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香火
李师江2023-05-22 14:309,725

根水背着行囊,在凌晨四点出发。天没有亮,只能模糊地看见眼前的路。即便稍远的村庄与海地,也模糊一片。过斗门桥的时候,一阵海风吹来,他差点被吹落桥下。

沿着西陂塘岸线,过了岭后、下坂,悄悄穿过增坂、郑岐,到了四都的时候,天色大亮,开始走山路。天气晴好,登山回头看海,一重江一重山岛,逶迤而去。一小时后登上石后村,满山湿雾,竟然把山路遮得严严实实,倘若对面走来一头猛虎,也会一头撞上。快到岭头,眼前一片清亮,云雾尽散。回头一看,人已在云雾之上,宛如神仙。

到了西乡,根水在路边小店续了一壶热水,穿过街道继续前行。中午到了一个三岔口,应该是一条往屏南一条往虎贝,根水不确定走哪一条,便坐下来等人问路,把一串光饼掏出来充饥。也是有运气,恰好山边一条羊肠小道的草丛中影影绰绰,便叫道:“是人还是鬼?是人出来下。”声音清亮,回荡山中。一个干瘦的女人提着柴刀走了出来,背上还兜了个娃儿。

“那罗寺往哪条路?”

干瘦女人似乎有点耳背,再加上语言有点隔,走近了才明白意思,指了指右边的向山小道。根水收拾地上物什要走,女人背上的娃儿突然大哭起来,手脚奋力挣扎。根水忙问究竟,干瘦女人道:“她看见你的光饼了,你那光饼有没有坏掉的,匀她一

点?”根水道:“昨儿刚出炉的,怎么会坏?”根水解开绳子,掏出一个,递过来,问道:“这娃儿是男孩还是女孩?”女人道:“女娃。”根水把手缩回去,把光饼掰了一半递过来,道:“女娃一半就够了。”那女娃得到光饼,塞进嘴巴,哭声荡然无存。

那罗寺求子之灵,远近闻名。只是路途遥远,来一趟极不容易,没有诚心毅力,往往空手而归。

过了虎贝,山路更加陡峭,又问了两次路,沿着山涧边上偏狭小径,到达那罗寺。那罗寺就在溪涧边上。自古神工开天,溪边留下一面巨大石壁。那石头属于风化石,一层一层的宛如鱼鳞,容易剥落,被风雨乃至岁月蚀成一面弧形石窟。那罗寺就建在石窟之下,木质榫卯结构,不大,就一大殿,供了三尊菩萨,两边厢房。由于石窟庇护,并无雨水淋漓,虽陈旧但并不破败。

根水一进矮个墙山门,一口气松了下来,只觉得双腿发软,跪拜扑倒到蒲团上。心里有千言万语跟菩萨倒了一遍,想起身,居然双腿发软,如瘫痪了一般,便叫了起来。山寺僻静,只有山风水流,片刻厨房的厢房走出一个皂衣老汉,六十来岁,一脸干巴皱纹,倒是跟石窟壁上的纹路相得益彰。他是个居士,在这里做饭呢,告知庙中师父下山去了。他不动声色道:“你就在蒲团上歇息,菩萨不会怪罪,哪个人跑这么高的山,腿都会软的。”根水问他姓名,他摇头笑着:“都忘了,在这里用不着姓名。”

根水歇了会儿,果然好转,从侧面绕到佛像背后,是一面斑驳的弧形石壁,坑坑洼洼。天光从窟顶斜照,此处或明或暗,气息清幽。这正是那罗寺的闻名之处:石壁左边是求子石,右边是求财石。

根水在左侧石壁,这里摇一摇,那里动一动,那些石壁纹丝不动。想来那些松动的,都已被前人挖走了。他是第一次来,心想这么求石,石头哪里求得回去!便找到厢房,问无名居士有没有榔头。无名居士笑道:“你用榔头求来的石头哪有灵验,必须用手的。”根水道:“我也是这么想,可是石头没有任何松动,只怕用手也是徒劳。”无名居士道:“这里的石头和别处不一样,你看它连成一体,其实里面是各自成块的,你有缘分,就能摇下石卵。”根水道:“我大老远过来,没有缘分也要有缘分的。”无名居士道:“菩萨清鉴。”

根水找了一块露出较多的石头,左右摇晃,开始纹丝不动。摇了许久,嵌在里面的部分似乎脱离了石壁,感觉到这一块是独立的了。根水这才感到神奇,虽然又累又饿,干劲却足了。

那罗寺是极有来历的,被佛家誉为“震旦佛窟”,始建于宋朝开宝六年(973),到元朝至元十六年(1279)重建。“那罗延”在梵语中是天上大力神的意思,是佛国里的“护法神”。其建址的峭壁石窟,成为“狮口”。相隔几里,有个辟支寺,位于“狮尾”,与其相应相对。善男信女慕名来要求子石卵,若摇下一颗,便预示能求得男女,便要用红绸布包好,放在贴身的衣袋里。等到子女十六岁时,将石卵还回寺中,且摆上佳肴敬谢菩萨。

根水摇到天黑,石块已是大动,就是不出来。无名居士道:“明天再摇吧,是你的就是你的。”根水道:“我感觉石卵脱落了,加把劲就能出来。”无名居士给长明灯加了油,四处漆黑,只有一灯如豆。根水大叫一声,有了。无名居士替他高兴,举了灯前去照

看,道:“这块石卵是长条的,保你能生个女娃。”

根水扑通一声跪倒到菩萨面前,俯首叫道:“菩萨,我已经有四个女儿,来这儿是求个男娃,你这玩笑我开不起呀。”说罢眼泪汪汪哭起来了。

求子石,方圆形是男娃,长条形是女娃。这是一贯的说法。自然,求子的多,求女的少。根水费尽心机,想不到第五个还要生女儿,不仅悲从心起,号啕大哭。无名居士道:“你这哭声怪瘆人,是要把野兽给招来了。菩萨让你生女娃是有原因的,你有委

屈,就说给菩萨听听,看看有没有转机。”

池根水当即长歌当哭,凄凄切切,对着菩萨也对着无名居士,从祖上说起来。

池家祖上是一个从闽南南安过来的剃头匠。剃头匠得知闽东有许多老乡,便乘船到此地谋生,借助老乡的接引,在碗屿开了一家理发馆。生意平淡,能混一口饭吃,至于娶妻生子,那就是奢望了。有一天,理发店里遇到一个码头来的客人,闲聊之中,客人道:“我的首领也是闽南来的池家,对乡亲很热情,日后你有机会去拜会他,向他认个亲,不会吃亏的。”这个客人的首领是池坚,是个大海盗,也叫反军,有九十九只双帆大木船,士兵数千人,驻守沿海浮鹰、四灀、马祖等岛屿。过了半年,池首领来到碗屿,客人告知理发匠,理发匠当即备好全猪节酒以及果品向首领认亲。首领相当惬意,收下礼品。时过数月,首领想起乡亲送礼一事,便命令士兵,将当年所劫商船的贵重货物搬进营房,剩余的数十捆科藤运到碗屿给池某。

池某收到科藤,并不在意。过几天,有罗源小贩来买两捆,到家打开后,发现科藤中夹有银圆若干,便连夜赶来再买。池某疑心顿起,觉得一定是科藤贱卖了,就把客人留下来过夜。夜里打开科藤,想每捆抽出几条,结果发现银圆,将计就计,把银圆统统取出,就此发家。

池家靠海盗赠送银圆致富,开窑烧瓷,瓷碗随着运送茶叶的“压舱”商品,北上至浙江、上海乃至辽宁,这是“大北碗”。而销往浙江、江苏、台湾等地的,叫“小北碗”。碗屿村此时繁华一时,数十年内,大木厝也建了四十余座,房子上挂起“贡元”大

牌。村中富户也置几千亩地,在漳湾、六都、七都等地,最大的一

户,田租有一千多担。甲午海战之后,日本人切断航线,碗业一直衰败。由于衰败时间过长,田地逐年卖出,到解放时几乎卖光,因此评地主成分的很少。单说姓池的这一家,起起落落,人口竟无法开枝散叶。池根水这一支,三代单传,到了池根水这一辈,竟连单传的希望都渺茫。

池根水忆祖先昔日荣光,自己竟然不能延续香火,自然是悲痛。另一方面,由于家无男丁,在村中也是颇受冷眼,成为他人的笑料,也是心头一处隐痛。

池根水说罢,两眼看着无名居士,在幽幽的灯光中,譬如一双觅食的狼眼。无名居士道:“既是不义之财发的家,单传也是可以理解。”

池根水辩道:“可是到了我和父亲这一代,家产早已败光,贫农出身,白手起家,每日里莫不是起早贪黑,一天干到头。你看看可有法子,让我再求求菩萨,回心转意吧。”

无名居士笑道:“办法倒有,也有人试过,就看菩萨肯不肯怜你。不过这种办法也算人意强扭天意,对你自己是有损的。”

“只要给我一个儿子,什么损我都愿意承担!”池根水抓住无名居士的手,双眼殷切,似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已经深夜的佛寺,四周寂寥,如有万般玄机在运作。

老大李师海从部队复员回来了。

加上怀风,李兆文算是有四个儿子。但在李兆文自己心里,是三个儿子,老大李师海最中他的意。李师海有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说起话来极有威风,特别是从部队回来之后,多了一种英武威严,这一点深得兆文赞赏。师海与怀风同龄,如果说师海像一棵松树,怀风则像一棵柳树。

师海穿着白衬衫,下摆扎进绿色军裤,英气逼人,在村子里绕了一圈,让全村都观瞻了其风采,跟一些德高望重的人聊聊天,谈谈外面的世界。这就是师海的排场。

师海复员回来的消息,也就传开了。

晚上,兆文让月明到街上赊了一块五花肉,挑了一碗麦螺肉,兆庆刚好下土弄了几只章鱼回来,也被兆文拿了两只过来,弄了两斤米酒,请了兆清书记等人到家庆贺。元丰不上桌,兆清道:

“你不上桌,我们怎么敢吃?”元丰道:“我老了,说话也没人听

了,不用的。”兆清道:“谁说的,是儿子还是孙子不听你的,你尽管说,我们替你做主。”

元丰颤巍巍上桌,兆清反客为主,给他倒了一杯酒,指着师海道:“你看你这孙子,雄赳赳气昂昂,多有出息劲。今天借接风的名义,先让你说话,你有什么心事,我们评判评判。”师海举起酒杯,拍着胸脯,道:“爷,你先喝口酒,慢慢儿说,没有我们解决不了的事。”兆清夸奖道:“你看,这气派,不愧是部队培养出来的。”安城附和赞许。兆文看了微微一笑,甚是心满意足。

元丰抿了一口酒,皱着眉头,又难受又享受的样子。他年轻时能喝酒,得气喘病后烟酒都戒了,再加上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酒来供应。元丰咂了一下舌头,道:“莲花心那块地,是龙凤之地……”

兆文打断了他的话,道:“爹,这一茬你就别在这聊了,不合适。”

兆清道:“说吧说吧,老人家有老人家的心事,没啥不合适的。”

兆文道:“你原来说这一块龙脉,都是吃西陂塘的风水。现在西陂塘围干了,哪有风水可言。”

元丰道:“西陂塘干了,整个后山的风水,都是差了,但是斗门头还有一潭活水,也够这一条龙脉吃的了。兆武托梦给我了,他现在是无主之鬼,孤苦伶仃,要找一个好地方,把他安放了,他才能还罪托生呀。”

元丰希望建一坛好墓,把兆武的炭骨放进去,将来自己也是用这坛墓,父子在阴间是可以重逢的。此地习俗,墓是夫妻合葬,但是元丰的境况特殊,将来父子合葬也是未尝不可。另外,兆武暴死,习俗的说法是非正常死亡的都是有罪的,须得在阴间赎罪之后,才能投胎。

兆文并非反感此事。不过目前他要养活这几个孩子,钱也没有什么门路,他就是头疼。

“爷,我知道了,就是钱的事。”师海大声说道,“钱的事都是小事,您等我干一番,给您整个四十担洋灰,这事不就成了。”

做墓呢,主要是一个洋灰、沙子。工呢,乡亲们可以帮工。

“唉。”元丰叹了口气道,“你说话这气势,倒是跟你爹一个模子,就是不知道你比你爹能务实几分。”

兆清道:“孩子有志气,有孝心,你就相信他吧,这已经是你的福气了。”

元丰道:“兆清呀,你是书记,我难得跟你说上话,今天在这里,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

兆清道:“书记是书记,你跟我爹是同辈,我也不能跟你面前拍桌子,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元丰道:“西陂塘围塘成功,你们都欢喜着呢。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这是罪过呀。”

“这话怎么说?”

“祖上榕波公迁居此处,数百年繁衍四千人口,靠的是门前有塘,门后有林,塘水起起落落,子孙生生不息。现在塘水干涸,子孙前景堪忧呀。”

兆清笑道:“这种说法有人提起,也是说得没得验的。等西陂塘退碱完毕,等于有了万亩良田,这是实实在在的福利。”

西陂塘围塘成功后,西侧闸门留一条水路,形成一条大港,供四周淡水汇入大海,进行退碱。东侧斗门头闸口同样留一条水路,在闸口附近形成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潭。

“唉,你们好事不信,我就说一说旧事。一九五五年我随漳湾的瓜对船仔去官井洋捕鱼,‘掌连’(打鱼的总指挥)得力,当时一网目测有四五十担。鱼团密集,我站到渔网上,鱼团把我托起。你猜这时我看到什么,一只天大的海牛,盯着我,那不是海牛,那就是神牛,有这个房间那么大,那眼神是警告我。我一下子就呆了,知道事儿不成。那一网是白鳢,拉上来,居然空了。那只神牛是龙王派来保佑整个三都澳的。”

“网怎么空的?”

“网被白鳢的鳍活生生割断。这事我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别人说我听,我也是不信的。”

“你是说神牛不让捕鱼?”

“不是,当时捕鱼用敲竹棒的法子,刚从广东传过来的方法,大小通吃,神牛不允许这种灭绝的捕鱼方法。”

石首科的鱼,如大小黄鱼,脑袋里都长有白石。渔民通过在船上敲竹棒,声音与白石产生共振,导致鱼群脑部震荡,眩晕疯狂中冲出水面,全部入网。这是一种灭绝性的捕捞方法。

“那又如何?”

“我是说,这里的每片海水,都有神牛在看管。现在你把西陂塘变成田地了,神牛自有报应你们的手段,也许是十年,或是五十年,你们现在是看不见喽。”

元丰说得历历在目,神乎其神,大伙只把它当成老人的讲古,并不以为意。兆清道:“如果有这只海牛,迟早也会被捕鱼船捞上来。”

“我就知道你们会当成笑话听。唉,你们是没见过那双牛眼。反正你们参加过围堤的,出海都注意了,海枯了,人必定受到惩

罚。兆武呀,我是不知道做了什么坏事,就是被挑中殉葬的。”元丰说起伤心事,眼神瞬间黯淡,饶是过往来,什么都经历过,随即劝道,“我们住的滨海之乡,黄金海岸,就是一块棋盘,我们每个人都是棋子。兆清呀,你是书记,觉悟高,也是一颗棋子,每个棋子活着要有活法,死了要有死法,才能对得起整个棋局。如今这个局面,我看不成!”

兆文道:“今天是开心的日子,你别说这么扫兴的话。”

兆清趁着酒兴,笑道:“丰叔,有一件事我问一下,村里传闻,解放初怀风的爷爷有一只金蛤蟆,当初交到你手上了,这件事可是真的?”

元丰变了脸色,突然严厉起来,似乎因生气而说不出话,站起来喘着气支吾道:“你你你……这简直胡说嘛!”

解放前,怀风的爷爷李加禄是村里最大的地主,住六进大院,元丰在他家做差使,深得李加禄的信任。据说,解放后评成分,李加禄在被枪毙之前遣散家财,曾经把一个金蛤蟆托付给元丰。元丰死不承认。这事成一道公案。

兆清连忙稳住他,歉意笑道:“你别生气,我也知道这是瞎传的话,要是有金蛤蟆,你们现在哪至于这么穷。我只不过是好奇,这个话是怎么传出来的。”

元丰气呼呼道:“我怎么知道,有好东西也是给抄家的人取了。我吃饱了,我下去。”

元丰抹了抹嘴巴,下席。

正说着喝着,酒过三巡,酒醉突然闯了进来,一见此景,大笑一声道:“瞧瞧,这种场面,怎么把我漏了呢?师海侄儿从部队回来,这么大的事,我不来,岂不是怪我不礼貌!”说罢拍拍师海的肩膀,极是亲热。

兆文连忙给他加了一张凳子,加了一双筷子,化解尴尬道:“你这大忙人,谁知道你今儿闲着。”

“不管多忙,只要喝酒,我都有闲。”酒醉意气风发,看了看酒壶,反客为主道,“这些酒哪里够喝,月明,再去玉树那里要三斤,记我账上。”

兆文道:“到我家喝酒,哪能记你账上,月明,去,就记在我们家账上。”

师海给酒醉斟酒道:“你们都别争了,我过两天要去县里领一笔复员费,没多少钱,但今晚管够你们喝!”

酒醉眼睛发亮,道:“海呀,就你这气魄,将来绝对成大事的,我看好你,绝不走眼!”

月明默默拿着壶赊酒去了。船仔和六斤看见大人热闹,跑进来,磨蹭在师海两边,道:“大哥,你这裤子好新呀,跟刚做出来一样。”

师海给一人夹了一块肉,放进他们嘴里,道:“大人在这里谈事,你们到厅堂玩去。”

船仔带着六斤蹦蹦跳跳出了厨房,道:“我们把肉放在嘴里,不咬,这样就可以吃很久。”

六斤道:“可是我已经咬了。”

船仔道:“那我就吃得比你久了。”

老二不知何时,在灶台边扒了一碗地瓜米饭,悄悄溜走。他跟家里总是处于游离状态。老黑在桌脚下蜷缩着,等着有吃剩的骨头丢下来。

酒醉来到,气氛又活跃了一层。头顶上那个粘着蜘蛛丝的灯泡,似乎也亮堂许多。兆文怕大伙喝高了,把正事忘提了,便道:“书记,我有一想法,师海回来呢,也不是块务农的料子,不知能否到支部锻炼,给他一个小职。”

安城问道:“部队回来,没有安排吗?”

师海道:“我是兵役兵,复员了自己找下落,志愿兵才有转业的。”

兆清喝了口酒,边嚼着肉边淡然道:“师海是个好苗子,只不过现在村部呢,每个坑都有萝卜,你得看孩子有什么具体想法,我才好安排呢。”

兆文道:“我是说先锻炼锻炼,当当通信员之类,将来有机会呢,民兵队长那个位置,还是适合他的。”

民兵队长现在是安民在干。安民也是部队出来的,颇为威风。

“民兵队长现在安民干得好好的,你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退。”兆清道,“我看这事别急,等看时机吧。况且,孩子的志向是什么,你得问他呢。”

师海道:“爹,这事你也该跟我打打招呼呀。我是不想在村里待,我指定要进城干一番事业的。”

众人振奋起来。兆清道:“你看,人孩子见过世面,志向大着呢。”酒醉道:“我绝对支持,我觉得城里才够你闯。”

兆文道:“怀风能进城,是因为他有文凭,有分配。你进城靠啥呢?”

师海道:“他能进我就能进,外面世界很大,我去找找,总是有门路的。”

酒醉道:“我有一个妙计,包你有门路,你要不要听?”

“有妙计当然好,问题是你自认为妙还是真的妙。”兆清调侃道。

“你看,你不相信我,在孩子面前影响我的威信了。”酒醉道,“绝对是妙计,再加一道菜,我把妙计说出来。”

兆文道:“月明,酒还有,菜少了,你把楼上一斤豌豆拿来炒了。”

月明皱眉道:“那一斤豌豆是种子呀。”

酒醉拍手道:“种子最好了,粒粒瓷实,咬起来更筋道!”

次日师海进城找怀风,两兄弟哥见面,分外亲热。师海比怀风大几个月,不论从年龄还是气质上,都是以哥自居。一块长大,师海大大咧咧,处处要强,怀风敏感坚韧,三思后行,性格上倒是互补。上一次见面,师海还是农村青年,怀风还是个苦苦支撑的学生,如今相聚,一个从部队熔炉里淬了火,一个已经成为青年干部,自然是熟悉又陌生。

两人在办公室里诉了一会儿衷肠,转头下班,便转到单位后面的宿舍楼。怀风分了套单身宿舍,特别小,厅只够摆一张麻将桌大小的桌子,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个人住绰绰有余。师海环顾左右,赞叹不已,在厨房水龙头里喝了几口自来水,啧啧有声。怀风道:“等我烧点开水嘛,喝什么自来水。”师海道:“不用,自来水最甜了。”怀风道:“有细菌,会闹肚子。”师海道:“我这身子,喝多少自来水都没事。”怀风摇头道:“没知识。”

师海从窗户眺望出去,一排白玉兰树,一排整齐的楼房,来往的干部与家属,秩序井然,一切与农村生态迥乎不同。师海叹道:“你这单位太棒了。”

怀风正在用一个铁壶烧开水,漫不经心道:“我不喜欢我们单位,正在筹划换一个。”

“怎么不喜欢了?这不用风吹日晒,打交道都是文化人,我求都求不来。”师海道。

“跟这兽医站吧,村里人都叫我阉猪的,就连爹,我刚一回去,就叫我割猪卵,你说我倒霉不倒霉。我他妈咬牙读书这么多年,都差点扛不下去,为了啥,就是让人家高看我一头,别拿过去那眼光瞧我,结果呢,偏偏给他们落下这个口实!”怀风怨声载道,想来受这窝囊气不是一两天了。

“那你想换个什么单位?”

“正在运作中,就暂不透露了,等落实了,你自然第一个知道。”怀风谨慎道。

“英雄所见略同。我今天过来,不单是跟你叙旧,我也是来想找个单位的。”师海赶上了话题,兴致陡然高了。

“你找单位?”怀风愕然道,“没有文凭,怎么找?”

“没有文凭有关系嘛!”师海不服气道,“再说了,你瞧我这身板,多结实呀,在部队射击连队第二,投手榴弹是标兵,这方面不比你强多了。”

怀风哭笑不得。但是如果跟师海辩论的话,他怎么着都是下风的,只好道:“好吧,你有你的优势,只不过怎么找?”

“本来嘛,是准备让你帮我想想门路的。不过,昨天酒醉叔倒是给我一条妙计,你来合计合计。”

酒醉给的妙计,说起来简单,就是找李怀准。

李怀准的父亲是国民党的军官,一九四九年的时候驻守海岛,其时国民党大溃败,形势危急,上头一声令下,即刻带领部队撤往台湾,留下母子二人在村里,孤苦伶仃。那时李怀准十几岁,正在城里念中学,是当时村里学历最高的孩子。族里念其聪颖,决定资助其成才。其时滩涂海瓜子丰产,每个队出一担,换成钱,供其继续上学。如今李怀准在县委办工作,是村里最大的官。

怀风听了,扑哧一声笑道:“这才是英雄所见略同。我的事,也是找怀准帮忙的。他待我们族人都很好,你从他那儿找门路,我倒是觉得有谱了。”

师海一听越兴奋了,道:“我寻思着,拜访他的话带什么礼物呢?”

“不用,他那人,不喜欢这一套的。”怀风道。

“你个书呆子脑筋,现在社会上办事,哪能不送礼的,岂不是没了规矩。”

“你那是不良风气,人家怀准哥是正派人,对我们村族的事,向来热心,你这样他反而见外了。”

因为是同辈,虽然怀准的年纪大,可以叫叔伯了,但他们俩都只能称为哥。

“热心是最好了,我这样不是客气嘛,加一层保险有啥不好的。”

两人争了半天,怀风退让道:“行,你的事听你的,你去置办礼物呗。”

“我跟你白话半天,就是要听你意见,他喜欢啥?”师海表现出少有的谦虚。

“要不你回家,看看谁家讨小海,整点下土货,章鱼、蟳、土丁或者咸鳗,都是好东西。”

“嗐,农民送礼才会送这些,哪里上得了档次。”师海撇嘴道,“至少要烟酒之类的,才拿得出手。”

“他不喝酒,烟呢,我看他抽‘大前门’。”

“既然抽‘大前门’,送就得送‘牡丹’,送一条牡丹,再加点水果,过得去。”

“多贵呀,我告诉你其实就是浪费。”

“这点小钱算啥,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嘛。对了你得先帮我垫一下,我得拿到复员费再给你。”

两人商量半天,喝了茶,肚子也饿了。师海道:“屋里有什么,弄点吃的。”

怀风道:“哪能呀,怎么着也得给你接个风,到楼下吃小炒去。”

“你这兄弟没白当!”

两人到楼下,有一家福安人开的小馆子,点了拿手的鸭母汤,叫了两个小菜,就着米酒,吃得那叫一个爽。两人商量好,去李怀准的单位不好谈,还是周末去他家,先由李怀风约好了,一切妥妥的。

周六如期,李怀准在家等候,对于年轻人的造访,他十分欢迎。他清瘦,斯文,陈旧的狭窄的两居室,到处都是书橱。师海之前并没有跟他打过交道,算是初次见面。他一见师海,一个神清气爽的棒小伙,当即表露欣赏之情,虽然不知道这小伙的来意。他看见两人提了水果和烟进门,立马道:“一会儿水果可以留下,烟带走,知道不,收本家人的礼,不知道村里人会嚼我什么舌头。”

怀风得意地瞅了师海一眼。

师海打哈哈道:“我是只听说过您没见过您,于年龄来说,我是晚辈了,表示尊敬而已。”

怀准道:“怀风知道我的脾性,从来不收本家人的东西。有时候拗不过,收一些自家的下土货,算是乡里乡情。你这要花钱买的,一律拒收,这是原则。”

怀准跟怀风投缘,大概是身世略有些相通,都是靠自己奋发读书,走出农村。怀准很喜欢谈论他们刻苦攻读的往事,但是他不喜欢谈族里出资供他念书的事,这个负担太重,被人提到他已经不想承受的地步。

怀风把师海的情况介绍了一遍,特别是部队里面的一系列成绩,最后表示师海想进城闯荡一番的意愿。怀准坐在旧藤椅上,边翻报纸边听着怀风娓娓道来,时而颔首,表示赞许。听罢,道:“村里就需要你们这种有志气的年轻人,出来闯荡我是绝对支持的。现在是改革开放呀,邓小平同志说,不论白猫黑猫,能捉老鼠的都是好猫。到处都在变化,都需要文化人才,这是你们年轻人有机会的一个时代。你们有什么需要,但凡我能做到的,必然是不遗余力。怀风的事呢,有眉目了,但是不要着急,欲速则不达。”

怀风一听,喜上眉梢,赶紧趁热打铁道:“师海这一次拜访呢,其实主要是让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门路,推荐一下适合他的位子。随便给他一个位子就行,他有干劲,自己就能往上爬。”

师海目光炯炯,满含殷切。

怀准沉吟道:“以我的关系来说,当然,机会是很多的,重点是要看你的能耐。你的文凭是?”

师海眼睛一下子黯然,文凭是他的软肋,道:“文凭我倒是没有什么文凭,小学毕业我就帮家里干活了。但是对自己的能力,我是有自信的,不是说能捉老鼠的都是好猫吗,捉老鼠我是没问题的。”

怀准赞许笑道:“厉害厉害,你们这一代,比我这一代,是有魄力多了,还能活学活用,不得了。”

怀准把手里的报纸递给师海,指着头版新闻,道:“这条新闻你读一遍。”

师海拿过报纸,有点磕巴但是大声地念了出来,声若洪钟。

怀准把报纸取了回去,重新扫视一遍,道:“你看,这两百来字的文章,你念错了八个字。我们这个时代需要的是有文化的知识青年,不是文盲,我把你推荐到哪个部门,都是在丢我的脸。”

师海脸色煞白,道:“念报纸不是我的长项,但是……”

怀准站起来,厉声道:“知识改变命运。你要是尊重我的话,先记着这句话,不要狡辩!”

怀准虽然文弱,但严厉起来,却有一种凛然的威风,恰似一尊瘦瘦的神。

怀风从未见过怀准如此严肃,不由得也站了起来。师海一时间手足无措,明亮的客厅在他眼前顿时黯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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