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海韵
李师江2023-05-22 14:3013,197

老二吃得不多,但身体像瘦竹一样噌噌拔高,一颗喉结挂在细长的脖颈上,吃饭时上下滚动。兆文看着他的身子骨直叹气:风一吹就倒;拿一把锄头,可能会被锄头带跑。

对于自己弄断了琴弦,老二一直耿耿于怀。那一天老二见老蛇扛着两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回来了,便从后院走上前去,靠在门框上,叫了声:“老蛇哥。”

老蛇把杀猪刀挂在墙壁的刀架上,道:“什么事,你们家猪要杀了?”

“没,还是小猪郎呢。”老二低头道,“上次二胡的一弦,是我搞断的。”

老蛇哦的一声,放在刀把上的手停顿住了。上次枝丫说是她弄断的,老蛇半信半疑,因为她从不折腾这玩意儿,但老蛇也不深究。

“多少钱,我想我还是要赔你的。”老二支吾道。

老蛇的屋里一年四季都是幽暗的。枝丫背着孩子出去割猪草了,屋子里特别寂静。寂静中,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老蛇沉吟片刻,把刀把上的手移动到二胡上,把二胡取了下来,坐在板凳上,用腿夹住二胡,试了试音,道:“老二,你说枝丫到我家这么久了,为什么对我一点都不亲。”

老二怯生生说道:“可能是你太老了吧。”

老蛇这两年特别老相,枝丫看起来像他女儿。老二从枝丫平时的口气中,就觉察到这一点,直话直说。

“是呀,我太老了,话也跟她接不上。”老蛇无奈道,“难怪她跟你倒是掏心。”

“琴弦多少钱,我管我娘要。”老二专注琴弦的事。

“那倒不用,就两分钱,麻烦的是必须跑到镇上去买,不过我顺带买了块松香回来。”老蛇道,“这把二胡跟了我好多年,心里没着没落的时候,拉上一曲儿,神就回来了。”

老二兴奋道:“嘿,我也一样,我爹臭骂我一顿,我拉一拉曲儿,就忘了。”

老蛇道:“你比我好多了,你还有你爹臭骂你,我是没人疼也没人骂,饥一顿饱一顿,活得跟木头似的。有一次跟我叔叔去给主家卖猪肉,在铜镜村的水井边,一个干枯的老头在拉琴,我一听,魂魄就酥了,身心活泛过来,走不动了。老头说,伢仔你听啥,我是拉曲儿充饥呢,骗肚子。我说,阿伯,这玩意儿这么神奇呢,我整个人都活过来,我有悲喜了。老头说,那用二胡换你块肉行不。我央求叔叔,拉住他不放,我觉得错过这把二胡,就把我的命给丢了。叔叔骂骂咧咧地切了一块后臀肉给老头。老头说,再给一点猪油脂呗,吃了这块肉,我就差不多要死了,死也瞑目。叔叔恶狠狠地割了一块猪油脂,骂道:他娘了,杀猪还杀出赔本生意,以后你自个儿杀猪去。我左手拿了一把刀,右手拿了一把琴,一个像我爹,一个像我娘,踏踏实实回来了。老二呀,有爹骂你,其实好得不得了。爹妈都指不上,我就指着二胡,这把二胡陪我的时间比谁都长。本来我指望有了媳妇,能不指着这把二胡了,你看这还是不成。”

老蛇唠唠叨叨起来,跟平时闷声杀猪的气质大相径庭。他是个孤儿,父母在大跃进年代吃烧焦的谷子撑死了,死后也不知道是饿死鬼还是饱死鬼。他吃百家饭勉强成活,后来跟着叔叔学会了杀猪。

老二听得入神,不由自主道:“枝丫嫂子说你骗了她。”

“不骗她便娶不了她,我该选择哪样?”老蛇振振有词。

“娶了也不得她心,她的心其实很细的。”老二道。

老蛇定定地看着老二,忽然跷起大拇哥道:“老二,没想到你心性这么高,他们都小瞧你了。我知道,枝丫对我肯定是有怨的,她大不了你几岁,估计她喜欢跟你谈心,你多开导开导。”

老二点了点头。

屋里更加幽暗。那一条从灶台上斜射进来的光柱,笔直如神光,千万颗灰尘在其间起舞。两个男人的谈心,更显隐幽。俄而二胡声起,幽幽怨怨,盘旋而上,继而昂然,如大江大河,回流不止,最后复归平静。轮到老二再拉,略显生涩,但韵味犹在,如马驹过河,拉拉杂杂逶迤而去。

得到老蛇的钦准,老二可以自由自在地过来拉二胡了。老蛇说,难怪我都觉得过几天琴弦就松了,以为是风吹的,原来是你这小子。你也迷上这个,怎么不早说,村子里的人都粗糙得很,没有一个能知道这咿咿呀呀里有一个乾坤。

老二一抽空就过来,琴艺飞速长进,进退自如,如痴如醉,这一点得益于老蛇的指点一二。

“老二,你娘不让你靠近我,你怎么这么喜欢溜过来。”枝丫问道。

“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她管不着。”

“你是不是爱跟我说话?”

“那可不,我跟你说过的话比全村人说过的都多。”

“别看你一副木讷的样子,说的话还怪叫人心颤的。”

“我说的是真话,左邻右舍都说你这说你那,我看就是忌妒你好看。”

“老二也懂我好看?”

“我又不瞎。”

“难怪老二给我好东西吃。咸鳗炖酒,好吃,还浑身有劲儿,奶水还多,老二真是男子汉,懂得疼人。”

老二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俩人在幽幽的屋子里聊天,聊得来,能交心,有时就聊到天际,回过神来,恍然觉得那不是正常的聊天。

枝丫抱着孩子喂奶,奶水实在太足了,叫道:“老二你过来,帮我把这边的奶水吸了。”

娃喝的是左边的奶头,而右边的奶汁,已经把衣衫濡湿了。枝丫撩起襟摆,把奶子举到老二跟前。一颗像过熟的杨梅一样的乳头,嵌在低垂的白得耀眼的奶子上,老二的眼前恍如一道霹雳闪过,脑子嗡的一声,接着闻到一股腥味儿。

眩晕中老二抬头看见了墙上的杀猪刀,走过去拔下来,道:“蛇哥叫我给他磨刀,我都忘了。”取了刀径直往屋檐下的磨刀石走去。

枝丫急切叫道:“老二,过来吸口奶,你叫我干啥事都行。”

“我要磨刀,没闲呢。”

老二往刀刃上蘸了积存的雨水,在光滑的弧形石面上使劲儿用力,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又细又密。

“老二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枝丫几乎带着哀求。

“我明儿挖章鱼给你炖酒吃……你的奶水全给娃吃吧。”老二喘着气儿,艰难地说出每个字,因极度紧张而几乎哭了。

夜里,老二艰难地闭上眼睛,眼前竟明晃晃出现一轮月亮,不,是枝丫白晃晃的奶子。一闭眼就闪出来。

老二在黑暗中坐了起来。他大口喘着气,嗓子里有一种杏仁味的苦涩。

立秋前夕,老二跟着安香等一伙半大孩子去看守蛏子。这时候蛏子已然成熟,若是丰年,等着小潮水一茬茬讨去售卖,或者直接贩给小贩,是一笔重要的收入。若是薄年,也可自产自吃,或者晒成蛏干。因蛏埕离村子很远,蛏子长大成熟,邻近村落比如碗屿村,有村民讨小海经过,见无人看守,随手讨取片刻,便损失惨重。因此每个队里出几个人丁,日夜看护,等到自家讨取,大功告成。

棚楼建在堤上,几根粗木架起来,像一个硕大的鸟窝。沿着简陋的木梯上去,进了小门,里面是一个窝棚,角落里放了一席稻草垫和一张破旧凉席。为了防止透风,木头边墙糊了报纸,大的缝隙甚至用海泥堵住。老二懒得巡逻,一头上了棚楼,掏出一根横笛,吹了起来。棚楼的一个小窗子,面对滩涂,可以俯瞰。潮水退去,讨小海或者讨蛏子的人星星点点;鹭鸶与海鸥翩飞之处,便是鱼虾露水云集之地,它们讨食比人更勤力。冒着热气的海风吹来,淤泥中腐败的淡臭沁人心脾。老二的笛声在棚楼上是清脆的,传到海上,被风分解成丝丝缕缕,像血丝渗透于海水。

安香等押着一个讨小海的姑娘,走上棚楼,充满成就感地叫道:“抓住一个偷蛏的母贼,老二,你负责审讯她,我们还有很多贼要处理。”说罢,把她的篓子搁在楼板上,道:“把这些统统没收了。”正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安香等沿着堤岸看护长长的滩涂,既当主家,又当警察,威风凛凛。看见讨小海的靠近蛏埕,便大声吆喝,警告驱赶;看见在蛏埕里偷摸的,便极力追拿,追不到人也要把篓子追到,直到对方落荒而逃不再造次,干的正是少年英雄的勾当。一伙人下楼而去,早把守护本村的滩涂,当成本职伟业,何等荣耀风光。

老二把一曲吹完,低头看了一眼女孩。是个瘦姑娘,个子却蛮高的,腰身长长的,短袖衬衫都遮不住,露出白白的一截。她的手被桂草绑着,蹲在地上,面露愧色,不敢抬头,刘海遮住了整个面庞,只能看到红扑扑的面颊。老二见她没有言语,便继续吹,女孩扛不住,怯生生抬头道:“你要把我怎样?”

她该有十七八岁了,面容颇为秀丽,眼含惧色却颇为生动,如有一汪水在流转,小嘴唇如两瓣桃花欲言又止。老二看了一眼,不敢直视,俯身把她手腕上的桂草解开,道:“你坐着别动,等他们回来处理。”

姑娘想说话,老二止住,道:“别影响我练曲儿,懂不?”

姑娘不知道老二是何方神圣,更不知他有几斤几两,把嘴闭住。

老二继续练曲儿。老二会用各种叶子当乐器,竹叶、荔枝叶、芦苇叶,卷巴卷巴,还有各种瓶子管子,拿住了就往嘴唇上放,弄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乐此不疲。而他真正拥有的乐器,着实无几。这根横笛是偷了三次月明口袋里的零用钱,凑在一起到镇上买的。他偷得很有技巧,让月明误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没有东窗事发。这件事让老二相信,自己在瞒天过海上,具有非比寻常的天赋。

“是《牡丹之歌》吧?”一曲完毕,姑娘已经站了起来,靠着小窗边问道,显然是想打破他们之间的无言对峙。

老二咦的一声,道:“你也知道?”

“露天电影开始之前,老是播放这首歌,我都会唱了。”

“那么,我吹得怎么样?”老二无意间发现一个知音,眼睛亮了。

“中间有一段,吹得有点模糊,不是很准确。”姑娘道,“我没有偷摸你们的蛏子,他们冤枉我的。”

老二若有所思道:“确实,中间‘啊——牡丹’吞了两个音,你会什么乐器?”

姑娘摇了摇头,道:“他们冤枉我的,所以你应该放我走。”

姑娘从对话中感觉到老二不是什么心狠手辣之辈。

“说说怎么回事。”老二在姑娘的一再坚持下,终于回过神来。

“我掏蛏子的蛏埕,是我爹花钱买的,只不过你们村人不让种,上面长了野蛏子,我有权利掏的。”姑娘振振有词。

池根水被驱逐后,兆庆也没有跟他商讨退还之策,这块蛏埕现在是一桩无头公案。这些来龙去脉,大多数村人都知晓,老二也不例外。

“你说得有道理,虽然这块蛏埕的归属暂时没有说法,但是今年长的蛏子可以算是你们家的,你怎么不早说!”

“你不让我开口的。”

老二把竹篓拿起来看了看,里面是半篓子蛏子,还有一些螺蛳鱼蟹。他把竹篓递给她,道:“你明天可以继续掏那块蛏埕,我帮你做主——这几天我都在这里看蛏。”

姑娘松了一口气,道:“你比那些人明理多了,他们太凶了,我还以为要把我吃了。”

老二把头往外探了探,潮水渐渐起来,港汊奔流滚滚,如一匹匹小马驹欢快跑动。老二看到恢复正常状态的姑娘,眼睛里的一汪清泉婉转流动,显然是颇有内心世界的。她个头很高,就比老二低半个头,站起来靠在窗边时,有一种风吹柳枝的韵致。老二对美特别敏感,姑娘的这一点令老二刮目相看。

“他们就喜欢打打杀杀,我跟他们不一样。”老二道,“我喜欢讲道理,所以他们把我当成废物。你明天过来掏蛏,我会罩着你的,不用怕的。”

姑娘再次看了老二一眼,饱含感激,老二在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起枝丫的眼神。这两种眼神在瞬间突然交错,令老二头晕目眩。

“对了,你能不能再听一遍,看看我吹得对路吗?”看到姑娘即将走下棚楼,老二迅速发问。

姑娘停住脚步。

老二舔了舔嘴唇,极为认真地吹了一遍,节奏舒展,每个音都十分清晰。吹到后半部的时候,姑娘情不自禁哼起歌词。

“全吹出来了。”一曲听罢,姑娘急忙告辞道,“我得走了,要不然那伙人来了,我都不一定走得脱。”

老二点了点头。姑娘从小门闪了一处,下到台阶,头一矮,就从屋里消失了。老二走到门边,叫唤道:“我知道你爹叫池根水,你叫什么?”

“我叫池巧云。你呢?”

“他们都叫我老二。”老二怅然地目送。这是第一个跟他讨论音乐的陌生人。

一个下塘人在钓滩涂鱼,眼里光顾着长长的甩竿,没顾着脚下,踩着蛏埕了。安香、老七一路叫嚣着追过去,要他赔偿。那人寡不敌众,慌里慌张顺着港汊的水往下漂流,一路叫骂回去。安香缴获他的篓子,雄赳赳回来。

对于老二处理池巧云一事,安香表示不满。老二道:“增坂的滩涂这么广阔,我们靠盯着,管不过来,我们要讲道理,哪个行,哪个不行,让他们明白道理,他们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安香笑道:“你说你这个软脚蟹,如果讲道理的话,滩涂早就不姓李

了,他们的歪理一大堆,最大的歪理就是:这滩涂搁我们家门前,我们怎么就不能掏了?自古以来,我们祖上就是靠拳头守住的,不信你去问问你爹你爷。你连一个母贼都管不住,还好意思说来看护蛏埕。”

五六个半大孩子哄笑了起来。老二跟他们格格不入,把老二当成笑料,也是他们的一大乐趣。

老二并不在意别人的嘲笑,道:“我也有拳头,可是拳头能对准姑娘吗?要打也是跟那些强行占便宜的壮汉干一架那才算本事。”

村里滩涂离得远,管理起来确实困难,一谈起来不外乎摩拳擦掌的路数,这是传统方法。

安香嘲笑道:“老二你是卖了乖还当好人。你说女人不能打,他们就天天派女人来,你退一步,他们进三步。我告诉你,这件事很简单,男女平等,谁侵犯谁挨揍。事儿闹大了,有村里负责,我们既然来看护,绝对不能把我们的霸气丢了,懂不?”

十六七岁的后生仔,讲起道理,跟大人一样,一套套门儿清,还霸气外露,一副职责在身的样子。

老二道:“我不跟你扯那么多,咱们就事论事,就那块蛏埕,我叔没还给他们钱,她是有权利掏蛏的。”

“行行,你装好人,明儿其他村的人看见这姑娘可以来增坂村的蛏埕里掏蛏,然后都来了。到时候我们跟村里说,这是老二的主意,好不好?”安香叫道。

“好呀,老二讲道理,看看讲出什么后果,到时候可有好戏看了。”老七附和道。

“老二是不是跟姑娘好上了?”安香突发奇想,叫了起来。

“有可能,他就是为了讨好姑娘。明天如果那姑娘还来,我去揍她一顿,看看老二会不会跟我拼命,会的话,这事准有猫腻!”

众人哈哈大笑,七嘴八舌嘲讽了一顿老二,然后到滩涂上玩“滑坡”游戏。在猪头港西头,有一片滩涂特别干净,不长水草,淤泥特别细腻,没有垃圾杂质。孩子们坐在木板或者木橇上,另一个孩子往背后一推,人便沿着斜坡滑出去,在淤泥中越来越快,在快乐中尖叫呼啸,风在耳边掠过,最后一头滑入港汊水沟,溅起水花,身体分毫不损。

老二感觉自己的身心有了微妙的变化。对于异性,他感到了美。

次日,巧云在棚楼下叫道:“老二。”

老二心里雀跃起来,慌慌张张出来。当他看到巧云的那双眼睛时,觉得眼前一亮。

巧云两脚都是泥,裤子挽到膝盖上,皮肤与泥巴黑白分明。肩上扛着一个木锄,腰间系着一个蟹篓,那腰就更细了,像住着一只蛇。老二看了一眼她的眼,又看到了一汪水。他觉得巧云最美的是那双眼睛。

“我爹让我今天不去掏蛏了,怕闹出事,他说你们增坂人都是土匪,惹不得。”巧云道。

“那我不是吧?”老二反问道。

“你是唯一讲道理的吧。”

老二走下木梯,往巧云的篓子里瞅了瞅,是几只弹涂鱼,道:“你今天挖弹涂鱼?”

巧云道:“对呀,我爹说掘点弹涂鱼,熏成鱼干,回头招待客人。我不会钓,只会一个洞一个洞挖,刚才这么一溜过来,就挖了这几只。”

弹涂鱼也叫跳跳鱼,是滩涂上味道最美的鱼类,俗云:弹涂虽乌,味素最好。又有谚云:清明一到,滩涂开洞。清明开始,天气回暖,弹涂鱼趁着阳光和煦,退潮之时,从滩涂洞中钻出,身似泥鳅,头似龙虎,鼓起胸鳍,扬起背鳍,瞪着凸出的眼睛,大张旗鼓,溜来滑去。或者跃跃欲试比武,两鱼相撞,互相攻击,譬如斗牛,几个回合之后,败者灰溜溜逃走,胜者扬鳍鼓鳃,以尾巴拍打泥水,发出噼啪声,告知自己得胜的消息;或者互相比较跳跃,气温越高,劲头越足,一会儿跳到东,一会儿跳到西,打个照面的,用头比画着互相打招呼,直到累了,慢悠悠溜回洞口,还舍不得休息,在洞口东张西望,生怕错过什么好戏。与弹涂鱼一起玩耍的,还有白蝻、长丁、跳鲋等,滩涂就像下课后的操场。

钓弹涂鱼可是个绝活,没有几年的工夫下不来。钓竿大概是三米长的小竹竿,竿尾系着也是三米长的钓绳,绳尾系着小坠钩。钓者找到弹涂鱼密集玩耍的场地,拉开五六米的距离,手握竹竿,全神贯注,一声不响慢步前进,其间瞄准一只,迅速把坠钩甩出去,然后两手合并,紧握竿把,用力朝右转动,让坠钩在半空中旋转一周,呼的一声,坠钩从半空俯冲到地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准确钩住弹涂鱼。同时凭借转力,把弹涂鱼垂到胸前,抄手脱钩,装入篓中,如此反复。钓鱼好手,一潮水都钓到三五斤,喜滋滋回家。这种技艺是讨小海的绝顶技艺,平常人是不敢尝试的。想学的人,要请有经验的人传授技艺,经过长期的训练,互相切磋,才能掌握纯熟的本领。

巧云用的是笨功夫,掘弹涂鱼。弹涂鱼一见人过来,就钻入洞中,巧云在淤泥中辨认洞口,用木锄沿着洞口掘下去,掘出三四十厘米深的窟,窟里可以看见弹涂鱼洞流出的水比较清澈,用脚从洞后面用力踩踏,一会儿弹涂鱼就会和泥水一起流到窟里。这是最原始的办法。

老二挤着眼睛道:“你这么掘,掘不到几只的,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巧云道:“你帮我吗?”

老二道:“就是呀。”

巧云道:“为什么要帮我?”

老二摸了摸头,道:“因为……你跟我一样白,我们可能是一个人种。”

讨小海的人,风吹日晒的,都是黑得跟泥鳅似的。海风吹得皮肤黑,似乎把黑色素渗入皮肤,有一种天然黑之感,跟陆地上的黑不一样。而巧云在讨小海的人群中,可谓“鸥立鸦群”。在太阳底下,她的脸总是红扑扑的,两鬓下挂着汗珠。

巧云对于老二的赞许,有点害羞,转移话题道:“你用什么法子抓鱼呢?”

老二道:“我也只是听说过,还没试过,今儿来一遭看看。”

两人找了一块弹涂鱼密集的滩涂,港汊的水正在满涨,水声哗然,弹涂鱼兴奋地在水面上跳跃,争相嬉戏,在与水流的互动中其乐无穷。老二悄悄地在离开潮水一米的滩涂,用脚印踩出一排泥坑。老二跨过港汊,从对面往水面上猛扔泥巴,泥块发出扑通声响,弹涂鱼受惊,急忙逃离水面,往洞口逃去,在慌不择路

中,许多窜入泥坑中躲藏。巧云随后沿着脚印泥坑,逐个捞摸,把藏在陷坑中的弹涂鱼逮住。虽然并非每个坑里都有,但比起挨个洞里挖掘,效率提高很多。这样,两人配合,直到潮水满涨滩涂才回归,收获不小。

“明天还来吗?”老二问道。

“我反正不是下土(讨小海),就是上山砍柴,天天都这样。”巧云答道,似乎不知道生活中还有别的什么事可干。

“你还会唱歌呀。”

“那是看电影时候学的,可不是每天都有电影。”

“明天你要是来的话,我还有另一种办法,可以捉到更多弹涂鱼。”

“我倒是相信。可是你为什么老是帮我?”

“这么说吧。以前我只觉得唱歌是美的,现在觉得你也很美。”老二似乎换了个人,嘴巴利索起来,甚至有油嘴滑舌之倾向。

“你说话真奇怪。”巧云害羞起来。

“是呀,他们都把我当成废物,可是我说的是真实的话。”

潮水涨起来了,起起伏伏的滩面被水覆盖,万千景致只变成滔滔一种。

“不过我觉得你说的话怪好听的。”巧云道。

她背着篓子回去了。回头的时候,又看了一眼老二。老二心里一动,惆怅起来。

老二的心思被某些东西扰乱,不再只专注于吹横笛了。他的眼前不时出现幻觉,白色的炫目的东西,那是枝丫的奶子。他努力不去想,眼前又出现巧云的红扑扑的脸蛋和水汪汪的眼睛。老二确定自己被女人迷住了。每当他被一种事物迷住的时候,便如痴如醉,心里就没有其他的了。

老二还会一种诱捕弹涂鱼的方法,也是在其他村比较流行的方法,就是用竹筒。用百来个小竹筒,能放得进指头的,插在弹涂鱼洞旁边,只露出筒口。一路布置过去,弹涂鱼等人走开,便出洞嬉戏。捕者返回,扔泥块驱赶,弹涂鱼慌不择路,慌张中会误入竹筒洞口,转身不得,因而有俗话叫“弹涂落筒,不知后退”,比喻人进入困境,没有退路。

老二借了竹筒,如法炮制,收获比前一日又多。老二把筒子收得差不多了,港汊里的水流也越来越大,突然间惊叫一声,被水流卷走。巧云连忙放下篓子,去追赶老二,可是老二像一根油条一样泡在水里,顺水漂流,不知道是不是被呛晕了。巧云顺水游着,加快速度,慢慢接近。海边的女孩子,总是有水性的,这时候派上了用场。港汊流到一片红树林,老二被灌木挂住,巧云追游上去,把老二抱住,拍着他的脸,叫道:“你怎么啦?”老二闭着眼睛,没了呼吸,把巧云吓得哭了起来。滩涂上劳作的人,暴露在日晒下,有时候会中暑或者发痧,是要掐人中,或者抓脖子的。巧云坐在岸边滩涂,把老二的头抱在胸前,掐他的人中。片刻,老二的喉结一阵滚动,眼睛睁开,似乎如梦初醒。巧云松了一口气,道:“你怎么啦?”老二道:“我睡了一觉,你把我这么抱着真是舒服。”巧云一把将他推开,生气道:“你是故意的?”老二哈哈大笑:“不故意你怎么会抱着我呢?”原来老二的水性好得不得了,泡在水里一天也淹不死,在水里装死是他的绝活。

巧云气得用泥巴抹他的脸,抹得像个包公,还委屈得要抹眼泪。老二笑道:“我想试一试,会不会有人关心我的死活,终于找到一个人啦。”巧云道:“下次你淹死我也不管你。”老二笑道:“淹死我是不可能,我那些伙伴都说,我是鱼精转世的。”老二又劝慰巧云半天,她才把眼泪收回去。两人徒步回到捕鱼处,那篓子已经倒了下来,弹涂鱼跳出去一多半。巧云怪罪道:“都怪你,这一整天都白忙了。”老二道:“怕什么,它们跑不掉,明天再来呗。”巧云把篓子扎在腰上,道:“明天不来了,明天有人来看亲。”

老二瞬间呆住了。

“你想嫁出去了?”老二问道。

“家里人安排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巧云道。

“你自己不想就别嫁呗。”老二酸溜溜道。

“我每天不是上山,就是下土,不是给人找吃的,就是给猪找吃的。如果说嫁出去有什么好处的话,我就想看看生活会不会有什么改变。”

“一点变化都没有。就是生孩子,奶孩子,喂猪,做饭,比现在还不如。”老二信誓旦旦道。

“你怎么知道?”

“我邻居有新媳妇,我亲眼看见的。”老二道,“另外呢,有的新郎三十五岁冒充二十五岁,把新娘骗到家,这一点你可要小心。”

“这应该看得出来吧,我又不是傻子。”巧云道,“不过我在家待腻了,每天干这干那,我爹也不把我们女子当人,出去兴许还自由些。”

“我敢打包票,嫁出去一点都不自由。”

“那什么才算自由?”

“每天出来,我帮你一起讨小海,最自由。”

“你是个骗子。”巧云被逗乐了,哈哈大笑,海风把笑声传得稀稀的,远远的。

老二没来由的一阵伤感,像风带来的一样。

一条从篓子里逃窜出来的弹涂鱼,瞪着眼珠子在一个洞口旁看着老二,眼里既有死里逃生的侥幸,亦有难消的恨意。

媒人是远近闻名的,叫春花嫂,五十来岁,白胖,提着一把油纸伞,腕上拴着一个方布袋,总是面带微笑,行色匆匆,逢人就打招呼,十里八村没有她不熟的。

池根水有四个女儿,分别是池巧容、池巧云、池巧清、池巧月。春花嫂给二十岁的池巧容做媒,男方是麒麟埕陈武功,在村里有头有面的人物,膝下有三个儿子,陈立春、陈立夏、陈立秋,都是响当当的角色,配亲的是二十一岁的陈立春,一表人才。池根水听了,眼睛发亮。春花嫂送来陈立春的生辰庚帖,并且要了池巧容的生月。池根水道:“把巧云的生月给拿去,万一巧容不配呢,巧云也该到出嫁的年龄了。”春花嫂笑道:“要得,双保险,看来你是十分满意的。”根水道:“跟麒麟埕结姻亲,是我们的福分,陈武功我也是知道的,是一个叫得响的人物。”春花嫂道:“是呀,大村大户,多难得。”

依照习俗,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请算命先生摆配后,合适,便将写着女方生辰的红纸放在灶神的神龛里,点香三天,男方家中一切如旧,没发生什么不吉事,则算通过。几日后,春花嫂腋下夹着油纸伞,像一只鸭母扭着屁股进来道:“两个女子都合,看来这门亲事是板上钉钉了。”池根水连忙叫媳妇雪来给泡了糖茶,喜滋滋坐下,商定往后一切事宜。

那一日,池巧云正要下土,池根水道:“云,后日十八是陈家来看子弟,这两天下土捉些弹涂鱼待客。十八日那天,你穿个好衣裳,在家待着别动。”看子弟,就是生辰八字对了后,男方来女方家走一趟,互相看看满意不,满意了就商定正式订婚日期。

巧云道:“是我姐看亲,我穿个好衣裳干啥。”

“你也看亲呀,陈家来看你姐和你,相中哪个就哪个。”根水乐呵呵道。

“我不干,那我成什么啦,他要是看不中我姐就拉倒呗。”

“那不成,这么好的人家,又不嫌弃咱们小村,哪能拉倒,你给我听话,不行我打断你腿。”

“那要是看中我了,怎么办?”

“那就你先嫁出去呀,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根水道,“再说了,你也到适婚年龄了,也不能老跟家吃下去。”

巧云没有说话,一肚子闷气出来了。走到村头巷子里,心思一转,也把气消了。如果嫁了也好,省得在家每天各种使唤,还被说吃白食。这样想着,又开心起来,不管如何,生活总是有点变化才好。

根水因为生了四个女儿,被人瞧不起,第一,有重男轻女之风;第二,把别人对自己的鄙视转移到女儿头上。大女儿池巧容还好,她性格比较直爽单纯,每日里像驴一样忙来忙去,没把父亲的言行放在心上;另外两个妹妹还小,不晓得这个利害关系;只有巧云,心思敏感,又有自我,对父亲的轻贱看得清楚,满肚子不服气,自然过得不爽。

看亲那一天,陈武功带着陈立春来了。陈武功身材高大,一脸褶子,但人却很威严,目光深沉,三思而言,显然是个有头脑的人。陈立春一身卡其布蓝装,领子熨得挺挺的,胸前口袋上插着一支钢笔,脸上继承了陈武功的威严又不失文气,真是一表人才。这父子俩的装扮气质,一看就知道是有底气的人家。一到大门口,一串鞭炮就响了,冒起一阵烟,两人神仙腾云驾雾般地进来,被迎上座,奉茶交谈。

池根水叫了三炮过来陪坐,也让见识下亲家的威风。寒暄罢,三炮见陈立春一身清爽,啧啧称赞,道:“后生仔精神,像吃公家饭的。”陈立春道:“哪里是像,将来迟早要吃公家饭的。”三炮竖起大拇哥,指着他胸前的钢笔:“识得一箩筐字?”立春点了点头:“这就是我的锄头。”

陈武功见立春说话一脸骄气,忙在他脚上狠狠踩了一道。立春吸了一口凉气,并不敢发作。

三炮说好话道:“根水,这女婿,顶得上一个儿子。”根水呵呵笑,道:“托你吉言。不过我那婆娘也是老母鸡终于要咕咕叫,这回该来个儿子了。”又叫道:“雪来,你过来。”雪来从厨房里出来,仔细看果然是肚子有模有样。根水对着亲家和三炮骄傲道:“五个月了,这个孩子是那罗寺求来的,这回跑不掉了。”又冲雪来道:“你别在厨房乱动,动了胎气,小心我打断你的腿。”雪来道:“是巧容在干,我打打下手。”说罢挺了挺肚子,又回厨房了。

陈武功轻声道:“那罗寺求来的?”根水从怀里掏出红布包,解开,掏出里面的石头,道:“你看,求的是这个。”陈武功看那一块石头,方方正正,道:“这是男孩无疑。”三炮道:“还是我叫他去求的,这一趟没白跑。”根水道:“也是好事多磨,这块石头,也是硬求的,还不知道菩萨是不是真的怜我。”

“怎么个硬法?”陈武功谨慎问道。

池根水便把缘由说了一遍。他好不容易摇出一个石头,结果却是一块长条,代表生的是女儿,怎肯罢休。无名居士便出了主意,道:“大殿门槛外有一块大石,你拿求来的石头上去磨,若菩萨怜惜你的苦心,便能将长石磨成方石。”根水如得了救命稻草,磨了一夜,一边嘴上嘀咕嘀咕跟菩萨说了无数的可怜话,功夫不负有心人,长石变方,而那块青石,也被磨出一个凹痕,可见其用心用力。次日,他便用水壶接了一壶寺中泉水,与无名居士告别,带回来给雪来喝。

三炮笃定道:“既是菩萨同意的,那一定是男孩,等着喝喜酒吧!”

陈武功比较谨慎,道:“菩萨应该自有主意。倘若以后办什么大事,叫一声,我三个儿子都可以来的。”

在乡村,人丁兴旺是第一,办什么大事,有几个响当当的汉子,别人才会敬你服你。这也是根水的软肋。

根水喜道:“炮叔,你说我这门亲家,找得不赖吧!”

三炮盯着厨房,酒虫钻得厉害,口水都快下来了,道:“不赖不赖。那谁,手脚利落儿,紧着给亲家上菜上酒。”

根水这才进入正题,介绍道:“厨房里忙碌的,是我大闺女巧容,在卧房待着的,是我二闺女巧云。”言下之意,其实媒人已经交代清楚,姑爷看上哪个,便选哪个。

他们坐在前厅,既可以斜看到厨房,也可以看到厢房卧室。

巧容是家里的里外一把手。她身材高大敦实,上山砍柴,下田挑谷,灶头猪圈,重活轻活都不含糊。长期的劳动使她胳膊粗壮,腰臀都结实得很,不论是感官上还是力气上,都可以当男人

使。她知道今儿自己是看亲的主角,依然跟平时没啥两样,把准备的酒菜给弄齐了,只不过上菜的时候看了一眼陈立春,礼貌地一笑,似乎立春长得人头马面并不在意,看亲只是一道程序而已。

巧云穿着一身碎花衣裳,坐在卧房心情比较复杂。因为自己是替补,尴尬的角色,故而扭捏不安。她与姐姐的身材相反,看上去弱得像一根细竹,虽然摇曳多姿,但干活方面跟姐姐没法比,她索性就在房间里装作做针线,其实什么也没干。她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陈立春,只看见一个俊朗的面部轮廓,自然有一种青春男子气息,心中一动。当她看第二眼时,立春也看了过来。两人的眼光对了一下。她看见立春朝她笑了一下,心中咚的一声,感觉自己半边脸都烧起来了。这次她看清楚了立春,脸上的线条颇有男性的魅力,比普通的农家子弟又多一分干净儒雅。而且,她能感觉到立春对她的兴趣,至少是有善意的。

此时她突然生出一分勇气:父亲让自己当替补,自己偏不。跟姐姐相比,她很明白自己身上的优势,更有女人味。从立春不时朝自己偷偷瞄过来的状况,显然他更关注自己,他是个注重风情的人。她觉得自己应该更主动,算是对父亲的一种报复,或者是多年来被轻视的一种自我宣言。她借故上厕所,从卧房里走出来,在穿鞋子的时候,她低着头从刘海中瞄了一眼立春,立春似乎在关注她的身材。确实,之前她在房间坐着,只能看见面容而见不到身姿。

她走在路上的时候,偶尔会有后生仔扭头看她,眼里是一种奇怪的神色。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姿有一点魔力。有时候后生仔开她玩笑:别把你的腰扭断了。

她穿好鞋子,抬起头,走过厅前,特别扭了一下腰,以便让立春看清自己的全貌。立春貌似在关注他们的聊天,实际上眼神在关注自己。她在即将走出前厅出门的一瞬间,大胆地回眸看了立春。这次他们的目光都从容地接上了,并不急着躲闪,眼里流露出对彼此的欣赏,确定无疑。

走出门的时候,她心里已经笃定:立春的人长得没毛病,立春的态度没毛病,嫁给这个人,总比跟家待着舒服。虽然如老二说的,嫁出去之后,不外乎奶孩子喂猪,但会有一个男人欣赏自己,甚至疼爱自己,不比整天被爹喊着“打断你的腿”来得痛快?

在厕所木栏上坐了片刻,除了放一个屁,并没拉出什么玩意儿。她索然无味地站起来,穿好裤子,回来的时候,巧容正在上

菜。而立春只是礼貌性地与巧容点头,中间还回头看了自己一眼,两种风情大相径庭。女人和孩子是不能上桌的,巧云继续回到卧房,内心有一种惊惶的甜蜜。

麒麟埕有人口七八千,主要住陈、林两姓,是镇上最大的村庄。大村就如大国,有大村的优越感。到碗屿村看亲,陈立春不免顾盼自雄。又是二选一的选亲,譬如选妃,百年一遇,立春感受到大村大家的荣耀。巧容待人礼貌和顺,大大咧咧,没心机,是个好姑娘;但跟巧云那水汪汪的眼睛一比,又少了趣味。立春在巧云身上感受到了一个世界,来之前不能预料到的幽幽世界。这个世界里有男女的一些秘密,一些情趣,自己虽然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但已能感受到乐趣:一种情感的交流,暧昧的流转,这是人间的乐趣。立春已经被这种世界吸引,这是姻亲之外的意外收获。

喝到微醺,父子俩心满意足而归。立春礼貌地与姐妹告别,眼神自然有不同意味。根水看到父子俩的态度,知道这事差不多成了,只等媒人来吩咐。

看亲,俗称“暗定”,又称为小定,表示在生庚和人才上都通过了。接下来是媒人来通知“明定”的日子,也称为大定。大定则要将认定的聘金、衣料、猪肉、线面、礼饼,用楹筐抬往女方

家,同时送来迎娶的日子单,因此,大定又称为送日子。

巧云在满月的时候,巧容两岁,厅堂里有人放了一桶鱼,巧容就在桶里摸鱼玩耍,玩够了就满身腥味跑到房间里看妹妹,用手拨拉着玩。巧云就这样病了,两眼闭着,昏昏沉沉,奶也吃不进去,张大嘴巴哭也哭不出来。根水把她放在篮子里,篮子挂在前厅墙上,只等咽气了,便提到山上埋了。有一个草药蔡婆婆过来,看见婴儿,便问怎么回事。根水说了情况,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咽气。蔡婆婆把篮子取下来,把婴儿眼皮扒开看一看,道:“可能是被鱼腥冲了,我来试一试。”她把婴儿放在床上,用指甲掐婴儿的指关节,每个指关节都掐过去,刺激她的血液神经。良久,婴儿终于哇地哭了出来,又服了几服解冲的小儿中草药,终于把小命捡回来了。

这件事巧云是长大后无意间听娘说的,听得后背发凉。她特意去问了还没有故去的蔡婆婆。蔡婆婆笑道:“是呀,你那小命是我捡回来的,没我去你家一趟,你爹就拎你上山了。”没等蔡婆婆说完,她惊叫一声逃了出来。从那以后,她总感觉,待在这个家是危险的。

春花嫂次日便送来大定的日子单。正好一家人在吃饭,雪来招呼春花嫂也上桌来,春花嫂道:“不了不了,吃过了。”伸手夹住桌上的炙弹涂鱼,尝了一只,道:“做得地道!”春花嫂把日子单往桌上一放,道:“就下个月,你看,大户人家做事,就是一茬紧一茬,分分钟都不耽误。”

根水接过单子,道:“还没说相中哪一个咧。”

巧云正好吃一口饭,听了这话,低下头。

“那还用说。”春花嫂笑道,“当然是大姑娘巧容,是你多此一举,添了一个二姑娘让人选,人家就看中大姑娘嘞。”

“哦。”根水松了口气,道,“原来是多此一举。”

巧云抬起头来,脸色苍白道:“春花嫂你没记错吧?”

“哈哈哈,我干了二十年,牵手的新人排队能排到斗门头了,能把这记错?”春花嫂笑道,“你看你那么瘦,多吃饭菜,整胖点,我给你说个好主儿去。”

巧云再也吞不下饭了。她觉得不舒服,回了房间。当天晚上就病倒了。

当天晚上烧得迷迷糊糊。她梦见自己又成了一个小婴儿,病婴,躺在篮子里,被人提着在山上找地方埋葬。她发现提着篮子的人好像陈立春。

继续阅读:第六回: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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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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