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祖产
李师江2023-05-22 14:308,571

西陂塘的围垦,从宋代开始。县志记载,宋朝元祐四年(1089),骝屿村开基始祖林圭与圣泉寺寺僧,纠集百余农家,筑堤作堰,设二石头斗门,历时十三年,垦田七百四十八顷,载粮四千石,使得近村丰衣足食。由于疏于管理,受益八十三年后,于南宋淳熙十二年(1185),终因海潮冲击,堤堰崩毁,良田淹没,复归于海。从此海堤成为遗迹,潮起淹没,潮退复出,望洋兴叹。

周边村庄位于山海之间,耕地着实不足,西陂塘始终是一块肥肉。后宋元明清四代,历经七百年,民众实不甘心,先后有五次围堤,屡战屡败,均以崩塌告终,未能围成,留下慨叹:神仙难围西陂塘。

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国民党政府县长谭慕向省政府报告,提请围垦西陂塘。一九四六年九月动工,由于工程层层转包,费用损失重大,民工工粮时时不继,工程断断续续,到了一九四八年七月,因时局变化,物资难以供应。遂告停工。抛掷的石块,被潮水进出流冲,日久渐空,西陂塘依然如旧。

解放后,百废待兴,农田水利工程次第兴举,一九五八年县委曾做长期规划,指出宁德沿海滩涂辽阔,养活一代又一代人,堪比黄金地带,而可以围垦的东湖塘、西陂塘和大南塘,倘若能围垦成功,必成鱼米之乡。西陂塘在“文革”期间的一九七四年开始动议,县革委会责成水利局开始勘测设计。

这次的围垦计划,一九七七年正式开始主攻主体北堤工程。北堤全长八百七十米,深水石堤部分占六百八十米。堤线虽不太长,但港底情况十分复杂。堤线位置被东西两个港道分割成三大块,东港宽三百米;西港,便是国民党政府一九四八年修堤时冲决的决口,宽六十米。东西港之间是一块小高地,宽二百五十米,是历代修堤留下的残基,表面为乱石所覆盖,底部地质条件极差,属于高灵敏度淤泥,表面覆盖着小动物壳体组成的钙物质沉积层。

预定的施工方案认为:中间小高地露出程度高,且是历代筑堤残基,预压年代已久,由于团结作用,抗剪程度必定大为增强,决定选这一段为合龙口。召集漳湾、七都、金涵三个公社民工技工三千九百人,使用经过改装的自动抛石长槽船六十四艘,汽车、大型拖拉机四十辆,堤上海面三路进石,人员三班轮番,昼夜不停,经过一年多奋战,封堵了东西两港,如期达到第一阶段施工之目的。

七日凌晨三时许,施工人员发现口门下游木框护坦破坏严重,坡脚砌石湖面长度达四十米,损坏地段渗透水泥很大,坡面明显下沉。虽然立马组织抢救,已无济于事。到了下午二时三十分退潮时,塘内外水位差达到一米六八,一股巨大的浑浊水流奔腾咆哮,块石滚动如同闷雷,顷刻之间决口扩大到八十八米,底部最深处被冲击达到负二十七米。可见水流之急,水势之猛。大伙亲眼看到磨盘大巨石、几吨重的集装竹笼被冲出数百米之外,此情此景,惊天动地,永生难忘,一部分人更相信“神仙难围西陂塘”属实了。此后人心涣散,逃回家的很多,有的人在退潮之时,想沿着滩涂跑到对岸逃走,走到半路,遇到涨潮,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活活被冲走。

很显然,定为合龙口的小高地地质状况,原来的勘测判断有误,资料失真。

第一次合龙失利后,指挥部绞尽脑汁,开始做三件事。第一,请海军潜水员,潜下水底摸清合龙口的地质状况,查清第一次合龙时抛下的集装石竹笼、铁丝笼被流冲的情形;第二,是八十八米口门决战时的流速、流量的科学数据;第三,截流体应该是多大的集装个体才能制服湍急、咆哮的潮水。

根据海军潜水员的潜水报告:合龙口下是坚硬的硬土,软土基本被冲刷干净。原来抛下的一千多个石头集装竹笼大部分流走,留下少量大块石。这说明截流体必须是大块石、大竹笼,具体需要大到什么地步,得根据流速来计算。

为了计算口门在平堵过程中的落差、流速和扩散指数,以便有针对性地抛投石料,指挥部决定派工程师求助华东水利学院。当时全国仅有华水计算机室有运算程序能够计算,这台机器,足足有两间教室大。工程师与水利系的教授用了三十多个小时,待在计算机室里啃完八块面包,喝干两瓶白开水,终于得到了一卷阿拉伯数字排列的数据,很像后来用的卫生纸。把数据拿回来,又用了几天最终译成成果。数据显示,当口门平台到负九米时,水里条件恶化,内外落差会达到两米二,流速达到每秒八米。这不说是一般的石料,就是大竹笼、铁丝笼集装石料都镇不住。更大的人工块体,如混凝土四面体,不具备制作条件,而且制作出来也没有大型设备运到口门抛投。

大概这就是千古难题,神仙也无法抵抗这样的流速。

兢兢业业、誓死完成任务的工程师最终研究出这样的决策:采用木框浮运沉放方案。

一组木框长四十五米,宽九米,高三米,能装下的石头足以镇住最急潮流。先将木框浮运到口门,再往下抛掷石笼。

石笼第一次制作成圆筒形,装石之后,圆筒变形,不能装满,未告成功。第二次采用“包饺子”方法,先摊开铁丝网,装满大石头之后,扭合紧固。每个铁笼装石九吨。为了运石笼,把艨艟改装成“蝴蝶船”,左右均衡负荷两个铁丝笼,船经过预定海域,开启制动装置,快速抛入水下。

凌晨,海面上布满装满铁笼的船队,东西两端堤岸上,装载大石的手推车纵队排列,公路上汽车、拖拉机队,石料场备石如山和环列的装车队浩浩荡荡,每个岗位上的信号员站在电话机旁,一切准备就绪,各就各位。千古一战,在此一举。

上午七点整,潮水最低,一声号令,海面船队,首尾相接,鱼贯驶过铁门,准点抛下铁笼。一共使用六个大木框。实施海面平堵。东西两侧手推车成二路纵队冲临口门,往下倒石,形成立堵。此时此地,红旗招展,号声四起,车队人流,来往穿梭,壮丽的歌声回荡海空。水越急而志更坚。总共四千劳力,奋战三十个小时,投下六万方石头,到次日中午十二时,口门合龙,把口门抬高到水平线上。鞭炮齐鸣,欢声雷动。

其后迎来八月十五,当年的最大潮汛。合龙口必须顶住几个大潮流的冲击,下个小潮汛将展开闭气大合龙。夜半时分,大潮来时,震耳欲聋的激流咆哮,令人惊心动魄。口门扛过大潮汛,两千五百劳力日夜兼班,开始闭气工程。奋战将近三年,工程结束。自此,历史改变。

清代乾隆四十六年,《宁德县志》编纂者张君宾在编写西陂塘时,感于历代围垦失败,有句寄托之语:“有俟于其时乎,有俟于其人乎?”即围垦西陂塘,将来有没有很好的时机,有没有能人,能促成此事?围垦成功,与张君宾期待之语,相差两百年。

增坂村的滩涂众多,主要分两块,以斗门头为界,斗门头以西,即西陂塘内,称之为门内;斗门以东,包括下塘、鸟屿岛、官沪岛村前的广大滩涂,称为门外。西陂塘围垦成功后,门内滩涂消失,也标志着增坂村出门就能讨小海的时代宣告完结。常年讨小海的妇女们,就必须徒步近一小时,往门外的滩涂中要海鲜了。

留在门外的广大滩涂,有一个特点,都是在别人的村庄前,管理比较困难。门外的滩涂,是先祖分别于康熙五十一年、五十四年和五十六年间,花了四十七两银子向他姓购买。滩涂主要生产螠蛏和海瓜子。闽东一带的蛏子,有剑蛏、竹蛏、牛角蛏、指甲蛏多种,增坂滩涂只产螠蛏。螠蛏,顾名思义,就是蛏子的壳上有一道像被绳子勒过的勒痕。蛏子长在港汊的缓坡上,有一层软软的淤泥,那就是蛏埕。蛏埕涨潮时被水漫过,退潮时露出水面。港汊之上的滩涂,只有十分之一的斜坡适合养蛏。

秋分白露之后,肥大的蛏子从蛏脚的生殖腔里吐出亿万蛏卵,如白沫倾泻水中,俗称“吐花”。吐花之后的蛏子,尽失精华,蛏肉绵软空虚,它已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万千子孙,弥漫在海水中,自在漂流,寻找可以附着成长的蛏床。漳湾滩涂海域,因在三都澳之内,四面环岛,只有一个小小的东冲口供潮水进出,所以涨潮退潮,基本上风平浪静,水好像从地底冒出,从港汊缓缓升起。这样的地利,容易形成有软泥的蛏埕,配合缓缓降落的退潮,让蛏卵着床。三都澳之外,比如南至连江、罗源、福清、莆田,他们虽然也养蛏,但其海湾风浪偏大,滩涂中只有偏硬的土骨,难以让蛏卵附着,所以没有蛏苗。那里的养蛏户,每年需要过来买蛏苗,运回去养殖。

为了让蛏卵着床,农民在冬至前必须锄蛏埕,那是一项繁重的体力活。旧的蛏埕经过一年的海水积淀,比较脏,还有其他螃蟹鱼类等的繁殖,不利于繁殖蛏苗,农民会将高处的旧海泥推向港汊,让海水冲走,露出新的海泥。且将新的海泥揉碎,抹光,软如婴儿吃的面糊,平如镜子。蛏卵游荡在海水中,退潮时待海水慢慢消退,蛏卵附着在软软的蛏埕上,便可着床,留在海泥里。此时,退潮之后,没有太阳暴晒,蛏苗在海泥表层就可以存活,只是人眼不能看见。等待春节前后,蛏埕上出现一个个极小的孔,海泥状如柚子皮,就预示着蛏苗要丰产了。

蛏卵着床之后,便会钻进软泥,长成蛏苗,一般生活在五厘米深处。一畦蛏埕,长宽数米,蛏苗分布稀疏,不利于收获,于是要进行“涂蛏苗”这项费力的劳动。涂蛏苗的时间选在大潮水

天,因为小潮水天日照时间长,不利于蛏苗存活。将含有蛏苗的海泥用手捧起来,深度大概十厘米,覆盖到更小的区域。如此,涂两三次后,五米宽的蛏埕便集中为一米宽,而蛏苗的密度更大了。到了洗蛏苗的日子,便将这一集缩的蛏苗土捧到筛篮中,拖到海水里洗去海泥,筛篮里便留下或米粒大或筷子头大的蛏苗,密密挨挨,极为可爱。不同大小的蛏苗价格不同。预定的外地客人蜂拥而来,或船运走,或车输出,紧赶着到别处滩涂种蛏去了。

村民的滩涂收入,主要是洗蛏仔、卖蛏苗。蛏卵浮在海水里,能否着床成活,视海水的质量、气候的配合而定,需要自然的造

化。民国年间,不知道什么原因,蛏苗在此地海域绝收,几年看不到蛏子。先祖只好去别处买了蛏苗种上,日后才年复一年,皆有收获。有的时候,靠着某种不明所以的水流,天时地利,某人的蛏埕上,蛏苗会特别厚,一把蛏泥,堪比黄金,洗上几水,还源源不绝,导致一家暴富。

洗完蛏苗后,尚有取不尽的蛏苗留下,叫留埕蛏。此蛏待在原地靠潮起潮落,吸食水中藻类养分,渐至于长大。户主会在夏至与立秋来掏取,或者食用,或者贩售,也是一笔收入。

秋分这一日,上午天儿好好的,下午起了闷雷。眼见着要下一场大雨,却又不下。草鞋三来唤兆文,说大伙纷纷议论你呢,快去祖厅支部一趟。兆文嘀咕着,我今儿没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到底是啥。草鞋三倒懂得卖关子,道:“三房长等你,你去就是了,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明代永乐年间,增坂村始祖榕波公从古田杉洋迁居于此,生有三男,繁衍生息下来,故分三房。每房年纪最大的,为房长。族内大事,均由族长与三位房长定夺。若因房长无力过问,则委托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组成的“老人会”,共同管理宗族事宜。

三房长“塌鼻”在祖厅支部,和颜悦色道:“兆文,你的蛏埕怎么是碗屿的人在耕锄?”

塌鼻的鼻子残了一边,黑乎乎的,村人见惯了,不细看并不觉得样貌有何特殊。塌鼻被人叫一辈子了,也不觉得不敬。他与元丰交好,对兆文算是相熟相知。

兆文莫名其妙,道:“我虽然还没去锄,但也不至于让外人锄的,这是哪里的消息?”

蛏埕是祖上留传下来的,按照家中男丁人头来分,女丁不论。每年自有添丁人口,故而每五年重分一次。不论怎么分,都是分在姓李的头上,不传外姓的。今有外村人染指,这是天大的事。

消息的来源是伢累。伢累从猪头港锄蛏埕回来,一路上逢人就播报一遍,消息很快就传出去了。伢累道:“猪头港墩头往东,第三畦,是你的吗?”

港,指的是滩涂中最低处的沟渠,蛏埕都在沟渠的斜坡上,一大片蛏埕都以港来命名。

兆文道:“我是第四畦,第三畦是兆庆的。”

塌鼻道:“兆庆的蛏埕怎么给外人做了,你知道咋回事?”

兆文一无所知,道:“兆庆还指着今天洗蛏苗起房子呢,不可能给人。”

塌鼻指示叫兆庆来问个究竟。草鞋三脚快,一溜烟就下楼。大队每个月给他三块钱,他勤快得很,生怕这差使被别人占了。

不一会儿,草鞋三急急忙忙来报:“就就就是他。”塌鼻道:

“把舌头捋直,慢点说。”草鞋三喘口气,道:“是兆庆卖给碗屿人池根水了。”

在支部等待消息的人哦了一声。塌鼻骂道:“这糊涂虫,蛏埕是祖业,没人敢卖的。人呢?”

“我叫他过来受训,他死活不肯,跟水牛一样倔,我也抱不过来呀。”草鞋三委屈道。

“兆文,那块地是你们二队的,兆庆也是你二队的,还是你跑一趟吧。”塌鼻道。

“包在我身上。”兆文胸脯拍得砰砰响,道,“他这人平时就愚钝,啥事都要我给他点拨,没想到蠢到这个地步。”

雨就要掉下来,却又见不到雨滴,行人急匆匆的。兆文大踏步走到兆庆家,经历台风之后,兆庆家的北面土墙被削了一半,屋顶上七补八垫,岌岌可危。灶台上热气腾腾,兆庆媳妇九仙正在做饭,三岁的孩子臭头在脚边绕来绕去。

兆庆一见兆文,道:“哥,我正找你呢。我把蛏埕卖了,在山头买块地,就在老蟹家后头;大舅哥答应给我攒木料,新料旧料都有……哥,你怎么啦?”

兆庆见兆文双手胸前交叉,虎视眈眈,表情冷峻,觉得有异,停了下来。

“继续说。”兆文冷着脸道。

“六都的打石师傅是我丈人的好友,答应工钱可以后算,现在要紧是买瓦和筑墙用度,缺口还挺大,正要找你商量。”兆庆平时嘴笨,说起盖房子的事倒是挺溜,显然在脑子里都想熟了。

“后面的事先别提,你说说把蛏埕卖了,是怎么回事?”

“哎呀,前两月我讨过年蛏回来,刚上岸,碰见碗屿的池根水,就是开碗窑的那个,他抱怨自己家在滩涂边,却没有一块蛏埕,我脱口说你要的话我卖一块给你,我赶着买厝基地。也是有

缘,就这样一拍即合,到镇上请人做先生字据,卖了九十块钱,跟自己的钱凑了一百二,刚够厝基地。”兆庆一张蛤蟆嘴荡漾着喜悦,因为憧憬中的新房而跃跃欲试。

“无知,无知,无知到这个地步!”兆文皱着眉严厉道,“蛏埕是祖产,只能在本村人之间交换或者租种,不能跟外村人买卖,这个规矩你没听过?”

“没人跟我说这规矩呀,再说了我急着用钱呢。”兆庆摸着脑门委屈道,“这盖新房的事,是你跟我提的主意呀,我还以为你跟我站同一条道上呢。”

“我叫你盖新房,可没叫你卖蛏埕盖新房。你这话要是传出去,人还以为我也多无知。”兆文生气道,“这事不能干,走,你跟我上支部一趟。”

兆文说罢就来拉兆庆的手。兆庆身子一缩,道:“我不去,去了你们就整我。”

“不去哪行,你不去,我威信都没了!”

“威信又不当饭吃,有啥用。”兆庆像一截木头,并且就地生根,埋怨道,“兆武死了,你也不替他鸣冤两句,还当积极分子;现在我还指望你帮我说话,你又跑我对头去了,你这是光要威信不要兄弟哥了。”

“你你你……真是没有觉悟,怪不得当年毛主席语录一句都背不上,被人笑掉牙。兄弟是兄弟,规矩是规矩,没有集体精神,光顾个人主义,我这队长还怎么当!”

兆文气得都结巴了。

两个人如在拔河,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僵持着,谁也不肯让半步。

三岁的臭头晃着碎步过来,用小拳头擂打兆文的膝盖,还挺起劲的。

兆文道:“臭头,你干啥打伯伯?”

臭头叫道:“不要抓我爹,我爹要给我盖新房。”

兆文放了兆庆的手,喘着气道:“好,你不给我面子——我告诉你这事你敷衍不过去的。”

兆庆嘀咕道:“我这屋里头多待一天都提心吊胆的,你都不想想,净想没用的。”

兆文知道兆庆的觉悟低,宗族规矩他不认,就当耳边风,你就拿他没辙。那臭脾气,倔起来油盐不进,九头牛也拉不走。

支部里集合了更多的人,纷纷来探听信息,凑个立场。在云中积了多时的雨终于来了,兜头倒了下来,把差几步就到支部的兆文浇了个落汤鸡,头发湿漉漉的。他并不在意,若有所思地进来,塌鼻道:“哎哟,你这是从水里捞出来吗,快把头上擦干了说话。”

兆文把衣服脱了,擦了擦头,露出一身褐色的筋骨,长年劳作让身子骨结结实实的。

“兆庆没来?”塌鼻问。

“草鞋三不是叫不来吗?我去问了究竟,拉不出来。他呀,脑子里装一坨屎,不认什么祖产,就认他自己的蛏埕。”兆文道。

“他捅了娄子,他不来,这事还怎么判?”塌鼻道。

众人是过来看兆庆的,都纷纷道:“叫他来呗。”

“他不吃道理,还死猪不怕开水烫,你说叫过来不是添堵嘛。”兆文道,“我看现在的问题不仅仅是兆庆的问题,更重要是增坂村与碗屿村的问题。”

众人都被兆文的论调吸引了。自从上次降请洞主说西陂塘围堤事件后,兆文的“死人站”的绰号就少了很多讽刺意味了。

他们纷纷伸长脖子,看看这次能人有什么大招。

碗屿村在骝屿岛上,地处海边,全村东西长两里,人口不到一千。后背高山,前临内海,农地极少。村后尽是烧碗的窑场。碗屿村前就是广阔的滩涂,但村民并无蛏埕可分。究其原因,其先民在此开基建村,已是清后期,门前滩涂已经有主。原村民主业是烧窑,临海生计方面,第一只能是讨小海,其次是在远处荒芜滩涂上开荒一些蛏埕,不成样子。

要说呢,碗屿村与增坂村也是“冤家”。碗屿村的村前是增坂村的滩涂海产,村民出入期间,不免有顺手牵羊之举,在增坂村看来,都是手贱之辈,“贼仔”之嫌,语气厌恶鄙夷。增坂人在碗屿人看来,也是恶霸,仗着村大势大,飞扬跋扈。

池根水是烧窑的。他晓得好土会枯竭,烧窑的营生也是此时兴彼时衰。如果自家门前有一块蛏埕,每年洗几水蛏苗,那是源源不绝的收入。只要潮起潮落,还可代代相传。正因为有这个心思,那日与李兆庆一碰见,三言两语不谋而合,果断买了这块蛏埕。

池根水得到这块蛏埕,颇有些祖上开基建业的喜悦。既然能买一块,将来有钱了,就可以买第二块、第三块,总而言之,可以开创有滩涂领土的历史。想一想,这里的滩涂,先民垦荒出来之后,也是给增坂村的祖上买走,才得以留传子孙。如果这种事能在自己手上走一遭,千秋万代,功莫大焉。

开创基业的幻觉充盈了头脑,他说什么也没想到,买下这块蛏埕,麻烦刚刚开始。

正是小潮水,港汊的潮水退得还没胸呢,池根水就蹚了过去,紧着蛏埕锄平,等着在海水中孕育的蛏卵着床。三只鹭鸶立在刚露水的滩涂上,一动不动,紧盯水花。蠓子像一团移动的芝麻,在池根水的头上盘旋。他不得不偶尔停下来,给自己脸上两巴掌,脸上便留下点点的血迹。那些生活在咸江中的蠓子,平日里吸吮草汁,如今可以吸食人血,便是一动不动,把自己吸成一个血球,也是不肯拔出吸管的。在海水退去,黑色为底白色为面的偌大滩涂,静静的,犹如一个巨大的梦想。除了蠓子,以及偶尔从眉毛渗透到眼睛的汗水,没有什么能够影响池根水专心的劳作。

“这是增坂村的蛏埕,你锄什么?!”兆文的喊声传来。

潮水已经从港汊几乎见底了。露出更多的滩涂埕面,更多的人星布其中,远看,他们也像海里的某种生物。池根水根本没有发觉这些,等他抬起头来时,发现自己身边是四个增坂人。

“我花钱买的。”池根水解释道。

“那不管用,村里的祖产,你是买不走的。”兆文就在自己的蛏埕上不耐烦警告道,“赶紧走吧。”

池根水感觉事态重大,但是他舍不得这一块被自己抹得滑滑的滩涂,犹疑着。兆文后面跟着伢累等三人,一步步蹚过来,夺过池根水的木锄,扔到港汊里。

池根水面对四人,不敢动手,无法发作,争辩道:“我是有文书的。”

“文书也不管用。今天我们代表的是增坂村,祖上村产,寸土必守,你别不服气!”兆文有力警告道。

那天兆文在支部提出意见,认为现在不仅是这一块蛏埕的问题,在增坂村广阔的滩涂上,处处都有被别村零星垦荒的。如果不杀鸡儆猴的话,未来的烂摊子还很大。兆文的意见得到首肯。

池根水咬着牙,拾起木锄,走了。

池根水并不甘心。他到码头洗了脚,在石阶上抽了一包旱烟,平复了一下情绪。一场海地的争夺战显然势在必行,但自己完全处于下风:论村众,增坂村四千人口,自己村里不足一千,不足以对抗;论道理,自己有买卖文书,但对方有祖产不卖外人的公

约,各占各的。想来想去,还是找救兵吧。

池根水把老人头池三炮请到家里。池三炮一身赤色皮肤,胳膊大腿都圆滚滚,一圈蓬乱的头发把秃脑门圈了起来,头皮也是赤色的,像一头刚从锅里捞出来的螃蟹。池三炮好酒,请他喝了地瓜烧,也没什么菜,就是讨小海的两只脱壳蟹,软趴趴的。二两下肚,池三炮喝得脸红耳赤,拍着胸脯道:“干,跟他娘的干一仗算了。”

“老人头”就是负责村里宗族的事。村里的大事,由老人头决定。

“干一仗……这个也解决不了问题呀。”池根水考虑得比较深。倘若因自己这件事,两个村子干起来,干系重大,况且碗屿的实力,哪能迎战。

“咱们村,处处受人欺负,只有狠狠干一仗,才能把村威树起来,外人不敢小看。”池三炮把一个大蟹钳放在桌角,一拳砸下去,红壳崩裂,汁水四射。

碗屿村的祖先来自闽南,村内至今说闽南方言,被其他村人蔑称“闽南疯”。百年以来,村人与外人格格不入,交道打得甚是憋屈。

“增坂村那么蛮横,怎么干得过?”池根水道,“要干,也要选一个实力相当的村子。”

“不,就是搞大村子,才能干出动静。干呢,不但要干赢,还要干出我们的志气,让其他村子都刮目相看。”池三炮恨恨道。

“怎么打赢呢?”

“怎么打,滩涂就在我们家门口,他敢来做蛏埕,我们就敢打,打到他们不敢来。根水,你做了件好事,你让他们知道我们家门口的滩涂,我们也有份!”三炮说到激动处,一巴掌拍桌子拍了个空,直接倒了下去。扶起来的时候,已经打起呼噜了,根水只好高一脚低一脚背他回去。

次日再议。三炮道:“这个事,捅不得娄子,你就认栽吧。”

根水道:“昨儿你不是说要干一仗嘛!”

三炮道:“我也想呀。可是我跟你说,我酒醒后说的话,总是比酒醉时有道理,你听我的,这事无解。”

“总得帮我讨个说法嘛!”

“增坂人多蛮横,你讨说法就是找打,我们村出头,就是自取横祸。唉,不是我说你呀根水,你也没生个带把儿的,整那么个千秋万代的事干啥,你当务之急不在这儿。”

根水被说到痛处,脸上的皱纹拢起来,成了一个苦瓜。他有四个女儿,再没生一个儿子。也奇了怪了,后面就生不出来了。

“听我说,急事缓做,蛏埕的事你先搁一边,该是你的将来一定是你的。”三炮献计道,“先到那罗寺,去挖一颗石头,懂不?灵得很!”

继续阅读:第四回: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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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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