起道理,“我是过来人,知道娶什么样的媳妇不后悔,这事你就听我的,别折腾。”

陈立春知道父亲的脾气,这样再争论下去也无意义。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以为看亲是看中一个喜欢的女人,父亲的意思却是找一个能干的女人。

立春闷闷不乐地回来,心中着实不甘。他心想,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二选一。

与巧云那几下眼神的交流,不断地在他脑海里出现,他心中五味杂陈。家里人和左邻右舍都晓得他看亲回来,齐声祝贺,立春嘴里像刚吞进去蜜包着的屎。

过了几日,立春再次怯生生地跟父亲道:“爹,我还是想跟巧云结婚。”

陈武功冷冷道:“没想到过这么几天了,你还没想通。没门了,我已经跟媒人说了,要的是巧容,这是不容改变的。”

“这样的话,我就不结了。”陈立春低着头,说出这样的话,掌心里都冒出水了。

“那呀,你准备当一辈子光棍的话,我还省了这笔钱。”陈武功冷笑道,“把你养这么大,没让你干什么重活,现在却懂得爬我头上拉屎了。”

这场冷战持续不久,便知是胳膊扭大腿的战斗,以立春的屈服而告终。这一役,也使得他明白,自己之前很大程度上生活在一个假象之中。自己的优越感、自由感,在村中受到的尊重,完全来自于父亲的威望。在自己离开这个家之前,一切都掌控在父亲的意志中。自己敢与父亲决裂的话,落个一辈子光棍倒是有可能。

他努力忘掉自己与巧云的那些眉来眼去,就当作没有发生一样。但是很显然,对于自己的选择,巧云会怎么想呢?会不会伤害她呢?这一天巧云的失踪,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这个大定的日子,他心中纠结不已。

过了春节,风水先生掐指能数出的好日子,都在下半年。对于陈家来说,这不连贯。便找了一个最近的好日子,是三月十八,仅仅是春节过后一个月。这一气呵成的婚嫁仪式代表一种霸气。巧容对于这门好亲事宠辱不惊,忙活着好像是别人结婚似的,到了临近婚期,才去学了两天哭嫁歌。临嫁那日,新娘梳妆打扮整齐,躲进闺房不出门,在房中哭房;临出发,便唱哭嫁歌。歌的内容是旧时流传下来的,十分凄婉,哭诉父母年老、弟妹尚幼,养育之恩未报,此去生死离别,又将男方骂得一文不值,声调悲惨,闻者落泪。

哭嫁完毕,鞭炮声响,便由伴娘们打伞相陪,跟着男方派来的迎亲队伍,一路逶迤而去。伴娘也叫“姨”,是由自己的姐妹和闺密担当。按理来说,池家的三个妹妹,都要陪姐姐去的。老四巧月太小,走不了那么长的路,送到村口便可以回来。而老二巧云和老三巧清是要送的。临了,却找巧云不着,大伙急得到处叫喊,愣是不见人影。巧容哭道:“我大定的日子你不见影子,现在又给我躲起来,我这是欠了你多大的债呀。”刚刚哭完的眼泪又渗出来,自是伤心不已。时辰已到,迎亲的队伍已经开始走动,前头人在催促。三妹巧清恨恨道:“她不想来就算了,不是有我给你撑伞吗!”巧容道:“她平时闹什么脾气我都不见怪,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一辈子就这一遭,她给我来这一出,我能不伤心吗?”巧清脆生生道:“那是她的不对,你也犯不着伤心,回头爹总是会教训她的。”众人也都催促上路,说你先走,我们找着就赶来。巧容不得已,回头看了看,泪眼涟涟地被众多姑娘拥簇着走了。

新娘一走,家里顿时安静许多。一些远道来的亲戚,围在灯下嗑瓜子说闲话。舅妈到楼上房中收拾床铺,突然发现巧云正埋在被窝里,对楼下叫道:“巧云在这里睡着呢。”根水和雪来赶紧上来,雪来道:“你姐应该就到村口,你赶紧赶过去。”巧云把自己蜷缩成一团,道:“我不去,我生病了。”根水一听就生气,道:“一整天都没事,怎么说病就病了,明明是有心做鬼,快给我赶去送亲。”巧云把头埋进被窝,赌气道:“你就打死我吧,我也不去。”根水气得要挥拳,雪来挡住,用手摸了摸巧云的额头,道:“我见她一整天闷闷不乐,兴许是真的病了,不送便罢了,让她睡一睡吧。”根水恨不过,道:“你越顺她,她就越装神弄鬼的。”巧云把全身埋进被窝,像一只乌龟,躲进厚厚的壳里。

次日,雪来叫巧云起来干活。巧容出门了,家里还有客人,虽然还有邻家的帮忙,但巧云也得干起活来。巧云懒懒地起身,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雪来道:“你若是真病了,就去吴先生那里看看,这样病恹恹的可不行。”巧云不愿意去,还是被雪来拉了,到吴先生的小诊所里。吴先生是赤脚医生起家的,“大跃进”时期用羊屎当药丸治浮肿,资历相当深的。吴先生的诊所很

小,柜台里整了一排老掉牙的中药柜子,更加拥挤。但柜台外放了一条长凳,供老少们一边闻着中药味一边唠嗑,也算一处繁华之地。

吴医生给巧云把了把脉,问了年龄。雪来道:“她体质本来就弱,我看是受了风寒了,整天跟瘟鸡一样,开服风寒的药。”吴先生皱着眉头道:“你能看病了,还找我干啥?”雪来不吭声了。吴先生最怕有人损他的权威。

他望闻问切一番,皱着眉头,在方子上写了两味药名,叹了一口气,又涂掉,重新写方子。写了六七味中药,称好,匀了三

服,包好。雪来忍不住问道:“治哪个病的?”吴先生道:“莫问莫问,跟你讲也不明白,服了再说。”一旁坐着的闲人也帮腔道:“先生的秘诀,我们听了也是不懂的。”

雪来撇了撇嘴,对吴先生的神秘莫测显然不满,挺着肚子拿了药,牵着巧云出来。那巧云大概是闻着药味不适,蹙着眉头走到门口,呃的一声干呕了,扶着门框,并没有东西吐出来。

吴先生愣了一下,似乎顿悟,叫道:“回来。”

巧云痛苦地扭头转身,吴先生摇了摇头,指着雪来。雪来像只企鹅踱回吴先生的柜台,吴先生从柜台里探出身子,附着雪来的耳朵悄声道:“有可能是喜脉。”

雪来瞪眼驳斥道:“胡说,她可是黄花闺女。”

像一颗鞭炮在水里炸开,坐在长凳上的老头老太们都竖起耳朵,在封闭的生活中求得一点波澜。

继续阅读:第七回:拳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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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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