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是月明撑起了这个家。
自从她嫁到李家,生下三男一女,每日像车轱辘一样不停运转:讨小海、洗衣做饭、喂猪、伺候老人小孩,总之,为了一口饭吃,生生不息,习以为常,也不知疲倦。因为忙碌,身体小病倦怠也顾不上,怀老二的时候,四个月依然没有觉察,得了邻家老人提醒,她才发现有身孕。在她的世界里,人生就是忙碌,一旦停歇,就不正常了。
月明添了最后一把柴进了灶膛,火光把她的脸照得红通通的。她在妇女中身材偏矮,可能是从小挑水压的。有一张偏圆的脸,整个人显得柔和,这张脸蛋遗传给了船仔。她闻到了地瓜米饭熟了的气味,对船仔道:“吃饭了,去叫你哥回来。”
船仔盯着墙上,懒得去,叫道:“我可不晓得他在哪里!”
船仔搜集了许多香烟纸壳,贴在饭桌之上的墙壁上,有“大前门”“牡丹”“鹭江”“飞马”“红梅”,等等,那是厨房里最漂亮的地方。每天,船仔都要细细看一遍,念一遍名字,这既是他的娱乐,也是他的财富。
六斤跟在妈妈身边缠来走去,突然对船仔道:“你听。”
是一阵二胡的声音,咿呀咿呀地传来。只有后院的老蛇家,才有二胡。
船仔明白六斤的意思,道:“你怎么知道是二哥拉的?”
“二哥拉的声音像哭,老蛇叔拉的像笑。”六斤稚声稚语道。
船仔睁大眼睛仔细听着乐声,道:“咦,你讲得也有道理哟。”
似乎为了证明妹妹说得有没有道理,船仔像一匹小瘸马,一溜烟跑到后院。果不其然,老二正把二胡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船仔道:“吃饭了,否则爹又要骂你了。”
早饭和中饭,每个人的劳作时间不同,各吃各的,月明一般最后吃,晚饭一家聚在一块,是最温馨的时刻。今天主菜是蛏子,两大缸水煮蛏子,只不过这时候的蛏子瘦,壳大肉少,但汤还是鲜美的。
吃饭的时候,兆文是先动筷子的。他没吃饭,先吃了七八个蛏子,似乎要把吃饭的味道先培养起来。月明道:“蛏子呀,螺蛳呀,感觉不如以前多了。”
“如果围了堤,西陂塘是没有小海讨了。”兆文道。
潮来潮去,潮水带来了鱼虾螺蟹,西陂塘相当于村里的菜市场。只不过这个菜市场不用钱,需要的是勤劳,是技巧,退潮时
分,讨小海妇女们就集结出动,卷起裤腿,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滩涂而去,桌上菜肴全指着它。
船仔带着老二进来。兆文见了老二,气不打一处来,道:“干活的时候人就跑没影了,吃饭的时候倒懂得回来!”
老二身材瘦长,长得白净,五官分明清秀,一看就知道干不了什么活的。在兆文眼里,他是好吃懒做,难堪大用。老二被父亲说中痛处,一声不吭。
月明把地瓜米饭一一盛了,麻利儿搁在桌沿,对兆文道:“你别一回来就骂孩子,好好的孩子都被你骂坏了。”
“你瞧他那把懒骨头,有什么用,别的孩子这么大,顶得上一个成人劳力了。你跟豆芽似的,整天佝偻着身子,贼头贼脑,逃避干活,你能干什么,你说呀。”兆文对着老二咄咄逼人。
老二不想说话的,被逼得没办法,只好道:“我不说。”
船仔和六斤看见哥哥被挤对,得意地挤眉弄眼。
“你别把孩子当犯人一样审问,明儿跟我一起讨小海,慢慢儿锻炼不是?”哪个孩子都是手心的肉,月明自然心疼,道,“不过,老二呀,以后你可别上老蛇家,他那媳妇,走路扭着个屁股,口风不好的,咱们家别受牵连。”
一锅子番薯米饭,中间埋着一个小圆筒,其实是开水瓶的小铁皮盖,大概一个茶杯那么大,炖了浅浅的一筒白米饭。月明把白米饭端上桌子,道:“一半给爷爷,一半给六斤。”
增坂村耕地极少,全在后山,后山是沿海可见的小丘陵,海拔不到两百米,山地都拿来种红薯了,有一点点的山中梯田,每家分不到一两分,种的稻米是用来解馋的。生产队按照人头分,口粮根本不够吃,吃个六七分饱罢了。番薯米,则是把红薯擦成丝,然后泡在大水桶里,薯浆沉淀,分离出来,晒干,变成番薯脑,也就是淀粉。红薯丝晒干,变成番薯米。红薯做的番薯米有点甜,白薯做的就不甜了,如果是被虫子吃过的番薯,做成的番薯米则有点苦。长年累月吃番薯米,再吃吃米饭,那真是香得不得了。谁家生活水平高,是以能不能吃上白米饭为标准的。
船仔瞪着圆眼睛,看着妈妈把白米饭分到爷爷和妹妹的碗里,突然间鼓足勇气大叫一声:“我也要吃。”
“你是男孩子,跟妹妹争?”兆文笑道。
一般家庭都重男轻女,但兆文家里相反,男孩多女孩少,六斤最宝贝,爸爸也最疼她。
船仔没等开口眼泪就下来了,哭道:“我是个瘸子,我走路比妹妹都困难,我有资格吃。”
“别人一说你瘸子你就生气,现在自己说自己倒不生气。”月明没好气道。僧多粥少,就那一口米饭,再分都没法吃了。
“我就是瘸子嘛,我要是有米饭吃就不会瘸了。”船仔越说越伤心,小手儿把脸抹来抹去。
元丰把自己的碗端起来,道:“我吃了有什么用?给孩子吃。”
兆文摁住元丰的手,道:“你别惯着孩子,要不然临老了一口米饭都没得吃。”
只有在最孝顺的人家里,老人才有白米饭吃。
月明拿块毛巾给船仔擦了眼泪,兆文教训道:“你如果靠哭能吃到白米饭的话,你这辈子就会一直哭下去,成为别人的笑料。白米饭本来就是给最老和最小的人吃的,这规矩你又不是不懂。”
船仔的泪倒是止住了,但还是抽泣着,道:“可是,按这规矩,我一辈子都吃不上白米饭。”
“我告诉你个好消息呀,船仔,中秋节不是快到了吗?到时候我们全家吃糯米饭,我们家有两斤糯米,到时候不要去买肉,就买一个猪耳朵,咯吱咯吱的脆,全家都有吃。”
糯米饭比较奢侈,一般是在稻谷丰收或者节日里才吃。糯米饭炒上猪油、瘦肉,香而且极有嚼头。
兆文绘声绘色地说着,船仔完全被眼前一幅色香味俱全的画面给吸引住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道:“我不想你的白米饭了,你吃吧。中秋节那天我指定要吃满当当的一碗糯米饭,吃不到的话我真的会哭死的。”
老二默默无语,似乎这一切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快速把一碗番薯米饭吃完,默默把碗一丢,就出去了。他总是满腹心事,融不到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中。
元丰细细嚼着,大米是有香味的,嚼出味道了吞下,才能对得起子孙的那份孝心。番薯米是空心的,吸油,不经饿,大米瓷
实,吞一口是一口。临老能吃上一口白米饭,这是福气。
几口米饭下去,心中笃定,元丰觉得又到了说心事的时候了,看着后山方向,开口道:“兆文呀,你看,从寨顶下来,有一条龙
脉,从山脊自东向西,绕过整个槠林……”
“知道呀,从槠林西侧下来,直通村中八角井。”兆文接口道。
“你说的这一脉是土龙,保佑全村的;从寨顶往下到莲花山,到下坂山,最后在下坂与岭后之间入西陂塘,这一脉是水龙。所经之地,都有风水。在莲花山有一块大白石,那里就是很多人想找的莲花心,真正的风水宝地。石头下面有一块地,是四队的,朝向匹配丁未,对我是最好不过……”
元丰大概在中年的时候,就得了哮喘,不能劳作。为了活命,自己尝试各种草药偏方,最后发现枇杷叶煎水能够平喘。用刷子把枇杷叶上的绒毛刷去,洗干净了,放在窗台上晾干,时不时煎两片当茶喝,这是船仔经常见到的场面。村里有几棵枇杷树,都被撸得像脱毛的鸡。主人家得知元丰用药,也不责怪。元丰不干重活,养得颇有点仙风道骨,越发不像农人。有后生仔不了解内情,艳羡道:“元丰伯,你这命好呀,不干活也活得好好的。”元丰笑道:“你来生病,我来干活,咱俩换一换,看谁活得舒坦。”元丰无师自通,学会寻龙,又会解签,也是半吊子,便时刻盯着前海后山,为自己寻一块好地。生子,造厝,做墓,人生三大事,元丰挂心最后一件了。
“爹,这话小孩子们听不懂,您打住先。”兆文明白元丰的心病,但他自己有苦衷,不是很想提及。
“我不是说给孩子听的,是说给你听的。”元丰对兆文逃避话题颇为不满。
“您爱说,就继续。”
“这一条水龙,神气活现,与骝屿山隔水相望,骝屿山号称七秀之地,深藏虎狼,形似笔架,作为玉案是极有力的。这水龙龙头在岭后入海,吃的是西陂塘的水,那水每日从斗门头进出,活水,可保子孙万年昌盛,绵绵不绝。莲花山的大白石是龙爪附着之地,若是被别人看中,捷足先登,必然错失良机。”
元丰的意思相当明白,拿下这块地势在必行。
“可是西陂塘围堤行将成功,围垦之后,赤鉴湖变成良田,这一塘水势必枯竭,哪谈得上风水?”兆文皱眉道。
元丰把筷子一拍,啪的一声,众人吓了一跳。
“胡说,西陂塘千万年来,潮涨潮落,既是村中的风水大池,也是全村生计的来源,能围起来?笑话。没听说过‘神仙难围西陂塘’?你们比神仙还厉害?”元丰面露鄙夷之色。在他看来,全县结集数千劳力,数万资金,日夜劳作,只是一个笑话。
西陂塘自宋代起,其后主要在清代与民国,都有过拦海造田之举,每次功败垂成,留下残破的础石。“神仙难围西陂塘”,这是千百年此地人的慨叹,亦是历史的结论。
“爹,今非昔比,你看不懂这个时代。县委书记都带头了,还带来专家,大家都很有信心。”
“大炼钢,把山头槠林全砍光了,你看,二十年过去,现在被砍光的槠林又长成那么高了,还是蛤蟆形状,可是,钢在哪里呢?炼钢炉哪里去了呢?风水它在这里,它变不了,政策来了又走,是不牢靠的东西:昨儿想大跃进,今儿又想拦海造田,我看懂了,这些都是折腾。西陂塘千年万年就这样了,村庄吃它的风
水,你想它围成田地,这就成了?不成,就是人同意了,神也不同意。西陂塘的水干了,增坂村也就衰了,这么多神都看在眼里。”
兆文也不想跟爹争了。一门子老脑筋,振振有词的,信心百倍,说也不顶用。一万句归一句,他就是想找块墓地,占尽风水。
“国家的事呢,你也别到处乱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但也急不得,是大事,一步一步来。”兆文从不肯嘴上承认自己的无能。但做墓这种事,钱走在前头,没有钱,说啥都是屁。
“我也不逼你。”元丰道,“只不过我也不知道哪一天就走了,见不到墓,我是不瞑目的。”
船仔一边扒饭,贼耳朵却在倾听大人的话头,似懂非懂,眨着眼睛问道:“爷爷,塘前的水干了,增坂村也就是衰了,意思是不是人也就死了?”
“山上死一棵树,村里就要死一个人;塘里水散了,人也就散了。”元丰兴致勃勃给孙子说道。
船仔好像在听故事,举一反三道:“那是不是林子有一棵树病了,村子里面就有一个人病了?我见过有棵大树,被虫子吃了一半,那棵树就是爷爷你吧,你老咳嗽不是?”
元丰对船仔赞赏道:“就是这个理呀,人与山林树木、海地潮水息息相关,你看连孩子都懂,就你还在帮着做无用功!”
在元丰看来,西陂塘是拦不成的。就跟历年的运动一样,一阵风过去,山还是山,水还是水,苦难还是苦难,人还是艰难地活着。
说说老二这个格格不入的奇葩。正在发育,身子瘦长,一颗喉结突兀地立着,虽是一副吃不饱的样子,但不耽误体内某种力量的觉醒。
他的脑子里飘浮着咿呀咿呀的声音,魂儿都被这声音勾走了。他把一碗地瓜米扒进嘴里,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汤,急急离开家。家好像是一个客栈,或者说,是个他迫不得已要回来的地方。他和家里的人是陌生的。当然,他和同龄的人也是陌生的。他觉得周围的人是如此无趣,如何能不格格不入。这么多年了,他终于找到一个妙不可言的朋友,脑子里全被这妙处给占据了。
他在后院的厢房,靠着门叫了一声,里面没人。那间厢房是厨房,只有灶台上的一个小窗穴,从土墙高处斜斜凿进来,整个厨房是幽暗的,弥漫着清凉的幽深气息。
有一条木梯沿着木板墙通往二楼。枝丫听见了动静,在楼梯下方探了个头,叫道:“谁?”话一出口,她就看见老二。光从外面射进来,她看不清面容,但一眼瞅见少年清晰的秀丽轮廓。
“老二,上来。”她欣喜叫道。
枝丫正在整理屋顶上的花儿。她喜欢摆弄花草,瓦莲、月季、茉莉,坛罐破碗,摆满了瓦片,刚好可以压瓦。台风一来,被吹得七零八落,有的不知道滚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一仙人球蹲在瓦片凹处,纹丝不动。
“在我老家,房前屋后都是花,我见不到花,眼睛就难受。”枝丫说。
老二上来跟她一起弄,把碎花罐的花重新移栽到碗里。
“又被你爹骂了,是不是?”枝丫抿着嘴笑。
“你咋知道?”
“我到前院找把柴火,听见的。”
“他那嘴巴除了吃饭,就是用来骂我。”
“你娘骂你不?”
“她不骂,不过,她不让我上你这儿。”
“为啥?”
“说你什么……说你长得太好看了。”老二沉默寡言的,不过到了枝丫这里,都能打开话匣子,说话也颇有分寸。
“这什么理由呀!”枝丫大笑起来,“嘿,你觉得我好看不?”
“嗯,还算好看吧。”老二有点不好意思,怪自己引了一个尴尬的话题。
“怎么好看呢?”枝丫继续逗他。
“这……我可说不出来,你别逼我了。”老二有点害羞了。
枝丫呢,五官长得柔和,眼睛里有水,这一点让老二总是避开她的目光。皮肤白净,晒不黑,关键是,她走起路来,腰一扭一扭的,屁股摆的幅度大,这一点在乡村可不是什么好事,被人诟病,说是蛇精变的。
“那,你怎么还来我这呢?”枝丫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我想再拉会儿二胡。”老二不好意思道,“哎,我真想抱着它睡觉。”
“拉二胡是没问题。”枝丫道,“不过,你如果说来这只是为了拉二胡,我可就不高兴了。”
“那……我也喜欢跟你聊天。”老二找补道,“我跟你说的话,比跟我全家人说的话还多得多。”
枝丫的声音天生婉转,带着山里的口音。老二对声音有种与生俱来的审美。
枝丫水盈盈瞪了一眼老二,道:“别看你平时不说话,一说起来都怪让人心动的。”那一眼窝的水荡起涟漪,吓得老二赶紧转头,眼光逃之不及。
楼下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枝丫的孩子睡醒了,两人慌忙下楼。
宁德东面靠海,一出滩涂,西面就是山。枝丫的家在西乡的三望村,一座很高的山村,翻过一座山望一望对面的山头,一共望三望就到了。海边的小贩挑了海货去山村里转,枝丫在十六岁那年吃到一次腌海蛎,她哭了。她从来没尝过这么好吃的东西,那种腥香在她舌尖上挥之不去,做梦都被自己的咂摸吵得醒来。她拒绝了山里小伙的几次求亲,一定要嫁到海边去。她懂得自己肤白貌美,跟其他因为常年干活黑不溜秋的女孩不一样,她有这个资本。终于在十八岁那年嫁给了老蛇。老蛇经过媒人的引荐,吭哧吭哧地爬上三望,喘着气儿去“看子弟”,意思让女方看看男方,男方也看看女方,双方满意与否。他们家人看了看老蛇,说才二十四岁,怎么那么显老。媒人道,有一类人长得就这样,二十岁长得跟四十岁似的,四十岁的人了也还跟二十岁似的。男人嘛,长得怎么样不重要,他家有两间大厢房在等着当新房呢,一间当厨房,一间当卧室,生七八个孩子都宽敞得很。枝丫看老蛇,跟心中期待相去甚远,不过她满脑子被海蛎味儿占据,其他方面都可以将就,况且山里人要嫁出去总是艰难的,于是一咬牙,成了。
老蛇那年运气也好,自家的蛏埕上蛏苗聚集,一看那密密麻麻的小孔,老蛇一块石头落地:娶媳妇有着落了。他洗蛏苗洗了一百多块钱,领着诸后生抬了两扇猪后腿、两大篮子猪肉喜饼上去,把枝丫带回家。
老蛇走路佝偻着腰,像一只虾蛄,干活不是行家里手,半是农人半是闲人,在邻近大村,找不着媳妇的。好的人家,看子弟看得门儿清,老蛇的家底儿、人样儿,都经不起看。
孩子两岁的时候,枝丫才晓得,老蛇当年不是二十四岁,而是三十四岁。
村里没人可怜枝丫,只为老蛇侥幸。对村里的媳妇,看门户,是周边大村大镇的,高看一头,都晓得娘家是谁人,门丁如何,威望又如何,亲戚有哪些。小山村里来的媳妇,已然先低看一等,说也不晓得是哪个山窝窝的,口气鄙夷。沿海农村,视曲蹄和山民都为贱民,与曲蹄绝不通婚。
村人鄙夷枝丫的屁股,鄙夷枝丫水汪汪的眼睛,鄙夷枝丫的白皙,鄙夷枝丫的山里的口音。明里客气,暗暗作为笑料,怎一个骚字了得。
枝丫把孩子抱起来喂奶。粮食太少了,孩子一般吃奶吃到三四岁的都有。老二抓住墙上的二胡,咿呀咿呀地拉起来。世间有这样能妥帖地表达情感的乐声,如泣如诉,如哭如笑,如悲如喜,惟妙惟肖,这样的乐器太神奇了。更主要的是,老二对此物无师自通。本来他觉得笛子已经是好听得不得了了,但二胡的世界更为幽深。
第一根弦明显松了,老二调紧,试调,猛然间嘣的一声,弦断了。
老二慌了,他不知道琴弦断了是多大的事,应该很大,因为二胡太珍贵了。
“怎么办?”他站在枝丫面前,脑子一片空白。
枝丫坐在楼梯的第三级喂奶,那级台阶经常坐,木板磨得又光又白。枝丫把衣襟拉下来一点,遮住奶子的绝大部分。
“你的脸色这么难看呀!”枝丫问道。
“弦断了!”老二抱着二胡,就像枝丫抱着孩子。
“我问你脸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
老二把断了的弦拉到枝丫眼前。在老二眼里,是一个细小而神秘的精灵已经死去。
“怎么办?我这个要赔多少?”
枝丫拿手抹了一下老二的额头,湿了,尽是冷汗。
“断就断了呗,断了倒好。”
“老蛇叔会很生气的,我指定要赔呀。”
枝丫用一只手把二胡接过来,道:“你回家,泡杯红糖水喝,知道不,没有红糖白糖也行。”
在家里时,枝丫有一次挑柴回来,突然间冷汗直冒,几欲昏倒。农村没什么药,她娘只给她喝了红糖水,慢慢儿就恢复过来
了。枝丫晓得,红糖水能治好多病。
老二虽然不安,但如释重负。他回到前院,在楼梯上坐了许久,叮的一声琴弦崩断的场面在他脑海中不断重现。他蓦然感到一阵心痛。
潮水无声无息退去。港汊与低洼处,是白的水面,高处露出黑色的巨大的滩涂,间杂绿色的红树林,黄色的芦苇荡,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画着这一切,时时更替,日日循环。沿岸的石缝里,蟛蜞和小螃蟹进进出出,忙碌得很。近岸边的滩涂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孔,藏着千军万马的小蟹小鱼,在洞穴旁边活动。跳跳鱼躲在淤泥里,两只乌溜溜的凸起的眼睛虎视眈眈。调皮的伢仔扔一块石头下去,小蟹小鱼受到惊吓,齐刷刷窜进洞,仿佛有人在指挥。片刻,没有动静了,它们便探头探脑出来觅食。
咸湿的腥味被风一吹,钻进树丛,钻进百家千户。每个人晒在外面的衣服,都有一股腥味。阴湿天地,整个村子被腌了起来。
正是中秋这一天,兆文回来过节,早间趁着退潮,便带着老二、船仔和六斤去收“鱼壑”。从坂尾池塘边下岸,沿着滩涂下海,兆文背一只箩筐走在前面开路。六斤闹着去,赤脚在滩涂中走了几步,两只小脚陷入泥里拔不出来,着急得大叫。兆文回头一看,笑了,把六斤直接放进竹筐里,道:“叫你别来你硬要跟着,这路没那么好走。”船仔见六斤被背着,叫道:“我也想坐在筐
里。”兆文道:“跟你说了一百次了,别跟妹妹争风吃醋,你耳朵是聋了吗!”船仔顿时闭了嘴巴,默默无语。显然,跟妹妹争宠已经成为他的习惯,甚至是条件反射。老二在一旁抿嘴笑,船仔反击道:“你笑什么,爹骂你比骂我多!”
四人走在漫漫的滩面上,深一脚浅一脚,像蹒跚的螃蟹。滩涂上散布着各样的螃蟹。这是一个收获的日子。
兆文四个孩子,老大和老二,算是成人了。老大参军去了,那是全家的骄傲,老二本可以成为务农一把好手,却为人懒散,为兆文所不齿。老三船仔正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半大孩子,喜欢上下争宠,却往往不得。其实在老二和老三之间,本来有一个男孩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兆文心想,总得有个女儿吧。于是,六斤出生了,他算是圆满了。
环西陂塘的滩涂,潮起潮落,鱼蟹生生不绝,是口粮不足的村落的重要补给。每个村庄,在村前的滩涂潮间带,总会挖筑一个个池塘,是为了储水存鱼蟹的,俗称“鱼壑”。鱼壑的诀窍是在低处有个涵洞,平时堵上,收壑时打开,放水捉鱼,不费吹灰之
力。涨潮时,鱼壑被海水淹没,很多鱼蟹就会到壑里做窝,潮涨潮落,做窝打洞的鱼蟹会越来越多。壑有大有小,大的为几户人合作共有,小的为独有。每年清明节前,会将壑清淤一遍,加高加固壑堤,此时天气回暖,鱼蟹来到滩涂高处生活,留在壑中,自投罗网。到了端午节、中元节、中秋节收壑三次,大壑在九月重阳节还可以收一次。此后天气转冷,壑小水浅,鱼蟹就待不住了。收壑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候,大人与小孩其乐融融,享受潮水的赐予。
正是退潮时间,自家的壑里满满一池水,池中水花荡漾,就知道存有不少好货。兆文熟门熟路,把涵洞打开,一股浑浊的水流往低处去了,越来越浅的水面上,水花越来越多,那是沉不住气的小杂鱼。船仔和六斤迫不及待进去,被一只大鲈鱼的尾巴一甩,泥水四溅,已成花脸。水只剩下几寸的时候,鱼蟹都露出真
容,不安地躁动,觉察已经进入人类的陷阱了。
兆文手脚麻利儿,抄手就是一个,跟捡豆子一样把鱼蟹往竹筐里扔。三个孩子各背个小竹篓,跟鱼蟹捉迷藏或者搏斗,不亦乐乎。老二还是默不言声,裤脚挽得高高的,生怕脏了。船仔和六斤早已是一身泥,像两只小弹涂鱼。
“你也不读书了,得学点做海的活儿,在村子里,不会做海,还算男人吗!”兆文少有地边干活边教导老二。这是他最温和的态度。大概是中秋节,他的心情不错。
老二抓住一只咸鳗鱼,那玩意儿贼滑,一缩,进了洞。老二没办法,找邻近讨海的人借了一把木锄,死命挖洞。兆文叫道:“东西多了去了,你非跟一只鳗鱼较劲干吗?”
老二道:“大得很呢,一定要搞到!”
兆文一听就来气,道:“脑子长哪里去了,要了芝麻丢了西瓜!”
这父子俩就是这样,张口没两句就一言不合。
原来枝丫晓得老二要去收壑,早已口水荡漾,道:“如果有章鱼或者鳗鱼给我一只,最好不过。”枝丫到了海滨村庄数年,虽然温饱不足,但过足了海鲜的瘾,嘴巴也越来越刁。章鱼和咸鳗都是滩涂上难得的好货,她倒是识得妙处,加点酒,加点姜,炖了,又滋补,嘴里几日都是香味。老蛇家没有做壑,枝丫只能讨别人的鲜。
老二把二胡的琴弦弄断了,是枝丫背的锅。枝丫说是自己弄断了,老蛇本来大发雷霆,但也没辙。老蛇不务正业,一把二胡拉得出神入化,如泣如诉。左邻右舍听了,直摇头,别人在地里干活,跟这男人只能喝西北风呢。老二心里惴惴不安,后来偷偷玩老蛇的二胡时,心里也战战兢兢,生怕断弦。老二欠着枝丫的一份情,拼了命也要把这只咸水鳗挖出来。
六斤突然哇的一声,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兆文回头一看,一只小巴掌大的蟳(锯缘青蟹)夹住她的小手指,那小蟳也是执念,任六斤怎么甩手也不松开。兆文跨了两步过来,一只手把小蟳定住,另一只手把钳子掰断,把小蟳扔进六斤的竹篓里。断钳虽然不松开,但毕竟无力了。兆文道:“别哭了,想抓蟳哪有不被夹的!”船仔道:“我也被蟳夹住,都没哭过。”六斤用手腕抹着眼泪道:“胡说,我看见你哭过。”
六斤遭此一役,不敢再将手在淤泥中试探,站在壑堤边,把小竹篓里蜷缩的小蟳拿出来,放在脚下,想把断钳接上。这只是一厢情愿,覆水难收。六斤对着小蟳喃喃道:“如果你不咬我,就不会被掰断了,你应该很疼吧。你走吧,我不吃你了。”船仔笑道:“你说啥呀,蟳听不见的。”六斤道:“它听得见,它的眼睛在动呢。”
小蟳把眼睛竖起,泛着细小的泡沫。它试着慢慢爬了几步,观察敌人是不是还在关注它。见平安无事,便拖着一个钳子,快速往泥地里跑。六斤转头跟船仔说话的片刻,转头一看,那断了钳的青蟹便跑得没了踪影。
忙活一个多小时,把壑底的鱼蟹拾掇得差不多了,满载而归。船仔和六斤玩个没够,还恋恋不舍。兆文道:“快走,等下潮水涨
了,港汊过不去了。”
“要不要把壑再增高一下?”船仔建议道。
每次来收壑,都会把底部淤泥清理一下,堤坝增高,退潮时可以蓄积更多池水与鱼蟹。
“不用了,西陂塘很快就围成了,明年不会再有涨潮退潮了。”兆文道。
赶海人们在滩涂上碰见,互相查看对方的收获,彼此赞叹。海水来来去去,带来源源不断的收获,这种日子很快就会消失,他们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
酒醉在堤岸上等候,看见兆文满载而归,探头看了看筐里,赞叹道:“好东西,这条鲈鱼漂亮,赶紧让给我,我家的客人都在流口水了。”
酒醉双脚不沾泥的,自己没有挖壑,又好美食,专在码头等处拦截别人的鱼蟹。他说买,其实是肉包子打狗,吃到肚子里就忘了。兆文拦住他的手道:“鲈鱼给孩子们过节,不能拿。”酒醉的手甚是灵活,一招猴子摘桃,探进去取了一只母蟳,道:“鲈鱼不给蟳也要给一只,要不然跟客人交代不过去。”
一家人在水塘里手脚洗干净了,六斤说累了,便骑在兆文肩上回家。
六斤出生的时候,兆文很高兴,出来一个女儿,金贵得很,拿去称了称,不多不少六斤,好兆头,便叫六斤了。村里人都是重男轻女的,兆文不知怎么搞的,见了六斤,只当成宝贝。六斤提出啥,只要能满足的,他都一一应承,搞得船仔有吃不完的醋。
把筐里篓里的货倒在木桶里,满当当的,以蟳为主,它们最喜欢在壑里挖洞做窝,还有虾蛄、濑尿虾、弹涂鱼、黄甲、沙钻、白鱼等,在自个儿堆的小山上互相踩踏,叽喳作响,带着海泥的腥味弥漫四周。兆文叫道:“老二跑哪儿去了?”老二闻声,从后院钻了出来把自己篓里的东西倒出来。兆文道:“你刚才不是捉了一只咸鳗,哪去了?”老二支支吾吾:“跑了。”兆文骂道:“拾到篓子里的东西还能跑了,你个废物。”
老二被他骂一顿,默默待一边去,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甜蜜。这种甜蜜有点怪怪的,像糖,又像糖里裹着某种恐惧。多年后老二才明白,有种甜蜜,就是裹着砒霜的糖。
畲婆阿采挑了柴火与山货,在街头过路亭卖了一个上午,进院子讨口水喝,对月明道:“我这还剩两只兔子,寄在你家,谁要的话,帮我卖出去。”月明道:“若是不动的,还好,你这是兔子,要是跑了死了,我跟哪儿说理去?”山里人脑子耿直,一听也有道理,犯了愁。
畲婆阿采从金贝山上下来,平日里主要是挑柴火下山,天不亮就出来,走不到两个小时,到了村里太阳还刚刚晒屁股呢。增坂村后山不高,一小块巴掌地都得种粮食,荒地着实没有,只有岩壁上、溪流边、不能开荒的陡峭之处、阴森的坟墓周边,长了一些杂乱荒草,是村人的砍柴的资源。山上槠树林是禁山,每一两个月开禁一次,允许村民上山打扫枯枝落叶。再加上山田里一些稻秆,有的人可以开船去江山收割芦苇。而烧火做饭是一日三餐的事,总而言之,燃料缺口很大,不得不靠外地的增援。畲婆卖的是山上的铁芒萁,烧起来噼啪作响,火焰金黄金黄的,极好的燃料。村人喜欢买半把放在灶门口,稻秆太潮点不着火的时候,加一把铁芒萁,整个灶膛都亮了。畲婆的柴火一到,便会被人瓜分,这个几份,那个几份,半个小时就卖光了,畲婆便会换了盐
巴、光饼、腌带鱼或者螃蟹酱回去,赶在正午之前到家。
阿采出门都要穿民族服饰,黑色为底红色为边的对襟上衣,宽口黑裤,边上有极为富丽的花纹,走在人群中引人注目。她的皮肤接近褐色,长年的劳作使其脸上皱纹纵横,像雕刻的似的,她四十来岁,但看上去像六十来岁。她在自己山村说的是畲语,但是能和海边的人进行简短的沟通,她常年出来卖山货,必须学会“外交”语言。
船仔和六斤看见了筐里的两只小兔子,一只是灰色的,一只是白色的,惊叫起来。小兔子躲闪而委屈的样子让孩子们难以自控。
“我要。”船仔道。
“我也要,我要那只灰的。”六斤也跟着说。
阿采瞧见了两个孩子的样子,有了主意,指了指兆文。两个孩子眼珠一转,凑到爹身边,叫道:“爹,把兔子买了吧。”兆文正在清理海货,杂鱼归杂鱼,螃蟹归螃蟹,道:“买了谁养呀?”船仔道:“我养,我天天去拔草。”六斤道:“我也去。”兆文摇头道:“柴火都没钱买,哪有闲钱买兔子。”
两个孩子的热情被当头浇了下来。船仔不泄气,咬着六斤的耳朵嘀咕了两句,六斤转头对着兆文哭了起来,先是假模假样的,眼泪都挤不出来,随后就入戏了,泪汪汪的。
阿采道:“孩子都哭成这样了,你就要了吧。”
兆文腾出手来,把六斤抱在怀里,擦了擦她的鼻涕,道:“大姐,你看我这屋里头,哪样东西能换你兔子,你就拿去。”
阿采瞅一桶海鲜早瞅了半天,口水都咽了几次,指着桶里道:“这个行不?你家孩子爱兔子,我家孩子最爱吃这个。”
兆文利索道:“除了这条鲈鱼,是给我小女子吃的,其他的,你喜欢啥,拣两三斤去,都成。”
阿采迅速伸手道:“成了,你拿秤仔去。”
即便在海边,鲈鱼也是难得的,鲈鱼跑到壑里,更是难得。虽然在十年前的时候,都有海豚跑到壑里,把一壑鱼都吃光了,但近年这种海况不复存在。鲈鱼是咸淡水鱼类,味道鲜美,而且滋补,小孩子吃了,体格好。
阿采收拾三斤蟳和虾子,又觉得意犹未尽,问道:“你们上次那个蟛蜞酱还有吗?”月明明白其意,道:“有,我掏一罐给你。”
蟛蜞酱是把蟛蜞在石臼上捣碎了,撒上盐巴,腌在瓮里,入味了就可以吃。讲究点的,再加点酒糟,要吃了,掏出一碗,做饭时搁在锅边,蒸熟了,极能下饭。但也是海边最普通最便宜的海品。
月明找了一个罐头瓶子,从瓮里挖了一瓶蟛蜞酱,盖好,递给阿采。阿采欢天喜地,握着月明的手道:“那好东西是给孩子吃的,我舍不得吃,我自己吃这个。”月明道:“晓得,你吃没了来我这,这蟛蜞酱贱,管够。”阿采道:“下次来我给你带一根乌笋,我不能白要你的。”山里人实诚,又讲情义,你给他一寸,他还你一尺。
船仔和六斤兴奋得屁滚尿流,到处给兔子找窝。兔子喜欢阴暗,兆文在楼梯底下沿墙根砌了一条长槽,上面用瓦片和木板盖了。投食的时候,把木板掀起来,把草扔进去。船仔和六斤不停地掀开盖子,看看兔子如何。月明道:“你俩消停一下,让兔子安生片刻,它们受惊吓,就会生病。”两个孩子这才忍住。
灰的兔子被六斤认领,叫花手帕;白兔被船仔认领,叫薄荷糖。
孩子与动物,是天然的朋友。但两个孩子不知道,这两只小玩意儿,从此就像宿命一样与他们的人生紧紧相依了。
李怀风是下午回来的。
李怀风是弃儿。村里的弃儿并不鲜见,多是父母在大跃进期间被饿死,“文革”期间被批斗死,或者父死母嫁,靠着接济顽强存活。但李怀风并不一样。
李怀风穿着白衬衫,下面是海军蓝的裤子,一条黑褐色的皮带,皮带头是一块银光闪闪的金属,神采奕奕。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皮革拉链的公文包。他面色白皙,脸上可见颧骨,峥嵘而有英
气。他身子瘦高,扎在裤子里的衬衫显得宽大。一身干净的气息显得鹤立鸡群。一看就知道是城里人。
他进了院子,先见了兆文、月明,叫了声:“爹,娘。”语气亲热中有点生疏。
月明道:“噢,怀风回来了,这一身行头,太精神了,差点不认得。”
兆文狐疑地看了一眼,没有应声。那眼神,好似母鸡看着自己孵出的小鸡,转头一眼变成小鹰。
这眼神里的故事,包含着五味杂陈的辛酸苦辣,外人不足言道。
怀风不是兆文生的,却是兆文养大的。这且称为养子吧。但是,收留这个养子,也不是兆文心甘情愿,而是阴差阳错,迫不得已。
怀风的亲爷爷,解放前村里的头号大地主,解放时被枪毙了。怀风的父亲兆镜,一九六六年“破四旧”,打杀地、富、反、坏、右“黑五类”运动前夕,一看形势不妙,有难逃一劫之感,联系了特务的海上船只,从东冲口出逃往台湾去了。留下孤儿寡母,当时的怀风是四岁。
是兆文划着小舢板,趁着月黑风高,把兆镜从西陂塘送出去。兆镜有言:“我这逃出去,生死难卜,但好歹不会重走我爹的老
路。我爹当年也有出走的机会,就是心存侥幸给耽误了。他要是在天有灵,也会同意我出走,保佑我渡过海峡的。可怜的是怀风和他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这点希望我就全指着你了。”兆文虽然心中忐忑,但也只能点头。自己一家生计也难保,但说保护母子俩,也就是凭着过往的关系,仗义应承。兆镜道:“我也不会空口托孤,我有一个宝贝,存在你父亲手里,日后形势转好,就当是我托付的代价。我再说一遍,怀风是我唯一的骨肉,就交付你手上了,你若是同意了,就在这里给我许个诺,我是死是活都安心了。”其时海上风大浪急,耳边呼呼响着,兆文一边摇着橹,一边把话听进去了,道:“我答应你就是。高天大海做证,如果我不照顾好他们母子,就让海里的鱼蟹吃了我吧!”
兆镜走后,妻子淑珍被批斗数次,惨死于病床上,怀风自然落到兆文家里,这是承诺。但是可气的是,兆文问起元丰,兆镜有什么宝贝在他手上,元丰却一问三不知,坦言不知此事。兆文这才晓得,被兆镜给骗了。憋着一肚子气,却也不能把怀风给丢了,这拉扯大,也是一番别扭,几度纠结。好在怀风与自己的大儿子师海同岁,半饥半饱,倒是容易成人。村人也晓得他可怜,不时也叫道:“怀风,饭没吃饱吧,来我这里添一口。”
怀风寡言沉默,心酸比别的孩子要多,心事也多,争了一口气念书,断断续续,居然把书给读了下去,考上了农业技术学校,刚刚分在兽医站工作。有了工作,譬如虎归林中,精神状态迥然不同。
船仔见了怀风,大喜,一瘸一拐扑过去,叫道:“哥哥,哥哥!”怀风从包里掏出月饼分给船仔和六斤,家里每人都有一块,两人如获至宝。月明道:“你还花钱买这,多贵呀。”怀风笑道:“单位发的,年节都有发礼品。”怀风的口气带着一种自矜,以及脱离了旧的生活、开始一种崭新生活所带来的满意,一扫过去畏畏缩缩的气质。
月明对怀风,像自己的亲儿子一样,没什么成见,见他出人头地,自是欢欣,道:“公家就是好。船仔、六斤,要等到晚上月亮出来了再吃,懂不!”
兆文斜看了怀风一眼,老觉得不得劲儿。是的,怀风前后的反差,让他很不舒服。
爷爷在楼上,怀风咚咚咚几步上去,他觉得自己崭新的气质也许只有爷爷能懂。爷爷上下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不用晒日头了吧?”怀风兴奋地点了点头。
在元丰他们这一代人眼里,人类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要在日头下流汗赚口饭吃;一种是不用晒太阳就得到伙食。前者劳力,后者劳心,对农民而言,后者脱离苦海,已然成仙。
怀风把一块油纸包的月饼拿出来,道:“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肉馅,香得很,农村里吃不到的,你先咬一口。”
元丰听话地咬了一口,好吃到舍不得嚼。怀风道:“是都没吃过吧!”
元丰点头道:“皇帝吃的也就是这么好吃了。”他抓着怀风的手,继续道,“找个时间到你爷爷坟前烧把纸,告诉他你是公家人了。”
怀风自己的爷爷,解放之初被枪毙后,倒是允许收拾骸骨,在莲花山有一座平头坟。
怀风脸色瞬间黯淡,道:“他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连个影子都没有。”
元丰叹道:“他什么事都知道,魂儿一直在村子里,他是被枪毙的,死后一直叫脑子疼。”
怀风似乎不愿提及这一茬,道:“这是迷信。”
“你一定要和他说一声,这样他的脑子疼会好受点儿。”元丰与大多乡亲一样,是有灵论者,觉察到怀风的变化,道,“你虽然吃公家饭了,但别忘了根在这里,爷爷的魂,都留在滨海乡间。”
元丰自顾自唠叨,怀风内心不爽,他一直想忘记的事,元丰老是提及。地主的孙子,这顶帽子,他可不想一直戴在头上。
兆文在楼下叫唤怀风。上半年养了一只猪,两个月发病死了。后来不得不又买一只猪崽,活蹦乱跳,每天吃的都不够。
兆文道:“来,我给你搭把手,你把猪卵割了。”
怀风赔笑道:“爹,我不是割猪卵的,我是国家干部。”
兆文道:“兽医站,不会割猪卵,那你干啥的?”
“我们指导兽医工作,讲清楚各种原理,具体由村里兽医去做。”怀风解释道。
村里的猪一般是由兽医行超来阉的,价格不菲,还得先打了招呼,再等数日,哪日行超心血来潮,跑到你家来,人和猪都猝不及防。所以阉猪是一件大事。
怀风文绉绉的,把兆文激怒了,道:“你是不是从这个家里出来的?家里叫割个猪卵,你推三脱四的,以后最好别喊我爹了。”
月明见兆文发怒了,劝道:“怀风,如果行的话,你就割一次吧,叫行超割一次要五角钱呢。”
五角可不是个小数目。
怀风上楼,默默地脱了衣服和裤子,换了一套兆文的劳动衣裤。磨了一把刀片,用火消毒。两人一块到猪圈了,拎起猪崽的两只后蹄,猪崽没命地叫了起来。船仔和六斤跑过来凑热闹,怀风厉声喝道:“走开,小孩不能看。”
很快,猪崽撕心裂肺地叫了几声,兆文抓了一把锅底灰撒在创口上,齐活。猪崽劫后余生,跑去猪圈里哼哼唧唧,自艾自怜。
兆文擦了把汗,得意道:“你看,多利索,割卵都不会,读那么多书干啥!”兆文把猪卵捡了,洗一洗,准备晚上放在糯米饭上蒸熟。
怀风脸色苍白,刚回来时的兴致已经没有了,好像刚才骟的不是猪崽,而是他自己。他打了盆水,把自己洗干净,重新换上整洁的衣裤,拎起包,就要告辞。月明道:“你吃个晚饭再回嘛,晚上吃糯米饭。”怀风婉言拒绝了,说本来就没准备回来吃饭,吃了回城就来不及了。
兆文看怀风走远,笑道:“他已经不用吃咱家的饭了。”月明道:“你别对他阴阳怪气的,他长大成人了,有自己的脾性。”兆文笑道:“我早就看出来了,他脑后有反骨,不是自己亲生的,就不会是自己孩子。”
兆文把他从四岁抚养到大,跟这孩子就是一直不对付。
月明把两斤糯米浸了半小时,放在木桶里蒸熟。糯米有油性,蒸得一粒粒白嫩饱满,色泽如玉雕,紧实又有黏性,香味扑鼻。船仔和六斤早围在灶边,不断地吸着鼻子。月明道:“你们滚一边去,别在灶台前晃来晃去。”
船仔道:“熟了你可要尽快叫我们,我要吃第一碗,这也是我等了一辈子的。”
“呸,胡说八道。”月明觉得孩子讲了不吉利的话,纠正道,
“你一辈子才刚刚开始呢。”
“反正我从出生就开始等了。”船仔道,“六斤,你呢?”
“我从下午开始等。”六斤懵懂道。
两个孩子嘴里咂摸着,高高兴兴到后厅去。厨房实在是又窄又暗,人一多就转不过身来。
忙来忙去,天色就暗了下来,厨房里早就黑乎乎的。恰巧停电了,村里的电线定是哪里又被风刮掉,或者总保险丝又断了,三天两头断电。月明不得不把煤油灯点起来,放在灶神的神龛里。早前去街上买猪耳朵,没买着,买了一根猪尾巴代替,剁成小块,用来炒糯米饭。两者在锅里互相搅和,让肉的油味渗入米中,又让米的香气渗入肉中,把锅盖盖上,往灶膛添了一把火,水汽从锅盖边冒出来,香气四溢。
月明叫道:“船仔,六斤,可以吃饭了。”船仔、六斤闻言迫不及待杀了进来,像小狗一样吸着鼻子吐着舌头。中午虽然说吃了一大锅鱼蟹,但是海味对于孩子来说,乃是寻常的味道。多少海味也不能解决肚子的饱、实,也不能代替猪肉的油香。猪肉,才是菜中的翘楚,一等一的一年难得遇到几次的美味。
船仔在灶台边抬头,月明伸一边手把他的头拨开,道:“不怕烫呀!”用右手掀起锅盖,啪的一声,碰到灶台神龛上的煤油灯,煤油灯掉进锅里。月明眼前一黑,叫了起来。黑暗中在锅里捞煤油灯,摸不准,那煤油灯滚了几滚,捞起来时已是覆水难收。一灯肚煤油均匀洒在饭里,香味很快被煤油的腥味替代了。
一家子人进来商量对策。重新点亮煤油灯,灯光下,船仔都快哭了,这是他等了许久的一顿饭,就这么毁了,简直是当头一棒。糯米饭看上去没啥问题,一粒粒油滚滚的,可是这么呛人的味道实在是难以入口。再说了,谁也不知道煤油能不能吃。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兆文皱着眉头,用筷子夹了一口,皱着眉头咬了半天,还是吐了出来,道:“实在是吞不下去,再说了,要是把孩子吃出个三长两短,得不偿失。”
船仔永远忘不了这个中秋之夜,月亮圆得不像话,好像是故意的,照得地上如白昼一样。他和六斤围在猪圈的石栏上,将糯米饭一团一团地丢给猪崽。刚被阉割的猪崽有点懒洋洋的,但是闻到糯米的香味利索站起,津津有味地嚼着,哼唧哼唧,吃完一口便抬头继续哼哼。它才不在乎煤油的气味,它觉得这是它应得的,它白天挨了一刀,需要补补身子。
六斤跑到兆文怀里哼哼唧唧:“爹,你爱猪不爱我,给猪吃不给我吃。”兆文道:“傻女子,爹爱你才不让你吃。”月明毁了一锅好饭,自责得直叹气。
船仔扒在猪圈沿上,看得眼泪汪汪,嘴巴随着猪崽的嘴巴咂摸着,好像猪在代替他吃。
他的苦涩日后时常回想起:幸福近在咫尺,却不属于自己。
小学是旧祠堂改建的,在村西头,山脚下。因此小学生上学,也叫上祠堂。大条青石的门楣门柱,因年代久远,青石更青了,像活着一样。夏天把红扑扑的脸往青石板上一贴,别提多凉快。四周青砖结构,骑马墙,前后天井被打通了,长石条地板,作为学生活动场所,两边厢房一共十间作为教室,相当敞亮,并不像一般的祠堂那么阴沉。祠堂依地势而建,后厅比前厅要高出一米,前厅有两层木楼,作为老师的宿舍和办公室。老师们上上下下,总是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若是咚咚咚的响声,则是有人在楼上跑来跑去。后厅有一口井,井水清冽,井后的墙上留着几个宋体白灰大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中秋节放假,除了家属住院的老师,其他老师基本走光了。学校的门半掩着,李怀风钻了进去,校园里静悄悄的,直接到了二楼。海燕在房间里忐忑看着窗外,见怀风进来,一下子跳了起来,道:“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怀风把包往床上一扔,默然不语。海燕这才发现怀风的脸色不对。
“怎么啦,脸那么臭!”海燕问道。
怀风脸对着窗户,窗外是菜园子。一阵凉风吹来,海燕发现他的眼角湿了,似乎有无尽委屈。
怀风抽噎着,道:“他把我当成阉猪的。”
“谁呀?”
“我爹。”这句话从怀风嘴里出来,并不亲热,只是一个客观的名词。
“唉,那也没啥,农民嘛,觉悟低。”
“你知道我奋斗了多少年,吃了多少苦,有了县城户口,我他妈的就想让他尊重我,他居然一见我就让我阉猪,他是故意羞辱我的。”
怀风之前憋着一肚子气,不敢发作,现在的委屈像开闸的洪水。
“我觉得吧,你有点大题小做。你是兽医站的,他让你阉猪,这也是专业对口呀。”海燕笑道。
海燕的家在县城西郊,父亲是农机站的技术工人,母亲是家庭妇女,忙里忙外,在家门外种了好些蔬菜。海燕受其影响,也在学校窗外的菜园子里种了一些菜,早晨起来,一边梳头一边看着窗外的菜园,或者下去浇浇水,傍晚的时候到菜园子里看看书。一开始她觉得孤寂,待不住,后来越来越习惯了。怀风是来学校怀旧的时候跟她认识的。他们互相难得遇见可以聊的年轻人,确定了恋爱关系。她对怀风的身世也颇为感慨,了解其作为养子的身份的尴尬,怀风平日里沉默寡言,倾诉欲在这里得到释放。
“你也觉得我是阉猪的?”怀风睁大眼睛,他一直以为海燕会同情他的遭遇。
“我意思是说,阉猪是你的技能之一。再说了,阉猪这活儿多重要,家家户户哪有不求他的,你自己又怎能看轻阉猪匠呢?”
怀风想了半天,最后似乎下了决心,道:“我一定不能让人觉得我跟阉猪有关,特别是你。”
海燕哄道:“你是个优秀青年,知识分子,是吧,要不我怎么会喜欢你呢?”
怀风转忧为喜道:“这句听得才舒服。走,我们进城过中秋去。”
海燕道:“进城干啥,我不回家就是想过个清净的中秋节,回城了不得回到我妈的魔爪下。”
妈妈一方面极爱海燕,吃个饭都要给她夹菜;另一方面又极爱管束,连裙子该什么颜色、出门该怎么走路都要理论一番。十六岁的时候,海燕觉得要是再听妈妈的话,就会活成另一个妈妈了,整天围绕着小利益动脑筋。她开始叛逆,争取自己的自由空间。特别是参加了工作后,感觉自顾自的日子实在惬意。这不,她就想过个不一样的中秋节,在乡村里看看月亮。
“村子里晚上安静得连鬼都待不住,咱们耗着干啥?要不这
样,你刚好带我回家,我备些礼品,去见见你父母。”
他们相恋快一年了吧,但还属于秘密状态。
“开什么玩笑,你会被我妈拿着扫帚赶出来的。”大概想起妈妈见了怀风时的样子,海燕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有那么逊?”怀风相当惊愕。他刚刚参加工作,意气风发,觉得跟海燕是门当户对。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倘若我妈知道我私下恋爱了,不管对象是谁,她都会让他滚蛋。”
“那么,你妈希望你找什么样的对象?”
“大概是从头到脚都挑不出毛病的吧,我估计世界上也没有这样的人。”海燕笑道。
怀风皱了皱眉头:“那我们什么时候让她知道?”
“一想这我就头疼。”海燕道,“我们还是把这个中秋节好好过完再说吧。”
怀风想进城去,海燕想在这里过,两人僵持一会儿,海燕还是占了上风。年年在家里过节,老人小孩亲戚一堆的,海燕觉得闹得慌。而怀风喜欢过个热热闹闹的节日。
“要是在这里过的话,晚上我可就只能睡你房间了。”怀风道。
“你不回去睡?”海燕问道。
“家里挤挤挨挨的,早没有我的地儿了。”怀风道,“再说,我跟爹说回城了。”
“那也不行,我给你找一间宿舍。”
海燕在这方面比较严肃。尽管她喜欢怀风,但是除了拉拉手,她绝对不让他再进半步。这来自她妈妈严格的道德家教。
海燕带着怀风看她种的豆荚。都到秋天了,豆荚还有饱满的一串串,靠墙攀缘,被海燕用荆棘围了起来,防止孩子们捣乱。
“你看,这豆荚在阳台中,基本上长两茬就没了,在这里不停地长,你知道什么原因吗?”海燕问道。
“看来你有心得?”
“种在地里呢,接地气呀。”海燕道。
海燕拉开荆棘,让怀风帮着拔去杂草。怀风拒绝了,道:“我干脏活干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吃上公家饭了,你还让我拔草,我可不想把衣服搞脏了。”
海燕道:“想不到你一个农村出来的人会这么不爱劳动。”
怀风道:“谁说我不爱劳动,我整天都在动脑子,那才是正经的劳动。”
海燕摘了一些豆荚,两个人去食堂的灶台上做几道菜,算是中秋的盛宴了。因为停电,便出来散步。小路被月光晒得白白的,一直通往后山黑乎乎的槠林。海燕在月光下,多了一份妩媚。她叹道:“从来没有过过这么安静的中秋节,真是太美了。”
怀风道:“我以前是最怕过中秋节的。”
“为什么?”
“一到中秋节,就觉得特别孤单。”
两人并排在水渠堤上坐着,海燕把怀风的头揽在自己怀里。她理解,他的心中有太多的缺失了。
“我一直有个预感,你在学校里不安全。”怀风道。
“为什么?”
“你气质如此出众,在这个村子里,我能感觉到总有人觊觎你。我怀疑,有一天你会被这里的某个人抢走。”怀风道。
“你太没有安全感了。”海燕笑道。
在海燕看来,这个靠海的村庄是个世外桃源,可以躲开一切的骚扰,让自己脑子清醒,安排自己的人生。
“一定要想办法,尽快调进县城。”怀风忧心忡忡道。